潘卫平 || 鸡缘(十二)

潘卫平
2021-05-31
来源:西南文学网


(十二)


“真是在乡下住的时间长了。”她用脚踢了踢那个书柜说:“这些破东西,早就该丢了。”

这个破书柜是他刚刚来教育局时花六十块钱在旧家具市场买的。当时他觉得很实用,下面那个柜子可以装衣服,上面三层可以用来装书。

“还有这个。”她又踢了踢那张桌子。那张桌子是他刚来时黄主任让他从办公室抬来的。

“现在不是在乡下,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懂吗?”她说。

“小姐,说话注意点。”他实在忍无可忍,冷冷地说:“你的身份是组织部长的千金,我没有什么身份。”

“算了算了,不和你争,你的最大特点就是固执。”她说。

这是他第三次和她见面。第一次见面是在齐校长家,齐校长给他们彼此作介绍后,他知道了她姓尹,在市电视台工作,在齐校长家吃完饭后,黄主任让他送她回寝室。一路上,他们只是简单地询问了对方的基本情况,他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但他惊讶的是,作为市电视台“社会传真”栏目的外景记者,她的普通话居然也和当地许多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一样,把后鼻音一律念成前鼻音;把翘舌音一律念成平舌音,而且二、四声经常混淆。这样的普通话水平能在电视台这样一个对语音要求很高的新闻媒体工作,这至少说明她父亲的社会关系是很硬的。

第二天上班时,黄主任告诉他说,姑娘觉得他的形象、素质还可以,同意继续和他交往,只是让他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这时他才想起去齐校长家那天,他穿的是在大学时发的运动服和篮球鞋。

第二次见面,是她主动打电话约他去咖啡屋,让他请她喝咖啡,她肯定是从黄主任那知道了他的手机号。

这次他换了一件他认为比较拿得出手的藏青色夹克和一双“鳄鱼”牌皮鞋。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在咖啡屋里见到她时,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韩同志,你就不能改变一下自己的形象吗?”他很诧异,觉得自己穿着并没有什么不得体的。

“唉,算了吧!给你说也没用。”她说:“你在小地方待久了。”

在喝咖啡时,她一直不停地抱怨,一会说他的发型太土气,一会说他的裤子有皱褶。他觉得很唐突,这仅仅是他和她第二次见面,在他接触过的女性中,从来没有人对他的生活这样干预过。他一点喝咖啡的心情也没有了。

“走,我要对你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造。”喝完咖啡后她对他说。

她带他来到一家“富贵鸟”服装专卖店,为他选了一件夹克,试穿后,她对他说:“怎么样?感觉从乡下走出来了吧?”

当他付完四百八十元钱,把新夹克叠好后装进包装盒,穿上那件藏青色夹克时,她扯住夹克说:“这破东西丢了吧?还要它干什么?”

“小姐,我不是比尔盖茨。”他拉上拉链说。

这一次,她居然不期而至,上他寝室来了,但他却一点喜出望外的感觉也没有。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她在用极度夸张的语言和肢体动作掩饰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但这一切所起的作用恰恰相反,她在炫耀自己地位、见识的同时无形中拉大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甚至掩盖了女性的本质,使他在交往中少了许多欲望和冲动。他在她身上既找不到小翠翠的细腻和体贴,又找不到他大学女同学的洒脱和浪漫,甚至觉得和她在一起是一种煎熬,如果不是考虑到自己的前程,早就提出分手了。

“再满足我一个要求,去理个发好吗?”沉默良久后,她用一种难得的温存口气说。

他感觉自己的头发确实长了,于是,就跟着她去了一家叫“黛妮形象设计”的美容美发厅。

刚在旋转椅上坐定,她指着墙上贴着的一张发型图片说:“就理这种发型。”

这是一位穿着黑风衣、戴着墨镜的男子,理着那种短短的、头顶是一个平面,与四周形成90度角,叫做“四方平头”的发型。

“不。”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还没问我同意不同意呢?”

“听我的,没错。”她说:“这种酷的形象挺适合你的。”

“我有我的生活方式。”他说:“为什么非要和他一样呢?”

“我是为你着想,你不要封闭自己,应该尽早地融入现代生活。”

“换一种发型、换一身衣服、戴一副墨镜就融入现代生活了?”他说。压抑了许久的无名火终于迸发了。

“浅薄、无知!”他说。头也不回地的走出了“黛妮形象设计”。

这是一个阴雨霏霏的日子,他伫立在斗鸡场旁库房的屋檐下,思绪也和头发一样被淋得湿漉漉的。

昨天下午在办公室,黄主任递给他一份通知,大致内容是,前段时间他因为工作需要,被借调到县教育局“双基”工作验收组协助搞“双基”验收,现在“双基”验收工作已经结束,安排他回高坪小学继续工作……

黄主任安慰他似地说,领导对他近半年来的工作还是满意的,只是因为编制问题无法解决,所以让他先回去上班,以后有机会再考虑往教育局调……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近两个月的尴尬局面终于落下了帷幕。

从“黛妮形象设计”出来后的第二天上班时,黄主任把他叫到一旁问:“你昨天在理发店对人家姑娘说啥子了?”

“没说什么。”他漫不经心地说:“只是发生了一些口角。”

“发生了一些口角?”黄主任第一次用这样严厉的口气对他说话:“太轻描淡写了吧?你伤到了人家,你晓得不?现在就去给人家道个歉!”

“我凭什么给她道歉?”她上黄主任这“告状”,彻底突破了他忍耐底限:“我又没做错什么事。”

“没做错啥子事?你这件事就大错特错了,你晓得不?”黄主任仿佛语重心长地说:“小韩啊小韩,我给你讲过不止一次了,你能来这是相当不容易的,能和小尹谈朋友就更不容易了,别人做梦都想不到,可你一点都没拿当回事。太意气用事了!韩亦涛同志,你要晓得,你今年是二十六岁,不是十六岁!”

“正因为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所以我不愿意别人总是干预我的生活!”他脱口而出,说完后才意识到这句话的严重性,本来他是指小尹,但黄主任肯定会把他自己也囊括在里面。

“这样说我也在干预你的生活啰?”果然,他话音刚落,黄主任就怒气冲冲地说:“好好好,从今以后,我不干预你的生活了,行了唦?”

从那以后,他在办公室进入了一种尴尬状态,黄主任再也没带他去过学校,也没去过斗鸡场,并且没有给他安排任何工作,他们见面只是打个招呼。本来他想一走了之,但想到既然是黄主任通过正规途径把他从学校借调来的,总得让事情有个结局,对大家都有个交代。他甚至没有勇气给小翠翠、江云鹏打电话。他觉得他们一定会讥讽他,嘲笑他,所以,他们给他打电话问他在这的情况时,他只是含含糊糊地支吾说还可以。

现在,事情终于有了结局,他立即就做出决定,不回高坪小学了,因为前段时间的经历已经证明,在那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去别的学校?他估计结果也是大同小异,这样就只剩下去江云鹏那一条路了,但去那以前,他决定再回高坪小学一趟,去那有几个目的,一是去冯光华家给他把学费交了,说服他父亲让他继续念书,因为去江云鹏那以后,他就打算把冯光华招过去;二是看看斗鸡场,他对斗鸡场还是有特殊感情的,这毕竟是他走向教育局的起点;三是给小翠翠、老校长、“马老师”打个招呼。

他刚才在冯光华家告诉老冯自己要走了,并把下学期的学费交给老冯时,他看见他们两口子眼睛里都噙着泪花。

“这叫我说啥子好哦,韩老师,我这一辈子感谢你,路上多保重唦!”老冯哽咽着说。

“让光华继续念书就是感谢我的最好方式。老冯,相信我吧!光华这孩子将来一定能够走出大山,一定能有出息!”老冯答应让冯光华继续念书使他多少得到了一丝安慰。

斗鸡场没有了往日的喧闹和骚动,在空旷和寂静中透出几分苍凉,这儿每一个风风雨雨的日子,都清晰地印证了他走向教育局的足迹,而走向教育局的契机,居然是斗鸡给的,这一切多么具有讽刺意义。如果不是斗鸡,他作为一位乡镇小学的普通教师,甚至连见到黄主任的机会都没有。也许是自己对生活的要求太苛刻,也许是自己对成功的认识太偏颇,也许是自己对社会上的许多潜规则还不够了解。如果能在和小尹相处时,改变一下自己去适应她,也许他就会象黄主任说的那样,一步步地走向具有社会意义的成功。

而现在,这一切毕竟过去了,当他来到此行的最后一站高坪小学时,还没下第三节课,学校操场上一片寂静,看来他离开学校后,学校一直没有来体育教师。他敲了敲小翠翠寝室的门,里面没有人,他又敲了敲“马老师”寝室的门,开门的是一位看上去非常质朴的农村姑娘。

“李显明老师在吗?”他一看就明白了几分,于是试探着问。

“他还在上课唦!你是他朋友哦?进来坐嘛。”姑娘把他让进了寝室。

姑娘沏上茶后,不一会下课的钟声就响了,“马老师”急匆匆地走回了寝室。

“李老师,最近混得挺不错啊!”他第一次用他的姓称呼他。

“还过得去唦”“马老师”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得意,对姑娘说:“这就是我提起的帮了我大忙的韩老师。”接着又对他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小张。”

小张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说:“哟,韩老师,我没有想到,你个子咙个高哦。”说完后她可能又意识到自己太唐突,于是又赶忙掩饰说:“小李经常都提到你,他没得你有见识,也没得你有知识,你以后要多帮助他唦!”

“那当然。”“马老师”给他茶杯里补充了一点开水说:“韩老师现在在教育局了,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我们是患难之交唦!”接着给他大谈特谈斗鸡给他带来的效益,说他把两个妹妹的学费交了,还准备在家里盖房子,打算年底结婚,到时候一定请他……

“胡老师怎么没回寝室?”他打断他的话问。

“唉!走了,上星期才走的,上一个什么职业学校去了。好像是去县城网吧上网时认识了那个学校的校长还是什么人。”“马老师”神色黯然地说:“实际上她还是经常想着你的,那天送你上教育局时她就忍不住哭了,这段时间她还经常提到你,说你一直没来这儿,电话也打得少了。”

“她临走的时候没说什么吗?”许久,他才在恍惚状态中问。

“我看她走的前几天偷偷擦过好多次眼泪,临走的时候她说,她能理解你,也希望你能原谅她,人都是有弱点的。”

他强打精神给“马老师”说了自己的情况,跟老校长告别后,老校长又让“马老师”送他,但他谢绝了。他说,他对这段路已经很熟了,再说又没带行李,只带了一个旅行包——所有的行李他都留在教育局宿舍了。

于是,他又踏上了那条蜿蜒崎岖的小路,小路上一片泥泞。当他快走到客车站时,手机才有了信号,他没有勇气给江云鹏通话,只是简单地发了一个短信:“你愿意接受一个失败者吗?”不一会江云鹏就回了短信:“没有失败,只有选择,来吧!”

这是一个风雨兼程的日子,他想,小路上承载了他那么多的希望和失望,但他毕竟在一步步走向成熟。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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