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德克·艾克热木 || 苦难的哲学 ——浅谈余华小说的“苦人”形象

沙德克·艾克热木
2020-12-30
来源:西南文学网

上世纪八十年代伊始余华就以新颖独特的小说作品进入读者的视野当中此时的余华作为中国年轻有力的先锋作家将非理性的疯癫的人物形象熔铸于百废待兴的中国文坛九十年代后的余华慢慢改“陌生”为“日常”将笔尖对准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卑微但倔强顺着时代的风向见风使舵苟且偷生在这之后余华以不断问世的杰出长篇小说和散文作品昂扬站在中国文坛前列在近四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余华的笔下“诞生生活并死去”许多形象各异遭遇不一的人物他们或受制于时代的沼泽或挣扎于多舛的命运无不使读者为他们的命途与情感动容这其中一众“苦人”应是余华塑造得最为生动饱满的人物形象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兄弟》、《第七天皆是如此

与繁难伴舞的“苦人”

   余华笔下多数的“小人物”一生遭遇着足以毁灭自我人格的繁难但却有那么一些“苦人”宁可卑微地负重前行也不愿迷失自我不愿抛弃希望即使世界排斥着他们他们不曾排斥世界福贵便是这种人中的典型

1992年余华完成了让他享誉世界的作品——《活着》。它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讲述了泪眼的宽广与丰富讲述了一个没有绝望的“苦人”为活着而活着的故事主人公福贵一生大起大落几经辗转由挥财败家的地主少爷到落魄潦倒的贫穷佃农从被迫入伍又沦为俘虏的壮丁再到重建家室饱经风霜的老农其一生遭遇的繁难艰苦非一言一词能够形容而总的来看福贵的一生应是无奈与孤寂的交织

福贵是一个“只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苦人”他一生遭遇自己最亲的人相继去世先是因福贵年轻时玩物丧志而失去底气与毅力后失足摔死的父亲再是福贵被迫参军离家后在对儿子漫长的等待中去世的母亲后来又是为县长夫人鲜血而失血过多死去的儿子产后大出血而亡的女儿疾病缠身郁郁而终的妻子最后是因一次施工的意外而被水泥板夹死的女婿……福贵孤寂的一生见证了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而自己却没有亡命于乱世这种“活着”对福贵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苦难在经历一切之后福贵仍然活着因此“活着”却又成了繁难之外福贵身上唯一能识别的作为人的标签与痕迹

环绕福贵一生的除了死神带走身边一个个亲人之外还有就是天灾与人祸儿时家境优渥的福贵因好赌豪赌便不知不觉赌尽他祖辈留下的万贯家财连同老迈父母的家舍田产都被福贵赔光从此福贵的富家子弟生活一去不复返当他还是地主家少爷时的那些对他低声下气敬畏万分的人见他们家失势后便一改面目不再敬畏他和他的家人尤其是赢走他所有家产的赌徒龙二更是经常刁难于他而福贵自己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带着跟自己一样从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妻子和老母亲做着那些曾经根本不需自己动手的脏活累活福贵波澜起伏的一生中这些事不仅关乎生存更大大打击了一个落魄富家子弟的自尊心然而繁难的生活还未结束福贵的娘重病卧榻这给本就穷苦的他带来更大的打击在他为了给母亲治病而去城里请郎中的时候被国名党的部队强行抓了壮丁于是还未来得及医治母亲的他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本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乱战之中行军征途之中他见证了许多战友的死亡而一枪未开又怯懦的他遭遇了战争中的饥荒为了熬过这种难以忍受的饥饿他又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的死去恐惧与孤独伴随了他整个军旅生涯时来运转终于回到家乡的他却连母亲最后一眼也未曾见到福贵的一生就是如此充满困难险阻在他的一生中“活着”就是他最高的座右铭以至于当那些成为福贵日复一日地忍耐且屈辱地活着的人们死去以后“活着”便成了他毫无意义又维持一生的信念这种“活着”不仅是生死之间的搏斗还是对世间灾难的坚强反抗

余华塑造的福贵正是在天灾人祸屡屡侵袭世事的时代中万千个卑微低劣如蝼蚁一般却倔强刚毅为活着而活的“苦人”们的缩影,而他们却又因“活着”遭受无尽繁难

二、与贫穷角力的“苦人”

   如果说活着中的福贵最大的疾苦是生死间的那道屏障那么余华笔下还“生活过”另一种“苦人”他们或许没有死神时时刻刻伸出的镰刀也没有处处可能夺走亲友或自己生命的陷阱但是“贫穷”是他们一生的关键词。《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夫妇便是这样一个既身处社会底层又有家庭需要照顾的“苦人”典型

   值得一提的是活着中的福贵、《在细雨中呼喊中的孙有元等人不同许三观一家是余华笔下少有的城市底层人物许三观是城里工厂的工人妻子许玉兰也是市井妇人余华笔下无论是动乱不安的时代变迁中的农村人还是看似波澜不惊的和平年代中的城市人都具有生存的困境而如何面对不同的生存困境便是两类“苦人”共同的苦难因此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这位市井小民有着与年岁折磨中煎熬的农村“苦人”不同的艰苦

   许三观的人生也是多灾多难的但是这些灾难的哽结终究在于城市中的“万人迷”——金钱许三观前后12次卖血或为填补家用或为救病救难他这一生无时无刻不把自己化身成一个“血罐”在最艰苦饥荒的岁月在妻子孩子们遇到苦难的时节他不顾自身的健康冒着生命危险去卖血将他人所不齿的行为视为拯救家庭的举动的确他不顾一切去消耗自己的生命一次次挽救家人于水火而最凄惨不过是当许三观已无需靠卖血获得金钱之时当他年老已将自身血液视为与困难搏斗的圣物却遭鄙夷之时当他为自己的血液不值钱而痛苦流涕之时那些被他的鲜血“哺育”成人的儿子们确不以为然却以为耻正如许玉兰痛斥三个儿子说

“你们三个人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们爹全是为了你们一次一次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全是用在你们身上……想当初自然灾害那一年家里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肉了你们爹就去卖了血让你们去吃了面条……为了讨好二乐的队长你们爹卖了两次血请二乐的队长吃……你许一乐当初去上海治病家里没有钱你爹为了救你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隔三五天就去卖一次在松林差一点把自己卖死了……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

   许玉兰是许三观的妻子年轻时是有名的“油条西施”在与许三观成立家室之后一直过着精打细算又贫穷艰苦的生活她拆解许三观厂子里发的手套再织成毛衣给家里人穿买菜时总是挑最好的而不要别人挑剩下的菜叶每次做饭时总是抓一把米放在米缸里以备不时之需她虽然不像丈夫一样去卖血一有伤心事就“呜呜地哭”用这种哭泣的方式从折磨中缓解自己但是哭完以后就起身继续和丈夫一起挑起家里的重担

   余华笔下的这一对夫妇为了孩子们为了家庭呕心沥血艰难度日在饥荒年月中许三观用语言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道道儿子们想吃的饭菜佳肴让他们在贫穷的饥饿中有一丝丝暖意与满足感就是这样的一对夫妻带着年幼的三个孩子在贫穷的岁月中蹉跎前进

与死亡伴舞的“苦人”

   余华小说的笔触往往指向“小人物”的死亡死亡主题几乎贯穿于他九十年代之后的写作生涯当中无论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还是兄弟》、《在细雨中呼喊》,“苦人”命运似乎往往最靠近的节点就是死亡福贵见证一次次死亡许三观拯救一次次死亡宋钢直面死亡……而在余华另一部长篇小说第七天主人公“我”——杨飞——确被纳入死亡的范畴因此可以说杨飞是余华笔下最接近死亡以至于“零距离”于死的“苦人”典型

   杨飞是一团已经死去的虚无渺茫的灵魂他同时感知着生者的世界和亡者的世界游离在生死边界的他用灵魂的双眼审视着人类的生存生前的杨飞居住在现代都市里受过大学教育且有赖以谋生的工作生活的单调和平庸使得他奔波在自己的命运里他认为和谐的家庭和安稳的工作已然满足但是父亲重病妻子出轨且自杀等等一系列死亡让原本已被火海吞噬而死但仍以亡魂的身份流落在人世间他又不得不因他人的死亡而备受折磨与痛苦

   杨飞的苦“死无葬身之地”的另类苦难畸形的社会现实竟使得死亡看起来是一种美好的世外桃源只要死后不去墓地灵魂便是永生

   “……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很……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永生之地”的美好折射着“暂生之地”亦即现实人间的拙劣肮脏

余华这部“先锋”与“现实”交叉的作品可以说升华了他以往笔下人物对死亡的理解。《第七天不再让“小人物”置于“恐惧死亡于是在可悲的命运里挣扎”的境地而是让一个个“苦人”拥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韵味让他们反观活着的世界让他们明白似乎这个鲜活的世界才是更应该恐惧的地狱

杨飞的养父杨金彪放弃婚姻与本该自己创造的美好前途将弃婴杨飞从铁道上带回家中给予父爱即使当杨飞回到亲身父母身边而杨金彪得癌症临近死亡之际他也没有连累杨飞而选择离家出走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父子二人相见确是死后在殡仪馆相遇没有埋怨与仇恨只剩温文尔雅地亲昵寒暄……除杨金彪之外出轨后与杨飞离婚且寻得新欢而后被抛弃以至自杀的妻子李青不服强制拆迁而被活埋的小学生郑小敏的父母因男友的欺骗和失联而选择跳楼自杀的打工妹刘梅因自责而想要割肾买墓地却意外死亡的刘梅男友伍超……这些“小人物”生前全部的苦难都是因为身处那样一个畸形的现实世界而被现实世界所左右于是乎届于“存在”与墓地之间的那片虚无成了这些“苦人”的安息之所

余华以一贯悲沉的笔调将世间或许存在过的或许存在着的“苦人”安置在他的作品中形成了一个“余华式的苦难哲学”在人类生存困难面前余华以富有生命力的角色和悲痛现实世界的构建展示了“小人物”的在生存与死亡面前的努力虽然余华的作品也并非尽善尽美一种诸如“苦难焦虑症”的症结常见于他的小说之中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笔下的无数一苦终生依苦为生以苦为乐的“苦人”们也给了我们巨大的悲剧审美感受和无尽的回味与思考


   作者简介:沙德克·艾克热木 维吾尔族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文艺学专业2020级硕士研究生,热爱生活,热爱文学,有文艺作品散见《伊犁河》《新疆青少年》期刊,有新闻图片刊发于《中国日报》。

                                                                             (编辑审核:余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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