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十多年里,过往的点点滴滴总是不断地在脑海中闪现,很多零碎的东西,串不起来。有一天,妻姐家姑娘说:“她吃水果过敏”。我一听,猛然间脑海中就浮现出父亲来。
1986 年的夏天,11 岁的我孤身一人去怀化,去那个内陆开放发展最快、父亲已扎根多年、于我非常陌生的城市。当时的路很险 ,很曲折。盘山的公路从山顶往下看,就象一根舞动得很漂亮的丝带,来来回回的至少有 10 多个折曲,280 多公里的山路,不堵车 ,也要 8 个小时左右。要是堵车了,大清早地出发,可能深夜才能到。我是早上 9 点左右在洞口上的车,到怀化也不早不晚,恰是晚霞西照最漂亮的时候。
一下车,父亲就站在车下面了,依然很严肃的样子,但语言却比以前要柔和得多,“上路晕车么?”我是第一次坐这么远的车,去这么远的地方,便实事求是地回答 :“吐了,有点难受。”然后就跟在他后面,往他的工地去。工地离下车的地方有点远,一路上父亲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问了一下禾苗的长势。
走了有一公里路的样子吧,他又问:“还难受么?”我说 :“要好点了。”他便从背着的黄书包 (当时特流行黄书包) 里拿出一掰香蕉来。说实话,做为一个大山的孩子,我当时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吃过,甚至也没有见过,只吃过桃子、梨子、桔子等农村里土生土长的东西。看着这黄灿灿的,一掰一掰的,总共有十多个吧,因为在车上吐了的缘故,又一天没吃东西,肚子早就咕嘟咕嘟叫了。父亲也许是怕我没吃过,不知道怎么吃的原因吧,掰下来一个,然后剥开递给我。吃第一口的时候,感觉有种特别的味道,不是太适应,父亲好象看出来了,问我:“有种怪味?不好吃?不过,适应一下就好了,第一次吃香蕉都是这样的。”我便吃第二口,味道就没有强烈的刺激了。当我咬下第三口的时候,就感觉出香蕉的细滑,润甜了,很快就吃了第一个,父亲又把第二个剥好的香蕉递到我面前。我很快速地又吃完了,最后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吃了多少个,反正就是父亲手上只有一个的时候,父亲笑眯眯地看着我问 :“还吃么?”我说 :“吃饱了,不要了。”父亲就没有剥了。我猛然才想起,父亲怎么不吃呢,我就说“你吃”,父亲仍然还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印象中,父亲好象从来没有这么慈祥温和过的,他总是在孩子面前保持着贯有的严肃的样子。瞬间,一股细细的暖流流淌过我的全身,明显地感觉到父亲好象眼眶有点湿润的样子,但在夕阳下却只有金色的光泽。他一下子又变得异样的严肃起来,淡淡地说 :“我不习惯香蕉的味道,对香蕉过敏”。不觉着就已经到了他的工地厂房了。我便记着了,父亲是对香蕉过敏的。
这以后,父亲的工地越做越大,慢慢地已经拉扯起一支近200人的队伍了,也就是城市里所说的农民工,他就是包工头。家里日子越过越富裕,水果自然也是经常吃到。父亲也经常买些香蕉回来,还有其它的水果,但总没有看到他吃。
1996 年,父亲和他人一起合伙投资房地产,并且在城东市场一次性修筑近 20 万平的房子。工地上平场、挖基脚、打基础,一片万象更新的美好景象。1997 年,亚洲金融风暴席卷全国,父亲也未能幸免。先是合伙人暴病身亡,接着公司垮台,欠了一大堆账,最后父亲也郁闷沉沦了下来。
当时,一家老小六口人,还欠着一堆账,四个子女都在读书。我是老大,正在贵阳读大学,所有的花费一年要这么多,怎么办?父亲思前想后,无计可施,竟然放下他当老板的架子,在居住的小区门口摆起了水果摊子。父亲终究是做过大事的人,卖水果也比人家卖得有气势,譬如西瓜,甘蔗什么的,都是一车一车地拉来,比批发价略高点,比零售价要低很多,居然也是一车一车地卖,一天一车,尽管没赚多少钱,而且非常累,但他总是说,“嗯,有劲 ,慢慢来”。
2000 年,我大学毕业了,去了趟广州,想去南方谋份差事,来挑起家里的大任。弟和妹都已经读大学了,还有个小兄弟在读初三, 家里的压力很大。尽管我大学期间一边读书一边做事,居然也开了几家店的连锁,有了一些积蓄,暂时来看,能维持一下子。可一看家里情况,心里便急得慌,就去广东走了一趟。广东美的公司的张俊和入厂的佳文分别接待了我,但因为学医的原因,加之涉及跨省就业,接受单位有限。有一个乡镇医院倒是愿意签订合同 ,但考虑到发展有限,还是放弃了。其时,父亲的水果摊子生意也越来越差,主要是做这一行的人越来越多,人家是做着生意补贴家用,父亲却是用来养家糊口,明显的不在一个需求层次上。因此 ,父亲显得越发地沉闷了。
从广东回来,张俊买了一大堆的水果,有芒果、提子、山竹什么的,反正都是内地很稀罕的东西,也买不到。一路上,我没舍得吃,就带回家。父亲知道我没有找到如意的工作,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吃带回来的水果。母亲和弟弟都觉得小芒果特别好吃,我也吃了一个,味道真的很不错,便给父亲拿了个,要他吃。他拿起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便放下了,说:“过敏,身上会起泡的。”竟没有吃。仔细回想起来,父亲当天竟然是什么水果都没有吃,我内心里却是非常的惶恐,“莫非父亲在责备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么?”我一直这么自责着,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怪我。那是 2001年7月,我同时收到联邦制药有限公司的聘用合同和贵阳到成都的单程机票(聘用我为联邦制药有限公司的西南片区副总经理)、六盘水卫校报到、六盘水市计生委报到的三张通知的时候,我让父亲选择,父亲说 :“就去计生委吧”。我明显地感觉到父亲心里的兴奋和激动,哦,父亲,他却是在想:家里总算培养出一个吃公家饭的人了。而我想的却不一样,我想去制药公司,试用期年薪 5 万,在当时可是个不小的数目,足够贴补家里的,但是我仍然选择了父亲的选择,看着父亲心里洋溢着的兴奋和满足,我恍然明白,当时如果在广东,谋取到一份差使的话,父亲定然也是不满意的。
2002 年回家过年的时候,父亲仍旧还在卖着水果,居然也有小芒果卖了,还有石榴、红提什么的。父亲明显地比往年要精神得多,看见我回来,格外地高兴。经过岁月,经过风霜,父亲也慈祥柔和得多了,看着我,笑眯眯地,坐在一起,会不由自主地笑眯眯地盯着我看,倒好像回来一个特别稀罕尊贵的客人一样。有一次 ,我就和他坐在水果摊前边守摊边聊天,他从一堆小芒果里特别选了两个小芒果递给我,我就剥开了一个,然后递给他,他居然想也没想就吃了,我说 :“味道怎么样?”他说“这一批的芒果没有上批的好吃,不过,还不错。”我顿时错愕了,原来父亲也是吃芒果的。于是,我就顺手又剥开一个香蕉,是巴西蕉的类型,他也毫不犹豫地吃了,完了抹抹嘴角说 :“究竟还是外国的香蕉要甜点。”哦,看着他边抹嘴边说话的样子,我却有了种想哭的感觉。哦,父亲,你原来不是对这些水果过敏,你只是想让你的孩子多吃一点点。
作者简介: 李恒,湖南洞口人。
(编辑审核:赵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