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曾经是一所名牌大学体育系的高材生,但毕业后,人生的航船尚未启程;事业的风帆还没扬起,就搁浅在一所乡镇小学。就在他彷徨、苦闷时,乡村的斗鸡场似乎使他的命运发生了转机……
打谷场是从斗鸡的那一刻醒来的。在此之前,打谷场是怠惰、懒散、疲惫的,至少是处于假寐状态:打谷场边上的树荫下,汉子们三三两两地靠着背篓躺着,有的无精打采地打着盹儿;有的眯缝着眼睛,不时地拿起身旁的酒瓶啜上一口。灌木丛中的蝉发出懒洋洋的、嘶哑的叫声。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树们也只是应付性地摇曳几下枝头。但当三个人——一位斗鸡裁判和两位抱着斗鸡的斗鸡者远远地向打谷场走来时,打谷场边上一位正打着盹儿的汉子立即下意识地猛坐了起来,大声喊着:“斗鸡喽!”一瞬间,打谷场边上那些打着盹儿、喝着酒的汉子们象被虫子猛蜇了一下似的,不约而同地坐了起来,朝打谷场中间跑去,三个人走到打谷场中间时,已被团团围住。也不知从哪一下就跑来那么多小孩,尖声叫着:“斗鸡喽!”拼命往打谷场中间的人群中挤。
人群中不断传来鸡翅膀的扑扇声和兴奋的叫喊声:
“啄、啄死它龟儿!”
“硬是抓得凶很喽!”
“对!就象这样子拽!”
……
打谷场象一位萎靡不振的吸毒者注射了一支冰毒一样,变得亢奋起来,他也因此受到了感染,他觉得有一种冲动和欲望,就象在大学里每次站在一百米起跑线和跳高横杆前一样。他怀里那只黑白花相间的公鸡扬了扬脖子,抽动了一下翅膀,他觉得很有力,鸡也似乎嗅出了那场恶战的某种气息。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串原始、亢奋、近乎疯狂的尖叫:“嗬——嗬——嗬……”
他赶紧挤进人群,看见一只公鸡正追着另一只公鸡转圈,裁判把斗败的公鸡一把捞起,递给鸡主,大声宣布:“黄鸡获胜!”
得胜的公鸡高傲地扬着头,横走着步子,不时地用爪子和喙挑衅性地在地上刨一下,扬起一阵尘土。显然,它已经看见了他手中的公鸡,他手中的鸡挣扎也越来越频繁了。
他腾出一只手,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红塔山香烟,递到刚刚接过裁判一沓零零碎碎钞票的赢家手中说:“玩一盘怎么样?”
那汉子用一双熠熠发亮的小眼睛打量着他和他怀里的公鸡,两只眼睛笑成了两条小缝:“行啊!”
“哟,黄老五生意来喽!”
“黄老五财来喽!”
“黄老五搞到事喽!”
旁边有人打趣地说。黄老五依然笑容可掬:“不要听他们的,他们逗你玩的。”
他不太喜欢黄老五这付模样儿;矮小、委瑟、獐眉鼠目。而且,他觉得他笑容里含着一种山民们那种原始的、和愚昧混在一起的狡黠。
裁判走了过来,接过他手中的公鸡,看了看鸡的第五趾,脸上现出惊诧的表情;“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斗鸡吧?”他知道,当地山民判别鸡年龄的唯一标准是看长在鸡小腿上的第五趾的长短,虽然有时会有点出入,但基本上是准确的,他心里有些发怵,是的,这只鸡毕竟太稚嫩了,在应该长出第五趾的地方只有一个圆圈,如果折合成人的年龄计算,最多只能算是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可是,就因为一种抑止不住的冲动,使他过早地把鸡送上了角斗场——他急于要验证一下两个月的训练成果。
裁判从他脸上读到了犹豫,把鸡还给他,很大度地挥了挥手说:“小兄弟,把你的鸡抱回去,喂半年再来,是只好鸡。”裁判身材高大,络腮胡子,红脸膛,表情很诚恳。他知道裁判是为他担心,他甚至有些感动,但他不愿意就这样不光彩地草草收场,于是,他几乎是硬着头皮对裁判说:“输赢是我的事,你不用担心。”
裁判依然是一脸诚恳地说:“那我实话告诉你吧,如果你硬要斗,那你是必输无疑。”围观的山民一阵哄笑。
“哟!看来这只鸡娃儿还是只童子鸡哟!”
“看这洋里洋气的样子,怕还是只洋鸡哟!”
山民们又是一阵哄笑。在他听来,山民们的话语里充满了揶揄、讥讽,每句话都那么刺耳。显然,他们嗅出了他身上外来人的身份和那种与他们格格不入的气息。他被山民们的轻蔑激怒了,从裤兜里掏出四张一百元大钞在裁判面前晃了晃说:“我有钱。”
山民们发出一片惊叫声:“啧啧,格老子,四百块呢!”见黄老五表情有些惊愕,旁边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黄老五,你龟儿怕遭吓到起了哦!”
“笑话,老子不是吹牛,你幺娃子把婆娘押起老子都敢赌!”黄老五说。旁边人又是一阵哄笑。
黄老五伸手去裤兜里摸钱,摸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钞票,多数是五毛、一块的,最大的是十元,小的甚至有一毛的,黄老五蘸着口水一张张地数着,待数到四十元时,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掏出一把钞票,怎么数也数不到二十块,幺娃子又找到一次贬低黄老五的机会,以胜利者的口气说:“我早就讲过,你龟儿要漏汤唦!”
黄老五一脸尴尬,转身说:“老子回家拿钱去!”
他拉住黄老五说:“不用去了,有多少赌多少。”
不知为什么,刚才看着黄老五数着零零碎碎的钞票时,他心里突然一阵酸楚。十元、五元甚至两元、一元钱也许是这些山民们一天的收入,尤其是山民们用惊讶的目光看着他掏出四百元大钞时,他甚至有些怜悯这些山民,在他们眼里,每月五百元收入的他俨然是一位富翁,他也因此变得自信起来。怕什么?他心想,大不了输掉一个月的工资。何况,在这个穷小镇,想花钱都找不到地方花,从一年前他大学毕业后来到这所小学当教师以来他已经攒了两、三千元钱。
现在,以黄老五的五十元为起点,双方开始下注,由于山民们认为他的鸡必输无疑,因此,所有的人都把注下在黄老五一方,但是,当黄老五一方的注下到一百五十元时,再没人下注了,原因很简单——山民们已经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就在他同意了对方一百五十元注,斗鸡即将开始时,一位腆着肚子、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铮亮的中年人走到裁判面前摆摆手说:“慢点。”将手伸进裤兜掏出一个钱包,从里面掏出三百块钱说:“我再下三百元。”
他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县教育局办公室的黄主任。
裁判愣了一下,随即陪着笑脸说:“黄主任,你是看到的,这位小兄弟只揣了四百块钱。”
他从手腕上摘下“北极星”手表递给裁判说:“你看这表值五十元吗?”黄主任一点儿也没认出他,抢先接过手表看了看说:“作数。”将手表递给裁判后,裁判随即让双方把鸡抱到一米左右的距离后,一只手放在两只鸡之间,喊了声:“开始!”同时将手迅速从地上抬起,双方松开手后,两只鸡迅速向对方扑去,但就在双方即将短兵相接的时候,他的鸡突然怯场了,犹豫的一霎那被对方一口啄在脖子上,一绺羽毛被拔了下来,没容它往回跑,对方又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回目标是它的眼睛,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它只有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对方没料到它反应出奇的快,更没料到的喙象刀一般的锋利,半块鸡冠连同头皮被轻而易举地扯了下来,血流如注,糊住了眼睛,当即瘫倒在地,事情在一瞬间发生了转机,而他的鸡并没有立即冲上去进攻,而是楞楞地看着对方,似乎它也对自己的力量和速度感到惊讶。
黄老五将自己的鸡抱在手里,看着伤口,嘴里不停地念着:“怪了,怪了……”裁判把他的鸡一把抱起,摸着小鸡眼般大小的第五趾,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从来没有……、真的,是有点怪……”
他松了口气,除了裁判百分之十的提存,他轻而易举地赚了四百零五元,就在他接过裁判递给他一大把零零碎碎的钞票揣进裤兜准备走时,黄主任拉着一位抱着黑公鸡的中年汉子走到他跟前说:“来来来,要玩就玩到底,你和他再玩一盘。”那汉子有些犹豫地说:“黄主任,你是晓得的,我才从梭嘎回来,一口气都没得歇……”
“我咋不晓得?你龟儿赢了一大把钞票。小王幺,你少给老子卖关子,你要是赌不起,老子给你出。”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钱包。小王幺赶紧按按住黄主任的手,陪着笑脸说:“我哪敢让黄主任破费哟,你要我赌我就赌唦。”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钞票数了好一阵子,不到三百元,黄主任从钱包里又掏出五张一百元大钞,加上一些零票和小王幺手上的零票,凑足了八百元递给裁判后对他说;“要赌就赌大点,我晓得你身上一共有八百零五块,赌八百,留五块给你做今天的伙食费。”
“谁笑在最后谁就笑得最好。”他说,通过刚才那场有惊无险的角逐,他大大地增强了自信心。
“笑,笑个啥子,怕笑不起来哟!”
“一黑二黄三白,这只花鸡怕是要遭凶了。”
“也不见得,这只黑鸡看样子怕是斗过两三场了!”
“这只花鸡还不是斗过一场了,也差不多唦!”
第二轮斗鸡在山民们的聒噪声中开始了,可是,一开始就又出现了对他极为不利的情况;他的鸡被对方一口咬住了冠子,拽着转起圈来,山民们又发出一阵“嗬——嗬——嗬……”的尖叫声。他的心提了起来。但愿几个月的训练能有效果,他心里说。果然,就在对方稍稍松口,准备咬深一些再猛往上一拽时,他的鸡挣脱后猛往上一跳,爪子象利刃般地向对方抓去,对方从头至脖子立即被划出一道两、三寸长的口子,疼痛难忍,落荒而逃,被他的鸡追着转起圈子来,山民们再次发出嗬——嗬——嗬……”的尖叫声。裁判一把将黑鸡捞起,大声宣布:“花鸡获胜!”
他心里一阵狂喜,两个月的训练成果终于得到了验证,当他接过裁判递来的七百二十元时,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作者简介:潘卫平,1956年出生,一位50后的文学爱好者,童年随父亲住过部队大院,当过知青,性格感性又理性,对世界充满好奇,和许多文学爱好者不同,对理科知识特别感兴趣。爱好广泛,文学、美术、服装设计、模型制作、电脑,是少数50后中可以和00后探讨手机和电脑知识的人,在大型国企从事过宣传、安全、环保,离退休职工管理工作直至退休。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