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看你是有事没事找些事情来干,张书记追悼会关你啥子事?怕人家在世的时候认都认不到你。”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他老伴一边给他做他喜欢吃的红烧肉一边抱怨他说。
“怎么不关我什么事?张书记是钢厂的创业者,是老前辈,如果没有张书记他们创建的钢厂,我寇显忠能有今天吗?你能有今天吗?”
红烧肉端上桌子了,还有他喜欢吃的莴笋炒肉。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说:“告诉你吧,参加追悼会的至少都是处级以上的领导。”
“那你去凑啥子热闹?”
“我能去参加也是一种荣誉!”
“参加果(个)追悼会,和资(这)帮老者老奶吹哈(一会)牛B、唱几首歌就是荣誉了?你看人家李酒仙提了副经理,拉(他)家舅子,只是一果(个)自费烂大专生,居然搞到房建处工程科管合同了,王秀才更牛B,拉(他)小姨妹比较争气,是正规大学生,居然整到公司经理办当秘书了,听说还悄悄勒(的)考上了公务员,要到市政府上班克(去)了,资(这)两家有些那样事不是前呼后拥,帮忙勒人一大推,还买了豪车、大房子。我只沾到你一次光,逗(就)是把我从阿(那)山咯咯(山沟沟)头整到资点(这里)来当了一果(个)烂工人。”
“车子、房子、位置,除了这些,你就不能想点其他的?”
“人资(这)一辈子不逗(就)为了过得好一滴儿(一点)吗?要不,你为哪样要花一万多块钱买资(这)套砖房,从阿(那)油毛毡棚棚头搬过来呢?说实在勒(的),这几年来,全得你儿子啰,要不你还有房子、车子?能在资(这)烂砖房子一头(里面)宅(住)到逗(就)不错了!”
“你还在提他,你是诚心拿气给我受,一提他我就烧心,放到好好的工作不干,去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不务正业!”
“讲话要凭良心!哪样叫正业?照你说只有你干勒(的)是正业?你干了一辈子正业,为哪样恨不得连饭都吃不饱呢?你儿子干勒是乌七八糟的事情,两套大房子买起,车子买起,喊你克(去)住你不克(去),还经常喊你儿子开车带你克(去)办这样事阿(那)样事,拿你儿子和我勒(的)钱克(去)贴补你的正业。”
他挥挥手说:“算了算了,我懒得和你扯这些事情了。”
吃完饭,老伴洗完碗,他洗脚后上了床。老伴去她自己的房间,戴上老花镜在缝纫机旁又开始了她的老行当,做衣服、绣花。
老伴这些手艺是她少女时代母亲手把手教的,她是彝族,当时会这些手艺的姑娘不是很多,只有有耐心、心灵手巧的姑娘才愿意学,老一辈才愿意教。
他们结婚后,他极力反对她把这些爱好再带到家里来,一是觉得土气,怕丢他的脸;二是觉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和当时提倡的无产阶级精神格格不入。
“你现在是工人,是国家的人了,你以为还像以前在农村,想干啥子就干啥子啊?你再干这些是丢钢厂的脸,丢工人的脸,你晓得不?”他经常这样教训老伴,老伴也就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这些手艺。但近几年,随着扶贫攻坚战的开展,挖掘民族文化宝库也成为一项重要工作。居然有政府部门的人来动员老伴去参加一个什么协会,把这些传统文化发扬光大。
既然政府都提倡、扶持,那么这些东西就肯定就是正规的了。现在,老伴天天在家里缝制的彝族服装,绣在衣服上的图案都被作为范本,送到专门的研究机构设置成电脑版的,他不但不感觉丢脸,还感觉是一种荣誉。何况,加入这个协会后,老伴每月还有几千块钱的收入。
今天参加张书记的追悼会又给他星期一的聚会增加了不少话题,他很兴奋,特别是下个月重阳节报名参赛的两个节目经过重重关卡被选上了,一个是李娟的独唱《远飞的大雁》,另一个是“赵夹儿”和孙秀英的男女声二重唱《九九艳阳天》,下星期他们聚会的重要内容就是排练这两首歌。
他突然想到如果能让他们穿上道具服装参加比赛,那一定能使演出更加“正规”,给他们带来荣誉。
但他这个月三千多块钱的工资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还有明天他们聚餐费用。看来只有像以往一样,打老伴或儿子的主意了。
想到这,他穿上衣服凑到老伴身旁,关切地问:“阿果,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啊?要注意身体啊!”
老伴头也没抬:“又来了,要干哪样?说吧!”
“是这样,下月重阳节,我们有两个节目被选上了,你看……这电视台要来摄像……这个机会吧……很难得,可演出总得有服装吧……”
“要多少?你阿(那)三千多块退休工资呢?”
“这不……上月聚了几次餐,还有旅游节演出买那些服装道具……要不这样,先在你那挪用一千元……”
“少来这一套,你挪用好多次了,哪次不是肉包子打狗?”
他知道老伴答应了,就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不也是那什么……精神追求吗?”
“拿克啰,我是怕你在家头憋出病来,上个月额外找勒四千块,给你一千,只剩下三千多了,我阿三千块钱退休工资加上额外找勒钱我准备存起来在厂区买一套商品房,你既然嫌挨儿子住资(这)点离阿(那)帮老者老奶太远,总不能一辈子住这个烂砖房吧?下果(个)月我还准备给你买一套羽绒服。”
“不用买了,我原来发的棉衣不是挺好穿的吗?”
“你十几年前发的烂棉衣你也不看哈,袖子、领子都烂了。”
回到床上后,直到老伴收工,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墙上挂着的那件四个兜的厚重棉衣,渗透着那么多饱含激情的往事和难忘的日子,即使他有了轻便华贵的羽绒服也决不会扔掉。还有张书记的追悼会,又把他的思绪拉回了难忘的岁月。
在他的记忆里,"大三线"不仅是与艰苦环境斗争的一段创业史,更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四川太阳云南风,贵州下雨如过冬。"这是对20世纪下半叶的六盘水地形、气候最形象的描述。
然而,也正是由于地形、气候的独特性,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乌蒙钢厂、矿业集团公司、发电厂等等一批大型重点国企随着浩浩荡荡的三线建设者队伍的涌入,纷纷落地于此。
他是三线建设者队伍中的少数民工之一,在他们偏僻的乡村被招为民工的人只有几千分之一,他被招收为民工是因为他有初中文化,当时在农村,他的同龄人大都不识字。
出于当时战备和国家安全的需要,多数企业选址在偏僻的深山之中。为了把开采的煤炭运到需要的企业,1965年夏天,工矿集团要跨越山环水绕的复杂地形,在机械设备极其匮乏的条件下,修建一条长达10公里的地宗铁路专用线,与从安顺延伸过来的铁路连接。
修建这条专用线,需要打通两个隧道,跨过五座大山,填平八条深沟,铺架四座桥梁,打通十孔涵洞。而施工处不仅缺乏机械设备,连钢钎、大锤等工具也只能平均五人分到一把。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矿区,矿区刘书记一句话点燃了大家内心深处不服输的火焰,当时施工工地是一片荒山野岭,缺宿舍,大家伙就住牛棚、睡稻草;缺水和食物,大家伙就喝泥水,吃野菜和苞谷果腹;没有通电的夜晚,就一群人围在一起唱歌、说笑、逗乐。
1965年12月31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地宗矿井口四周彩旗招展,地宗专用线正式竣工通车,矿区第一列满载煤炭的列车在一片欢呼声中缓缓驶出矿区。
地宗专用线完工后,他又一次成了三线建设的幸运儿,被乌蒙钢铁厂招收为正式职工,这让他们那个偏僻的乡村甚至是县城羡慕不已,也使他回家探亲时在务农的乡亲们面前有了优越感,因为他成了“吃公饭”的人。
他清楚地记得参加工作的民工们第一次被召集在一起开会时的情景,那是一个暖意融融的下午,阳光投过会议室的窗户射了进来,他们劳资科长给他们训话说:“你们现在是工人了,是国家的人,要受纪律约束,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自由散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农民了,你们现在现在是离党最近的群体,因为党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
钢厂是从东北内迁的,那边来的干部工人都操着一口东北话,大都身材高大,脸型方正,在他们这批当地招收的身材矮小、脸型瘦削的工人中特别刮目,好像东北人无形中成了工人中的贵族。
但他似乎例外。
一次高炉会战,全厂召开全体职工动员会时,和他一块从县城招来的王显明指着他说:“你别说,这私儿长得还有点像他们!”又指了指远处的东北工人。
大家仔细一看,一米七六的个头,当时在他们当中身材已经算非常高大的了,还有宽宽的身板,国字大脸。大家一致同意,像!
这使他的自我感觉一下子提升了不少。
分工种时,他被分到维修车间当电工,避免了去土建队和泥巴、混凝土打交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貌关系。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