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柏林||记忆中的“猫耳洞”

傅柏林
2020-01-06
来源:西南文学网

一提起“猫耳洞”,人们就会联想到中越自卫反击战后期的“两山”轮战。其实,中国使用猫耳洞的历史要追溯到抗日战争。当时,由于日军武器装备先进,而中国军队武器装备处于劣势,在阵地防御战中,中国士兵为了躲避日军炮火的轰炸袭击,就在沟壕、土坡的侧壁挖一个洞,由于工事形如猫的耳朵,故而称其为“猫耳洞”。猫耳洞的洞口一般开设在土质较好的阳坡、背风处,尽量避开阴坡、风口。战士们利用这类深不过几米的小型猫耳洞,除了防备日军炮击和飞机轰炸外,还可以藏弹药、粮食,重创日军,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而中越自卫反击战中的猫耳洞之所以闻名于世,是因为它是建国以来离我们时间最近、激战最长的一场战争,前后长达十年。中越自卫反击战分为两个阶段:前期的1979年2月到3月为大规模的战役进攻,后期的1979年4月到1989年年底转入阵地防御。由于越军不甘心在军事上的失败,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一次次疯狂的对我国老山、八里河东山、者阴山等主峰发动反扑,妄图夺回被我军收复的边境奇线主峰及其阵地。

战争是可怕的,战场像一个巨大的恶魔,死亡只是一瞬间,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随时被死神吞噬。为了防止越军炮击和特工队的偷袭,减少战士伤亡,中国参战部队在主堑壕和交通壕的两侧,构筑大小不等、高矮不一的猫耳洞工事。猫耳洞虽小,作用却很大,功能也很多,阵地上猫耳洞和战壕连在一起,战士们吃住打藏,甚至大小便都在猫耳洞里解决。“两山”的阵地上有很多猫耳洞,既有天然形成的,也有士兵自己挖掘的。天然岩洞构成的猫耳洞,非常坚固,只需要简单加固就可以使用,比起人工构建猫耳洞藏身防炮的效果更好。大的猫耳洞可以容纳百余人,但绝大部分猫耳洞只能容纳一个班十来个人,而小的猫耳洞仅仅能容纳两三个身材瘦小的士兵。进入狭窄的猫耳洞,必须斜着身子或匍匐爬行,如果体形比较胖的话,爬都爬不进去。猫耳洞的艰辛我是深有体会,沙丁鱼罐头式的空间,“站”不能直腰,“坐”无法伸腿,还要随时观察监视越军偷袭,由于猫耳洞空间狭小,又不能活动,时间一长,手臂发麻,眼睛酸楚,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这种滋味,真是度日如年。战士们在阵地上必须坚守三个月,直到换防下去。猫耳洞,几乎成为当年“两山”战场生活的一种标志性符号。

当时,我所在的八里河东山主峰,洞里温度高,普遍超过40度,闷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其实温度高还不是最严重的,最惨的还是洞里面到处湿漉漉的,由于洞口小,通风不流畅,洞里空气污浊,极易滋生各种细菌,常常是霉菌味、汗渍味、腥臭味相互交织在一起,那样的感觉,真的是五味杂陈,特别难闻。洞里潮湿得让衣服食品都会霉烂变质,武器生锈,人在里面和蒸桑拿差不多。每天晚上,黑乎乎的蚊子一出来活动,袭击叮咬战士们的身体,被叮咬处瞬间红肿胀痛,遇水发炎溃疡,不时地流出脓液,疼痛钻心。由于洞里长期缺水,战士们身上整天都是黏糊糊的,时间长了,身患皮肤病,从而导致瘙痒难忍。不久,更严重的事情发生了,战士们的裆部开始溃烂,俗称“烂裆”。烂裆在“两山”阵地上十分普遍,几乎人人得过,只是轻重不同罢了。在阵地上,卫生队送来了癣药水,但抹上去极为痛苦。把癣药水用棉签涂抹在裆部溃烂处,皮肤上立刻泛起了白色的泡沫,受到刺激的皮肤立刻由下而上直冲脑门,火辣辣的疼痛让人禁不住咧开大嘴,浑身颤抖,哆嗦不停,尤如酷刑。很快,抹过药水的皮肤会生出一层“硬壳”,但仍然很痒,忍不住伸手去抓。一片片“结痂”被抓掉,露出粉红的嫩肉。鲜嫩的肉皮更容易遭到细菌的入侵,溃烂会接踵而至,甚至更加严重。皮肤溃烂了又长,长了又烂。但烂得快,长得慢,掉了一层又一层。治疗“烂裆”最实用的“药物”就是阳光。遇到太阳出来,如果距离敌人较远,选择越军枪炮射击死角,赤身裸体坐在洞外晾晒裆部的溃烂处,阵地上叫“晒蛋”。“晒蛋”就是一坐一长排,全身裸露着,不挂一丝线头,裆部对着太阳照射,在光天化日之下晾晒。可惜那些被敌人炮火和机枪锁定在猫耳洞的战友,无法享受到这个待遇,没准黑洞洞的枪口在瞄着你呢,只能待在洞内望着外边明媚阳光望梅止渴,恨不得把一缕阳光捕捉到洞内。

为了减轻痛苦,战士们只好赤身裸体在阵地上观察越军动向,以增加皮肤透风透气。激战中,许多牺牲了的战友,就这么一丝不挂的离开了人间。进入雨季后,阴雨连绵不断,金贵的太阳难得露出笑脸,天然岩洞构成的猫耳洞排水功能较好,积水只泡着腿脚。而人工构建的猫耳洞排水功能差,地势低洼,入口狭窄,有时水深竟然漫过膝盖,战士们只能背着枪,半跪在水里,蹲坐休息片刻竟然是一种奢望。如果雨水很快停止,大约十几小时就能退下去。如果连续下雨,雨水往往两三天甚至七八天积存在洞里。坚守在猫耳洞里面的战士没有命令是绝对不能离开哨位。

虽然雨天会积水,但是没有雨水的时候,洞里又会严重缺水。由于猫耳洞阵地前沿埋有大量的地雷,敌我双方不断开枪开炮,运送补给物资往往冒着很大的生命危险。猫耳洞里面需要粮食、水、煤油和弹药。粮食主要是压缩饼干和压缩罐头,体积小,不占什么地方,一次就可以背不少上来。煤油一桶可以用很长时间,弹药一箱几百发也可以用很久。只有水的体积很大,一袋不过20升。人们每天都要喝水,一袋水也喝不了几天。猫耳洞里严重缺水。坚守在猫耳洞的那些日子,正常人每天洗脸、刷牙这些生活内容,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已是一种奢望。在滴水如金的条件下,战士每天的用水量不过半升,也就是说只能保证人的基本生存。在很多极端情况下,阵地与后方联系的道路被越军火力严密封锁,阵地送不上水,我们只能利用晚上把雨衣铺在洞外靠接雨水、露水饮用,天不下雨我们就更加艰难了。干渴难熬,嘴唇干裂,鲜血直流,嗓子干哑得说不出话来,压缩饼干更是吞咽不下去,这样的情况往往要持续数十天,在这样环境艰险的条件下,战士们面临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考验。猫耳洞虽然可以防御越军炮击,但由于与越军离得很近,一般也就是几百米,甚至几十米,很难抵抗越军的偷袭。这些猫耳洞基本都在明处,都为越军熟知。当时我军缺乏夜视器材和高效的观测设备,大多数只能靠肉眼监视敌人的动向。一旦放松警惕,往往就会有血的教训。越军偷袭往往趁着夜色、暴雨,摸到猫耳洞的洞口,朝洞口射击或者投掷手榴弹。由于的猫耳洞洞口狭小,往往不具备防御这种攻击的能力。遭遇越军偷袭,洞里面的士兵无疑就会有伤亡,甚至全军覆没。

1984年6月的一个拂晓, 数名越军利用浓雾偷袭八里河东山,战斗中,双方激烈交火,由于越军朝猫耳洞投掷手榴弹,洞里的战士无法躲避,侦察队三班长身负重伤,不幸被越军俘虏,在拉响胸前“光荣弹”的一瞬间,忽然回头朝我凄厉的大喊一声“教官……”紧接着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与越军同归于尽。当时,三班长胸部被炸开,腹部基本没有了。在他的遗体旁,躺着四具残缺不全的越军尸体。面对三班长的遗体,侦察队几个感情脆弱的战士掩面痛哭。这时,副队长手持冲锋枪吼道:“哭个㞗,把哭留给狗日的越南人!”战后,有人说副队长是铁石心肠,不在乎战友感情。其实,副队长和我一样,与三班长情同手足。副队长不是不想哭,而是不能哭,不敢哭!战场上,最忌讳哭声,一旦悲伤的情绪蔓延,就会动摇军心,导致军心涣散,战士就无心恋战,不战自败。由于越军随时可能偷袭,猫耳洞里面的战士一旦不能发现越军就难逃死伤,所以神经时刻都高度紧张。“两山”轮战的残酷并不在于死亡,而是在每天于随时随地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一个坚强的人可以面对一次生死危险,但是再坚强的人也很难在三个月时间面对无数次死亡的威胁。面临漫长的死亡线,造成战士们沉重心理上压力,这种压力往往比战争本身更能伤害一个人。在猫耳洞的那些日子里,我至今记得,一位贵州黔东南的战友,掏心肺腑的对我说:“教官,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活着走出战场,无论贫穷或是富贵,大家永远都是兄弟”。在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里,每一天,我们都必须拿出十二分的勇气和毅力,面对每一次生与死的瞬间,而这样的时刻每一天都在不同程度地发生。由于长期处于高度紧张和焦虑状态,在离开战场的三十多年里,我的战友兄弟中不同程度地患上了“战争综合症”,那是一种心理上的病症。

在猫耳洞的日日夜夜,我和战友们经历了死亡的威胁和考验。那些牺牲了的战友对人世间很多美好的东西,他们都还没有得来及享受。而我们从战场上走出来的人,活着就是一种快乐和幸福。当然,猫耳洞里的生死考验,磨炼了我们的意志和勇气,让我们懂得如何去面对人生,教会我们在逆境中坚强地生存。

随着国防现代化建设,部队逐步用新式的半永久野战工事取代传统的猫耳洞,这些新兴工事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猫耳洞恶劣生存条件。原本搭建一个猫耳洞,一个班的战士至少需要花费五六个小时的时间。但是新式野战工事,一名战士利用现有材料不到两小时就可以搭建完毕。这些新式野战工事不受地域、气候干扰,遮弹技术更加坚固,机动性能更加灵活。新型野战工事的猫耳洞,不但添加了士兵的生活设施,更加重视舒适环境。如今的简易野战工事,不仅装有发电机、热水器、淋浴、冰箱、空调,战士还能住上了舒适的床铺。国家强盛和人民的幸福,离不开无数战士的流血牺牲和无私奉献,当年八里河东山防御战,只是残酷战争的缩影。如今,猫耳洞岁月已经成为历史,但我们不能也不敢忘却那些为国家民族流血牺牲的参战老兵,不要忘记战争给参战老兵带来的痛苦,多给那些穷困潦倒的老兵一些关爱与包容,让他们慢慢适应新的生活。善待老兵,就是善待我们自己,就是善待我们国家民族的希望和未来。一寸山河一寸血,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那时,参战老兵做到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坚信“有军魂、有血性、有道德”的新一代革命军人一定比“老兵”做得更好!


作者简介:傅柏林,四川成都市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西南文学网散文编辑,六盘水钟山区文学沙龙会员,《星草》杂志社成员。作品散见于《天津日报》《人民铁道报》《华夏散文》《散文选刊》《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杂志。散文集《远去的心愿》荣获贵州省2009年“新长征”职工文艺创作优秀奖;散文《记忆中那些消失的蒸汽机车》荣获2016-2018年成都局集团有限公司优秀企业主题文学作品三等奖;散文《飞驰在祖国大地上的“复兴号”》荣获2019年中国铁路文联征文优秀奖。


(编辑审核:陈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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