吝老爷自然有他的正名,叫宁生,比我父亲还要大,按辈份,我只能叫他哥,却不知为何,大家都称他为“老爷”,但我还是一直叫他吝哥哥。
我穿开裆裤的时候,吝老爷三十多岁了,高高大大甚是伟岸。吝老爷有母有儿却没有妻,一家三口分两家住着,母亲单独过活,他和与我同年的儿子老疤子相依为命。老疤子并不疤,或许是小时候头上生过疤子,后来长上了头发,就不见了疤子,但我们仍然叫他老疤子。老疤子像父亲,很英俊,还透出几分女孩子的秀气来,我想肯定也像他的娘。他为什么没有娘,也许只有吝老爷知道。
大人们肯定知道的事情不少,但只跟大人们说,小孩子只能从大人们的说话中听来一些零碎的片断。
据说吝老爷的妻子很俊俏,大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迷倒了当时的一大片男子。有个男人总是像猫一样常要去闻闻她那鱼腥味儿,吝老爷妻就对那男人说:“你有两个好崽哩。”男人受宠若惊,感觉到花儿的一股香气直直地流进了他的心里,飞着唾沫涎水儿颤颤地笑着说:“那我也跟你生两个吧。”他们那好事究竟成还是不成,大人们只是展示出那种神秘兮兮的味道儿,叫我们永远也无法探究出那里面无比深邃的意境来。后来她生下了老疤子,我们都知道,老疤子一点也不像那男人,只像吝老爷。
不久,吝老爷的妻子就跟他离婚了,撇下她的伟岸的吝老爷和漂亮的老疤子,也不知改嫁到哪块天去了。
离婚是吝老爷的妻子一定要离的,离了吝老爷还能找到这么伟岸的男人么?可是她毅然决然地走了,据说还走得轰轰烈烈的,因为吝老爷怎么会愿意让如此天仙般的妻子又去嫁给别的男人呢?而女人则一定要离,哪怕以后再嫁个瞎子跛子也非离不可。既然到了这个份上,还吵闹什么呢,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子,竟然连瞎子跛子也不如,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离就离吧,离了还省得一个人的油盐柴米。
听大人们说,吝老爷的婚变正是因了这油盐柴米。那时候,人们都是吃糠咽菜的,这油盐柴米确实比什么都金贵。可是,吝老爷连“男主外女主内”的常理也不顾,里里外外是一把手,箱子柜子坛子罐子全都要锁起来。他只要求他的女人按照他的安排做事,要煮饭了,他会事先把米打出来,然后要把坛子的米整平,做上记号,虽然米是锁着的,但做点记号还是很有必要的。他是很深刻地记得所做的记号的,下次再来打米时,若是记号有了更动,那么女人的脸上立刻会呈现出几个手指头印记的,虽然那灯草也能戳出血来的嫩脸蛋儿是经不起那钢戳儿似的手指的,虽然那比花瓣儿还鲜脆娇美的脸蛋儿谁见了都会生疼的,但因了这米的问题,吝老爷还是毫不迟疑地打将下去了。
有一次,女人的娘家来了个人,而吝老爷又一时不在家,女人希望娘家人快点离去,可眼见得一点离去的迹象也没有,人家很少来,又是大老远的,也实在不好下逐客令呀,就去邻居家借来半升米给煮了。后来吝老爷知道了,扬起了那钢戳儿似的手指头儿,却又突然收了回来,气闷闷地摇着头走了,从此再也不提那半升米的事。借来的总该要还呀,而吝老爷说他可从没有借过米,女人终于没法,只得从娘家讨来半升米还给了邻居。
吝老爷说:“当家才知柴米贵哟!”
女人说她既不好吃,也不懒做,更不会顾娘家,不让她当家也可,还省得操心费神,可怎么能把她当贼防呢!她还有点人格没有?人活着有个人样,吃口水也是甜的。
于是,嫩生生娇滴滴的女人就这样走了,撇下她的伟岸的吝老爷和漂亮的儿子老疤子就这样永不回头地走了……这吝老爷也真是的,我想,自己的女人都不相信还要相信谁去?如今没有了女人,每个晚上都得抱着冷床板睡去,活该!
许是单身难打吧,吝老爷才四十来岁年轻着哩,想来是熬不过了,好些年以后,他又娶了个女人。这女人气质不凡,梳妆打扮,举止谈吐皆不俗,一看就觉得她不是乡下人,很有几分城里人的韵味,她乐得不要当家,也从不参加集体的生产劳动,她只做吝老爷的老婆。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嫁到乡下来,会给吝老爷做老婆。更使我们这些乡下人惊异的是这女人竟然抽烟。吝老爷抽的是喇叭筒,而这女人则终日捧着个铜质的水烟壶,吧嗒吧嗒美美地把满世界的空气都抽得香喷喷的麻辣辣的了。女人也抽烟,这家中的开支不就大了吗?可是不让女人抽烟,女人会拍屁股走人的。吝老爷就忍痛割爱,硬生生地自己戒了烟,这是何等的悲壮之举!
吝老爷年轻时是不抽烟的。生产队里出工的时候,也不知从何时起,有了个不成文的大家都默认的规矩:你想撑锄头把偷个懒,有人会立刻指责的,而你若是抽烟,即使把锄头把放倒在田坎上坐着抽,也没人说,只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吝老爷就愤愤不平,嫉妒得火冒三丈。可是众意难抗啊。那好,你们能抽,我就是天生的不能抽么?就这样抽上了,时间一长,就上了瘾。先是抽别人的,烟是和气草,抽了就向别人讨。可是总不能老是讨下去呀。一旦自己掏钱买烟时,心里不觉暗暗叫苦,这根本就不划算啊!这烟哪里是当家人抽的呵。可事到如今他是悔之晚也,几次戒烟都因眼泪鼻涕满脸爬而告失败。而今老婆抽上了烟,他深知“当家才知柴米贵”,竟然彻底告别了抽烟的生涯。
吝老爷也实在吝得可以。生产队里农忙时要加点夜班,常常会发给社员们每人两个一毛二分钱一个的月饼。那时,吝老爷的母亲大约六十多岁了,吃饭靠吝老爷每年赡养五百斤谷子,花钱则靠自己纺纱每天赚一两毛钱来对付油盐穿衣等诸多问题。老人也很想吃个月饼,就向吝老爷讨吃。吝老爷就一本正经地对老母亲说:“你拿一毛二分钱来,我就给你一个月饼。”想来老母亲是会拿出一毛二分钱来的,但究竟如何我们也不得而知,不过人们是把这件事作为永久的笑谈了。吝老爷就挺认真地回答大家说:“当家才知柴米贵吔。”
吝老爷如此吝啬,对儿子又如何呢?他的老疤子跟我是同学,在中学时我们一起参加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演出时总要临时借一些道具服装什么的。那一次,老疤子出演的是一个老头子的角色,正需要他父亲常穿的那种古老的农民装,我对老师说也只有老疤子的父亲才有。我说的是真话,因为别的中老年人都穿的是中山装。老师就叫老疤子回家去就地取材,这可为难了老疤子。好说歹说无论怎么说吝老爷就是不肯。“不当家哪里晓得柴米贵哟,你以为我的衣服是不花钱做的么?”吝老爷颤动着胡子愤愤地说。我给老疤子出主意,你父亲不肯借你就不吃饭。吝老爷瞪大眼睛怪怪地说:“不吃也好,我还省得半斤米呢。”老疤子没辙,又求于我,我也两手一摊,又如之奈何?可演出急着要了,我受老师的委托帮着老疤子去说。吝老爷说:“你不是叫我吝哥哥吗?”我说我决不叫你吝哥哥,我叫你老哥哥。吝老爷笑了,有点像孩子,他说也可以借,不过星期天老疤子必须给他从煤矿里挑回三百斤煤炭来。我立刻邀了另外两个男生与老疤子一起给他把三百斤煤提前挑回来了,衣服的问题才终于大功告成。我也又一次真正领教了吝老爷的吝。
吝老爷八十岁的时候,时代早已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他儿子没能挣多少钱,而孙子在广东什么地方打工据说收入不薄,要为爷爷庆贺庆贺,定要摆他几十桌宴席。吝老爷大为恼火:“你以为这钱是鸡刨出来的呵,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说,要盖房子,要娶孙媳妇,那得花多少钱。
人们自然对喝他家的酒是不抱任何希望的,要不他怎么叫吝老爷呢。
可是不久,吝老爷之一举令村民们瞠目结舌了。
村前要修水泥马路了,除了摊派的外,吝老爷另把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的一千元捐出来了!虽然别人有捐一万两万的,那大家会认为只是小菜一碟九牛一毛不足挂齿,而吝老爷竟然能捐出一千元,人们怎么能不山呼海啸狂奔相告呢?我们这地方有句俗语是可以用来形容吝老爷的,叫做“淤桶上也要刮三下”。如今这样一位吝老爷比一般村民都捐得多,怎么不叫人刮目相看呢?吝老爷说:“我已经八十了,走了很多的路,都走得很艰难,很小心,如今这水泥路修到我家门口来了,这就是阳光大道吧。钱用在这里,值!”人们感动了,都说八十了也该恭贺呀。吝老爷说:“想让我摆酒宴?那我这吝老爷不是白叫了?要想富先修路,你们都不懂么?我吝老爷是被穷逼的嘛,谁不在天天盼望着富么?大家富了谁还会吝呢?”有人说吝老爷不会再刮三下了?吝老爷便显出不屑的神情来:“你小子怎么会晓得‘当家才知柴米贵’呢?该吝的时候还得要吝,你懂吗?”
哇,好一位可爱的吝老爷!
前不久,我回家探望父母,但见吝老爷佝偻着身子挑着大半担小淤吃力地往地里去,头低得几乎比肩还要矮了,努力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是如何着地的,他是在一步一步地踩稳当了再向前移去的,我觉得他很不稳当,随时都会趴倒在地爬不起来,我不敢做声,生怕他分散注意力就会倒下去。他终于把淤桶挑到了地里。他嘘了一口气,我也嘘了一口气。我说“吝……老哥哥,你就不要做了嘛。”他喘息着说:“能动还是动动的好……大家都不容易啊。”
是的,生活委实不容易,要有好的生活就更不容易了。不管如何,也不论到什么时候,我们也是得吝惜“不容易”这三个字啊。
我离开了佝偻的吝老爷,但在我的心中,吝老爷仍是那么伟岸。
作者简介:张建文:号西溪渔夫,大专学历,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邵东市作协会员,邵东市散文学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谷丰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长篇小说《烟柳寒水》、散文集《清泉心上流》、散文诗集《杨柳风》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时代百名文化贡献人物”奖。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