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卫平||距离(二)

潘卫平
2020-09-07
来源:西南文学网


上车时,在大客车门旁,一位工作人员拦住了他说:“你是去参加追悼会的?请问你是……”,他脸上一阵发烧。

幸好原房建处、后来在公司总调已经离休的黄书记给他解了围,他对那位工作人员说:“这是我们单位的一位老同志。”他才意识到,张书记现在是省一级的领导干部,他的葬礼不是一般人所能参加的。

“给他一块胸牌。”他对工作人员说。

那位工作人员给他一块胸牌,上面标注的居然是工作人员。

上车后去省殡仪馆的路上,他感觉浑身不自在,因为黄书记是单独乘小车去的,大客车上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

除了他,他们平时肯定都经常打交道,所以说话都非常随便。

“李总,这次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了?”他对面一位戴金丝眼镜、胖胖的中年人问他位置前面的人说。

“王书记,我们是干活的,哪像你们牵头的,站在上面发号施令就行了!这段时间烧结机机尾静电除尘改布袋除尘,烧结原料新增布袋除尘器,烧结原料工序新增布袋除尘器,2号高炉出铁场、矿槽静电除尘器改为布袋除尘器及相关的收尘管道改造、竖炉脱硫设施干湿法评价……弄得我焦头烂额。这次老头子追悼会是上面指名要我来,要不我还真没有空。”

“一样、一样。”王书记说:“这次国资委党建工作考核,汇报材料、规划、计划、细则、会议记录、责任书、文件、待访对象安排……每一项有问题都要扣分,我这几天就没睡过好觉。”他指着他位置前面正在打盹的人说:“看来还是张处长稳得住啊!”

张处长微微睁开眼睛,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不是老头子,谁也来不了。”

他从他们身着的厂服和谈话内容判断,他们的级别至少是处级。

他赶紧把目光从他们那挪开,他非常担心他们找他说话,那样他的身份就暴露了。

因为他们全都穿着厂服,只有他穿着西服。这套西服还是他儿子十多年前结婚时,儿子给他买的。

其实,他平时最爱穿的是中山服。六七十年代他看电影里,毛主席、周总理等老一辈国家领导人都穿中山服,他觉得穿中山服最精神、最有气质、最有领导风范,他的个头、他的身板也适合穿中山服。但现在中山服服装店买不到了,他所有的中山服都是在一家裁缝店请一位七十多岁的师傅定做的,现在师傅把裁缝店交给他儿子了,只有他去师傅才出面给他量身定做。

但在他儿子举行婚礼时,他儿子花四百多元给他买了这套西服,并执意要他穿着参加他的婚礼。

儿子反复劝他说“你平时穿中山服我从来没有异议,但你穿中山服参加我的婚礼,别人会认为你是怪人,你让我在同学和朋友面前怎么解释?再说,现在中央领导人哪个在公开场合不是穿西服?就算我求你了,老爸!”

在儿子的一再恳求下,他只有穿着西服参加了儿子的婚礼。

这是他自参加儿子婚礼后第二次穿西服,因为他知道,现在穿中山服的人微乎其微,如果他穿着中山服去参加张书记的追悼会,势必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引来麻烦,毕竟张书记的追悼会不是一般人能参加的。

穿着西服他感觉一点也不自如,肩膀和手臂好像被箍住了一样,还有领带也好像紧紧地箍在脖子上一样,但领带是念初中的孙女给他打的,她从她爸那学的,而且经常给她爸打领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能是习惯吧!他想。

他目光紧紧地盯着窗外,额头甚至沁出了汗水。

好在他们好像没有把他放眼里。

一会,李总打着哈欠说:“真无聊啊!”他摇了摇张处长问:“张处长,最近又有什么新段子,说出来给大家解解闷吧!”

“段子没有,有趣的事倒是有一件。”张处长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说。

“行了,张处长,别卖关子了,讲出来让大家乐一乐吧!”王书记说。

“有一次,我在轩阁雅吃饭,林晓岚就坐在我旁边。这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女同志,很丰满、很妖冶。她面前那道菜是牛鞭。因为当时酒喝得比较多嘛,她夹菜时手不大稳,一不小心,一块牛鞭掉在她裙子上,正好在大腿内侧两腿之间,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巴掌把牛鞭打落在地下说:‘死东西,煮熟了、剁碎了,还念念不忘往哪钻!’。”

李总、王书记他们几个笑成一团。

李总前面的那个人问张处长说:“张处长,后来呢?剧情就没有发展了?”

“你看,你看,又想邪了吧,是你们胡思乱想,我们那管理科的王科长,还有公司办的老黄都在场。”

他们又分别讲了几个黄段子,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悼念张书记,对他来说是莫大的荣誉,要不是黄书记给他说情,他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但他们居然根本没把这当回事。

想起他们在职工面前一本正经的讲话、作报告、布置工作……他有些愤愤不平,他那么忠诚、那么勤奋,现在却连“干”都没转,而他们却都在领导岗位上!

他想起他退休前的一件事。

那次,车间交考勤表的时间到了,这本来是工资员的工作,但工资员回家探亲了,他当时岗位是车间万能员,这个任务就落到他身上了,车间王主任把考勤表递给他,让他交到机关劳资科,告诉他劳资科在办公楼三楼右边第二间办公室。

这个岗位好像是专门为他设置的,其它车间有的有、有的没有,这也是车间少数几个脱产的岗位之一。

不管怎么说,他好歹也算是车间“机关”的。这个岗位也给他挣了不少“面子”,他那帮一块参加工作的人大多数还在生产第一线摸爬滚打。自己位置毕竟比他们高一点,他想。

来到机关办公楼,他在三楼右边第二间办公室只看见“人力资源部”的标牌,没有看见劳资科。

莫非是王主任记错了?他想,找不到办公室就交不了考勤表,这么一件小事都办不成,回去岂不是太丢脸了。

既然劳资科在机关,那么在这两栋楼就肯定能找到!

他想起他刚参加工作时,领工资、办探亲假、出差、请事假等等都归劳资科管,劳资科肯定会设在不好找的地方,于是,他就来到了五层办公楼后面的一栋两层的小办公楼,这栋办公楼外墙都贴着瓷砖。

果然气派啊!他心想,劳资科肯定就在这了。

他上了二楼,在拐过两个拐角后,听到有一间没有标牌办公室有人说话,心想,这肯定就是劳资科了。

但他不敢贸然进去,因为进领导办公室一般都要先敲门,但他又不愿像那样低三下四。等别人敲门他再跟进去,他想。

“实话告诉你们吧!上面关系我早就疏通好了,上去是早晚的事,你们现在好好跟我干,将来我一定不会亏待弟兄们!”这好像是白处长的声音。

“是、是,等国军一到,你就是司令,我们都弄个师长、旅长干干!”

里面哈哈哈一阵大笑。

“放心吧!二哥,你只要一声令下,我们弟兄们就冲锋陷阵!”

“光冲锋不行,还得长脑子,见机行事。”

“来,一块干了!”里面传出碰杯声。

他们居然在里面喝酒?他想。

“在一个走廊里,局长和办公室主任,还有检查团的一行人走在一起,突然,局长放了一个响屁,因为局长和办公室主任挨得很近,大家就都把目光投向办公室主任,办公室主任赶紧辩解说,屁不是我放的,第二天办公室主任就被调到食堂当管理员了,局长说,屁大点事都不敢承担,要他有什么用?”

又是一阵大笑。

“二哥啊,你放心吧,我们都是有担当,有责任心的。”

“对,虽然咱们是弟兄,私下我们喊你二哥,但是在公开场合,我们还是会一本正经地喊你白经理,什么都听你的,维护你的威信,决不会给你捅娄子。”

“你是什么人?”一个穿制服的人突然走到他跟前。他脑袋“轰”的一声,身子发软。要是被带到公安局……他不敢往下想。

“我、我是……维修车间的……来交考勤表。”他语无伦次地回答说。

“考勤表应该交到人力资源部,你跑这来干什么?”

“不是交给劳资科吗?”

“什么劳资科,猴年马月的事,看你老实巴交的,也不像什么能干坏事的人,下次再乱闯被拿住就不客气了!”

他逃也似地来到人力资源部交了考勤表。

他以前只是隐隐约约地听说,白经理和省里的某位领导是七十年代从黑河电力学院毕业的,他们所提拔的也是以黑河电力学院校友为主。因此每提拔一位黑河电力学院的,大家就戏称为“店里的”。看来这次他偶遇白经理是印证了这种说法。

看来他们在职工面前虽然一本正经,但他们彼此间在私下也未必像他们表象那样高大上。

“我们还是说说老头子吧!”李总前面那个人说:“听说老头子六六年在“文革”中被批斗过?”

“黄处长,正常的,老头子当过八路军,是老干部,那时候老干部受过批斗的不少,包括中央的。”王书记说。

“我爸的同僚老黄头,他离休前在市委组织部工作,离休后一直从事历史编辑工作。”黄处长接着说:“据他说,老头子可不是一般的老干部,他当初来建钢厂时,带来了一批专家,听说还有一个是全国闻名的什么钢铁大王,当时他制定了一套建钢厂的方案,一是生产区和生活区分开,便于管理;二是石灰石、焦化、烧结、动力、炼铁还有将来的炼钢、轧钢挨着建,实现整个工序一条龙,节约能源。后来文革来了,大家就开始痛批钢铁大王,说他提出的生活区和生产区分开的方案是资产阶级享乐主义思想作怪,就制定了相反的方案,边生产边生活,把住房建在厂房边;他提出的一条龙建厂方案是和帝国主义、修正主义里应外合,为帝国主义、修正主义空袭提供帮助,飞机一来,就把所有设备一溜烟炸了,就针锋相对地制定了相反的方案,把各工序尽量拉开距离。但实际上,如果按他的方案建厂,现在效益至少要提高三倍。”

“我不知道。”张处长说:“那时候我父母才刚刚念小学。”

“可以问问这位老同志嘛!”王书记指着他说。

他更加紧张了,他对他们讲的这一切居然一无所知。只有把头埋在胸前,装着打盹。如果他们跟他搭话,那岂不是太丢脸了,作为一名创业者、老前辈,居然不知道这些事情。

幸好他们没有找他搭话。

“哎,听说老头子上班时,天天都拎着那种铝饭盒,里面装着饭菜,去办公室用电炉热着吃。”李总说。

“听说那时,老头子穿的中山服肘弯处都有两块圆形的补丁,上面用缝纫机扎着一圈圈的针迹,膝盖上、屁股上也一样。”王书记说。

他们又是一阵大笑。

他感觉他们好像在讽刺他,浑身觉得更加不自在。

他也很恼怒,他们对他这样景仰、爱戴的张书记居然这样冷讽热嘲。

“追悼会开始!”震耳的声音把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张书记追悼会及遗体告别仪式正式开始,全体参加悼念活动的人员在工作人员的指挥和引导下缓步有序步入悼念大厅,大厅倍显庄严肃穆。

省委办公厅追悼会主持人首先介绍了张书记生病住院及逝世后的相关治疗、慰问及家属答谢等信息,然后在主持人的指挥下,全体人员向筱俊亭先生的遗体默哀,接着由张书记生前所在单位省委办公厅的领导致悼词,介绍张书记的生平事迹,然后由省国资委领导陈书记致悼词追忆张书记生前的点点滴滴后说:“张书记是从国有企业领导走向省委领导岗位的,说明国有企业人才济济,是人才聚集的风水宝地,国有企业是我国国民经济的支柱,在国民经济的关键领域和重要部门中处于支配地位,国有企业现在、将来也一定会在国民经济持续、快速、健康发展中发挥着重大、主导作用!”陈书记的话使他心里觉得热乎乎的,他仿佛又看到了苦苦追求了几十年的目标,看到了希望。

最后全体参加悼念人员缓步走到张书记的遗体前瞻仰遗容。

张书记的遗体安卧在鲜花翠柏丛中,双目紧闭,眉头紧锁,神色凝重,仿佛在追忆着那些如火如荼的峥嵘岁月,还有未竟的宏伟事业……

现在,他离张书记就近在咫尺,他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几十年以来,张书记和他的距离一直是那么漫长,从来就不曾拉近过……

最后,全体参加悼念人员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有序离开追悼会现场。

“李总,今天怎么安排?”追悼会结束后,在悼念大厅外面,王书记问李总。

“这有没有轩阁雅?张处长?还有林晓岚?”李总调侃地问张处长。

“别老是牛鞭,换个内容吧!”黄处长说:“听说有一道菜叫片甲不留,第一道程序叫含龟头,让王书记叫金小姐来表演!”

他们又是一阵大笑。

他逃也似地离开了。

他在省城火车站买回家车票时,还发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他转几趟公汽到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近四点了。最后一趟回家的火车是五点十几分。错过这趟车就只有买明天的火车票了,必须在省城住一晚上。大酒店的三人间都要近两百块钱一晚上。前年他一位老领导的孙女结婚他来省城吃喜酒,回家时也是错过了最后一趟火车。为了省钱,他没去住大酒店,而是上了一辆面包车,上面拉客的人说带他去住的旅店只要二十块钱一晚上,去旅店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接账时,旅店老板说一共四百五,他问不是说好了二十块钱一晚上吗?老板说那是租金,空调、热水、还有网络……加在一起是四百五,他说你们这是骗,这时上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小伙把他围住,他只有交钱走人了事。

现在他一想起那件事就发怵。

无论如何不能在省城过夜,但现在,排队买票的人至少有几百,在自动售票机排队的人也有一、两百,他在边上看了十几分钟,也看不懂怎么操作。等轮到他,回家的最后一趟车肯定错过了,于是,他找到车站工作人员哀求似地说:“同志,是这样……我有急事,要在今天赶回家,你能不能给我……想想办法。”

那位工作人员问他:“你手机绑卡了吗?”

他一脸懵逼:“绑卡?用什么绑?”那位工作人员不耐烦地说:“把手机给我!”

他把手机递了过去。

“怎么?你居然还用的是功能机?那没办法了,去那边排队吧!”他指着排队的人说。

这时一位穿铁路制服的年轻姑娘走到他身旁说:“老人家,身份证带了吗?”他把身份证递给了姑娘。

姑娘掏出手机快速按了几个键递给看他说:“是到这吗?”他点了点头。

姑娘又快速按了几个键对他说:“票价是四十块,对吧?你如果没有现金我替你买。”

他掏出四十元钱递给姑娘说:“姑娘,谢谢你了,这就可以了吧!”

“还要去取票。”姑娘说,跟我来吧!他跟着姑娘来到一台刷票机前,只有三、四个人排队,轮到他后,姑娘说:“把身份证放在这。”他把身份证放在姑娘指定的地方。

几秒钟后,车票就奇迹般地从一条缝里钻出来了。

他忙不迭地对姑娘说:“今天多亏你啊!谢谢、谢谢……”

姑娘指着电梯对他说:“从这上去,记住,在三楼右边第二个门,进三车道!”

过了两道安检上车后他想,他刚上班时,没有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也觉得没有什么不方便吗?这些东西就是整治他们这些实实在在的人、给那些投机取巧的人提供方便的。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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