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可真交上好运了,远远地望着他在小摊上旁若无人地吃馄饨的模样,我想。
他算啥?不就会画几笔画,写几个美术字、书法,鼓捣鼓捣电脑什么的吗?可这两刷子算啥?听说有的博士生还找不到工作呢!说实在的,我瞧不起他,他木讷,不善交际,而且不抽烟,不喝酒,不打麻将,自然就不会像我这样,每天走进办公室后,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科长,掏出打火机笑嘻嘻地给点上;也不会隔三差五地找点什么理由去科长家喝上两盅,更不会去科长家通宵达旦地在牌桌上“垒长城”。
我们俩都在这家大型国有钢铁企业轧钢分厂党工部工作,因为我灵活,我俩一起下车间,组织基层通讯员写稿或向总公司报纸、杂志投稿,与总公司党工部接洽业务、接受培训时,一切就自然由我做主,这是科长安排的。
我在外面比他名声大多了,虽然我不会画画,写美术字、书法,摆弄电脑,但大家都知道我处世灵活、点子多,所以有时遇到检查团来检查,要写个汇报材料,做个简报,节日或迎接检查团,开会或搞什么活动去装潢店订个横标、橱窗墙报什么的,领导们都通过科长来找我,然后由我布置他完成,知道他的人反倒不多。
可现在他出名了,就因为总经理要他去家里画了一幅油画,他上总经理家去了三晚上才完成了这幅画,听说总经理还请他吃了一顿饭呢!
这件事在全厂立即成为头号新闻,贾尚的名字至少在我们分厂家喻户晓。一个有两万多名职工大企业的总经理,行政级别至少相当于市一级的领导干部啊!
于是,各种小道消息纷至沓来,有人说他是总经理的什么亲戚,有人说他是总经理什么亲戚和总经理是老同学,还有人说他总经理的姑娘搞对象已经快一年了,只不过是瞒着大伙搞的……总之,各种传说都有。
我可不是那种冒冒失失,见风就是雨的人,但我相信他和总经理关系一定非同寻常,于是,我决定对他进行一番“考察”,那天科长开会去了,办公室只剩下我俩时,我抓住机会,先赞扬了一番他的画画得好,趁他有些飘飘然时,我再把话题引到他给总经理画画的事情上来,不过,我很扫兴,他说的很简单:总经理看中了他在总公司青年画展中参展的一幅海滨主题的油画,觉得这幅画的意境很好,于是就让秘书去请他去家里画一幅大点的挂在客厅里,并按他的要求提供了笔和颜料、画框等工具,的至于他是否和总经理姑娘搞对象的传闻,我故意旁敲侧击地问总经理有几个孩子,他说不知道,但那天他在总经理家画画时,总经理的姑娘确实在一旁看了近一个小时,还给他倒了水喝。据他说总经理和他谈的话也都是一般的诸如参加工作几年了?多大年龄了?家住哪?还有一些画画方面的话题,不过据他说总经理对他挺好,吃饭时还不时给他夹菜……就这些?太简单了,令人难以置信。本来我想直接了当地问他和总经理的关系,但我知道这小子的脾气,那样会惹他发火的,如果他真和总经理有什么关系,那我岂不是给自己出难题?但不管怎么说,大家确信,他和总经理一定有特殊关系。
瞧,这不是?这会儿就有人跟这小子套近乎了:“哎呀!小贾,你怎么在小摊上吃馄饨,又花钱又不卫生,走!上你大姐家吃面条去!”
大姐?我心里暗暗发笑,全厂上下,背后谁不喊你“母大虫”?作为一个小小的福利员,你没有批条子,报销发票的权力,但在某些特定的场合,你总是善于将手中那点小小的权力发挥到极限。就说那次厂里分西瓜吧!你搬张桌子堵在行政福利科门口,在里面一百来个西瓜中,按个头大小、成熟程度一丝不苟地依次筛选着厂长、书记、科长们的,快下班时,贾尚忍不住说了句:“适当点吧!都快下班了。
你抬起头,目光像锥子般地刺向贾尚:“怎么?嫉妒了?眼红了?谁有本事也去弄个厂长、书记、科长干干,老娘照样给你把好的留着!”一句话噎得贾尚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要是我,非得趁这个机会狠狠地怼她一番,说几句刻薄话,可贾尚这小子居然一脸的诚惶诚恐,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儿,嚅嗫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真窝囊!
“怎么?瞧不起你大姐还是怎么的?我说小贾啊,以前的事就别计较了,你大姐就那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想到啥说啥。”看着这娘儿们向办公室走去,这小子一脸懵逼。
“呤呤呤……”不好了,上班的铃声响了,我一溜烟地跑进办公室,科长早已坐在那了,我赶紧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科长,然后掏出打火机,笑嘻嘻地给点上。不一会儿,贾尚也进来了。
“来了啊?”科长脸上笑得像开了一朵花,指着沙发对这小子说:“坐、坐。”
我心里骂了起来,脸变得真快啊,别的不说,就说上星期,贾尚这小子不知怎么鬼迷心窍,早上上班时晚来了十来分钟,你脸拉得比驴还长,足足“开导”了这小子半个小时,先是一阵盘问,这小子说因为食堂的燃气灶坏了,早餐推迟了一个小时时,你是怎么来火,上纲上线的?
“就你非要等着吃早餐?干吗别人都按时来上班呢?我看从主观上分析是缺乏主人翁意识,这也是企业效益低下的原因。”接着又是一通我对年轻人就爱严格要求,都是为你好……之类的话。我在一旁暗暗发笑,说实在的,我比这小子才早不到一分钟进办公室,可你坐在沙发上,头也没抬,好像根本没看见似的。
“最近经常画画吧?”话语中充满了关心和爱护。
“有时候画。”
“听说你住的那间单身宿舍有四间床,四个人挤在一块很拥挤是吧?昨天我已经跟单身宿舍管理科打过招呼了,马上给你调房间,是新单身宿舍,二楼,带卫生间、厨房虽然面积小点,只有三十多平,可一个人住,摆张画画写字的桌子还可以。年轻人嘛,就得有点事业心,要想干一番事业,没有一个好的环境怎么行呢?是吧?”
这小子眼睛直直地瞪着科长,好像不明白科长对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似的。
“今天你们上轧钢车间了解一下本月超产12%的情况,写一篇通讯,同时发总公司日报和我们分厂的轧钢风采,好好宣扬宣扬。”
我习惯地站了起来,准备等着科长交代具体工作。
科长却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径直走到这小子身边说:“你先找王主任了解一下情况,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然后再找一个突出点的班组作为采访的重点。”接着又对我招招手说:“你协助小贾了解情况。”末了,还亲切地拍了拍这小子肩膀说:“有什么事你尽管布置小王去做。”瞧,这次咱俩倒了个个。
“这……我……”这小子还是那副窝囊样,嚅嗫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哎,没关系,万事开头难嘛,干什么都得有个锻炼过程,大胆地干吧!哈哈哈……”科长笑得多甜,而我心里却酸溜溜的。
我们刚到车间办公室,车间主任老王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伸出双手,我习惯地刚刚伸出手去,老王的一双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这小子一只手,弄得我好尴尬呀!幸亏边上没几个人。
“我们工作做得很不够、很不够。”老王以从来未有过的诚恳和谦虚说:“希望你们多给我们鼓励和帮助。这次我们超产12%,除了我们自己努力,你们上回在市报上发表的那篇赞美我们的报告文学对我们也起了非常大的鼓励作用,看来,精神的力量不可忽视啊!”
老王滔滔不绝地介绍情况,这小子像以往一样默默地往笔记本上记着,而没有倒过来布置我记笔记,要不,我面子真不知往哪搁。
根据老王介绍我们将精整班作为采访重点,我心里一阵高兴,精整班紧挨着空压机房,一个有着“安娜”美称,高挑身材,长着一双长睫毛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的漂亮小妞,就在那开空压机,下车间时,我经常在她那一泡就是半天,已经有点“那个”意思了,不少时间我下车间就是冲着她去的,大伙也知我和她有点“那个”意思了,上回我去她那时,她正在给我打毛衣呢!
说来也巧,我们来到精整班,恰巧碰到这小妞从空压机房走出来:“哟,秀才们,又下咱们基层来采访什么来着?”
“采访你呀!”我故意打诨说。
“去!谁和你耍贫嘴!”她说着走到这小子身边对他说:“请你给我帮帮忙怎么样?”
“帮什么忙?”这小子脸涨得通红。
“咯咯咯……”她笑了,声音像银铃一样悦耳:“给我设计一件毛衣怎么样?”
“是给我打的那件吗?”我自信地问。
“去你的,想得倒美,等着吧!”她瞪了我一眼说,我楞在那,像被迎面浇了一盆冷水似的。
她站在那小子身边,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题。
“我们家的电视机图像老不稳,哪天给我看看好吗?”
“你能给我画张像吗?哎,干脆你教我画画好了,其实啊,我从小就爱画画……”
……
我在一旁简直成了多余的人,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采访完精整班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直想着,命运真是作弄人,我仿佛看到,若干年后的一天,这小子从“奔驰”车里走出来,腆着已经发福的肚子,走上广场主席台,对全公司三万多职工作着报告,一会儿叉着腰,一会儿挥着手,神采奕奕,语调激昂,没有半点委瑟和怯弱。
对,为了前途,必须从现在做起!于是,我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最妩媚的笑脸,用温柔得像猫一般的声音说:“这段时间你工作得真出色,以后一定会大有前途。”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解似的望着我。
“我是说,以后高升了,可别忘了拉咱兄弟一把啊!”
他正想说什么,一个老头突然一把拉住他的手说:“小贾,找你可真不容易呀!你的画最近进步太大了,那棵松树画得很有个性,别具一格,中锋和侧锋都用得很恰当,皴擦也很有力度,我已经给你送到市美协了,春节画展时一准儿展出。”
原来是公司总工会的老李头,老李头的国画在全省小有名气,是省美协会员,公司美协会长,我和贾尚上他家去过几回,光是贾尚画的松树就给他看过两回,第一回是一棵黄山迎客松,老头子看后说画得“太死板”没个性,第二回是一棵歪脖子松,老头子看后说,搞艺术的要有脚踏实地的精神,不能靠卖弄一些华而不实的技巧来哗众取宠。在谈到国画的一些技巧时,老头子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难、难、难啊!”一连说了三个难字,大有拒贾尚于千里之外的意思,现在,老头子对贾尚的态度突然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我琢磨八成是贾尚给总经理画画的事不胫而走,传到了老头子的耳朵里。
果然不出我所料,老头子把他拉到一旁,杨了杨手中的一摞纸,神秘地说:“公司准备举办一次大型画展,为了树立企业形象,扩大知名度我们邀请了省、、市美协的领导出席开幕式,还邀请了市报、电视台记者作专题报道,我知道你和总经理关系好,能不能让他出席开幕式,给画展提个字,另外,再给画展追加一万元的活动经费。”
至此,这小子好像才把人们对他态度的急剧变化和他给总经理画画的事联系在一块了,他仿佛恍然大悟,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哦,我终于明白了……”
老头子却误解了贾尚的话,喜行于色地说:“当然、当然,我早就知道,小贾是个聪明人。”
老头子正要把那摞纸往贾尚手里塞时,远处突然有人高声喊:“小贾!”原来是“母大虫”和一帮娘儿们走了过来。
“喂,小贾,说真的,总经理究竟是你什么亲戚?”问话间,她们已经把贾尚团团围住。
老头子被挤在她们外面,一脸的尴尬。
“敢情不是远房的,要不,全厂三万多人,为啥偏偏让小贾给他画画呢?”
“总经理的姑娘真的和你搞对象了吗?”
“小贾可交上好运了,机会难得,可得抓紧点啊!那姑娘长得那么漂亮,人又聪明。”
……
这小子突然从这帮娘儿们中间冲了出去,大声喊着:“我和总经理不是什么亲戚,也没和总经理的姑娘搞对象,我讨厌你们,讨厌!”
嗨!这小子怕是精神有点不正常吧?也许他真不是总经理的什么什么亲戚,也没和总经理的姑娘搞对象,也许他画画真有点水平,抑或是总经理怕要那些名人画画会带来什么麻烦才要他给画画?可这些不说出来谁知道啊!要是我……嗨,这事要轮到我就好了,可我除了抽烟喝酒打麻将,啥也不会。
作者简介:潘卫平,贵州省六盘水市首钢水钢(集团)有限责任公司离退休服务中心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