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云 || 酱霸饭

陈友云
2023-05-09
来源:西南文学网


      孩子确实有点偏食,平日里只喜欢肉类、蛋类与豆腐。当问起吃什么菜下饭时,总会不假思索来一句“酱霸饭”。 

   其实,像他们零零后出生的孩子,对食物没有曾经饿肚子的我们那般渴求,因此对于家乡麦子酱自然谈不上有多喜爱,多中意了。只因孩子六岁之前留在外婆身边,在湖南农村成长的他,对酱霸饭记忆多些而已。又因其外婆对生活的调节,向来执行的是细水长流、荤素搭配,最怕的是“寅吃卯粮”与“好呷不留种”。所以孩子再小,连着吃两餐油荤,就会挑点酱喂饭。并说这样呷不会呷坏肠胃,不会呷滑嘴,荤素搭配着呷,不减饭,孩子饱食健康好带。所以既便挑食也能随便对付,热热的饭,摸一层薄薄的麦子酱,呼啦呼啦,一会便津津有味呷了。 

   是的,这酱,对于曾经的我们,确实另有一种情义。是吃在嘴里,忆在脑海的家的味道、故乡的味道,时光的味道。游子聊起“酱”,都有一肚子故事。  

   先从酱的制作聊起吧,家乡麦子酱,从麦子到麦子酱,大体分三步:首先将麦子淘好泡好,蒸或煮透后,凉至室温;然后用簸箕或箩筐,通过稻草或黄丝茅保温发酵;发酵好晒干磨粉,然后套辣椒晒酱,装坛密封,大致成型。

   但作为曾经家家户户的“菜坛子”,上面三步只是序章。  

   一坛好酱从装坛到开坛,一般需要再等七天。每次装好密封后,母亲总会郑重其事,将坛子盖盖好,用干净井水栓好坛子边,并说至少要等七天才能呷。 

   为什么非要等七天,明明在晒的过程中及装坛时酱钵与筷子上已尝过,且可尝可吃,亦香亦美味了,为什么呢?隐约听母亲解释,说酱与坛子亲近,才能成就一坛美味酱,说太阳暴晒后的酱火爆,只有与坛子静处七天,才能扯足地气,酱性才文和,呷起才带劲,才不会坏场合。也许是面对当时天大的诱惑(民以食为天),大人想培养孩子的定力吧,让孩子明了,凡事不可一蹴而就,总是需要等一等,就如这新酱,明明已经很香很可口了,依然需要耐心等待。

   漫长的七天终于过去,母亲挖出半饭碗,红红的,透着油亮的新酱,散发着暖暖的酱香味,各自挑一筷子,往白米饭上一模,呼啦呼啦,三口五口干一碗,没有油水的岁月,半碗酱,却美美地各下三碗饭。那是一个“香”一个“爽”一个“饱”。

   但如此尽呷酱也不常有,因为每一坛酱,都是当时一家人的菜坛子。所以母亲在开坛之际,顺势将晒干水气的茄子条塞入酱坛。

   而每家的酱坛子,就像大地母亲般厚德载物,包容兼备。除了纯纯的辣酱外,还能酱诸多菜品,如茄子、辣椒、大蒜、生姜、藠头、黄瓜、冬瓜、萝卜条、刀把豆、黄花根、土毽子、葵花杆芯等等,凡不药人的蔬菜、野菜均可入坛,均可酱。均为多年的艰辛生活加了劲、添了味。

   说起酱坛子,有几道菜游子总是津津乐道,记忆犹新。如酱茄子,生茄子洗净、切条、滤干、入坛,两三天可吃,特入味,特进盐,绵绵的,咬小口,送半个红薯或半碗饭,那是一个香辣,一个饱食。至于“酱茄子”,除了实实在在的菜而外,家乡还有两言外之意。比如“口里含家酱茄子”——意为口齿不清,说话吞吞吐吐,表情达意不利索;“栾茄子”则为整个茄子困困地塞入酱坛,难进油盐而引申。“栾茄子”,一为学东西特慢特难,学艺三年还是“栾茄子”,既是七窍通六窍之意;二为固执,听不进劝解,一意孤行。聊天中听到此说辞,也许是不动声色的点评,也许是温和的打破。当然,如若说自己,那百分之九十是自谦,此时听话的你不妨顺势来一句“你哩房心像灯笼,花跳得很”。而此般聊天,比吃酱茄子够味。 

   酱刀把豆,那是另一特色,刀把豆比起豇豆、四季豆来,它扁平而宽,外型似刀把子,似水果刀,成熟的豆荚种子如同菠萝蜜核,褐紫色饱满。一荚三五颗豆子,如若不是专门留种,此豆采摘趁嫩,荚成豆未鼓时为佳。刀把豆印象中未新鲜吃过,要么切片入酱坛,要么晒干做扎菜。而这酱刀把豆,那是童年快乐美味的记忆。寸长、薄片,似春天刚冒土的“狗尾巴”,“小菇朵”。一荚能切二十来片,样子大同小异,煞是可爱。同样吃酱,如谁说我家有“刀把豆”,即刻似招蜂引蝶,一般孩子全拥到,桌上半碗“刀把豆”分分钟捡光(那时的我们除了饭自家鼎缸添,菜是走到哪家吃到哪家)。

   酱土键子(学名草石蚕草),这是一种稀有物,土键子虽说是野生的,但往往未长成,早已扯了做猪草,偶尔在石缝中遇两株,犹如大海拾贝,小心翼翼挑出,苗做猪草,米黄或乳白、田螺型田螺大小的土键子宝贝般洗净入坛,酱好后,夹出,浓浓的酱香裹着淡淡的泥土芬芳,脆脆的、紧实、爽口。一年难得几回遇,反倒多了分记忆。

   至于酱黄花根,那是父亲首创。早些年,老家大势栽种黄花(金针花),作为主要经济作物黄花菜除了产量高价钱好之外,其浑身是宝,叶子、杆杆都是农家难得的物品。这叶子,新鲜时可以切碎喂猪,干了即可填猪栏牛栏,编织小物件,亦可当柴。但栽种黄花非常幸苦,除了松土、施肥、培蔸、分蔸外,摘、晒是最滴汗的,顶着烈日、冒着风雨,在中午十二到一点之间摘完当天成熟的黄花,不能错也不能过,否则严重影响黄花等级与品质。等一季黄花摘完,杆叶收割后,农闲时节要分蔸。这黄花头两年新,再两年茂,三两年不分似蔸草。所以勤快的父亲每年都要翻出大量黄花蔸,精挑细选后,再分成小蔸,大面积栽种。因此每年翻蔸后,自然会留下许多泥鳅般饱满的黄花根。父亲想花叶都没有毒,这根应该也能吃吧,于是让母亲少许少许单独酱来尝。真可谓无心插柳,这酱黄花根比茄子脆,比萝卜条鲜,别有一种鲜香。栽种黄花的十来年间,黄花根也成了酱坛主角。为曾经物质匮乏时代的生活添色添彩,同时成为游子聊家乡酱不可跳过的章节。岁月如歌,生活如歌,酱黄花根亦如清泉流石之痕。然而,几十年后,其味其形其景其情依然印在脑海。 

   老家麦子酱除了“可酱万物”外,亦可荤可素,可主可佐。舀半碗酱,加一勺白白的猪油,放饭上一蒸,香味关不住,整个院子弥漫着绵长的,诱人的醇香。那是当年解馋的佳品山珍,如今想想,依然满口生津。若舀来炒回锅肉,烩猪脚、排骨等,那便是特色酱爆湘菜了。

   当然,要想做成一坛好酱,晒酱是关键。秋高气爽时节,老家常常多晴少雨。家家在禾堂坪架好木制三脚架,抬出或抱出大酱缸,酱缸口大底小,圆锥柱形的大酱缸稳稳地放置三脚架上,一年一度的晒酱正式而隆重地拉开序幕。 

这一摆一晒,像预约似的,家家户户齐出动,早晨搬出,傍晚收,每个院子几乎都有一个老人帮着晒,请与不请,老人都会主动自愿地帮忙,一天挨个搅拌十余次,晒它十多天,晒出醇香,晒出层油。而晒酱时日,也是孩子们最惬意之时,兴奋之情亦如过年。十来个小伙伴,顶着烈日,一边在禾堂坪打油板、摔钉子、抛子打逗等游戏,一面有人不时侦察大人动静,一些察看晒酱成色。然后一声咳嗽或一个手势,游戏中的孩子风一般飘至酱缸傍,主事孩子举着两尺长,半寸宽,扁扁的,专门拌酱的大竹筷子,挨个儿,一人一口。听到一声“各的草落孙”“各的鬼崽仔”,惊得偷酱吃的四散。有时吃的是刚晒半天的辣椒酱,生生的,闻着就辣鼻子,主事的尝一尝,连连吐舌头。不信闲的上,逮一大口,明明辣得滴汗闪泪花,却鸭子死了——嘴硬。于是在大家你不怕辣,我还嫌不辣中,较着劲偷吃。结果辣得嘴红脸红吸鼻子,或跳着脚,悉索嘴,冲去井边灌水,再到处找瓜豆、野果解辣。辣劲一过,又相约到其他院子看酱去了。

当然,一两孩子是不会干这事的,一是没有那兴趣,即便是走近酱缸,也会有意避开,有种瓜田不系履,李下不理冠的自觉;二是万一被人发现,会觉得没面子,尤其是被戏称“好呷婆”“好呷崽”,那会很长时间不敢看人。可孩子们一聚集,情形截然不同。所以那些年,那些孩子清楚每家晒多少酱,咸淡如何,香辣如何,是否加了甘草水等等。 

诚然,这酱制作原理一样,程序一样,但味道不尽相同,正如各家日子差不多,但每个孩子各有个性,各有特点,谁是谁家的,路人能辨。酱也一样各家有各家的味道。  

当酱充分吸收阳光,透出油亮醇香后,装坛存储。

而存储更是一坛美味好酱的进行式。酱入坛后最忌生水与透风,如揭坛子盖不小心滴进栓坛子边水,未及时处理,酱便慢慢变味变坏,甚至生虫。就会坏一年菜坛子,会使女主人锁眉大半年。二是坛子边搞忘栓水,醇香的酱会带一种难闻的哼风气,且表面起白皮,吃一口皱一眉。因此能做好一坛好酱在蒸煮、发酵、暴晒;能保存好一坛好酱,则在平日的养护之中。一是不能用不干净的筷子或瓢入坛夹酱;二是坛子边不能干水,且坛子边水不宜过少,亦不宜过多,水多揭盖时容易滴水入坛,水少容易透风入坛,一般顶边三分之二最中正合适。

如今制酱,省略了蒸煮、发酵两大步,等晒酱季节直接到乡场称几斤酱麦子粉,拌好晒酱即成,也无需酱那么多菜品,主要是保留那份制作手艺,那份醇厚的酱香及睹物思情的念想。 

静坐细想,即便是这一坛普普通通的麦子酱,它需要时间培植,需要阳光照耀。它能容万物,却也有自己的原则,必须干净,必须密封好。酱如是,何况其他哩。   

一年又一年,一坛又一坛,或香醇、或咸辣、或美味、或一般般的家乡酱,伴我们度过寒暑、度过四季。在盐精助力,万物可酱的岁月中,挣钱酱霸饭、上学酱霸饭、赶考酱霸饭、出门酱霸饭是家常也是激励。常年的酱霸饭中,家乡辣酱滋养了父老乡亲的骨骼、强健了体魄、壮大了胆量,也沁润了大家的味蕾与记忆。它是主打菜,也是调味品,更是父老乡亲智应生活的大酱缸。无论何时,有酱霸饭,差什么、愁什么、怕什么?有酱霸饭亦醇厚亦香浓。

   


   

   作者简介: 陈友云,女,籍贯湖南邵东,西南文学网小说、散文编辑,贵州六盘水市戏剧家协会理事、办公室副主任,六盘水钟山区文学沙龙会员。作品散见于《贵州工人报》《首钢日报》《六盘水日报》《钟山文艺》《故园情》等报刊杂志。散文《母亲不想长寿》《童年记忆》《趣话吃鸡》曾多次在《水钢报》与水钢工会获一等奖、二等奖。

   




                    (编辑:杨荣昭)




阅读8216
分享
下一篇:这是最后一篇
上一篇:这是第一篇
写下您的评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