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轶群 || 生生不息:“生活大散文”的丰实与浩瀚

谢轶群
2022-03-22
来源:叶浅韵的槿园夏天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初唐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中的这两句诗,显出对人类旧逝新来、世代更迭、生生不息的力量的自豪。叶浅韵的散文集《生生之门》,总体也显出这样的意旨:由一个村落凝缩的一个族群,面对无边的贫苦、辛劳、灾难,总以一种坚忍、强悍、乐观的精神,并贯串一些淡然、麻木乃至愚昧,最终把一个个辛酸的岁月留在了汗浸泪染的足迹之后。厚土长天,夏阳冬雪,“许多故事从遥远的年代走来,恍若隔世。清苦,忧伤,欢乐,全都成了与生活抗争的乐趣”。

方寸乡村的生生不息

       本书以抒写女性生育的《生生之门》开卷,另五篇为《生生之木》《生生之火》《生生之土》《生生之金》和《生生之水》。《左传》云:“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取用这五材的“民”则是叶浅韵家乡四平村的生民。作品以金木水火土这宇宙本原五大元素为聚焦点,据此归集和挥散四平村的乡土生活,在作家主体精神强劲的滤照、涂抹、生发下,点面交织地展开底层民众生存环境、状态和心理气质的长卷。

       在《生生之门》中,作者把人群的繁衍首先看成女性的苦难。除了生理上的巨大痛楚,更有生育观念的世代折磨。五伯母连生八个女儿,被邻里就此恶毒咒骂时只能蹲地伤心嚎啕;再生产时仍是女儿,丈夫立即愤怒叫喊“快拿粪箕来端了丢出去!”到发现这回是个龙凤胎、后面还有个男婴时瞬间变得狂喜温存。这些无情粗鄙的言行又是穷困生活和沉重耕作需求劳力等的必然。“苦荞粑粑才动边!”出生只是人生各种苦难的起点。

       作品按照历史线索组构女性生育图景:传统社会时期,计划生育时期,放开二胎时期和允许三胎时期;有男人眼里的生育,村妇眼里的生育,市民眼里的生育,知识女性眼里的生育,还有国家角度的生育。全文饱含丰富的生活事件和细节,一路由阴晦沉重而逐渐泛起亮色。文学作品中很少见这样对生育现象的全面观照和沧桑叙写。

       应该重视叶浅韵未被“专业系统知识”规训的身份。她在那个中专生百里挑一的时代考上财校,毕业即结束了受学校教育的生涯。因此《生生之土》写土地这种常见题材,尤能显出“教化”外的心灵吸纳生活的广度、精度和情感浸润的深度,其“原生”的舒展粗砺、大开大阖、侵肤入骨会被有心读者珍视。

       四平村关于土地的方方面面的人事,包括土地对人的滋养与束缚,农耕阶段村民的土地信仰,商品时代先行者的土地经营,大建设中土地功能、价值的嬗变及其对乡村人际关系的冲击,新一辈由面朝黄土而面向大海,城市生活中又对乡土复杂回望、深情挽留……长文心沉山川,视通风雨,情味千回百转。“我以为日子应该这样洒脱,天大地大,哪里都是归憩之地。有耕有读,日出日落,无论卧躺在哪里,都与阳光、雨露、空气和水,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吃土而生,入土而亡,万物生长、蓬勃。天养精气,土养肉身,代代相生,不息于一粥一饭。”相比之下,作为“形散神不散”典范的秦牧名作《土地》,其过强的“书斋气”和“宣教气”是不是压过了作者切身牵连不多、沉浸不足的“地气”?

       如同福克纳反复描写“一块邮票大的故土”而成“体系”,叶浅韵对方寸四平村的丰实讲述也自成浩瀚世界。除了层层叠叠的故乡生长阅历,这是作者处于城市化进程转折点上、对山村与城市都高度熟稔的结果。城市生活与乡村记忆、乡土心态的对照和相互触发在当下最是时机。书中的其他篇目,也都是时代冲撞中的大片才情浪花。余华在《活着》自序中说:“一些不成功的作家也在描述现实,可他们笔下的现实说穿了只是一个环境,是固定的、死去的现实,他们看不到人是怎样走过来的,也看不到怎样走去。”而叶浅韵深翻过往又面向未来,写出了生生不息的回肠荡气。

强烈感性中的形而上氛围

       曾有文学博士如此论断:“叶浅韵从来不是一个形而上的思考者,她是一个形而下的感受者。”也许文中那些绘声绘色的场景、敏锐鲜活的感觉、真切浓烈的情感给人过于深刻的印象,而会对作者“接地气”还试图“接天气”的一面有所忽略。实际上,《生生之门》一书中的形而上氛围绝不稀薄。在自然、人生和时代中,沉潜就有体悟,深入就会洞透,出自强烈感性的发见自有某种奥义相随。

      《生生之木》中树木植物自在自为,无所不在地荫蔽人生、启情迪智,还不乏神秘主义,无论在乡在城,它们都深沉绵长地慰藉人的灵魂,这标举了沉静安然的价值向度。《生生之金》里具有宿命感的的金钱既是物质,又是对抗贫乏、创造财富的强韧精神,金钱诱发人性的卑劣,也熔铸人的尊严,物质满足和精神完善可能对立也可能同一。而《生生之木》和《生生之火》的结尾,进一步探入了人生与世界运行轮回的层面。

     “爷爷、奶奶、父亲、外公、外婆,还有更多的长辈,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活着的时候,他们用木头归顺生活,死去的时候他们的身体被木头归顺。”      “人类的文明是从一团火里走来,开启他们生机勃勃的日子,最后的归宿都要以一场火结束。”两文都以丧葬收束,无论棺葬与火葬,似乎都让人回到了生命的源头,构成了一个轮回。身在缓慢历史之中的生民,一生的轮回跟一天的晨昏往还、一年的四季循环形成了对应,这里已触及到天地、人世的运行之道;一场场周而复始又多少含蕴了螺旋式发展进步的可能,且与《生生之金》中“在没有物质的时候,要花费大半的精力去寻找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物质丰沛了,又要花费大半的精力去寻找精神,皮之尚存,毛已衰退”的循环又存在某种联系。叶浅韵对探究生存现象背后的抽象理式一直是有自觉意识的。

       附着于感性的知性因素也有穿透力的不足。《生生之门》中就计划生育政策写道:“一项新政的施行,总是伴随着各种声音,有人成为受益者欢天喜地,也会有人成为受害者呼天抢地。”“……众口难调的人间呀,有哪一双手能抚平所有沟壑,有哪一碗水能端平人心公道呢。”流于情事表层的感叹显出了其个人权利、公权边界等现代意识的短板。倒是《生生之土》的结尾“天就要亮了。我和母亲决定在冬天来临之前,种一些萝卜。一些喂猪,一些喂人”,这种富于象征意味的语句利落深长,自带余思。

“生活大散文”为散文家正名

       12万字的《生生之门》只收入了六篇散文,每篇的体量相对于传统散文堪称庞大。长篇的“大散文”我们又不陌生,“文化大散文”“历史大散文”曾经流行一时,它们的作者多是专业研究者,作品以知识、学术材料和专业思考为主体,因此又有“学者散文”之名。这类作品当然丰富了散文的形态,满足了人们认知与审美的双重需求,也留下了一些脍炙人口的佳作;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这更多是学者之文而不是作家之文,在知识学问上赋予文采,重心在“学”,“艺”在其次,更多体现的是学者的智慧。

       而文学是作家的智慧。作家以“艺”为先,作家不可能先接受学术训练、成为某一领域的专家学者再来写作;读者要获取专门知识,也不如直接去读专著和论文。叶浅韵动辄一两万字甚至三万字开外的散文篇章,不靠知识材料和学术思考支撑,汇聚和铺陈的全是女性心灵对岁月风雨的感知吞吐,这种体现作家智慧的长篇散文可用“生活大散文”名之。

       本书中的六篇生活大散文,入世程度深,情感强度大,思绪延展强,野泼而细腻,凝重而悠远,虚实相间妥帖,节奏起伏得宜,又融入了小说叙事和诗歌抒情的技法,将散文文体的表现力几乎发挥到了极致,处处是属于散文家的创造。在这样的生活大散文面前,长期以来“散文写作门槛最低”“散文是小说家、诗人、剧作家和学者的副业”等说法,特别是“顶着‘著名散文作家'头衔那位往往是一冒牌货,不是作协官员就是某人的儿子,或者干脆是文学圈里一碎催,能写个山水游记或是某老腕某年某日一时的音容笑貌就腆着脸出来招摇了”(王朔语)的刻薄话自当休矣。

      《生生之门》凝聚的是叶浅韵半生的生命体验,就像蓄积已久的高水位才形成磅礴奔泻的冲击力;而冲击力大对生活积累的消耗也大,尽管在本书所收作品之外,她的生活大散文新作仍不断在文学名刊发表,她的读者还是流露对其创作可能“难以为继”的忧虑,尤其是她近期对短章即兴写作的投入。这样频频“开闸放水”会不会造成“低水位”而失去生活大散文的分量和力度,已有短章的汇集、加工能不能不失大散文的神采,这是对叶浅韵及同类情形作家创造力的考验。我们且拭目以待。

      (原载《凤凰周刊》2022年3月5号,总第788期)

       作者简介:谢轶群,阅读者,撰稿者。出版个人著作三部,发表各类文章近百篇。

(编辑审核:余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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