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肥西,遇见微小的神灵
沁香如被追逐的受伤麝猫
一朵花,正嗅闻那嗅她的人儿
这些隐藏在紫蓬山间的
绿油油的政客
耳蜗中向内旋转的楼梯
重复着黄金比例的音阶
每一朵兰花都探听着
微小的神灵
花儿呈现的,是她反射的光
那是她不要的颜色
她的艳丽,正是她的唾弃
恰如,无耻是敌人唯一的武器
尘世微澜落在你杯底
你坐进敞篷的心脏,听林尖的风
和心尖儿上的
美的咆哮
还没有被生活的潮水卷走
梧桐树隙钻出远足与蝉鸣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戴潍娜用化妆品创作的绘画作品
◎我脚下美丽的毯子正被抽走
天,我脚下美丽的毯子正被抽走——
顾不上了,头顶摇晃的星空
泪盈盈的水晶吊灯,别了!
我扑向一件件家具,它们先于我在这世上摔倒
扶稳了,酩酊的白银漆柜
睡着奶奶钝锈的纺锤:
记忆正失去,分不清它曾纺出黄金编织的屋脊
顶住!铜丝螺鈿的大座钟,
请效法爷爷坚持跑步——
时针一圈一圈,从黎明奔到日暮,
荒谬世纪里精准得不容质疑
关在里面的时间已败絮丛生。
写信的老友们一个不等一个挂到墙上
母亲像一件珐琅瓷瓶,华贵而脆弱
从名工坊的花几上坠落,我侥幸兜住——
在掐丝暗纹里第一次,摸到她粗掉的
扼死野心的纤手:
都是为了造出这室中江南!
从小到大,明治时代松鹤屏风挡住了穿堂风
屏中时节流转。今天的风,
从它骨头缝里吹出来
衰老,如小偷钻进檀木窗棂,
偷走了所有好天气。
就连牛骨制的古董钢琴,
在父亲退休后也奏起了暴脾气的雷阵雨
这些年,它一直闲置,安安静静,
在另一处演奏父亲年轻时还没做完的梦……
吹到我耳畔的春风无始终,我真愿用毕生的
枕边蜜语去换取——坐下来,多听上它几秒钟
是的,就窝在这把雕花衬梨绿的旧沙发里,
木扶手上有我养了七年的小狗淘气的爪痕
——我珍爱的伤痕
阳台上的莳花与窗外有异,
不同的爱浇灌出不同的花朵。
多想把青春一股脑赔给昨日世界,却架不住
脚下斑斓的羊毛地毯正被命运抽走——
多少人像我一样,
住在摇摇欲坠的房子里
每一天与衰老殊死搏斗
努力将家一件件抱紧
某刻起,我不再照镜。
鎏金镜框里是一幅狼狈的风景
画中人将灵魂赠予缪斯,
恳求她——将这番倒下的慢动作,
演成一出舒缓的天鹅湖;
缎带扎紧滴血的凳脚
餐桌永不熄灭
给每一位到访的客人斟满琉璃岁月
只有两次,我当真摔倒——在拿破仑三世的烈酒箱里;
救命!法国黑啤喝起来真像在嚼一块发酵的地板
◎坏习惯
我不喝酒
我就是酒精本身
我不抽烟
多年来默默跟在一杆大烟枪身后
不吃这一套,不吃那一套
今晚的彩虹刚好拌饭
南极圈的冰盖发誓绝不融化
我发誓一直微笑,绝不偷看笑容背后的
眼泪成分表。
我的高兴,是一种
抑郁症
我翻山越岭找寻诗句
人生却是台十足的自动废话机
吞下去的寂静与吐出来的讽刺
不般配!
我并非不擅长横眉
躲不过响尾蛇咬住舌尖
它酥麻且微甜,
就躲进大衣口袋里竖起中指
不臣服于太多正确,
我在众多错误中探索真谛
我不相信绝对平等
那只会由绝对的自私巧妙构成
我不否认撒谎,
仅仅是活着,便又
为谎言之上的人类故事添上一笔
我像一个职业罪犯般写作
生活竟被一页页空白追杀
——无涯的空白,
像往来的月色
更像你
我还没有见过你
你已充斥我的身心
我对美梦永恒贪婪
參不透爱里永不发育的道德感
奴隶的快乐我还未尝过
扔出去的飞刀会变成鲜花橄榄
再一次将抹大拉的玛丽亚供上神坛
人群鼓掌,举起毁灭的手
我的爱,一旦开始
就永不收回
像一滴陈酿挥发进空气
消失在无限他人之中
不喝酒真是我的坏习惯
我就是酒精本身
所有这些相加
就是我沉默的部分
◎清明夜祭
我可以盯着火光一直看下去
那是你我唯一相见的方式
早于谋面,你我的名字已有寓意
先人在颓垣上播种山骨与琴音
生命流转,似击鼓传花,花目前在我手里
——它也曾在你体内怒放。祖先,
我向你许下好多世俗的愿望,更多时刻宽慰
鬼的怅憾
我们不断迁往新的荒原,沿途祷告——
遵从文明祭扫,请务必通知祖先:
更换了银行网点。晚风杂着香火,
你们比风到得更早。
在一堆金元宝与银钱灰烬里我捉到
祖先的脚印
今晚我约莫烧掉了九百个亿
冥币被火舌蚀刻成另一世界的电子货币
我暂时无能解析黑暗世界的物质转换定理
恰如对此刻世界背后的运行动机终感无力
只有关在一棵树下,一间工位,一所房子里
焚烧自己;只有在封建迷信中领略民族大义
火焰带来史上最丰饶的表情
我可以盯着火光一直看下去
就好像可以一直活下去,就像祖先一代代死去
我呱呱坠地,扮演与世界初次邂逅的少女
鬼晓得,为了一刻相见,
我们定是烧毁了几颗星星
掩埋了数座青山。才有了灰烬之上的交谈——
这交谈持续了一个世纪
◎灵魂通信
唯有最欢愉的人有资格沦为最悲伤的人
唯有新晋的生命,可抵消衰死的命运
白云,你的新坐骑?
寄来另一座城市的歌声
我把一生正着念了一遍,又倒着念一遍
齿间,经书滚若咒珠,道不清——
前朝与后世,一轮轮回炉的爱
墓园将是未来之花园
我见证,你从死亡中习得了欣喜
浇入嘴角的泪,竟尝出新泉的甜沁
一瞬间,死亡叫你没了脾气
一转念,你又恢复了儿时的淘气
腻味了在这世上尊为垂暮老者
另一处光明之地,你就是最新鲜的来宾
记住,我们保持灵魂的通信
2021.5.26-6.14
收件人:小虎同学
◎风华
吞一口沙子挑出一粒甜米
我时常纳闷:年轻时的血,去了哪里?
它去到一颗遥远的星星,为我点亮一棵圣诞树?
抑或变成燃料,加满了一台拖拉机?
我只是在表盘上睡了一宿,
和衰老交换了一副身体
锦绣的灰烬,周身鸣放暗哑礼花——
祝贺它成功从我小小的皮囊中越狱
不竭地去往陌生之人,陌生之地
偶尔,在我喜欢的朋友们身上
我会嗅到它!
在宽阔的山坡,在无数耸动的叶脉
甚至命运交响曲里,
它冲动地想念了一把我这副旧身体
纵然是一份宇宙级乡愁
我从不指望回头。过去在未来等我——
我像一个崭新的情人,戴着白发新簪
坐在它偏爱的风雪天
嘈杂人群中,辨认他们内心流淌的音符
平庸人生里,听到湮灭的华章
逆淌的泪,是砸向眼眶的霜雪
曾被这丑陋世界夺走的青春的血
清澈的血,它千万人千万条路地寻回
◎雨斜杀下来……
定是六朝飞来的长箭,雨射杀我
胸腔里,死寂已久的火山泥
呛入晶莹雨滴
多少个雨夜层层叠叠地卷来。拥挤
好比密布的累债、账单
——房子在住我。现在看清楚:
我皮肤挂满赤裸的管线、逃生梯,
甚至消防栓。它将北极
浇筑进我身心。但我仍无法止住
啸鸣。无法对一切自雨夜
而来的守望开口问个究竟
大雨撞开了
我身上的铁天窗。
昨夜的雨箭,我会一一掷回去
那是我奉还给世界的光戟
◎宝石加工厂
宝石加工厂
这里生产宝石?
不,不,在这里宝石只是原料
那用来做什么呢?
我们把宝石加工成石子儿,
最普通的石子儿,
然后拿去铺路
……
祝你一路平庸。
2022.12
◎雪落在前门
究竟是哪一年的牌楼,哪一年的雪
牵引这幻变的中轴线
蹬上老字号朝靴
鹅毛天赴约
眼前每一条路都失去了分别
若仅仅害怕滑倒,
我并不介意光脚凌云健步
大雪,从中国的最北方一路赶来
走到今天不改洁白
飘在鲜鱼口的糖葫芦上,
就是甜的冰衣;
落在黑天里,
便与乌贼对读
旧时旧梦如宵鸣的白鸟
飞出严实的人间
邀请这个世界完完整整下一场雪
——许多年来我以为自己不配
碎落的星空毫不妥协
幸好认出它们就是那年消失的雪人
分明已是三月,谢谢雪
为我再下了一次
◎渗透
你闪进破碎的树影
你将自己编织进鸟鸣
命中寂灭的火把,抛向彤云穹顶
你像一只狗,嗅得出所有即将消逝的亲密
这本不是一场生死对决,尽管
死亡列队整齐。请相信我,
所有的水滴终会融为一体
大海蒸发以前——
巴巴里狮,斑驴和帕拉夜鹰都向着你航行
——万物流向彼此
我们活着,无处不在
生命引力,携带旷古的回忆
当你开口问:又为何分离?
我试着回答你, 收集你
不让有你渗透的大自然散佚
若我不小心说出了我想你
皑皑宇宙的坚壁深处必定有一个回音
你已嵌入世界的光景,你一次次被唤醒
我们驻足同一个故事里。
【随笔】
从后现代的“拼贴艺术”,到后人类的“拣选艺术”
文/戴潍娜
这个世界不是由一砖一瓦构成,世界同时是由一个词一个词建构出来的。诗人的工作,相当于用诗建筑此刻。
世界进行着自身的电子化折叠,人跟人面对面的交流日渐沦为“濒危艺术”。疫情带来的人类精神的虚弱和异化,恐怕比我们预计的更深远。这一代人类虽然上了太空,但生活中早已没有了魔法的空隙;科技消灭了想象的距离,人却只会越来越孤独。疫情期间,我重读了一些推理小说,感慨高智商推理只属于前现代,那时候人还没有躺在技术上睡觉,还在最大限度发挥自身的智能和人性魅力。然而这一切在电子化世界里都失效了。手机上就有一个人的一生,摄像头挤占了全部想象的可能。跟福尔摩斯一起失业的,还有小偷家族(谁还出门带钱包啊),以后就只剩黑客在键盘上动动手指的份儿。多维立体的真实感在迅速蒸发,让位给二次元薄膜世界。魔法世界绝缘了!人和人的亲密感,泯灭得只剩下某宝商业逻辑里的“亲”,与此同时,内卷之后“后排人”将永远和“前排人”拉开不可逾越的差距;手机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下“裸奔”的人群里,再不会出现无污点的圣人和圣徒,更不会有思想领域的一呼百应;人类开始全面AI化,变成半人半机器的虚妄所在,有的人是百分之三十的AI,有的人百分之五十……
诞生“神圣”和“魔鬼”的不被窥探的洞穴封死,人类无限趋近于工具。
这一代人,正在迅速抛弃三维世界。那些真实的触感、体验、人和人的亲密关系都在萎缩。当人性,当我们自身的节奏,世界的节奏都在发生紊乱巨变时,文学究竟是会跟着向前冲,还是往后退?会以什么样的舞步去适应美丽新世界的图景?技术侵略了人性,文学也会反过来渗透技术。这恐怕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
然而,诗不是现实的追逐者。相反,从屈原的《天问》到今天,它始终以一种叫人惊叹不已的方式创造现实,完成现实。我依然在期待,诗会用一种隐秘之力,夺回这个日益感知枯萎的世界。我们现在能谈的是一种预估和预言,真正疫情对人性的影响,对文学命运的影响,或许要十年之后才能够显露。人类的禁足封闭,成就了AI繁殖最好的培养皿。如今AI已经宣称可以写出流利的剧本和诗歌,然而AI在创造睥睨人类同行的优秀作品以外,更多可能带来的是猝不及防的知识爆炸,数不尽的伪信息,和无限量的垃圾。因而,“拣选”这个动词,也成为了我最近持续思考的一个关键词。
“拣选”,曾经是千百代诗人反复在做的一个动作——从万千词语库中锤炼出那极度精准的一个词;“拣选”,未来也有可能会成为人类最重要的品质和能力。
过去艺术家身上非常重要的一个动能是“寻找”,因为世界的材料有限,世界是匮乏的。千里江山图的青绿色尤其精妙,原因是青金石材料昂贵;文艺复兴之前很少能看到蓝色的画作,源于蓝色材料稀缺。由于世界缺少生产力,艺术家始终在寻找稀罕的材料去建造独一无二的艺术世界。但如今我们已经进入到产能过剩的压迫之中,各种信息、材料扑面而来,而我们需要的“真”和“美”却似乎丝毫没有增加。
未来是人人都是艺术家的时代。未来艺术家最重要的工作,可能就是在一堆无论人造还是AI制造的垃圾中,拣选出真正有益的营养——从后现代的“拼贴艺术”,进入到后人类时代的“拣选艺术”。
庞大到窒息的精致垃圾堆,迅速埋平了我们的零碎时间,抵消掉了我们原本的无聊、困惑,而人生的很多价值和反思,恰恰来源于这些无聊和困惑。碎片信息消耗掉了我们的注意力和情感浓度。互联网改变了这代人的认知模式,人们不再与事物直接发生接触,而是通过信息,建立逻辑联系,随之丧失了对世界的“触觉”。然而诗歌直接对存在讲话,它是“存在”的触角,亦构成对网联网认知模式的反叛。面对无尽的埋没、消逝与损耗,淬炼之诗,正在擦亮我们日益锈蚀磨损的知觉,恢复人类心灵的亲密。
自二十世纪以来,人类一直蒙受着“永恒进步”的思想蛊惑。在经济上,我们相信国家GDP每年会增速,个人收入十年后一定比现在赚的多;在生活上,我们笃信科技一天天飞速发展,明天还不知道会有多少新花样。然而疫情以来,人类永恒增长的预期被彻底打破,每个人不得不去面对有限性和无力感。三年疫情,粉碎了种种幻觉,人类依然那么的脆弱。某种意义上脆弱才是美丽的,脆弱才是人之为人,区别于工具的本质。
诗人们用最脆弱的笔触,在至为坚硬的信息大海中挖掘生命和历史的真相。文学始终要让在现实生活中沉默的部分,被削弱的部分,被压抑的部分,还有那些难以道明,微妙的,不可言状的部分去发出自己的声音。尽管这些年,诗歌自身的声音,也几乎沦为沉默一种。我们最终还是会发现,诗与美都是人性里最坚固的基本需求。
诗跟新闻不一样,诗是一种即兴与无限延时。
诗对此刻的“拣选”,也绝非即刻奏效,兴许数年后才被领会。许多年以后,人们会看到诗人们拣选的历史,其中的荒谬和激荡,以及这些预言在未来持续的生长。在凝聚人类群体的那些纽带已然发生断裂的今天,诗人仍试图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情感和道德经验做出广阔的历史回应。
在诗歌中,我们辨认出爱人与自己,并选择了自己度过这场战争的方式。
2022.11
戴潍娜,诗人、青年学者。毕业于牛津大学。出版诗集《我的降落伞坏了》、《灵魂体操》、《面盾》等,文论《未完成的悲剧—周作人与霭理士》,翻译有《天鹅绒监狱》等。2016年自编自导戏剧《侵犯》。主编诗歌mook《光年》。荣获2014中国•星星诗歌奖年度大学生诗人;2014现代青年年度十大诗人;2017太平洋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2018海子诗歌奖提名奖。现供职于中国社会科学院。
缘记:
有时候我们是要感谢上苍给诗人以才华的,有时候我们也要不得不佩服那些有才华的诗人,正是他们的存在,总能让诗歌脱离人情的泥淖而给诗歌纯粹的享受和美学,这其中戴潍娜就是诗歌才华中的佼佼者,她本人受东西方两个精神领域滋养,所以她的诗歌在东西方两个领域播种。她持续地耕耘于诗界,与众多大家前辈同台竞技,同台为伍(这是极好的机缘),已逐渐收获了夺目的精神成果!她诗歌中语言的灵动,意象的活泼,视觉的前瞻都是她作为独特成长背景下才有的诗人的内涵,且作为兼具时尚前沿的女诗人,她的诗歌总有时尚气息,甚至另类智慧中的巅峰体验,她也有她自己的梦幻坐标。
我相信随着我们综合国力的不断提升,中国人从科技需求外汇需求逐渐转变成品牌创造与影响力输出,在此巨大的时代背景下,更大体量的才华性诗人会喷涌到来,支撑中国新诗不断走向世界的中心,而戴潍娜是新时代下的资深的跨国跨界的诗人,窗口、自信、引领是贴在她身上的诗歌标签。
编者金忠龙坤敬
编辑/组稿:金忠龙坤 审核:莫朝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