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卫平 || 鸡缘(二)

潘卫平
2021-03-08
来源:西南文学网



当人群散去,打谷场又恢复了以往的寂静时,不知怎么,他心里突然变得空荡荡,学校里凹凸不平的操场、破旧的篮球架、低矮、昏暗的教室和衣衫褴褛的孩子们总是萦绕在他脑海。

嗨,我这是怎么了?想些高兴的事吧!赢了钱毕竟是好事。于是,他想到了“马老师”,想到了小翠翠那双俊俏的、总是带着一丝讥讽和轻蔑的眼睛。对,今天回去在他们面前风光一下,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他们庸庸碌碌的同类。

他抱着鸡,上打谷场边上的小卖部花八元钱买了一瓶“小狐仙”,又去小镇最繁华的赶场街花十元钱买了两斤卤猪耳朵,他一只手抱着鸡,一只手提着这两样东西。当走近学校操场边上的教师宿舍时,顺便把鸡往院子里一丢,随时,小翠翠恰巧捧着一盆白菜从她寝室走了出来。

“哟,韩老师,今天遇上啥子好事了?”小翠翠用银铃般的声音问。虽然流露出几分惊诧,但眼神里依然带着讥讽和轻蔑。

“走,今天我请客。”他掩饰着得意,尽量用平和的口气。

“啧啧,何必咙个破费嘛?一个月才几百块钱工资,随随便便就吃光用光了,二天怕连媳妇都娶不上了哦。”

他心里对小翠翠的漫不经心很恼怒,但却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从兜里掏出一千五百元钱在她跟前晃了晃说:“胡老师,你也别把人看扁了,我难道只能赚点吃饭的钱吗?”

“哟,看样子韩老师是找到财路了,那我要恭喜你了!走吧!”她菜也不洗了,捧着白菜,转身跟他朝寝室走去。

当他们走到他寝室门口时,闻讯赶来的“马老师”已经等在他门口了。

“哟嗬嗬!看来小韩今天是赢得钱啰?”他看了看他手上的“小狐仙”酒和猪耳朵,惊讶地说:“哟!哇塞,超高规格!看来小韩今天是赢得大钱了喽?”

他知道,小镇上的山民通常喝的是一元钱一斤的散装苞谷酒,而下酒菜是用酸菜和芸豆煮的一种汤,只有当最尊贵的客人——通常是城里来的,他们才用三元一斤的卤猪嘴巴和三元一瓶的“荷城”酒招待。

“在你马老师看来,我只能吃点酸菜豆汤啰?”他咄咄逼人地问。

“哪里哪里,小韩……”“马老师”卑微地搓着手,憨笑着说:“何必咙个说嘛……”

“马老师”是当地的代课教师,实际姓李,一次,新生报到在教室里点名时,点到学生冯光华时,他大声念着:“马光华!”念了两遍后没人回答,他看了看四周说:“看样子马光华是没得来啰?”接着开始念下一个学生的名字,当全班学生的名字快念完时,一个高个子学生突然走到他身旁说:“老师,我想了一下……可能你是点过我的名了。”

他很恼怒地说:“那你为啥子不应?你姓啥子?”

那学生回答说:“我姓冯。”

他挥了挥手说:“那你回到座位上去吧!还没点到你。”那学生顺便在讲台上拿了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个“冯”字说:“我是姓这个冯。”全班学生愣了片刻,随即大笑,他窘得满脸通红说:“姓啥子不好,偏偏要姓这个怪姓……”全班学生笑得更厉害了。从此“马老师”的绰号不胫而走,所有的学生背后都叫他“马老师”。一些调皮的学生甚至当面叫,而教师中只有他当面喊他“马老师”。

小翠翠从她寝室里拿来了蒸好的米饭,用他的铁锅煮上了洗好的白菜,用辣椒面和姜、葱、蒜等佐料调好了吃白菜的蘸水、拌好了猪耳朵。

当所有的菜都摆上了他那张破旧的小方桌后,小翠翠拿来两只茶杯,给他俩一个倒了一大茶杯酒后,又拿来一个小酒杯,把剩下的一点酒倒在里面举了起来说:“来,恭喜韩老师发财!”说完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

见平时滴酒不沾的小翠翠居然喝了酒,他心里有一种和斗鸡场上一样的成就感,这使他的情绪变得亢奋起来,他举起茶杯说:“谢谢胡老师。”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小翠翠惊讶地看着他说:“哟,还从来没看过韩老师像这样子喝酒,当心一点唦,不要喝醉了哦。”

“马老师”陪着他把杯子里的酒喝完后,又提着空酒瓶子去学校围墙外面的小卖部买了一斤散装的酒。“马老师”往两个大茶杯里倒了大半杯酒后再往小翠翠的小酒杯里倒酒时,被小翠翠拒绝了,她用手捂住酒杯说:“喝个意思就行了唦,何必咙个喝嘛!我先回去了,你们不要喝醉了哦。”

小翠翠出去后,“马老师”把剩下的酒匀在两个大茶杯里,举起杯子说:“为你找到了财路喝一口!”

“去去去!”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知道什么?你以为我成天斗鸡赚这点钱就满足了吗?”

“马老师”猛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有些醉意地说:“我早就晓得,你小韩是不会在这儿呆久的,等赚够了钱,你就会去跑关系,往上面走……离开这个穷地方。”

“你呀,算了吧!跟你说你也不懂。”不知为什么,他从心眼里瞧不起“马老师”,在他眼里,“马老师”似乎永远都属于能力有限、目光短浅、庸庸碌碌的那一类人。

“哎,我看那”。“马老师”凑近他,舌头已经有些发僵了:“小翠翠今天在你面前表现不错哦……”

“去去去,不要找感觉了,我从来就不想自作多情!”小翠翠中途离去使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仍然处于举足无轻重的位置,他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了后,就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这天下午,他做了很多色彩斑斓的梦,一会儿梦见他的学生在湛蓝的泳池中劈波斩浪;一会儿梦见他的学生在绿茵场上奋力拼搏;一会儿梦见他的学生在跑道上风驰电掣,最后,已经长成一位高大青年的冯光华手持鲜花站在领奖台上,五星红旗伴随着激越的“义勇军进行曲”冉冉升起,四周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和掌声,而他充满自豪的坐在教练席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等他醒来后,他已经躺在自己床上了,但鞋子被脱了,桌上也收拾干净了,还放着一杯糖开水。他想,这一切一定是小翠翠干的,这使他心里多少有了一丝安慰。

走过几百级青石台阶,穿过一片茂密的茶树林,冯光华家就坐落在翠绿的竹林之中,旁边还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汩汩地流过,每次他走过这儿时,心中都会涌出许多感慨:如果不是贫穷困扰,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田园生活!这座小镇象这样的住所随处可见。但田园生活是以衣食无忧为前提的,这是他来到这座小镇后的切身体会,当人们在为果腹和遮体而苦苦挣扎时,所有的诗情画意都会荡然无存!

他走进了光线昏暗的小屋,冯光华的父亲——一位冷峻、瘦削的中年汉子,坐在厅堂的地上,嘴里衔着旱烟杆,两只手在不停地用竹篾编着笸箩,见他进来后,身子稍微挪了挪,算是打了招呼,随即向里屋大声喊着:“光娃子,韩老师来了,快出来招呼!”

冯光华出来了,这是一位身材修长、单薄,腼腆的少年,尽管身高已经达到了一米七,年龄已经十五岁,但看上去却远比实际年龄小。骨龄小、潜力大,这也是他当初把他作为体育人才定位的条件之一。

在冯光华搬来的小凳子上坐定后,冯光华的父亲又让他拿来两个茶杯放在另一张小凳子上,接着冯光华又去里屋拿出一坛酒放在小凳旁,舀来一碗酸汤放在小凳上,又去火堆里拿了几个烤土豆放在旁边的笸箩里。他父亲将旱烟杆旱烟杆在地上磕了两下后放在一旁,用水舀子往两个茶杯里倒满了酒。喝酒、吃酸菜汤、土豆或包谷几乎成了这里汉子们招待客人的一种固定模式。

“老冯啊,光华在体育方面还是挺有天赋的,学习成绩也不错,我看您还是让他继续念书吧!”喝了两口酒后,他首先打破了沉默。

“韩老师,你不晓得,自从我脚杆遭摔断了以后,开始编这些东西还可以勉强维持生活,这几年城头人生活越来越现代化了,这些东西也越来越不好卖了,现在家头的生活就全靠光娃子喽!”

老冯原来靠开采做墓碑用的青石娶了媳妇、盖了房子,生活在当地还算得上小康,可自从几年前在山上开采青石时摔断了腿后,就只能靠编竹制品来勉强维持生计,生活水平每况愈下,因此他从去年开始种烤烟,一年下来生活比以前有了改观,但因为他基本上不能动弹,具体的活儿主要靠冯光华干,因此他打算让冯光华辍学帮他种烤烟。

冯光华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从地里回来了,见他在屋里打了声招呼说白;“韩老师来了?”就朝屋里喊着:“光娃子,去把地淋一遍,粪桶我都准备好了!”

冯光华应声从屋里走了出来,把手中的钢笔别在上衣口袋上后就朝外面走去。

他从裤兜里掏出五张一百元大钞递到老冯面前说:“我知道光华上学挺不容易,您不用耽心,光华的学费我已经给他交了,这点钱您就拿着买点糊口的油盐柴米吧!”

“哟,咙个做不好嘛!韩老师,本来光娃子上学的事已经给你找麻烦了……”

“韩老师,你一个外来人,在这儿无依无靠的,这叫我们咋受得起嘛!”冯光华的母亲也走过来说。

他把钱塞到老冯的手中说:“这些你们不用耽心,我有办法。”转身就走。老冯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他一把按住说:“你坐着,不用起来,我走了。”

老冯喊:“娃儿他妈,送一下韩老师。”

他快步走出小屋,冯光华的母亲在身后喊着:“韩老师,慢走啊!”

当他扛着那付床板走进老校长家时,老校长惊愕地看着他说:“你这是干什么?”

他把床板靠墙角放着说:“我来还你的床板。”

“嗨!你这是干啥子嘛!你是为学校修的篮球架,又不是为我修的。”

“我就是来商量这事的,您看,这是篮球架和沙坑的图纸,您要是觉得可以,我马上就让木匠按正规尺寸来重新做。”

“这件事暂时办不成,上回写的报告一直没有批下来。”老校长神情黯然地说。

“靠他们是不行了,我想自己去做。”

“自己做?这得花几百块钱啊!”老校长惊讶地说。

“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他说。走出了老校长的家。

“目前,我们对初级体育人才的选拔方面存在很大的盲目性和随机性,势必造成人才和资源的巨大浪费……对地理、环境影响考虑不周,过于强调后天训练……在一些特殊地域,人们为了适应恶劣的生存环境,必然会启动某种生理机制,长此以往,成为此地域人种群的一种固定的遗传基因,从而成为从事某种运动的天赋和优势,因此,应该根据地理环境、气候条件,有计划、有目的地挖掘各方面的体育人才……”这是他在毕业论文中通过观察少数来自高海拔以及高温、强紫外线地区同学的一些生理数据提出的论点,他的论点得到了一些导师的首肯,为此,和他一个班的江云鹏——一个家庭经济基础非常雄厚,据说其父亲是某大企业总裁的同学甚至还邀他一同创办一所体育学校,当然,他只要以技术入股就行了,但他拒绝了,他要为他的论点搜集大量资料,进而培养一大批体育人才,开创体育人才选拔的新纪元。于是,他来到了这所高海拔的学校。

但来到这所学校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幼稚。第一天来到学校时,他就发现,空荡荡的操场上竟然连篮球架都没有,更不用说其它的体育设施了。当他向老校长提出操场上至少应该有一个篮球架时,第二天老校长不知从哪儿扛来了几块木板,几根木方和竹竿,让他钉一个篮球架。他把木板锯好后用两根木方把木板固定成篮板,然后用8号铁丝做了个篮圈固定在篮板上,最后用竹竿支起来就成了一个简易的篮球架。后来他才知道,老校长扛来的木板是他儿子的床板——他儿子考上大学后去年毕业后在城里工作了。

但比缺少体育设施更严重的问题是,许多山民都不愿让孩子来上学,就是来上学的孩子中也有许多中途辍学了,后来他通过家访才知道,山民们不愿让孩子上学的原因一是交不起每月几十元的学杂费;二是孩子上学耽误帮他们干一些养家糊口的活儿——因为这个地方实在太穷了。任何动员劝说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他们面临的是生存危机。这时江云鹏这家伙居然从网上查到了他所在的学校的电话,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当问到他的处境时,他含糊其词地回答说还可以,他不愿他再提创办体育学校的话题,他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他相信,在这个高海拔、低气压的地域一定能发掘出从事需要耐力项目的体育人才。

于是,他去了县教育局,想通过拨款来解决体育人才选拔的问题,但当他在局长办公室还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完局长就打断他的话说:“去办公室反映吧。”来到办公室后,当办公室黄主任知道他是来自一所镇小学时,脸上就明显地流露出鄙视,没等他说完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不用说了,我们没有这方面的专用资金,也没有这方面的工作职责。”

他只得悻悻地回到学校,学校里连一台破电视都没有,他除了和“马老师”、小翠翠他们打打麻将,就是逛乡场,他了解斗鸡也是从乡场上开始的,这是这儿常见的一种赌博活动,规则很简单,不分体重、年龄,只看最后的输赢。

也许是因为这项活动和体育多少有些关联,也许是时间多得实在没法打发,他对斗鸡的兴趣很快超过了麻将,而且,通过观察,他发现,山民们对斗鸡的选材、训练方法都非常落后,选材仅仅是凭肉眼看,而训练仅仅是让它们经常斗,这就使他对斗鸡不但有了兴趣,而且有了信心,他相信,如果把训练体育人才的方法引申到斗鸡训练中训练出来的斗鸡一定能在斗鸡场上取得优异成绩。

从体育系高材生沦为乡村斗鸡者的足迹清晰而明了,虽然有时他有些犹豫,但却越陷越深,有一种难以自拔的感觉。在斗鸡场上每当他的鸡赢了一场时,他心里就觉得特别充实、欣慰,毕竟,自己的劳动有了回报。现在,他已经是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的斗鸡王了——他的斗鸡几乎所向披靡,他的腰包也迅速鼓了起来,现在,他通过斗鸡每月获取的收入至少有两千元,这在当地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学校的日子很精彩,也很无奈,本来他应该在教练席上叱咤风云,命运却偏偏安排他在乡村的斗鸡场上呼风唤雨。

下午350分,老校工和往常一样,走到那棵老杨树下,举起铁锤敲响了那根吊在枝干上的破钢轨,钢轨发出清脆但一点也不悠扬的“当当当……的声音,他快步走进寝室,拿起一块木板,从旁边的窗户翻进外面的小院子里,这是一个由校门口的值班室和教师宿舍以及一面堡坎、一面墙组成的小院,院子的中间是一棵老槐树。也许是老槐树的缘故,教师宿舍修到老槐树旁便嘎然而止了,老槐树的另一端是学校的值班室,这样,教师宿舍和堡坎以及值班室之间的围墙就组成了一个小院。

已经饿了半天的鸡看见他后,快步向他走来。经过两个月的喂养和训练,那只花公鸡体重已经从原来的5斤增加到近8斤,只是体型略显单薄,第五趾也凸出了2毫米左右。他把木板挂在树干上,鸡习惯性地猛往上一跳,向木板上方那个用一块布蒙着的小洞啄去,但它没够着那个小洞的高度,因为那块木板比昨天挂高了10厘米,于是,鸡蹲下身子,积蓄力量后再猛往上一跳,这次它够着那个小洞了,但却没把小洞啄开,因为今天蒙着小洞的布是一块很结实的化纤布,而不是前几天的纱布,这样,鸡经过几次跳跃,才用喙把那块猛着小洞的布啄破,吃到了放在小洞里的那块肉。这是他训练斗鸡跳跃能力和喙的锋利程度的一种方法——先用一块木板在上方挖一个小洞,里面放上一块肉,给鸡看了以后挂在鸡很容易够着的地方,饿了半天的鸡轻而易举地就把肉掏出来吃了,但第二次他把一片纸用图钉蒙在小洞上,鸡要把纸啄破才能吃到里面的肉,而且,他一次次地提高木板的高度,蒙小洞的材料的强度也逐渐提高,由纸到纱布乃至厚布,鸡啄开小洞的难度也越来越大了。所以,当鸡吃到了放在小洞里的那块肉时,体力消耗极大,已经是气喘嘘嘘了。


作者简介:潘卫平,1956年出生,一位50后的文学爱好者,童年随父亲住过部队大院,当过知青,性格感性又理性,对世界充满好奇,和许多文学爱好者不同,对理科知识特别感兴趣。爱好广泛,文学、美术、服装设计、模型制作、电脑,是少数50后中可以和00后探讨手机和电脑知识的人,在大型国企从事过宣传、安全、环保,离退休职工管理工作直至退休。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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