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外面的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可以判断是解放军攻打许家寨。待枪声停下来,王老八预料到许文彪非死即伤,许家寨完了。
接下来自己的厄运也要临头了。虽然早在心理上和物资上有所准备,但看阵势解放军不同于国民党的保安团。保安团每次剿匪都是例行公事,虚以应付,自己哄自己。这次恐怕要来真的,来恶的。但又有什么好办法呢,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有天意,也有人为,走一步看一步吧。王老八心里乱糟糟的,烦得很。
前两天长岩街上老家的侄儿男女带信来劝自己自首投诚,争取宽大处理。又说老家到处都在搞土改,实现了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张,深受老白姓的欢迎,民心向背已见分晓。再说自己上山为匪并非本意乃属逼上梁山。即使共产党不来剿匪,自己己过而立之年,这整天提心吊胆,防外还要防内的日子也过夠了。也该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该教书就教书,该种田就种田,反正四乡八里的人都能活下去,自己凭双手也能活下来。侄儿男女的话似有些道理,再加上几个哥哥和姐姐,除了二姐和三哥还在,其余有的被陈家所杀,有的逃难在外,有的生病夭亡,可谓家破人亡了。听说长岩街上的陈家,随着解放军的到来,也是树倒猢狲散,自顾不暇了。再说世事无常,自己也难料始终,何必再去理论那些陈年烂帐呢?看淡人生也就看破了红尘,看破了红尘也就坦然生死。王老八浮想联篇,夜不能寐,他在等待,等待生死的那一刻。
解放军和项振带领的剿匪队缓过劲来,集中精力对付岩鹰洞的土匪王老八。根据过去的经验教训,结合眼前的实际情况,指挥部首先派出部队佯攻岩鹰洞,吸引土匪的注意力。再选派出有战斗经验的小分队,在剿匪队的配合下,摸到岩鹰洞顶上的偏岩拱上,剿匪队的人用粗麻绳一头拴在岩顶的树干上,一头拴在战土们的腰上,从悬岩上往下慢慢放绳,要从悬空中吊进岩鹰洞。再向洞中扔下手榴弹和炸药包,然后冲下去占领洞门口,打掉守门的土匪,指引正面攻击的部队冲进洞,全歼洞中土匪。方案是好的,想象也是谨慎的。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当剿匪队和解放军小分队拴好绳子准备往下放人时,惊动了在岩头做窝孵蛋的燕子,它们乱飞乱窜;同时项龙窝帮解放军战士放绳时,双脚搓起一些泥砂往岩下纷纷扬扬的飘落而下。这些现象引起把守洞门口土匪的注意,他们把情况报告王老八,王老八立即命令几个枪法较好的土匪注意岩顶上的动静。当他们看见有人吊着绳子往下滑时,立即开枪射击。随着砰砰砰的枪声,一个解放军战士的吊绳被打断,惊叫一声掉下悬崖,牺性了年轻的生命。绳子被打断时,在岩顶上双手抓往绳子的项龙窝爹的一声朝后倒,双脚跟着泥砂往下滑,他拼命往上挣扎,使劲摆动全身,盘在头上的龙窝辫一下子甩散开来,缠住傍边的树干上。项振急忙扑来抓住他的长辫子使劲往上拽,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上来。
项龙窝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要不是头上的龙窝辫子散开,长发辫子缠住树干,他早就掉下悬崖,一命呜呼!项龙窝名叫:项又中。只因母亲生下他后,怕他也象头上哥哥姐姐那样短命,就不给他剃胎头,让他的头发长长地长下去,表示能夠长命百岁。长大后,他也不剃不剪,头发长得拖到脚背上,走路和做活路都受到影响,他还是不去剪掉,而是干脆把头发挽成长辫,一圈一圈地盘在头当帽子戴,象一条龙盘锯在山顶上做的窝,人们就叫他:项龙窝。难怪母亲要他留长发保性命,今天这根长发辫子果然救他一命。项振记得项龙窝刚参加剿匪队时,胆子特别小,听到枪响,他爹哟的一声,扑进水沟里,脑壳埋在沟中,屁股翘在沟外,就象赶场天瓢儿井街上耍猴戏,立倒栽桩的猴子一样,笑死人;有一次他看到土匪冲过来,立马缩到土坎下朝天乱开枪,土匪都被打跑了,他还在闭着眼晴开枪。直到项振一把抓住他的龙窝辫子提起来时,他都还以为是土匪抓住他了。全身瑟瑟瑟发抖,连忙用汉话求饶道:“爹,我怕你了,放了我吧。”但是,经过几次剿匪战斗煅练后,现在变得勇敢了。前两天围剿许文彪战斗中,他一马当先冲上岩头,手持弯刀砍向匪徒党罗汉的英勇精神,还得到解放军首长的表扬,他也变得更加勇敢顽强。不知为哪样子?项龙窝说话总是与人不同,别人遇到紧急情况或疼痛着急时都是喊:妈,或妈哟!而项龙窝遇到紧急时刻,都习惯用汉话喊:爹,或爹哟!
这次突击虽未获成功,但敌我双方都引起了高度警惕。剿匪指挥部首长明确表示:岩鹰洞只能智取不能强攻,攻心为上,攻洞为下。王老八经过这次惊险,则安排土匪日夜监视岩洞顶和其它有可能进洞的石缝、暗河或树丛,小心更小心,谨慎更谨慎。
接下来几天,王老八看到解放军没有什么动静,心里更加紧张,因为凡是没有动静的沉默,恰恰是要有大动静的前兆。
第二天一大早,岩鹰洞对面的山顶上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不是枪炮声也不是野兽嚎叫声,好象一阵是唱歌声,一阵又是人说话的声音。土匪们你瞅我,我看你,哪个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哪样大事,又紧张又害怕又觉得新奇。王老八认真听一会儿,好象是什么《告岩鹰洞土匪书》,至于说些哪样子鬼话,在山风吹拂下有一句无一句的,听得不太清楚。但凭自己的推断,无疑是解放军的劝降书。可是这么大的声音传这么远,是王老八怎么也想不明白的。难道是古人说的顺风耳之声,也不象。因为书上描写的顺风耳是顺着风吹过来,只有耳朵听得到,这个声音怕连老虎猴子、虫虫蚂蚁都听得到。连读过很多书的王老八都不明白,那其它匪徒就更是不明白了。听到不时传来的说话声,匪徒们个个惊慌失措,有人还说怕是老天不容,派神仙下凡来劝导他们。连续听了好几天,土匪们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听多了也听明白了。上级派来武工队帮助农民进行土地改革,每家都分到田地了,叫大家回去种自已的土地,婆娘娃儿在一堆好好过日子,不要再当土匪祸害人了。有时对面还传来自家婆娘和娃儿的声音,直接喊出自己的名字,叫快回家去。看得出来,土匪们开始动摇了,几个一堆一伙地议论,想回家,想婆娘儿女的心象浪潮一样一波接一波,不断地撼动着大家的心海,难以平静下来。王老八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对面还传来二姐和三哥的声音,从他们的声音中感受到已是年迈之人,因为声音沙哑颤抖,宗气明显不足,这是老年人常有的现象。想起当年离开家时,二姐三哥都还身强力壮,转眼间已是物是人非,不由得一阵凄凉涌上心头,王老八差点落下眼泪,人心都是肉长的。亲情是这世上是斩不断,理还乱的一种微妙关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岩鹰洞土匪们的斗志开始松懈,人心惶煌不可终日。更令人想不到是,那天中午,从山下崎岖陡峭的路上爬上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指名道姓要面见王老八。王老八吃惊不小,别说女人,就是身强力壮,武艺高强的男人,有几个敢孤身上岩鹰洞的?这其中肯定有诈,书上说:兵者,诡道也!不能让她爬上来,更不能和她见面,唯恐中了对方的阴谋诡计。但他又转念一想,一个两手空空的女人都不敢让她上来,不敢和她见面,那岂不让对方笑话自已没有肚量,也没有胆量。传到江湖上,今后自己怎么为人?思来想去,王老八决定让那个女人上来,但安排把守洞口的土匪搬来土炮对准她的身后,预防后面跟着大部队乘机冲上来。自己则穿上长袍,系着根宽皮带,腰间挎上短枪,手提着一把马刀,站在洞口傍边,拉开架势,目露凶光,满脸杀气,要给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一个下马威,让她知道王大老者也不是好惹的。嘎嘎嘎的响声过后,沉重的大木门慢慢打开,一个穿着列宁装,梳着短发,清秀俊悄的年轻女子大大方方地走进来,笑吟吟地问:“哪一位是王大老者?我是解放军谈判代表陈蕊,想和你们大老者谈谈?”看到来人轻松自如的样子,王老八倒觉得自己神情紧张,怪模怪样的象个小丑。于是,他赶快放下手中的马刀,神情严肃地问:“谈哪样?你们天天喊,叫我们缴枪投降,把我们当三岁娃儿打整吗?”那女人接过话:“这么说,你是王大老者了?”说着,她往前凑近看着王老八道:“岁月不饶人,变多了。”王老八一下子莫名其妙,摸摸脑壳上渐白的头发说:“瞎球说,我认识你吗?”那女人 的地笑弯了腰,她接着说:“王良才,长岩街上人。民国三十一年大定县立中学高中部高材生,毕业后在长岩格里河教书……”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王老八大惊失色,打断她的话,说道:“何方神圣,对良才如此深知?”口气变得温和起来。那女的又说:“大老者,我爬这么高上来,你让我站着说话,怕不是读书人的待客之道吧?”王老八一脸尴尬地说道:”失礼,失礼。请到里间一叙如何?”那年轻女子还是那样大大方方地跟着王老八到了他的那间洞室里。王老八叫孙猴子赶快上茶。陈蕊在板凳上坐下,捋一下头发,抬头看到王老八洞壁的木架上全是书,心想:毕竟是读书人啊,良知还在,可谈,可期。
王老八坐下后,迫不及待地问:“请问你是哪里人?如何这么了解我的情况?”陈蕊答道:“我们本是一个地方的街邻,又是一个学校的校友,了解你的情况不很正常吗?”这下子王老八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见到他一脸茫然,陈蕊告诉他,自己是长岩街上陈也斋的幺女,小他四岁,也在大定县立中学高中部读书,晚他两届算是学妹。在家里和在学校里都听说了他过去的很多事情。王老八听说是陈也斋的幺姑娘,唰的一下站起身来,两眼怒火中烧,牙关咬紧,一句话也不说,右手按住腰间的手枪。陈蕊知道他们两家的仇恨很深,也知道王良才的品行和为人,不紧不慢地说:“学长,一切都要往前看,过去的事两家都受到伤害,如今人死罪归。我父亲和伯父已经作古,家仇旧恨应当翻过去了。眼下,我们要看到新中国成立,全国人民都在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明天,既往不咎吧?我要谈的是目前学长的处境……”陈蕊见王老八还是怒目圆睁,一声不吭地站着,就止住刚才的话头,转变话题说:“学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不待王老八开口,陈蕊就娓娓道来: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格里河边的江安李花开满树,洁白如玉。格里河边的河埂上,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好他们相逢的那段河埂塌了半边。在很窄的河埂上,两人要相互贴身而过。格里河海拔低,春天已经很热了,不管男女老少都是单衣薄衫的。那对男女面对面擦身而过时,女的由于紧张差点踩滑掉下去,男的急忙扶住,那一刻,两人都感觉到对方蓬勃的青春气息,不由得都涨红了脸。过了那段河埂后,两人还不时回头张望对方,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陈蕊的故事还没讲完,王老八惊讶得合不拢嘴,难道,难道眼前的人,就是自己曾经朝思暮想的那个窈窕淑女?他不由得抬头怔怔地仰望着陈蕊身后洞壁上挂着的那幅狂草诗,半天说不出话来。天意,真乃天意也,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陈蕊见他盯着自己身后的洞壁上看,也站起来转身向后看,边看边默默地在心里朗读着,读到最后的两句诗,陈蕊不禁念出声来:“窈窕不知谁家女,惹得书生夜夜愁。”她再转过身来,面对着王良才嫣然一笑,轻声问道:“真的假的?”王老八涨红着脸,只是木纳地傻笑,没有问答。过一会儿,王良才回过神来,不解地问陈蕊:“你怎么来到这里?这里可是撕杀的战场,不是儿女情长的地方?”陈蕊告诉他,一九三九年中共大定县党支部正式成立,取消了临时两个字,并在学校成立“大定县抗日救国会”,在高中部学生中发展入党积极分子。自己先加入外围积极分子,和同学们一道上街贴标语,搞演讲,参加示威游行。经过组织上的多次考验后,早已是中共党员。
大定县解放后,被党组织派到瓢儿井区参加土改工作。在区里看过岩鹰洞匪首王老八的资料后,直觉告诉自己,你就是当年在格里河河埂上相遇的那个人。就是当年长岩陈家要追杀的仇人。为剿匪大局着想,自已主动申请来戛那沟做阵前宣传动员工作的。对面的广播就是自己和战友们,用手摇发电机供电的大喇叭,自己也是广播员之一。她接着悄皮地说道:“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对吗?时间不早,我要回去了,免得解放军首长耽心,我要讲的意思你都懂,请你三思!想好了,改日我再来谈好吗?”陈蕊说着走出小洞。王良才不置可否,黙默地送她到大洞门边,目送她轻盈地沿着陡峭的小路走下山去。
陈蕊边走边回想那些往事:其实她早就知道王老八就是当年在河埂上相遇的王良才。那年她去格里河姨妈家吃酒,在河边闲走偶遇王良才。就在她和王良才贴身而过后,没走多远,在一个转弯处的江安李树下,碰到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那段河埂也很窄,她伸手牵着小娃儿过河埂时,问道:“小朋友,慢点跑,你忙哪样子?”小娃儿说道:“我要跑去追前面的王老师,我爹说请他到我家吃饭。”陈蕊再问:“老师是那里来的,叫那样名字?”娃儿又答:“我爹说,老师是长岩街上来的人,叫王良才。”
过几天,陈蕊就在家里听说了陈家和王家因为争三尺墙基,打死人,打官司的事。她回到大定县城读书,老师讲课时,还提到前两届校友王良才的狂草书法如何如何的好等。放假回家时,她还假意问她爹,跟王家的官司打赢没有?王家人抓完没有?她爹不知其中之意,如实告诉她:除了王良才逃跑到戛那沟为匪,其它该杀的、该抓的已经差不多了。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