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文 || 望月亮想母亲

张建文
2023-05-15
来源:西南文学网(绿汀文萃)



母亲在时,我每天都高兴地写文章,我太喜欢写文章了。母亲离世后,我再没动笔了,只是每个夜晚,对着月亮动情地呼唤:母亲——

在思念母亲的日子里,我以为我只是行尸走肉,只剩下没有灵魂的躯壳,但在仰望月亮的时候,我知道我有了灵魂,因为有灵魂才能在自己的心房燃上香,才能祭奠于人,祭奠于自己的心,才会触到这酷暑的热或彻骨的寒。

夕阳西下,月儿初升的时候,我多想在村落里寻找母亲的身影,倾听母亲悠长的唤儿声,我忘情地应和着:母——亲!

深邃的夜空悬挂着一轮盈盈的月亮,宛如一只明晃晃的银盘,镶嵌在辽远的天边。

我总以为那月亮是母亲,我母亲就是那月亮。

呵,月亮——母亲!

凝望着月亮,就想起母亲。母亲羸弱的身体点亮孤寂的黑夜,一针一线驱走冬日的严寒,粗糙的双手撑起爱的港湾。母亲的字典里没有劳累困倦,只有无私和爱、辛劳与坚强。

微风带着花的芬芳掠过静怡的夜空,抬头望月亮,泪眼里就看见了母亲劳碌的模样。母亲背着生活的苦难,常常手忙脚乱,常常行走如飞,追赶着日出和月落,也追赶着麦子、谷壳、薯渣,从磨眼里进,从石槽里渗出黄色的粉末。一个大簸箕,一个圆筛子。在每个夜的天空开始明亮的时候,母亲从地里回来,开始新的劳作,将磨盘推得溜溜转,又将这些薯渣、谷糠粉诗意地拌些白米粉,煎成一个个金色的月亮。就这些金色的月亮,驱散了我们饥饿的目光,造就了我们儿时苦涩而甜蜜的生活。但见母亲将明亮的月光全部揽入眼眸,整个世界就呈现出了慈祥与温和。

月光下,母亲的身影是世上最让人心安的风景。

在这风景里,母亲听到了儿子骨头拔节的声音,以为那是世上最美的乐曲。母亲笑了,我却心有余悸,担心母亲笑出一道道皱纹也笑驼了背。

月亮纯净的血液里溶进了多少天地精华山川灵气,只有故乡知道。母亲种植了多少辛酸,种植了多少金色的月亮,化解了多少风霜雪雨,只有儿女记得。可当我们的生命挂上快乐铃铛的时候,母亲裂口的手总藏着猩红的痛。

可是,母亲总忘了痛。那时,我听大人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劳累一天一身疼痛。我想母亲会更痛。可是母亲从不说痛。

明月中天时,母亲仍沉浸在如水的月色里,像一尊玉雕。只有这时,母亲才腾出了时间,来到河边码头上洗衣、洗红薯,一并洗月亮。我就在母亲身旁的木盆里玩水,拍月亮,拍碎了,又圆了……我快乐,母亲就高兴,一边洗月亮,一边哼童谣:

“月姥娘,打场场,割了麦,叫姥娘,姥娘不吃大锅饭,刷了小锅炒鸡蛋,鸡蛋香,炒干姜,干姜苦,炒老虎……”

“山老鸦,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母亲有洗不完的月亮,也有唱不完的歌谣: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还有团子还有糕……”

“小白菜,地里黄,三两岁,没了娘,跟着爹,好生过,只怕爹,娶后娘……”

空旷的河边码头上,一切声音都凝固了,唯有母亲的歌声荡过辽阔的田野山岗,荡过古老的村落和弯弯曲曲的小河。凄凉的歌声唱出了许多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也唱出了母亲古朴的奢望与憧憬。

母亲的童谣是我心灵的翅膀,让我开启了人生最早的飞翔。从童年起,我就喜欢歌唱,尤喜乐器,二胡、笛子、口风琴,后来又恋上了电子琴。这使我在中学时成为学校文艺骨干,后来回乡务农又作了生产大队文艺宣传队队长,以致后来在漫长的教师生涯中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少年求学时,我从母爱的河里游向未知的远方,但不论走到哪里,无论如何沧桑,都能感受到母亲的月光苍凉地照在我身上,就会感动着,就有了把心揉出泪来的坚强。是母亲体内那鲜红欲滴的血液迫使我用尽毕生的气力,挂起一轮明月,让月光清洗过的无数次生活情节,闪现真实的光芒。因此,我发愤,我苦读,立誓铁棒磨成针。于是我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无论哪个级段,学业成绩都是全校第一。母亲很自豪,我很心伤。到高二时,我实在读不下去了,家里几乎揭不开锅了,还上什么学呢?母亲月光般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我,我忽儿觉得那月亮暗淡了,又忽儿缀满了点点星星,又忽儿母亲扭身出了家门。许久,母亲轻快地跨进门,将借来的两升碎米倒进我的挎包里,然后又填进去几坨红薯,说:“上学去,再难,要坚持,要前行!”我不得不前行,我不能让母亲的月光再暗下去,因为母爱太多了,多得这挎包兜不住了,心也兜不住了,甚而整个世界都难以兜住了。其实,那时,三斤米我三餐就能吃完,可是我吃了六天。那个饿呀,实是难以名状。饿得睡不着,我常常干脆起床在校园看月亮。看着看着,就看见母亲站在月光和树影间,痴痴地眺望,老是津津有味地啃着那难以下咽的糠菜粑粑……

从此以后,我贪婪着月光的白,如同母亲慈祥鬓发的白,也有母亲眼睛里最纯净的白。风,吹乱了母亲稀疏的白发,如同故乡的天空飘满了愁絮。我颤抖着,想搀扶起母亲的苍老,在母亲临近夕阳时,多分给她一些我的春光,甚至用我的生命做一份供养。我抽走了母亲身体里的血脉,归还是时候了。

可是,苦日子过去了,母亲却老了;好日子来了,母亲却走了。孩儿只能弯下腰,以跪拜天地的礼仪,在飘然如练的月光里,虔诚地捧起一朵故乡的野花,插在母亲的坟墓上,在月光和花影里,我会看见母亲那苍老的身影佝偻在小村旁。我想,母亲的笑容定然和从前一样,定然还在把孩儿守望……


作者简介:张建文:号西溪渔夫,大专学历,中学教师,中国作家创作协会会员,邵东市作协会员,邵东市散文学会会员,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谷丰和他身边的几个女人》、长篇小说《烟柳寒水》、散文集《清泉心上流》、散文诗集《杨柳风》等,曾获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新时代百名文化贡献人物”奖。


(编辑审核:陈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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