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师傅”,是现今工友们对李想的称呼。1982年他“逃生”的那时节,大家都叫他“小李子”。时间过得真快,一晃40年光阴就过去了。
李想那年27岁,他的妻子肖泉,小他两岁,夫妻俩都是市郊一家大型化工厂的工人。
春节期间,李想的孙女一家三口从省城来厂里玩,住了一晚上。
小丫头这个月正好满四周岁,却已经有三个月的幼儿园“龄”了。才三四个月未见面,小丫头好像又长高了,“爷爷、奶奶”喊得脆生生的,语汇也增加了不少。摆起故事来,居然用上了“然后”这样的转折词,出语有时还颇为懂事,小大人似的,超乎了她的年岁。
兴致勃勃的李想师傅带孙女去厂的足球场玩,转转悠悠下来,路途不算近。返家途中,见她有些步子跌撞,便提议背她一下,不料小家伙竟仰脸看着他,小脸蛋上满是认真表情。说:“爷爷老了,背不动我,我自己走!”
这可真让她的爷爷愉悦不已,差点喜极而泣。抗不住一再的动员,让爷爷背了百八十步,便硬要从背上往下滑,只好依了她。李想边回应着那张灵巧小嘴的说这问那,边不时抚抚孙女那扎着两个“扫把纠纠”的小脑袋。发丝柔柔的,心里暖暖的。
李想师傅的悠悠心绪,情不自禁回到当年的“逃生”往事中。
追根溯源,这惹人怜爱的小家伙也应该算得上是“挤进”这个大千世界来的罢。······
她的爸爸,即李想的儿子现今的小李子的出生,曾经插有过前些年政策界定的“非计划内”或者说“超计划”的标签。
一提起来这事,李想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说当年鬼迷心窍似的,就是转不过弯,中了古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余毒,固执的认为有儿子才算得上有了“后”,硬是去触碰了“国策”红线。虽说明明知道冒如此大风险不一定就能够心想事成生出个“带把的”,但总是一根筋的觉得不管是啥,还是多有一个的好。就好像街坊邻里打比方爱说的那样:衣服还是多有一件换洗的好,免省“钉”着一件穿。现在每当看到一些“失独户”或者小夫妻奔波于双方四位老人之间的冷清和无奈,他便暗自庆幸不已。
李想也怪过自己,说其实完全可以从容不迫的赶在“红线”划定之前的。苦于收入有限,工作紧张,老人亦在忙奔生计一时间搭不上手,便思量待女儿大点再说,哪知便遇上了城门下闸落锁。
记得在儿子晓事时,他曾经半开玩笑的在小李子面前“吹嘘”过:是老子和你家二伯伯扛住闸门,让你小子钻过来的。
这是借用了一个“典故”。
有一个叫做“熊阔海”的人,不是前些年上演的一部挺叫座的电视剧《借枪》中的那个革命者。是指的古典小说《隋唐演义》中的一个绿林人物,称为是天下第四条好汉,力大功夫好。为救同伙出城逃命,不惜撑住城门落下的大闸,最后力竭而亡。
传统素有:“人多主意好,柴多火焰高”的说道。国人过去对人丁兴旺是情有独钟的,于是,便由解放之初的不足六万万,到1980年计生口号付诸行动前夕,30年间,猛翻番到近十一万万。加剧了资源索取,紧张了吃穿用度,国家只得对汹汹如潮的人口大军的再生产进行断然调控。是无奈之举,更是必要之策。首当其冲的“少生”对象承受者,便是饱经风雨的“五零后”、“六零后”一族人。到底不完全是“一抓就灵”。大潮止住了,细流却是差不多流淌到“开禁”的近年。产生了“计生办”,“超生游击队”,“黑人黑户”、“社会抚养费”等等新名词。李想亦自作自受的一度成为这“细流”中的一份子。
他的妻子肖泉超孕于八一年,超生在八二年,正值“计划生育”大刀阔斧进行时节。政策条文出台频繁,法令规章日趋严厉:扣罚奖金,取消评先,降职降薪,直至开除工作,逐出组织等等。让敢于以身试法者如同过街老鼠般时时处在惊恐万状中。
在劝说、压力、白脸、红脸之下,好些一度痴心妄想的超孕者于筋疲力尽之中一卸包袱了事,重新回到常人队伍中。
李想在思前想后,犹豫,窥测,找理由,赔笑脸中磨蹭时间。这其间,孩他妈妈叹气:遭不住,算了吧!孩他外婆摇头:太恼火,做了嘛!都盯着李想这个“一家之主”表态。真是内外夹攻哦!
当然,外婆后来抱着生下来八斤四两沉,耳大头肥,手舞足蹈,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啥的外孙子,合不拢的嘴里吐出的却是对自己曾经的“动摇性”的一口否认。到底是长辈,自是不敢和她较真,而况老人家搭气搭力搭经济的为后续工作给李想排了若干忧,解了若干难。一嗣退休,便迫不及待的将这时年一岁半的小儿接去,象征性收费或干脆不收费的“全托”了。当然这是后来的事。
一个巴掌拍不响,一应处罚自然是夫妻“连坐”的。经济处罚亦然。两个人加起来每个月工资110元,扣去“超生费”14·4元,九个月孩子出生后改为扣10元。14·4元当年是什么概念呢?农民的鸡蛋一毛二分钱一个,120个,一大篮子呐。公家卖的凭票猪肉一元四角钱一斤,10斤多,沉手着呢。至于升级,奖金、好处之类的,在受罚期间内,两个字:免谈!
还不能把不驯服表情窜在表情言语上,不然便会被李想的那位肚子高于人缘,嘴巴碎得像老娘们的工段长操一口东北话洗涮:你这“银”(人),谁叫你超计划呢!
也是,那时节,物质生产超计划会受到表彰,人口生产超计划,则会受到诸多的不待见。异类似的。
好在李想在车间还有点人缘,属于与大家关系处得还可以的那档子人,妻子在她单位也属“和和嗨”性格,善良、诚实,不与人争长短。虽说触犯了“国策”,理应受到敲打,到底在“现管”职权范围內时,还是雷声大于雨点的,下手不算太重。
记得有天车间主任——李想每当一提到他,便会虔诚合十表示:愿已在天国的这位老人家一切都好——叫他到车间一僻静处,告诉他:计生办从这个月起开始扣你的工资了。还说,这个月的工资表本来已经造好,我问他们从下个月开始扣行不,上面不同意······
在这节骨眼上,又遇了电大招收首届文科生,正是李想的所爱,但须单位领导签字同意报考方行。倘若领导要李想两者择一的话,还真让人作难。又是这位工人出身的主任给开了“绿灯”。
顺便提及,后来李想以请探亲假为名携妻回乡生产,亦是这位主任放行的。返回厂里,他的老伴——李想尊之为师娘——还亲自来家,送了他们30个鸡蛋。妻子肖泉那边的领导——现尚健在,已九十岁高龄——也在批准了她的请假后,还不忘提醒了一句:注意不要被人换了孩子哦。两边的师兄弟姐妹们也闻讯而来,你送一段布料,她送一套衣衫的,对小子的肥硕、不哼不哈,评点、赞叹不已,一点没嫌弃他暂时的“编外”身份——七岁后方才给予上户口和提供粮食副食。还算有运气的是,正遇了这年进行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大约需要准确数字吧,“黑人”得以被有关部门主动登记在册落上了户口,只是被“咔嚓”上了“非计划内生育”的鲜明印记,直到“满期”后方才抹去。犯规理应领受的一应处罚则照旧。仍然受运眷顾的是,把小子的出生日期往前报了20天,正好卡在头个月的尾子上。这是因为临离乡返厂时,一位有亲戚在权威部门的友人特来叮嘱李想,说“新的精神”从下个月1号执行:超生的两口子都开除工作。后来果然有此“精神”!因此,小李子的身份证件及所填写的表格,“不实”年龄,一直沿用至今,李想也懒得去改了,说就权当用的是阴历计算法罢。这自然亦是后话。
既想添丁,又想求学,还真应了李想家乡一句歇后语所讥讽的那种人:沟里放牛——两边“陆”(两边的草都让牛吃到,左右兼顾之意)。
于是,李想竟又放出五六十年代生人绝大多数吃得苦耐得劳的淡定精神,两边“陆”了起来。硬是觍颜周旋与复习功课并举,坚持到那年的3月初考毕入学试,然后携着已大腹便便的妻子,牵着茫然不知所以的五岁女儿,踏上“超生游击队”征途,向200公里外的家乡鼠窜而去。
其时,有本省“第二大城市”之称的李想的家乡,这方面当然不是世外桃源,反倒是优秀于好些地方的,有着“先进单位”之誉,正再接再厉向着纵深发展。
这之前,已风传各医院已经有了从x 月x日起,对超怀、超生者一律不予接待的精神——除非是来或“流”或“堕”或“引”者。厂里一超怀女工足月腹痛发作,超了规定三天,厂职工医院申明原则无果,表示无能为力。她车间一半百领导闻讯后,叫人用板车,与其夫将呻吟不止的她急送回家,她倒是最终用古法接生又得一女,老领导却因认识问题跟不上形势,不清净了好一阵子。
李想曾经去省城医院找过友人——自然不是泛泛之交的那种——求助。国策之下,谁敢“掉歪”(违背)?于是被“恕爱莫能助”歉拒了。又想到边远乡间有一位当着队长的至亲表叔,干脆也来个“土法”解决问题吧。表叔的回信只列举了几条有关标语,便绝了李想的痴心妄想。
“该流不流,扒屋牵牛。”
“打出来,堕出来,流出来,就是不准生下来。”
“今日逃避计生政策外出,明日回家一切财产全无!”
······
真正的是“一雷天下响”!
李想最终有了回乡解决问题的“底气”,是源于姐夫与胞兄的支持和承诺。他们开初自然亦是劝过李想“不要惹些麻烦事来背······”。见他态度坚决,也就亲情至上了。尽管分析了诸多困难,还是满口答应了。他姐夫还引用了一句那时人们常爱说到的一句激励话: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不禁让李想感动不已。自从“违法”以来,遇到的大多是侧目看笑、冷眼旁观态度,极少这样贴切的支持,让他陡添了几分勇气。后来,形势使然,姐夫到底是国家干部,又是在组织的人,对他的这种情况便有些若即若离,吞吞吐吐起来。姐姐虽说只是机关办公室一般工作人员,自然亦只好夫唱妇随。只是在弟妹肖泉月子期间,于一天晚上11点过钟,匆匆忙忙来看了一下,带来30斤糯米做甜酒(醪糟),说供产妇催奶用。距离20公里的他的异母大哥一直没有来过,闻讯后,差时年20岁的大女儿送来两个肥大的猪蹄髈(猪前腿),这蹄髈内则上有着麻将“七筒”般形状的七个小涡坑,说是这种形状的产妇炖食最为下奶水。是大哥托在县食品公司从事屠宰工作的朋友特选的。
大了李想一岁半的胞兄当时亦是个普通工人,一直与李想“同谋”至最后,末了在他家住了两个多月。
再有便是那件宝贝“护身符”。
几几乎是灵感突发或者说是心血来潮罢,李想突然间想到何不如此这般一下,以增加保险系数呢!庆幸的是如此这般做了。不然,后面发生的事极有可能酿出大悲哀,成为“不听打招呼”的“活教材”。
得知一个乡友的姨妹初产不久,孩子尚未办理入户相关手续,“准生证”还在手中。便邀他到家中,向他求借。虽说算得上是挚友,抱着的依然是姑且一试的心思。毕竟遇到的这方面求助,都是“婉言谢绝”的多。也难怪,毕竟此事悠关“国策”,如此举动等同于“犯罪”。弄不好便是惹祸上身大麻烦,李想与他都将可能会“人将不人”。换位思考,就算是“肠子弟兄”,亦会反复掂量,难作决断的。挚友没有作任何形式的回应,只是淡淡的表示:回去喊老婆给她家妹妹说说看······
这的的确确是个好借口,赶明儿往老婆身上一推,便全了朋友间的情义和面子。
万不料李想却被“出乎意料之外”的“馅饼”重重的砸在了头上。
两天后,挚友把这“宝贝”郑重的交给了李想。末了只是说:多加小心噢!当时的心情也只有用“难以形容”来形容了。谢他之余,李想还登门向他的夫人作了千恩万谢。
当时初兴此证,以现在看来,不免有着粗疏之处,仅仅是巴掌大的长方形单张纸质东西,只有姓名等基本情况。不像后来的工整详尽且附有持证人夫妇的打钢印照片,开合小本一样,极容易“验明正身”,堵塞了被钻空子的漏洞。
尽管如此,李想还是做了不成功的打算的。倘使这小生命运道差,还是没有跑脱,便将其“遗体”带回计生办交差。不然,那可是桩百口莫辩的啰嗦事。你说你处理掉了,人家却怀疑你生下来寄养别处了,落得孩子没有得到,超胎生育的苦果却照样兜着。任你口吐莲花,百般辩解恐怕都是没有用的罢。
一切停当,自然便是返乡。
在火车上,遇了一个也是怀身大肚的青年女子,妻子肖泉竟和人家热烈的交谈起心得体会起来。那时的肖泉二十六七岁,北方人、心眼实,性子活跃,不复杂,愁事乐事都忘得快,用句不恭的说法,便是“没心没肺”。自己此行前途未卜,却没事人似的。满嘴的水泡倒关心起别人的“稀饭”是不是烫嘴起来。李想心中自然是有些又好气又好笑。转念又一想,如此压力之下,还是“没心没肺”的好。既是男儿身,又是主要“肇事者”,自然应有所担当,尽量自己把压力扛起,何须让她也经常苦着脸呢!
那时虽说也才三十啷当岁,李想到底有了为父经验,懂得了一些育儿知识,知道孕妇若经常的处在惊恐不安之中,于胎儿的发育是大有关碍的。费气拔力却生产出一个这里不生肌,那里不“告口”(愈合)的“不合格产品”,我的娘吔,不是冤得慌么?倒不如“没心没肺”的好!
李想初时的打算还是想找民间“接生婆”的,认为秘密、稳当,有长辈在旁边看管着。最终思之再三,还是受新思想、新技术的根深蒂固熏陶占了上风,觉得进医院虽则冒险却亦保险,于是硬着头皮豁出去了。
谢天谢地,幸好有了这“两条腿走路的方针”!如果一门心思放在走“民间”上,十之八九是满盘皆输的多,甚而至于抱憾终身,不知怎么才能向丈母娘交差。“不听劝告,不听打招呼”的“活教材”则就更是坐实无疑念了。
发作后急送医院,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某姐姐——还是姑隐其姓名罢——的帮助下,验过“证”后得以顺利躺上产床。这姐姐系李想胞兄的好友,事先便联系好的,自然自始至终没有给她道破实情。
按理说已是“经产妇”,顺产过的,畅行而出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料这小子——当然是见了天光后才看到标志的——竟是身粗体壮且为额头位,成了难产之式,把他妈折腾磨治得够呛。于是火燎般急去求助某姐姐,由她请来一个资深妇科医生作紧急处置,这姐姐也亲切地呼唤着“证”上的姓氏,“小x小x加油,快了,快了”的向肖泉打气,鼓劲。有顷,方才在一阵噼噼啪啪的皮肉拍打声中,爆出惊咋咋的婴啼声,让人将高高悬挂着的心放了下来。
事后李想与他的胞兄谈及此事,后怕之余,深为把热心的某姐姐蒙在鼓里甚感歉疚。形势摆着,只得如此。实际上,她不知情,于她倒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住了四天院,花去16·89元,相当于那时李想8天的工资,虽是自费,还是承受得起。
在这四天中,看到络绎不绝收进大肚孕妇,从周遭附近农村由干部模样的人员陪送而来,肖泉所在的病房也是住得满满的。听说肖泉是“准生的”,都羡慕不已。记得当中有一个被她的同来孕友们称呼为“海椒”的农村妇女,从手术室垂头丧气的回到病房,流眼抹泪的叹息:“都长全了呀,还是个儿娃子嘞!呜呜······”肖泉见状,竟忘了自己“冒牌货”身份,又表露出“没心没肺”神情,劝慰起人家来。李想赶紧把她打岔了。
李想这方是提心吊胆,深恐露陷,医院那方是人满为患,不胜其烦,都希望尽快离院,于是双方一拍即合。稍作请求,便被恩准出院了。
于是,如有句老话所说的那样:李想恨不得爹娘多生出两条腿。逃一样的抱着这终于到手的小儿,登上嫂子来接他们的汽车,绝尘而去······
说真的,李想看着乖巧的孙女,得遇现今我们这代人曾经一度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是希望儿子小李子能再来一个的。“品种不一”当然最好,便是同样“品种”,亦是挺好的事情,将来不是多有一个走处么!毕竟,能够盼到今天,有着太多的五味杂陈。记得毛主席就曾经有过这样暖心的话语:
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造得出来。······
李想的老伴曾试着与儿子提示了一下,不料这当年的九死一生者的回应却是明朗而干脆:不生,养不起!
这倒是当下不少青年人的实情,难怪会对“好机会”的热情不算太高。单是那“房奴”便当得不轻松,每月1600元的房贷雷打不动,重石般压着,还不说其它。
我辈是被认为能吃苦耐劳,当然并不以此为荣。而当今大多青年却对此是避之犹恐不及的。
点到为止,万一成了事实,拉低了他们的生活质量,你能视而不见?至少老伴是不会的,李想如是想,何况还是听了你爷爷奶奶的建言呢。
随他们去吧。
李想同老伴肖泉达最终成了统一想法。
作者:谭继贤 贵州省作协会员 贵州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 清镇市作协理事
(编辑:罗仕明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