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无人烟的西藏札达草原上猎狗是没多少用处的,它不能负重,每天消耗有限的粮食,看家防身,我们地质勘探队配得有枪,同时我们也不用去打猎。对马却离不得,外出找作业点,取样,往往一走就二三十公里,一出门就一整天,放眼一望乱石,坡坎,无边无际的草滩,大大小小的溪流,茫茫湿地草原与连绵群山中的山坳坳根本没路;我们有一辆运送物资的小卡车,和一辆剽悍的白色路虎越野,情况好时可以把车开过去,情况不好车根本无法抵达,各种仪器,登山的和挖掘泥土岩石的工具,所取样本,样样都得靠马儿来驮运。
我们有一匹周身棕红色油亮俏丽的牝马,矫健的身材,修剪齐整的额毛和鬐鬃毛,还有如烟的金马尾,鼻翼中间一团斑毛白色,四蹄圆大,跑起来马首昂扬喷粗气,四条长腿前后相印,奔腾猎猎带风带声,阳光晶晶灼灼,迎风飘扬的鬐鬃毛和腾空后直立而起的马尾都闪动金子般的金属光芒,十分惹人喜爱。我给可爱的牝马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红孩儿”,但你叫我叫,四川人方音重,叫着叫着不觉得就成简化型的了,听起来就象叫的“红娃”,仿佛喊自己活蹦乱跳的亲儿子或亲闺女一般。
驻地的头儿派给我一项任务:侍候红娃。
红娃以前不知是如何饲养的,享受的又是何种待遇?刚来时四条腿满是泥,身上骇然有道道鞭痕,裹满土灰,毛质粗翻,长尾巴起绞绞,下腹生有寄生虫。我拍拍它,跟它亲近,它不咋动,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它的目光,黑瓦瓦,呆滞仿佛正劳改的囚徒,唯一身板儿还比较硬。
说的是,它过去一天不管是在栏子里还是在野外老是爱“昂,昂,昂”地乱叫,就是引颈嘶鸣,给谁借了它谷子还了它糠一样恚然不平;吃东西挑嘴,遇到它喜欢吃的又比谁都跑得快,还霸道到不让别人碰,因为这些经常挨打。它还有个招打的事是不负鞍,不准别人骑乘,猛撩蹄子,猛掀屁股,象人一样地直立起来,疯狂了放蹄狂奔,跑出去故意从低矮的树枝下穿过,让树枝把骑在它身上的人碰下去或挂起来,反正弄你个鼻青脸肿,鼻血流。牧马人气得疼,每天都要抽它一顿鞭子。打恼火了它“灰儿,灰儿”地叫,偏头看你还打,用蹄子踢你,金尾巴搧你,小性儿桀骜不驯。我们去找牧马人租匹马,它被从一间黑屋子里牵出来,牧人说它是驯不服的野种,父母都是野马,指定要以便宜的价格卖给我们,“就当白送给你们拿去运东西算了,不租。”我们算了算,按市价租几个月下来价钱与买差不多的,还不如买了将来还可以再卖,红娃就这个样来到基地。我们也搞不懂,它为啥不喜欢牧马人圈养下的群居生活?
太阳又大又圆,红艳艳地在草原上升起来,露水很快被晒干,雾气也很快消散,片片乌云迅速往西边退去,东边的白云擦着地表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天空都变得蓝莹莹,山岗苏醒,草原和河流绿茵茵的很象天上的蓝云在倒流。这样的景色只有在高原的夏天才见得到。我们的驻地在树丛和溪水边。说树丛有点夸张,其实就是沿河有点儿土壤的地方生出的一团团不知名荆条,都没叶子,能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朵;荆条后面稀稀落落几棵虬龙盘曲形态的苍老胡杨树,如此而已。胡杨树大的有一两人抱,干枯的样子,大多连树皮都没有,据说是被野羊野牛野马啃吃了,但树顶上的树叶仍然蓬勃如柳枝,四散开形成浓密林荫;日照太少,气温常年偏低,胡杨树因此很难呈现葱郁的绿色,而是金黄,显见其顽强的生命力确实超过其它树种。在绿毯似的草原上猝起一片黄色植物,感觉也别致。我每天都把红娃牵过胡杨林,荆棘丛,到溪流里替它刷洗,祛瘀身上的寄生虫,晾干,修剪它的额毛,鬐鬃毛,尾巴每次也梳栉清理干爽。没几天红娃变了,毛色溜亮,棕红的身段象刚刷过清漆的钢板样熠熠反光,直立的耳朵象小姑娘头上的两个发纠纠,耳朵下方两眼睛蛊溜溜瞧东瞧西,四条腿弹动,金尾巴摇摆,仿佛春天的姑娘穿着红裙子在袅袅闪舞,真叫漂亮!头两天刷洗红娃还“灰儿,灰儿”地叫,两鼻喷水,四蹄乱蹬石头,多几天它不叫了,平静舒缓,体会到安逸了,安静象进入考场的学生。忽然一次,我正在岸边帮它理顺尾毛,“昂”一声,它扬起前蹄嘶鸣,吓我一大跳,未及反应,“嘚嘚嘚”,如一道火光样它蹦蹿出去,一下子蹿出一箭之远!我心头直叫苦:“遭了,遭了,你这个野种啊,跑没了咋办?”没办法,只好急追。跑过去见前方惊起一只鳶鹰,鳶鹰丢下嘴里的羊羔飞上天在苍穹盘旋,红娃“昂,昂,昂”对着天空引颈嘶鸣,回头频频看我,没等我跑拢它嘚嘚嘚向我走来。红娃太好奇大千世界,看不惯弱肉强食,象个愤青“见义勇为”,但这闲事管得也忒宽了点儿。我跑拢去抱抱它,摸它的脖子,拍它脊背,没责备它。红娃做不来表情,感觉它在微笑,将头偏过来摩擦我,那是在高兴我理解它的作为,心情不错。我因为它没跑得没影儿,晓得回来找我,心情也不错。
一幅高原上人畜共美的图画。
今次到边远的寒冷地带搞地质勘探我们是春天去的,几个月下来现在不觉得已是夏末秋初,札达草原上白天温和,夜晚吹来的风已开始凛冽。自从有了红娃我每天都比别人睡得晚点,因为夜里要给它上一次料。白天一大早就要出发去驮东西,红娃没时间来细嚼慢咽,要吃饱喝足,只可能晚上尽量给它加餐。“马无夜草不肥”,我还存着这种念头。当然了因为红娃,晚上我也经常被冷得打抖,还搞病过两次。
红娃仍然不负鞍,也不让谁骑。我们这儿也没有鞍辕让它负;骑乘大多都二会二会的还不老练,骑不了它;我也不敢骑,连鞍鞯都没有,晓得它又是个不让须眉的野女子。我只希望它吃苦耐劳,平平顺顺,乖觉地驮运好东西,特别那些仪器一点都碰撞不得。我给它准备了燕麦里混有少许青稞的大馍馍,有脸盆那么大,两指厚,预备在没啥青草吃的目的地让它填填肚子,或在把它累得够呛的时候扳一块两块给它,以资鼓励;随身还准备了盐和糖块,都是红娃视为山珍海味一样的好东西。早上,特别是中途或收队时需要它驮东西了,我便牵着或摸着它的头,另只手就喂它点儿盐或糖。头几次边喂我还要边不停地哄着它:“吁,吁......不要动啊,不要动,不重的,真的不重......”后来不用了,它很懂事,唬儿唬儿地吃,津津回味,棕垫子往它背上一搭,仪器,枪支,镐锹,钢钎,或采集的样品都顺利地放到它背上,过于重了它会摆摆屁股,但绝没有要撩蹄子的意思。大伙儿得以出发。
最艰难的是去沼泽地搞勘探。驻地往南几公里,溪流纵横,是一大片小团小团的高原沼泽,阳光强时沼泽会冒起青烟,有很多野兽在那儿穿进穿出。周边都跑遍了就这一片还没去过,必须得去,测量并取回一大堆样本。沼泽地不能建驻地,我们只可能早上去下午回,汽车送到边沿上,深入沼泽的主力完全就依赖红娃了。
“红孩儿呀,”我对它说,“考验你的时候到来了,等把这一片搞完,我们回家,你也自由。从此你也不用再那么辛苦,到时候把你放了,去找你的爸爸妈妈吧,你经常嘶鸣是不是想它们了,渴望见到它们?”
“昂......”红娃一声长啸,似乎在回应我:“谢谢理解。”
进入沼泽地后我们在泥里䟕过去,蹚过来,又怕䟕虚脚陷下去,码不实在的地方都是搭木板一截一截地移动过去,几天下来大家都累得走路偏偏倒倒。
有一天选定个点,一铲子下去,铲不动,用锹刨,刨开才看见下方堆砌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这些石头相生相连可能成百上千年都处于原始状态没动过,要穿过这一层取更深的样品才合要求。锹刨不动,钻枪没有电源,又不能使用炸药,高原的土质薄,结构脆弱,一旦遭遇大面积的爆破若干年都难恢复,只能用钢钎铁锤进行小范围的钻探。可这几天来就没有遇到过这一情况,早上出门都尽量减轻行囊,就没带钢钎之类的东西,现在咋办?只有喊司机去驻地拉,拉来了再让红娃去驮过来,总之要辛苦红娃了。它先就大半天帮我们驮这驮那,又一趟一趟地驮木板,再一趟一趟地把样品运到卡车边,现在还得它去运钢钎铁锤,我们去又要搭木板,太费事。我拍拍它的屁股,喊它去。空气稀薄,我其时已经累得不行,也可能是高原反应,等它的当儿我竟卷在一块石头上睡着了。我和其他几个相距不是很远,但缓坡一挡看不见对方。也不知睡了多久,我裹的雨衣,雨帽拉来遮住眼睛抵挡阳光,晕晕忽忽身上的雨衣咋在动呢?被甚么东西啄了一下,又啄一下,啄得还痛,我正有点儿警觉,忽听“昂”的一声叫,睁眼睛醒来,掀开雨帽,才见是几只秃鹫在我身上扑来扑去,龟儿子的以为我死了,要吃我!红娃背上还驮着东西,惊奔过来把饕餮之徒全部赶跑,危险呐!我抱着红娃感谢它,不愧是野种的后代,天不怕地不怕,还识得沼泽的深浅路径。
空闲了红娃总爱嘶鸣,从小离开父母,该不会有父母情结吧?那是想表达啥呢,和我们一样因为下班了而高兴?动物的叫声有特殊意义,嘶鸣是它的语言。
札达草原雨水少,天每天都那么蓝,低悬的云层离地表很近很近,有时近得就象盖在你身上的铺盖。风夹着沙子“呜儿,呜儿”吹,吹散云朵,经常会现出远处晃悠身儿的野马野牛,三三两两凝望的野狼,藏羚羊胆儿小,大多成群结队一溜烟跑过没影儿。我发现红娃对野马有感觉,每次它都凝望。有一匹灰白色的野马,高个儿,出现的频率高,几次进到我们作业点附近在草地上踟蹰徘徊,眼睛始终瞄着红娃,样子想接近。红娃也失魂地与之眉来眼去,不安地晃动四蹄,扬起金尾巴东摆西摆,只隔一条溪流,两个鼻孔“灰儿,灰儿”喷气。我看它们是牛郎织女样不离不弃,在隔银河相守相望。“昂昂昂”终于有一天红娃仰首嘶鸣,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灰白野马在对岸也报以同样的鸣叫。我一下子笑了:“‘蒹葭苍苍,在水一方’,它俩心香舒绽在互道渴慕,情难自禁要‘爱情’了!空灵隽逸,芳心暗许,跃跃欲试,或者红娃经常不安份,魂牵梦绕的就是眼前这一位,一直以来,我,包括牧马人都没理解到的。那就赶快成全它吧,不用等甚么七月七,也不用等百鸟作桥。”我说:
“红娃快去吧,去吧。”摸摸它的脖子,拍它两下,鼓励它。
“昂......”红娃羞涩地欢快一鸣,还拽拽屁股,停片刻,袅娜伶俜下溪流去了。
“昂......”那匹灰白野马也按耐不住下溪流来。
溪水宽约一两个树干,清澈见底,断断续续。红娃与灰白马在溪流里相会,痴痴的眼神,往来摩擦身子,交颈耳语,你把头伸到我背上,我把头探到你腹下,出气越来越刍刍促促,亲昵狎昵,动作有时大,有时又细腻传情,清亮的水花四溅,风为之息,白云为之低昂,鸟为之欢畅,溪流中上演一场罕见的马儿高原之罗曼蒂克。尽情撒欢到黄昏,太阳血红地照过来,两个还在缠绵。我打呼哨,又打呼哨,捡石头扔过去,在它俩周边溅起水花,红娃白马四顾萌萌,这才不得以依依惜别。白马一上岸调头对着红娃鸣叫,腾跃,之后跑来没影儿;红娃则是静静地怅惘地看着白马,象个幽怨的淑媛在默默目送踏上远途的丈夫。我知道红娃有遗憾,回转的路上尽量安慰它:“好了嘛,别个走都走了,不要紧去看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尚且有生离死别,何况牛马呢?要想开点。不管以后结局如何,曾经拥有就该满足。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说色是刮骨钢刀,太多了也不好,晓得不......”红娃和人一样,我关心它的福祉,帮它脱单,有了配偶,久旱逢甘霖,别提它会有多感激我,这种感激如幼芽嫩蕾是发自天然发自内心的。我猜今天对红娃来说,绝对是它在牧人手上和来驻地后心情最好的一天。我也非常满意:相信我俩由此有了矢志耿介的情谊!
果然,往后的日子红娃安静了许多。
这一场沼泽地勘探把基地人员搞病倒几个,我们总共十二、三个人。每天又是水又是风又是骄阳,一天之内几个气候,用力气就气喘,冷了热了都不适,焉有不病的道理?没有医生,轻度感冒可以马上吃药,病重了只好往县城里送。驻地离县城几十公里,两台车来来回回搞不赢,早晨把我们剩下的送到沼泽边上基本就不再管了,黄昏时才来接一趟。但是剩下的人又还继续在生病,象发生了可怕的瘟疫一样。去了两个照顾病人,一人留守基地,到最后还能再去沼泽地的就只剩了我和张工两个,算上红娃三个。我和张工两个人能干啥呢?好在工作大体上已完成只剩收尾,我们也就这里敲敲,那里剁剁,拾掇剩余的事情。张工五十来岁,干筋筋的居然还能挺住?我不免暗暗替他担心。没想到有一天下午坐下来抽支烟,张工极度疲劳,双手覆在膝盖上,头趴手上,忽地往一边栽倒,碰翻身旁的枪,稀里哗啦一阵响。我的神智也不大清醒,扭头看他这样,想他是太疲劳爪瞌睡了,但倒地之后他动都不动一下让我惊疑,看他脸色发紫,一摸额头微烫,晓得他也遭了。四面沼泽地,我不敢把张工背起走,万一都陷进去了咋办?只好把张工放木板上,绳子套起让红娃拉,我在一旁护着。这一刻,我感觉红娃有点儿“伟大”!拉出沼泽地,接我们的卡车刚好呜呜呜开过来,我喊司机:
“不用管我,你赶快送张工去县城,拖不得。”
“那你小心点儿!”
汗涔涔地返回沼泽地,这就只剩我和红娃了。啥都干不了,不会再有车来,趁天色尚早还是赶快回驻地去。我把仪器,工具,这样那样的收拾起让红娃驮上,自己只背了一支枪,拍拍红娃屁股,喊它先走。红娃倒是没一会儿已走来没影儿。我咋的,当时是怎么走迷路的就一直没搞懂?顺着车徹走走走,象是卷过来一阵风,随风又卷来一片云,临近黄昏卷来的都是乌云,风中多沙子,睁不开眼,等睁开眼睛时风沙将车胤撩得模糊,我用手遮风辨别乌云中起伏的山丘,太大意了,昏昏蒙蒙误以为不远处那道圆丘就是驻地,逆风走过去,翻上缓坡只看见稀落的荆棘,没见有胡杨树,也没房子,脚下更没车徹。我很懊丧,晓得走岔了,都还不是很慌。倒转来也没见车胤,风沙中辨方向,四望到处都差不多的,刚才看哪里都象,现在看哪里都不象,一下子失去参照物这才有点儿慌了手脚。慌忙中我告诫自己要冷静,冷静,切莫迷糊,这种时候迷糊只会陷入迷途!站那儿回神,高原的黄昏说来就来,天黑起来比早上亮起来来得快,想到这一层心中的恐慌加剧。坡坡上忽然闪出一只老狼,见我是单独一人,它顺着坡顶移动,狡猾的家伙还晓得抢占制高点,它不远不近地跟着我,距离最近时只有十多米,一个猛扑便可到我眼前。有恶狼跟着,猛鬼食人胎,黄昏中已能看出它緑霞霞的眼睛,我心里毛骨悚然,不可能倒下让它血淋淋地来把我吃一顿吧,端起枪来,“噼嘣”我对着它放了一枪,老狼惊骇,匍匐一下,倏忽跑下坡去。不敢再瞎走,我继续考虑去向,决定还是先回到沼泽地,重新找到车徹看清方向,否则稀里糊涂挨到夜幕降临把命丢了都难说。走啊走,疲劳,有坚持不下去的感觉,身上只穿了两件薄衫衫又冷起来,“车徹在哪里?......”
红娃端端地就回到驻地,没被任何东西所迷惑。驻地人员帮它把东西卸下来,拿起它捎回来的红色羽绒服抖两抖问它:“你的主人呢,主人在那儿,没跟你在一路啊?”红娃没声,昂头东望西看,四蹄跺跺,摆动尾巴,围着驻地转一圈又转一圈,到处嗅,之后往沼泽方向怅望,样儿焦急无奈。正这时传来“噼嘣”闷沉沉的枪声,红娃“哚哚哚”跑两步衔上羽绒服,调头撒开四蹄,一道烟往枪响处跑去,金色的尾巴在余辉中扬起。马之灵就灵到这儿,它没按车徹的线路弯来拐去,尽管车徹它也认识,而是一条直线,无论沟坎溪流坡道,除非有巨石或高耸的山包阻挡它才改道。红娃穿过胡杨,荆棘,草地,泥泞,坎坷的乱石,穿越呜儿呜儿的风沙,风驰电掣般朝我奔来。
急嗷嗷如一支离弦之箭。
驻地人员听说我失踪了,也乱了,抓的抓手电筒,拿的拿枪,往沼泽方向来找人。
不幸的是我仍没找到车徹,反而陷在一团泥潭里了。心慌意乱完全没看出来,暮色里乌黑一大团,上面周边没生一根草,我只以为是一片大石头,踏上去脚却提不起来,而是往下陷,“遭了,遭了,是沼泽啊!......”心头恐怖地喊叫,身子本能地往后倒,幸好倒在一块硬地上。这团沼泽应该是一块半封闭的红砂石坑,砂石风化,又被溪流涨水带来的泥酱和裹挟的草茎枝叶填满形成的,结了层硬壳没长一根草,极易误判。我有些对付沼泽的办法,摊开双手,扣石埂,阻止身体下滑,稳定了,慢慢抖动一只脚,抬出污泥,再抖动另一只脚,也抬出污泥,翻转身来,小心翼翼,象个乌龟样爬,爬,爬,每搌动一厘米心里都松一口气。可恨天开始黑了,浓云迅速下降,我焦急烦躁丝丝绝望:“甚么时候才爬得出去啊?爬出去了又咋办?沼泽,晚上啥都看不见,一步都挪不动......”正此危难之时前方又出现狼的身影,那只老狼居然没死心地还带来一只,四点绿光。两个都认为我已经累倒濒临死亡,该它们发起进攻的时候了,向我靠过来。我非常紧张,喊根本没用,紧紧搦过枪来,打开保险,刚来那只狼张开它巨大的饿嘴猖狂朝我扑跳,“噼,噼”我连发两枪,这只没尝过枪弹的饿狼嚎叫一声倒地,但它没死,爬起来拖着残腿后退,老狼见状调头开跑。我暂时又安全了,可还得爬,爬......
影影倬倬现出个高大的身影,我惊骇:“切莫是棕熊之类的猛兽啊?”半个身子在泥里一步都动不得,只能胆战心惊。“昂......”一声嘶鸣,是红娃来了!红娃是跑到第一声枪响处没找到人,又听见枪声又快速跑过来的。跑到我面前它丢下羽绒服,激动地摆头。我比它还激动:“红娃,红娃!”它来了意味着生的希望大增,心头瞬间有股暖流滚过。我仍然起不来,红娃转着小转转,想帮我,但穷急无法。我招手示意,有气无力地喊:“走拢来呀,走拢来,拉我,把你的头给我。”红娃走拢来,衔我的衣服,我一只手,又一只手抓住它头上的缰绳,拍它:“快拉,快拉!”红娃往后退,没费啥力气,倒着几步把我拉出可怕的泥坑。我喊:“好了,好了。”缰绳一放,脱险了!我躺在地上喘粗气,全身已没一点力气,抓过羽绒服来,似象连穿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磨蹭好久,坐起来穿上。这当儿红娃忽地在我身旁做出个让我惊掉下巴的动作:它倒地,鼻孔“灰儿,灰儿”喷气。这是要我趴到它身上去,红娃是不准别人骑乘的哦,为我它蹲下了身体!我带上枪,爬上红娃的脊背,那一刻别提内心涌来的感激涕零,只觉得眼泪就快要啪塔啪塔掉下来。我抱住它的脖子喊:“红娃,红娃,我们走......”它前蹄撑,再是后蹄,站起来“嘚,嘚,嘚”载着我踏上了回驻地的道路。
黑夜和沼泽都没能挡住红娃救我的脚步。
经此折腾,我身体本来有微恙终于病倒。洗完澡,换好衣服,吃饭没胃口,一身泠泠的没劲,当夜开始发烧,咳嗽。天漆黑,同事们用越野车连夜把我往县城送。出发时我听见红娃在叫,未必它透过马棚动物膀胱皮蒙的窗户看见我了,它没睡觉?但我已无力招呼它。到县医院里检查,说没多大毛病,重感冒,仍属于一种高原反应。输氧,输液,第二又持续一天,到第三天下午人开始感觉轻松,发烧消退,咳嗽缓解,脑子开始清醒。医生说:“病人多,你愿意留院继续观察也行,出院回家去休养也行。回去要多休息几天,按时吃药,暂时不要参加重体力劳动,还要注意到切莫再又受凉感冒。”
我心里念叨红娃,几个月了我们一天都没分开过,这一下子分开两天两夜心里空捞捞的。心中还存着感念,想犒劳它。离开县城前我上街去买了糖果,回来对司机说:“没啥事了,在这儿再睡一夜不安逸得,我们回去哇?”司机说:“我倒巴不得快点儿回去哦,问题是你好完没有嘛?结账呢?”我说:“感觉简直正常了,回去吃两道药应该没问题。结账吗他们晓得去办嘛。”
向晚时候白色路虎越野车亮起大灯,飞也似奔驰在回驻地的大草原上。
是个大月亮的夜晚,黄昏坠入神秘的月色,札达草原上腾起一层朦胧幽光。我幻想明早将有一轮光芒四射的大金太阳从东边升起,照见溪流曲曲弯弯如长蛇蜿蜒,紫的白的黄的蓝的各色小花,一片片盛开在溪流两岸,胡杨树点缀其间,心中莫名地欣悦兴奋。那些小花我已经搞懂了,是“格桑花”,草原上的娇子,十分抗旱,非常朴实又非常娇艳,寄托着人的美感,极富象征意义。我希望骑上红娃,和它一道飞奔在花海里,它棕红的身段将腾跃山丘,象一只巨大的鹦鹉在空中起伏,盘旋,遨游。我想得我心醉,不觉似有一股青烟进入脑海,我闭上眼睛,感受这神秘的快感,鼻息不断地搜寻马蹄扬起的花之芬芳,心跳得颇为舒畅......正得意个没完,突然“嘭”地,又是“噼......嘣......”越野车腾跳,撞了何物?司机天崩地裂般大叫:“哎呀,哎呀......”急旋急颠,车子连划两道弧线原地停下,幸没翻车。“撞啥子了?”我也慌完。下车去看,谁能想到呢?越野车并不是撞了什么绝壁,岩石,大树子,而是撞翻了一匹马!
月光下正是毛色泛红的红孩儿啊!
红娃在我去县城医院后的第二天清晨走出马棚没看见我,焦躁不安,象个毛躁的剑侠忍者,又象个被流放的志士,“嗒嗒嗒”飞奔出驻地。先去到胡杨林,荆棘丛,我每天为它刷洗身子的小溪边,咕都咕都喝水,凝望久久;再去到沼泽地,里里外外晃溜,蹚过爱情河,在野马出没的地方穿行;又去到我们曾经去过的其它作业点,这个山包哪个山窈,凡是它知道的地方都去,始终不回驻地。都拿它没法,千呼万唤,拿着我做的马馍馍,手举水果呼唤它,挨近它,刚挨近,它又调头跑得更远,更没影儿。天空一会儿烈日,一会儿乌云,一会儿黄沙漫漫;奔驰中的红娃也一会儿象鳶鹰,一会儿象鲶鱼,一会儿又象只雪豹,飞飞飞,搞得一身污秽,饿了啃青草,越来越没精打彩。忽然它像想起了甚么,或者看见了甚么东西,又蹿身飞奔,最后象位将军立在个石塬崖上俯瞰四方。
红娃整整流浪了两天一夜。
暮色降临,石包包崖上,红娃面向土路往县城方向凝望,它断定越野车是沿这条路把我载走的,回来也只可能走这条路。不时踏步,借着月光搜寻白色路虎。车来了,由远而近,越跑越快,红娃昂首嘶鸣,再嘶鸣。司机只听见风声,只听见小车碾过碎石哗嚓哗嚓的声音,大灯雪亮,他看不见黑暗中的其它东西,草原上开车向来也不用动脑子只管轰油门,冲冲冲,根本不去反应有什么障碍物。白色路虎飞奔,飞奔,飞速来到眼前,没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红娃“昂......”长声声地一声吼,腾空而起,四蹄向后飘,马尾巴斜立,空中出现划出一条弧线,仿佛利箭,仿佛闪电,仿佛一根可怕的红飘带,下坠,急速下坠,与路虎撞个正着!
红娃如神兵天降阻拦越野车究竟是何意?是以为我还在罹难,来救我?最大的可能还是因为我回来了让它太激动,天性中依稀有父母之爱,我们长时间生死与共的交融激发了它的潜能,它把我当它的亲人了,想立即扑到我的怀里,想撒娇,想狂欢一回?非常单纯的愿望,非常无谓的拦劫,完全就是一次幼稚,一次小小的淘气行为。它也许仍以为白色路虎越野会象以往一样乖乖地为它停下,不会凶猛如野兽对它施行毁灭性的无情碾压?很象西班牙无惧无畏的游侠奇人唐·吉坷德。
头在摆,血在流,四蹄痉挛,气息越来越孱弱,金色的尾巴停止了翘动,眼睛却一直看着我,红娃死了!
简直晴天霹雳啊,我双手抱住它的头:“红娃,我是为了你才连夜赶回来的!可我为什么要连夜而不多住一晚呢?如果清早再回来,我一定远远就看见塬上的红孩儿......”
作者简介:钟定元,男,生于1957,四川成都市金牛区人,于八、九十年代发表过诗歌,散文,小说,现写有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共十来篇。
(编辑审核:冯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