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积俊 || 功狗和功人

高积俊
2023-11-19
来源:西南文学网

这功人和功狗的说法,不是区区在下的杜撰,是汉高帝的发明。

《史记·萧相国世家》中说:“汉五年,既杀项羽,定天下,论功行封,群臣争功,岁余不决。”拖到“汉六年正月,上已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其余日夜争功不绝,未得行封。”

这争功不绝,行封不下去,可是个麻烦事情,不能小觑的。俗话说“分赃不匀,打破脑门。”

弟兄伙一起打天下,是拼着身家性命,冒生死的生意,有那条命,幸而活了下来,夺得了天下,到头来不明不白地一样都不得,是可忍孰不可忍!惹发鬼火,扯起大旗再干他一场。这可不是故作惊人语,说了吓人的。在“封大功臣二十余人”后的某一天,“上居雒阳南宫,从复道望见诸将往往相与坐沙中语。上曰:‘此何语?’留侯曰:‘陛下不知乎?此谋反也。’上曰:‘天下属安定,何故反乎?’良曰:‘陛下起布衣,与此属取天下,今陛下已为天子,而所封皆萧、曹故人所亲爱,而所诛者皆平生仇怨。今军吏计功,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属畏陛下不能尽封,恐又见疑平生过失及诛,故即相聚而谋反耳。’”你看看,弟兄们已按捺不住了,磨刀霍霍,就要造反了。

刘邦不是封了那二十几个人就算了,这“赃”其他人还是要分的,只是分多分少,如何个分配法,大家才没有意见,还没有想出一个恰当的方案来而已。论功行赏,说起来简单,功多多赏,功少少赏就完事。可是,功多功少,不是可以秤称斗量的,论起来是个很伤脑筋的事情。论功行赏,遍封群臣,要做到一个均字可不容易,就是几个人合伙宰一只羊,也难分得众人满意。不然,太史公作《陈丞相世家》,就不会费那么多的笔墨周章来给那一句“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一如是肉矣”做铺垫了。均匀,不是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十一那样地按人头均摊。功有大小,均摊,功小的乐意,功大的就不肯罢休。庄子说盗之道有五,“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分均”,五道之一。庄子说:“分均,仁也。”万事都有道,坐天下自然也有道。把盗做大都不容易,何况坐天下。

形势摆在这里,拖不得。这封,早分晚分都要分的,晚分不如早分,免得夜长梦多。汉高祖刘邦先是照张良出的主意,先给雍齿封了个什邡候,暂时安着大家,并催促丞相、御史抓紧拿方案定功行封。

丞相、御史些也没有什么高见,指望不上,高皇帝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胸中终于有了主意,就又把弟兄伙拢在一起来分“赃”。刘邦想,只要把那些能量大的、号召力强的“大功臣”们先安住了,底下那些就好说了,还怕他们掀得起多大的风浪!刘邦一个一个地“唱名”,先是张良,刘邦说子房虽“未尝有战斗功”,但是“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子房功也。”让他“自择齐三万户。”问大家有没有意见?大家都说没有意见。张良谦虚,不敢当三万户,说封个留侯就满足得很了,于是高祖便封他为留侯。接着是萧何,刘邦说萧何的功劳最大,封为酂侯,“所食邑最多。”高祖话音未落,底下就炸开了锅:我们穿着铠甲,舞者刀枪,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身经百战,攻城略地,他萧何日不晒雨不淋的,只不过动动笔、张张嘴,打打算盘,一仗都没有打过,算个老几,反倒排在我们之上,我们不服呀,老大!高皇帝“以萧何功最盛”,那可不是信口开河,是有他的道理的。他成竹在胸,也不和大家理论,呵呵一笑,不紧不慢地和弟兄们聊起了天。他问道,弟兄们懂不懂打猎?这些武棒棒们不知高祖的玄机,是发什么神经,放着天大的正事不论,说起打猎来了。于是一个二个傻乎乎地答道,懂啊,杀人放火都会,谁还不会打猎啊。高祖又问,认得猎狗吗?弟兄们异口同声地答道,认得啊。高皇帝说,这个打猎,捕杀兔子麂子的固然是猎狗,但是,发现野兽的踪迹,告诉猎狗野兽在哪里,如何才能捕到野兽的是猎人,大家说是不是?众兄弟想都没想,异口同声地都说是。高皇帝哈哈一笑,指着一众弟兄说道,我们打天下,就和这打猎一样,各位不过仅仅是捕到野兽而已,功劳不过就像猎狗,是功狗;人家萧何,发现兽迹,指明猎取的目标,功劳如同猎人,人家是功人,弟兄们,是这么回事吗。众兄弟一听,有道理,还真是这么回事,于是“皆不敢言”,就连那个“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侯、御史各一人”的曹参也是哑口无言。“赃”就这么顺顺当当地按刘邦的意思分了。

孰为功狗,孰为功人,非庸常人所能辨识。功狗和功人,刘邦分得清,但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个个都分得清的。

有个“曲突徙薪”的故事,后来成了孺妇皆知的一个成语。手边有两本成语词典,对这个成语的解释,一是“指事先采取措施,才能防止灾祸”,一是“比喻事先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两个说法都差不多。这样的解释“曲突”和“徙薪”,也到不错,但是对于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来说,却是“断章取义”了,当初讲这么个故事的人,人家的用意完全不在这里,而是在于告诉你,事先提醒你采取措施,以防患于未然的人,比起那些事发后替你擦屁股的人来,他的作用更重要,功劳更大。

曲突徙薪的故事,是一个汉朝人讲给皇帝听的。说“讲”不太准确,确切地说是写在纸上给皇帝看的。《汉书·霍光传》中讲,在霍光的儿孙辈谋逆被诛后,当初告发霍家的人都得了皇帝的封赏,而在事发前有个上疏言“霍氏泰盛,陛下既爱厚之,宜以时抑制,无使自亡”提醒皇帝的茂陵人徐福,却被晾在一边。于是有个人(《汉书》没有说这个人姓甚名谁,估计是个默默无闻的布衣,不在“肉食者”之列吧,不然,班家父子不会不道出他的尊姓大名来的)看不下去,为徐福不平。这个人给汉宣帝上书讲了一个曲突徙薪的故事。这个故事大家都知道,就不赘述。主人把客人“更为曲突,远徙其薪,不者且有火患”的提醒当作耳旁风,理都不理。不幸为客人所言中,果然不久就失火了,幸得众邻里奋力共救,把火救灭了,于是主人家就杀牛置酒(有条件杀牛置酒来待客,想必该是个土豪吧),感谢参与救火的人,那些被火灼得焦头烂额的请了坐在上席,其余的各以出力大小多少来给他们安排座位,至于那个提醒他曲突徙薪的人,没有参与救火,则没有请来入席。于是有人爱多嘴的人看不过,就质问主人说;“曲突徙薪亡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耶?”说“曲突徙薪亡恩泽”云云的那人,他的意思很明显,焦头烂额的救火者固然有情,提醒曲突徙薪的人难道就没有恩?要说功劳,建议曲突徙薪那个人的功劳最大,要感谢的话,最该感谢的应该是提醒你曲突徙薪那个人。不是吗,你当初如果听起人家的提醒,曲突徙薪了,会发生火灾吗?主人听了那人的话,也把那个提醒他的客人也请来喝酒吃牛肉了。皇帝见了这个人的上书,“乃赐福帛十匹,后以为郎。”

那个“客人”后来到底还是被请来喝酒吃牛肉了,至于是否享受“上客”的礼遇,则不得而知。在汉宣帝那里,“酒”是喝了,“牛肉”也得吃了,至于“上客”的礼遇,则是没有享受到。比如封张章为博成候、封董忠为高昌候、封杨恽为平通侯、封金安上为都成候、封史高为乐陵候等等,徐福所得的赏赐,不过就是十匹帛而已。十匹帛的打赏,对于帝王家来说,还不如如寻常人等打发一个叫花子半碗米的慷慨。这倒不是刘家人小气,而是皇帝根本就看不上这个徐福,觉得他不过就是上了一道疏,充其量也就值十匹帛罢了。显然,在汉宣帝眼里,徐福上疏的功是远远比不上那些告发者们的告发的,至于给了徐福一个“郎”的功名,那是以后很久的事了,并不属于他上疏所得到的赏赐。

提醒“曲突徙薪”那人和徐福的际遇,未免让人心寒齿冷。不过,平心而论,这倒不是那个“主人”和汉宣帝有偏见,存私心,亲此疏彼,故意冷落他们,而是没那个眼界,不识人,看不出谁的功大功小来,在他们的认知世界里,只有功狗,没有功人,只看得见功狗,看不见功人。

如十几个人,七八条枪的老胡之流者不论,就是如汉宣帝,尽管他家老祖宗早已点破,可是,就他那点眼力,也只配赏识“焦头烂额”的功狗,功人,却是不识的。想想也是,按庸常的思维,那个人客人,不过就“曲突”“徙薪”什么的动动嘴皮子而已,腰不酸背不痛的,人家奋不顾身地往烈火里扑,烧得焦头烂额的,你能和人家比?牛肉和酒,人家配吃,你配?猎人,不过吹吹口哨,打打手势,咋咋呼呼,指手画脚而已,人家那猎狗,穿梭在草蓬刺窠里,和猎物撕扯搏斗,冒着命的玩儿,那才叫功劳,你能和人家比?你配和人家争功?不是么?

功狗和功人,刘邦分得清,但不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个个都分得清的。

世人多如那个杀牛置酒,以功次坐而不录言曲突徙薪者的主人,在他们那里,为上客的只是焦头烂额的功狗,至如筹谋曲突徙薪那样的功人,牛肉和酒,是没有份的。所以,功狗每每得意,功人往往落魄。



作者简介:高积俊,盘州市双龙潭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审核:杨 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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