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从大山深处走来的,如火如荼的三线建设向他展示了理想,于是,他开始了执着的追求,他用忠诚、用勤奋极力拉近与理想的距离。许多年过去了,他感觉理想依然是那么遥远、那么漫长。但他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追求,也许这正是他锲而不舍的动力……
一
远远地,他看见,张书记就静静地躺在鲜花翠柏簇拥着的水晶棺中,身上覆盖着一面鲜红的党旗。
悼念大厅正中悬挂着张书记的巨幅照片,照片上方显示屏黑底白字显示着“沉痛悼念张国栋同志”的字样,大厅左右两侧摆满了省、市一些机关、单位、同事、家人、生前好友、家乡代表,还有他现在所在的这家大型国企送来的花圈、花篮。前来悼念的人群在悼念大厅外等候着,哀乐旋律弥漫着整个大厅。
突然,哀乐声戛然而止,大厅里响起一个浑厚的男低音:“哀乐低回,北风哀号,云天低垂,物无光华,今天,我们怀着十分沉痛的心情深切悼念离休干部李国栋同志。
张国栋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6年十月十四日十四时二十分在省第一人民医院与世长辞,享年九十七岁……”
他看了看周围的人,里面居然有他所在的这家大型国企现任领导李书记,他心里很紧张,充满了矛盾,既担心李书记认出他,又希望李书记能认识他,他毕竟在这家大型国企工作了近四十年,但他立即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是多么荒谬,他已经退休十六年了,领导已经换了好几茬,而李书记才上任两年,何况他只是一名普通工人,连“干”(管理岗位)都没转,只有在电视新闻节目里李书记作报告时,他才能近距离地看到李书记。现在,他甚至担心突然有工作人员来核查身份,知道他身份后把他清出去,想到这,他的鼻尖和额头居然沁出了汗水。
他是通过省电视台和企业电视台得知张书记去世消息的。
他那么崇拜、那么尊敬、那么牵挂的张书记就这样走了。虽然他大多数时间他只能远远地看着张书记作报告,只有一次近距离接触张书记。那是七八年,他第一次被评为出席总厂的先进工作者,张书记亲自为他们颁奖,由于过于紧张,他竟忘记了接过张书记递给他的获奖证书,直到边上的人捅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的接过获奖证书。张书记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们,辛苦了,希望你继续努力,取得更大成绩。”他嘴巴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颁奖会结束后,张书记还和他们合了影,尽管他站在最后一排,离张书记很远——位置是按级别排的,张书记坐在第一排中间,处级和张书记坐在在一排,后面站在舞台梯子上依次是科级、普通职工。但他对张书记的感情是虔诚的,不带一丝杂念的,因为他的所有向往、幸福、希望都是张书记那一辈革命者带来的。
去参加追悼会!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因为他想起电视新闻中那些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追悼会,场面是那么宏大、那么庄严、那么肃穆……这是对张书记表达深厚感情的最好方式。
张书记后来从国企调到省里担任了省委书记,是从省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休的,因此他推断张书记的追悼会一定会在省城举行,但怎么去,追悼会的具体位置在哪?他一无所知。
他突然想起李酒仙和王秀才这两个他退休前单位房建处的小青年。他们俩现在一个是房建处生产副经理,一个是房建处党委副书记。
李酒仙是十几年前钢厂招聘的土建专业大学生,原来在房建处土建二队当技术员,学名李文龙,因为喜欢隔三差五地聚集三朋四友来当时他居住的单身宿舍喝酒,对社会、单位的一些问题评头论足,因而获得了“酒仙”的绰号。
他技术过硬,脑筋灵活,领导家有大事小事他都会去“打点”,所以很得领导赏识。
但他通过两件事对李酒仙的印象却不怎么好。一次是在他退休前,房建处召开先进党员表彰大会,会议结束后,他站在主席台“房建处第六次先进党员表彰大会”的横幅下,胸前别着党徽,用手拿着党章郑重地、庄严地贴在胸口,用昂首挺胸的姿势,让处宣传部的干事小张照了一张像。
李酒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有些惊讶地问:“哟,老寇,评上先进了?应该一只手拿奖状一只手拿党章啊!”
他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尴尬地说:“没评上先进就不能照相了?我用行动表示对党、对企业的热爱不行吗?”
李酒仙搔了搔头皮,仿佛恍然大悟地大声说:“哦,原来你没评上先进啊?对不起、对不起!”他转身对周围的人说:“老寇这种精神难能可贵啊!不争荣誉,不计得失,乐于奉献,要是大家都像老寇这样,钢厂的效益早就排全国第一了!”
他感觉李酒仙的话有些阴阳怪气,不知道是讽刺还是称赞他。他判断起因可能是多年前那次先进生产者表彰会,那次李酒仙获得了技术能手称号,获得了表彰。表彰会结束后,一帮青年人拥到他身旁说:“李酒仙,请客!”
“请,请,叫花子玩画眉,苦中作乐也要乐一把!”
“你领奖后最深的体会是什么?是腰包涨了吧?”
“不,相反,就一个字:穷!穷得只剩下坚强!”接着他唱起那首歌:“今天有点烦,有点烦……”
他当时和王显明走在一起,他向来看不惯最近分来的这帮大学生。他悄悄地对王显明说:“你看,现在的年轻人哪像我们那个时代,朝气蓬勃,生龙活虎,要不玩世不恭,要不萎靡不振。”
没想到李酒仙听见了,走到他身边竖起大拇指说:“老同志就是老同志,说话有水平,一针见血!”接着又唱起另外一首歌:“难道我永远就是一无所有……”
第二次是他退休不久后,在房建处后门旁的大槐树下。
自从他退休后,这就成了他和那帮退休老头们的聚集地。他们经常在一起,深情地回顾曾经的峥嵘岁月,慷慨激昂地描述如火如荼的工作场景。
“……俺们那咱,干工作从来不像现在这样讲条件,要啥加班费、奖金。”二柱子用口音浓重的东北话扯着大嗓门说:“六六年俺们从辽钢来这旮瘩,蛤(啥)也魅(没)有,俺们凭肩扛手提小车推,硬是把高炉立在了荒山野岭。
高炉会战建风口平台那咱,天寒地冻,俺们几个哥们在工棚里,烧松明子烤着手,喝着苞谷烧。你猜下酒的是什么?”
几个比较年轻的、刚刚退休的工人有的猜测是猪蹄髈,有的猜测是辣子鸡。
二柱子冲着他们不屑地说:“你以为那咱人像你们这样娇气?告诉你们,煎饼裹大蒜!”
见居然有一帮十来岁的小学生围着他饶有兴趣地听着,他更有兴致了,手一挥,豪迈地说:“领导一声令下,俺们几个哥们一人两只手,一手夹着一包五十斤重的水泥就爬上了二十来米的脚手架!”
“用手夹?不是有塔吊吗?”几个小学生不解地问。
“塔吊是什么时候才有的?你们知道吗?”二柱子卖关子说。
“一直都有。”几个小学生说。
“是啊!你们父母都不知道!”二柱子得意地说:“告诉你们吧!很早以前脚手架是用竹子搭的,你们知道吗?”
“用竹子怎么能搭啊?不是用钢管吗?”几个小学生不解地问。
二柱子拿起背在身上的军用铝壶里的酒猛喝了一口。
“这是什么?”几个小学生好奇地问。
“没见过吧?”二柱子掏出打火机,打着后对着军用铝壶烧了近十秒钟,对小学生说:“怎么样,要是可乐瓶和那什么……杯,像这样烧会咋样?”小学生说:“太空杯!会变形,还会漏水,还会产生有毒物质!”他更加得意了:“喜(稀)奇吧?还有油毛毡棚子、干打垒房子、露天电影……以后你们来,我可以天天给你们讲。”
和他一块参加工作的瓦工王显明拿着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把小学生呛得一阵咳嗽。
一个小学生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上课时间到了。”小学生像一群小麻雀一样跑了。
“书记,作个总结吧!”王显明钦佩地看着他说。
“书记”是他们对他沿袭四十多年前的称呼。实际他现在不仅不是书记,甚至连“干”(管理岗位)都没转,但因为他说话总是站在一定高度,像作报告,加上他梳着大背头,穿着中山装,长着四方大脸,颇有老干部风范,也因此,他身边聚集了一群追随者,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粉丝”,“赵夹儿”和王显明就是其中之一。
“刘二柱同志回顾了钢厂创业时期的难忘日子,同时也反映了企业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他满怀深情地说:“总结起来有三点:一是现在争利益的多了,讲奉献的少了;二是企业发展过程中丢掉了原来的斗志,原来工作起来是勇往直前,不怕任何困难,现在是遇到一点困难、挫折就畏缩不前;三是最大的问题现在没有了目标和理想,原来是为了党的事业、祖国的强盛、人民的利益忘我地工作,现在是对个人利益斤斤计较,成天浑浑噩噩混日子……”
李酒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跟前竖起大拇指说:“老寇讲用得太精彩了,我想去给公司的李经理和白书记提议,让你们去给他们讲公司的创业史,讲革命理想和奉献精神!”
自己的讲话突然被李酒仙打断,刚才的激情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使他很恼怒,但李酒仙已经走远了。二柱子冲着他的背影骂着:“小兔崽子,老子工作时,你爹妈还穿着开裆裤呢!”
因为他感觉李酒仙从来没把他放在眼里,对他要么是愚弄,要么是冷讽热嘲,甚至是揶揄、鄙视。所以他不打算向李酒仙了解参加追悼会的途径。他决定去问王秀才。
王秀才是和李酒仙一块招聘来的机械专业大学生,原来是土建一队挖掘机修理工,学名王乐华,因为喜欢舞文弄墨,经常在报纸上发一些“豆腐块”文章,因而获得了“秀才”的绰号。
王秀才在土建队当业余通讯员采访他时,对他很尊重,经常指他对他们队长说:“寇师傅是钢城的创业者,他提供的钢城发展资料是第一手资料,最有权威性。”
采访他后,王秀才还写了一篇《三线建设谱新曲》的报告文学,用文学语言描述了他和二柱子、王显明他们在建厂住油毛毡棚子、干打垒房子,风餐露宿,战天斗地建设钢厂,在改革开放后又继续发扬“三线”精神,为新一代建设者作出了表率,使“三线”精神得到了传承的事迹。这篇文章在公司报纸、杂志上发表后,还被收进了市委宣传部《三线建设往事》的回忆录。
王秀才后来调到房建处宣传部后,一次在高炉同步抢修中他们队两天两夜没休息,王秀才采访队长、书记和他后写了一篇《党旗在攻坚战中猎猎飘扬》的通讯稿,里面重点提到他作为一名老党员在工作中的表率作用。在公司和市报上发表了。
他退休后,王秀才又作为公司通讯员采访他,写了一篇《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退休老同志寇显忠发挥余热的事迹》的通讯稿,里面重点提到他在退休工人讲习所、在学校讲述三线建设艰苦奋斗的故事。
后来王秀才被提为宣传科长,最近又被提为党委副书记。如果找到王秀才,他一定会热情地告诉他参加追悼会的途径、地址。
但他很失望,房建处党办告诉他,王书记去张家口出差了,和设备科去采购挖掘机。
没有办法,他只有硬着头皮去找李酒仙。
不能直接去找。他想,否则,他更会奚落、嘲讽,看不起自己。
整整一天,他都在房建处办公室边上溜达,下午两点左右,好不容易等李酒仙从办公室大门走了出来。
幸好他没开车,他想。装着无意似地迎了上去。
“唉呀,老寇!越来越难见到你了,幸会、幸会。”李酒仙居然握住了他的手:“有什么事吗?老寇。”
他尴尬地指着前面说:“我……去菜场……”
“哦,买菜?好,你以前对这些小事是从来不屑一顾的,现在退休了,也体验一下油盐酱醋柴的居家生活?接地气、接地气啊!”
一辆小车从大门口驶了出来,停在李酒仙身旁,有人拉开车门喊:“李经理!”
李酒仙摆摆手说:“等一下!”
他担心李酒仙钻进小车一溜烟走了,于是,装着无意似地问李酒仙:“听说张书记……去世了……”
“是啊,你的老领导、老上司走了,千万要节哀、节哀,保重身体,要化悲痛为力量,在退休职工的岗位上发挥余热就是对张书记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他脸上一阵发烧,不得已地问:“肯定要给他开……追悼会吧?”
“肯定啊!怎么?你要去?应该的、应该的!这是一种荣誉,也是对张书记最隆重的悼念方式,追悼会的通知就在公司经理办的门口。老寇,拜拜了!”李酒仙钻进小车,一溜烟地走了。
他楞在那,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他百思不得其解,李酒仙面对他时,性格反差为什么那么大呢?
他想起李酒仙还在土建二队当队长时,他带领的土建队承包的二十七层的楼盘宏程大厦提前三个月竣工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的情景。
“钢城面临产能过剩、市场萎缩、经济放缓的生存危机,公司领导作出了大力发展非钢产业的英明决策。房建处责无旁贷……在最困难、最残酷、最严峻的钢铁寒冬,用钢铁一样的火热执着的信念,全面打赢保卫战,是房建处每一个人义不容辞的责任!”他面对电视镜头,毫无惧色,侃侃而谈。
当最后记者问到未来有什么打算时,他满怀深情地说:“在钢城这片几代人挥洒过青春和汗水,创业者寄托着希望和梦想的土地上,生存保卫战是一场严峻的战役,我们要脚踏实地,在房建处六个施工单位毫无保留地推广我们队独创的工作法和技术,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抢先一步、赢得生机,企业生存才有希望!”他仿佛是郑重其事的,一点也没有玩世不恭、调侃和揶揄。
他来到公司经理办门口,墙壁上果然贴着一张通知“请参加张国栋同志追悼会人员明天清晨八点在公司工会俱乐部乘车。”
作者简介潘卫平,1956年出生,一位50后的文学爱好者,童年随父亲住过部队大院,当过知青,性格感性又理性,对世界充满好奇,和许多文学爱好者不同,对理科知识特别感兴趣。爱好广泛,文学、美术、服装设计、模型制作、电脑,是少数50后中可以和00后探讨手机和电脑知识的人,在大型国企从事过宣传、安全、环保,离退休职工管理工作直至退休。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