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来,项振全家坐在一起吃早饭。饭后,项振背起背包要走了。看到家人们依依不舍的样子,项振说:“都不要难过,我有空就请假回家来。”说着,他又问:“还有一个娃儿小金猫呢?跑到那里去了?找他过来再看一眼。”项杨氏屋里屋外找了几圈没找到,她又爬到牛圈楼上看也没有,再钻进茅斯房(厕所)里去找。她刚钻进去,就“娜哎一娜哎一”(妈哟)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那凄厉的哭声,把竹林上的麻雀吓得扑扑扑的四处乱飞。项振甩掉背包,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茅斯房里,只见粪坑的脏水里,漂浮着肚子胀鼓鼓的三儿子小金猫。犹如一声晴天霹雳,项振顿时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差一点也昏倒掉进粪坑里。听到项杨氏鸡拉麻怪(尖叫)的哭喊声,寨邻们都跑过来。见到眼前的情景,寨邻们无不伤感,落泪叹息:好端端的娃儿,早上起来还活蹦乱跳,转眼间命丧黄泉,怎能叫人不心疼。寨邻们有的扶着项振和项杨氏回屋里百般劝慰道:“事情都这样了,想开点吧!”有的找来钉耙打捞小金猫的尸体,再用水清洗尸体,再摆放在场坝上风干。到了下午,一个年纪较大的老人家找来几块干杉树皮,把小金猫的尸体裹起来,再用稻谷草包着一块火炭,再盖上煤灰,做好一个半圆长尾的火烟包,准备送小金猫尸体到黄泥包包松树林中去。按照苗家老规矩,不满十岁的小娃儿死后,不能入土安葬,要用杉树皮卷起来包裹好,送上山去,挂在高高的树杈上,任由乌鸦等雀鸟啄食,这样,他的魂魄好早日升天,回到始祖身边去。有点类似天葬的意思。项振的这个儿子才四岁,自然是送上山去挂在树上升天。
这次打击足足让项振七八天才恢复过来。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和使命,要准备行装再出发。正当他要动身去织金县的头一天晚上,睡到半夜,突然肚子痛,接着拉稀屎,晚上起来上茅厮房好几次。再接着头痛发烧,干咳无力,昏昏沉沉的。第二天起不了床,一阵一阵的眩晕,起来试试站都站不稳。家人赶快到马过河找来王医生,他说又是伤寒病,老一套用草药熬水服下去,又用针刺十个指尖放血。但症状反而加重了,连续三天人已经昏迷不醒,急得全家人团团转,都怕象王少成那样治不好,撒手人寰。王医生也很着急,他翻遍医药书,又找寨子里经常下四川卖药的老苗医商量,终于找到一个偏方:桂枝、穿心莲、蒲公英为君药;车前草、木通为臣药;木姜、茴香通经顺气为使者。君臣使者(主药、辅药、药引)配齐,用小砂罐先武(大)火烧开,倒出第一次药水存放在碗里;再加清水武火烧开,文火慢熬后,再倒出第二次药水,把两次熬出的药水混合在一起搅拌均匀后,一日三次,一次一小碗服下。然后在百会、风池、印堂、内关、足三里等穴位上扎银针;再用草纸裏起干燥的艾叶,在穴位上炙烤祛湿驱瘟。同时,到河沟边採来一种叫“倒老嫩”的草药,用手揉烂贴在前额头上降温。这种“倒老嫩”的草很奇特,只生在阴凉潮湿的河边、崖洞和深沟,而且越老越嫩,用手轻轻一掐,青亮的水珠就冒出来,凉丝丝的,是除热祛火的良药。几种手段齐下,连续治疗两三天后,病情开始好转,止住了咳嗽,头脑不晕,肌肉疼痛减轻。过了七天伤寒病基本好了,自己能坐起来吃东西了。
项振大病期间,兴隆乡赵书记代表县乡两级政府来看望,并转告他说:“鉴于他的实际情况,等病好了以后,组织上再考虑安排工作,不再去织金县了。”但这场大病让项振好象顿悟开窍,精神境界都得到提升,看问题和想事情,包括说话都似乎超乎常人。他诚恳地请求赵书记转告组织,不要安排任何工作,自己还是在家种庄稼,做活动,打山挖草药,传承苗医苗药,为寨邻乡亲们尽一点自己的微薄之力。他还说:“从古至今不缺当官的人,而缺干实事的人,就让我干点实事吧。五龙寨周围的山上有的是草药,但寨子里从来都没有一个医生,到不如把我们苗家的苗医苗药好好收集整理出来,为全寨人医病救命,好事一桩。”他又长叹一口气,说道:“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赵书记看到病榻上一脸诚恳的项振,点点头,答应向上级反映。
项振还记得,那年他赶着自己的大白马跟着盐帮去四川叙永驮盐上飘儿井,在过赤水河时,白马在船上受惊,狂躁不己,一时把木船掀翻被大水冲走了。自己抓住身上背着的伞笼子,拼命挣扎,才保住一条命。好在伞笼子装得有一些草草药,他就靠卖这些草草药挣得几个回家的路费。回来不到半年,突然有两个四川人带着一个娃儿找到他家,见面就让娃儿跪下认他做干爹,并说娃儿拖了好几年的病,有的医生都说是绝症,可他却被项振的草草药治好了,特地问着路来感谢他,认他做义父。现在想起来,苗医苗药真是济世良药,用好了,会造福一方百姓,这是多好的善事,何乐不为呢?
没过几天,赵书记带着人,牵着一头黄牛来到项振家,告诉他组织上同意他的请求,还特地送给他家一头黄牛,帮助他家今后耕田种地。项振挣扎坐起来,看着门外那头黄牛,连声感谢赵书记,并说:“这头黄牛跟被老虎咬死的那头大黄牛长得很象,你看它的毛色,那头上的牛角和颈上的项包,再看那健壮匀称的腿、四蹄和尾巴,好似大黄牛转世一般。”项振又接着说:“静下来想想,人的一生中,既来的都是该来的,只好接受。已经去的都是该去的,又何必恋恋不舍?”赵书记起身要走,他握着项振的手,说道:“项振同志读过书,有见识,思想境界高,不愧为苗家的明白人!”
早上起来,项振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门外,坐在门前的小竹椅子上晒太阳。温暖的阳光照着他消瘦的脸厐,多日不见太阳,他的脸色显得憔悴苍白。院坝右边的竹林上,两只喜鹊喳喳喳地叫着跳来跳去。常言说:喜鹊叫,喜事到。今天会有哪样喜事临门呢?项振看着喜鹊跳跃欢快的样子,心情好多了,脸上泛起微微的笑容。这时,乡邮递员从大路沟走进来,对着他说:“项乡长,有你的信,还是两封呢。”说着,从邮包里掏出两封信递给项振。项振疑惑不解地接过信,先拆开一封,看看信的落款人,突然一声惊叫:“廖老师,廖琴老师的来信!”他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两手捧着信纸,从头细读起来。
廖老师因工作需要没有直接回到独山老家,而是被调到重庆工作,几年后才回到独山县,在县教育局担任领导工作。去年结婚成家,现在有了自己可爱的小宝宝。但她没有忘记六寨,没有忘记苗寨那群天真懵懂而又憨厚诚实的苗族学生。他来信问侯大家,鼓劢大家要继续学习文化知识,发扬光荣传统,永远跟共产党走。读着廖老师的信,项振仿佛又看见当年在上寨学校教书的廖老师的身影。除了正常教书外,赶场天廖老师还换上苗装,在几个苗家青年妇女的陪同下,去八堡街上去宣传演讲,吸引赶场的人围过来听。有很多人惊奇地问:这个苗家姑娘那里来的?这么有文化?但在回来的路上,还是被人看出来她不是苗家姑娘。因为苗家姑娘自小束腰穿裙,长大后体形有明显的特征,都是胸高、腰细、屁股大,走起路来步子大,摇头甩手放得开,花短裙左右摆动弧度大,晃来晃去的飞舞起来,有如蝴蝶戏水,杨柳随风。而汉人姑娘历来讲究金莲碎步,笑不露齿,穿着同样的苗家短裙,因体形差异,走路步子小,摆动弧度也小,裙子飞舞不起来,就没有那种动人的风姿。所以,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汉族姑娘和苗族姑娘走在一起,那怕是同样的着装,从走路的姿态就能分辨出来;而要是两个苗汉男人同样着装走在一起,无论是脸型、体态、动作和姿式都是无法分辨的。那时,廖老师在上寨那间简陋的教室里,天天站在黑板前教学生们写字、唱歌、做算术题,晚上还要在桐油灯下批改作业,或者约些苗族男女青年办夜校,教她们识字写字,给她们讲国家形势,启蒙他们的新思想。苗家历来有个传统习惯,每年农历十月初一牛王节打糍粑,除了犒劳辛苦一年的牛,还要给老师送一砣。午间休息时,廖老师带着学生们一边烤糍粑吃,一边给大家讲这里流传很久的,石达开在苗寨咂酒赋诗的龙门阵(故事)。
话说石达开从天京负气出走,带着数千大平军路过上寨鸭子塘时天黑了,就在塘边安营扎寨。晚上恰好碰到吹芦笙,赶月亮回来的苗家子弟,互相交谈中,达到互相理解和好感。苗家子弟们回去报告寨佬,寨佬们看到太平军对周边苗民秋毫不犯,就请石达开到苗寨吃杂酒。杂酒又叫咂酒,是用各种杂粮做成的酒。喝酒不用碗而是用空心蒿枝杆插进酒坛中吸饮——咂酒。石达开初来苗寨,入乡随俗,同几个寨佬围坐在火塘边,边交谈边礼貌地用双手十指扶着蒿枝杆,低头吸饮坛中甘醇劲道的杂酒。咂上几口杂酒,酒意上来,他即兴赋诗一首:
万颗明珠一瓮收,
将军到此已低头。
十龙抱住千钧柱,
吸得长江水倒流。
这首诗有不同的版本,但仔细推论下来,笔者认为这首较为可信些。石达开离开苗寨时,在跳花场上插下一根行军途中拄手用的九层皮木棍。后来,这根木棍长成大树,大树生小树,最后长成一片大森林,人们都说这是翼王留给苗家的回赠礼。
廖琴老师在信的结尾提出一个要求:请项振回信时,把原来的同学们约起拍一张照片寄给她作纪念。还特别交待要在鸭子塘边拍照,再看看六寨的绿水青山。项振打开第二封信,先看信的落款处:苗三女古。啊,是苗三姑写来的信。他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第一句就是:“亲爱的大哥,你去织金县任副县长了吗?我已经去赫章县担任副县长了。我已结婚成家了,你不用耽心了吧!猜猜你妹夫是那一个?你还记得在毕节开会时,进来跟我说话那个年轻人吗?就是他——王勇。”
王勇跟着苗三女古在毕节开完会后,回去就报名参军去了抗美援朝前线。在一次夜袭美军的战斗中,他和另一个战友爬近敌人的暗堡脚下,用手雷塞进暗堡的射击孔,连续摧毁了美军三个地堡后,自己也受了伤。战友把他背回来送往后方医院治疗。没多久,朝韩美中在板门店签订了停战协定,他就随部队回国转业到地方工作。当组织上征求他的意见时,他要求还是同项英同志一起工作。组织上考虑到他们的特殊情况和工作需要,就安排他到赫章县给项英当秘书兼警卫员,因此,他们常常在一起,耳鬓厮磨,不时擦出爱情的火花。
赫章妈姑河落村连续下了三天三夜暴雨,发生了几处山体滑坡的自然灾害,有八栋农房被泥石流掩埋,九人失踪,大片庄稼被毁。项英第一时间率领工作组到达妈姑乡,成立临时指挥部,组织村民抢险救灾。县委张书记也带领民兵和驻军中队赶赴现救援。经过日夜奋战,确认这次山体滑坡六人遇难,三人失踪。抢险救灾结后,项英继续留在妈姑乡协调灾后重建工作。每天四处奔波,疲惫不堪的项英在王勇多次劝说下,刚躺下休息,突然,妈姑乡领导闯进屋来说:昨天晚上四方井煤矿被抢劫一空,开煤矿的水城老板夫妇也被劫走了。项英翻身起来,一边向县公安局报案,一边组织乡里的干部和民兵赶到四方井煤矿勘查现场,并按照当地村民提供的线索带领民兵沿山间小路追查劫匪下落。县公安局也带领公安中队及时赶到一起并肩战斗。冬天天亮得较晚,当他们觅着劫匪痕迹追到威宁县山王庙时,到处一片漆黑,只有路边一家小屋里灯亮着。派人悄悄摸过去贴近窗户一看,发现五个劫匪正在这家小店里坐着休息,三个手拿杀猪刀,两个拿着自制的火药短枪。煤老板夫妻被捆着双手,蒙着黑布,蹲在地上冷得发抖。项英和公安局长立即指挥民兵和公安部队迅速包围小店,用话筒对着喊话,让劫匪放出煤窑老板,举手出来投降,否则,死路一条!同时,朝天鸣枪警告,并做好攻击准备。整整围了一个上午,五个劫匪没有出来投降而是在屋里发生了内讧,有主张出来投降的,有主张拼死抵抗的。为了不伤及煤老板,项英亲自上前劝说,让他们先放出煤老板,自己愿意进去当人质。这时,小店的门开了,项英正要走进去,王勇从她身后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身体挡住项英,把腰间的手枪丢到地上,举着双手走进小店。就在王勇踏入小店门槛时,只见一个手持火药短枪,个头较高的劫匪转身用火药枪啪啪的两声,打掉三个同伙手中的杀猪刀,转过来再用火枪顶住前面持枪同伙。王勇见状扑上去,一把抓住前面劫匪的火枪往上一抬,嘣的一声,火枪弹子打在屋顶楼枕上,楼枕上的扬尘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象一层薄雾。王勇随手一个擒拿动作将打枪的那个匪扭倒在地。公安人员立刻冲进来生搞了五个劫匪。当王勇把煤老板夫妇扶起来,揭开蒙布,煤老板夫妇一声惊叫:天,五个人都是威宁下来在煤窑里控煤的熟人。煤老板夫妇走到项英面前说道:感谢项县长赶来相救,晚一步他们夫妇就没命了。”项英摆手说道:“要感谢共产党,救人是自己份内之事。”说话间,项县长发现老板娘只穿一只鞋,另一只脚已经磨破皮,红肿流血了。她马上叫人找来一双鞋给老板娘换上,然后仔细询问抢劫过程。
老板说他们是水城县严家寨人,常年在城里做百货生意,小有积蓄后,听人说开煤窑很赚钱,赫章妈姑有一口小井要卖,他们夫妇就来到妈姑买下这个小煤窑,找来一些赫章、威宁的人来下井挖煤。工人们在小煤窑里蹲着或趴着用镐头挖下煤炭,再用背箩背出地面,用木杆秤称重后,再按数量付给工钱,十分辛苦。由于小煤窑煤质好,产量高,买煤的人天天排成队,自家的腰包也逐渐鼓起来。当然,也引起无数的嫉妒的眼光,经常都有周边的村民来偷煤,有时甚至成群结伙的来抢煤。看到这状况夫妻俩打算到年底就收摊走人,回到水城去再做百货生意。就在此时,夜里就被这五个蒙面人冲进来,很熟练地翻箱倒柜,抢走钱物不算,还把夫妇俩拴着双手用绳子牵跟他们走。在黑夜里这些很少说话,走到一处悬岩边,只听一个人小声说:“就在这里,推下岩脚去,尸首都找不到。”又听一个说:“不能这样做,再带远一点,天亮前把他们放了,趁天黑赶快跑,神不知鬼不晓。我们和他们无冤无仇,只要钱不要命。”又走了一段路就来到这里。他们听到后面有人追赶的响动,就推着我们躲进这家刚开门的小店,把这家小店的人吓跑了。这时,你们就赶过来了。”老板娘接过话说:“晚上听那两个人说话声音很熟。一路上自己仔细回想,肯定是威宁下来的那几个小伙子。他们一路不说话就是怕被我们听到声音,知道是哪个人。”
接下来公安局李局长开始就地突击审问。经过几番审问,五个劫匪都招了。他们在小煤窑洞里挖煤很辛苦,但挣不了几个钱。看着老板家天天大把大把的数钱,心理不平衡。为哪样我们天天累死累活的挖煤,他们天天坐着喝茶打牌,还大把大把地赚钱?于是,起了歹毒之心,在煤洞里商量好,晚上把老板抢了,分得钱财好回家娶婆娘去。但其中有一姓王的青年不同意,他觉老板是用钱赚钱,自己是用劳力赚钱,常言说得好:找钱的不费力,费力的不找钱。就是这个道理。平时,老板夫妇看到这个姓王的青年人十分机灵,挖煤的技能比其它人好,又勤快,挖的煤最多,性格热情开朗,有时除了计量发工钱外,还悄悄给他发个小红包。每次拿到红包,他都要开心地唱起那首古老而苍凉的威宁山歌:
威宁哥哥下山来,
麻布围腰水草鞋。
一只裤脚歪别起,
苦荞耙粑滚出来。
因此,他对煤老板有感恩之心,当夜间大家要把他们推下悬岩时,这个小伙子提出要把他们带远一点放了。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劫力匪案破了,煤老板追回钱财也回到了水城。但项县长累倒了,回到赫章县城当天就住进了医院。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