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伊始,余华就以新颖独特的小说作品进入读者的视野当中,此时的余华作为中国年轻有力的先锋作家,将非理性的、疯癫的人物形象熔铸于百废待兴的中国文坛;九十年代后的余华慢慢改“陌生”为“日常”,将笔尖对准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卑微但倔强,顺着时代的风向,见风使舵、苟且偷生。在这之后余华以不断问世的杰出长篇小说和散文作品昂扬站在中国文坛前列。在近四十年的写作生涯中,余华的笔下“诞生、生活并死去”许多形象各异、遭遇不一的人物,他们或受制于时代的沼泽,或挣扎于多舛的命运,无不使读者为他们的命途与情感动容。这其中,一众“苦人”应是余华塑造得最为生动饱满的人物形象,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到《兄弟》、《第七天》皆是如此。
一、与繁难伴舞的“苦人”
余华笔下多数的“小人物”一生遭遇着足以毁灭自我人格的繁难,但却有那么一些“苦人”,宁可卑微地负重前行,也不愿迷失自我,不愿抛弃希望,即使世界排斥着他们,他们不曾排斥世界。福贵便是这种人中的典型。
1992年余华完成了让他享誉世界的作品——《活着》。它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讲述了泪眼的宽广与丰富;讲述了一个没有绝望的“苦人”为活着而活着的故事。主人公福贵,一生大起大落,几经辗转,由挥财败家的地主少爷到落魄潦倒的贫穷佃农,从被迫入伍又沦为俘虏的壮丁再到重建家室饱经风霜的老农,其一生遭遇的繁难艰苦非一言一词能够形容,而总的来看,福贵的一生应是无奈与孤寂的交织。
福贵是一个“只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苦人”,他一生遭遇自己最亲的人相继去世:先是因福贵年轻时玩物丧志而失去底气与毅力后失足摔死的父亲,再是福贵被迫参军离家后在对儿子漫长的等待中去世的母亲,后来又是为县长夫人鲜血而失血过多死去的儿子,产后大出血而亡的女儿,疾病缠身郁郁而终的妻子,最后是因一次施工的意外而被水泥板夹死的女婿……福贵孤寂的一生,见证了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而自己却没有亡命于乱世,这种“活着”对福贵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苦难,在经历一切之后,福贵仍然活着,因此“活着”却又成了繁难之外福贵身上唯一能识别的作为人的标签与痕迹。
环绕福贵一生的,除了死神带走身边一个个亲人之外,还有就是天灾与人祸。儿时家境优渥的福贵,因好赌豪赌便不知不觉赌尽他祖辈留下的万贯家财,连同老迈父母的家舍田产,都被福贵赔光。从此,福贵的富家子弟生活一去不复返,当他还是地主家少爷时的那些对他低声下气、敬畏万分的人,见他们家失势后便一改面目,不再敬畏他和他的家人;尤其是赢走他所有家产的赌徒龙二,更是经常刁难于他。而福贵自己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带着跟自己一样从小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妻子和老母亲,做着那些曾经根本不需自己动手的脏活累活。福贵波澜起伏的一生中,这些事不仅关乎生存,更大大打击了一个落魄富家子弟的自尊心。然而繁难的生活还未结束,福贵的娘重病卧榻,这给本就穷苦的他带来更大的打击,在他为了给母亲治病而去城里请郎中的时候,被国名党的部队强行抓了壮丁,于是还未来得及医治母亲的他莫名其妙地卷入了一场本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乱战之中,行军征途之中他见证了许多战友的死亡,而一枪未开又怯懦的他遭遇了战争中的饥荒,为了熬过这种难以忍受的饥饿,他又眼睁睁地看着无数人的死去,恐惧与孤独伴随了他整个军旅生涯。时来运转,终于回到家乡的他,却连母亲最后一眼也未曾见到。福贵的一生就是如此充满困难险阻,在他的一生中,“活着”就是他最高的座右铭,以至于当那些成为福贵日复一日地忍耐且屈辱地活着的人们死去以后,“活着”便成了他毫无意义又维持一生的信念。这种“活着”,不仅是生死之间的搏斗,还是对世间灾难的坚强反抗。
余华塑造的福贵,正是在天灾人祸屡屡侵袭世事的时代中万千个卑微、低劣、如蝼蚁一般,却倔强、刚毅、为活着而活的“苦人”们的缩影,而他们却又因“活着”,遭受无尽繁难。
二、与贫穷角力的“苦人”
如果说《活着》中的福贵最大的疾苦是生死间的那道屏障,那么余华笔下还“生活过”另一种“苦人”,他们或许没有死神时时刻刻伸出的镰刀,也没有处处可能夺走亲友或自己生命的陷阱,但是“贫穷”是他们一生的关键词。《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许三观夫妇,便是这样一个既身处社会底层,又有家庭需要照顾的“苦人”典型。
值得一提的是,与《活着》中的福贵、《在细雨中呼喊》中的孙有元等人不同,许三观一家是余华笔下少有的城市底层人物,许三观是城里工厂的工人,妻子许玉兰也是市井妇人。余华笔下,无论是动乱不安的时代变迁中的农村人,还是看似波澜不惊的和平年代中的城市人,都具有生存的困境,而如何面对不同的生存困境便是两类“苦人”共同的苦难。因此《许三观卖血记》中的这位市井小民,有着与年岁折磨中煎熬的农村“苦人”不同的艰苦。
许三观的人生也是多灾多难的,但是这些灾难的哽结终究在于城市中的“万人迷”——金钱。许三观前后12次卖血,或为填补家用,或为救病救难,他这一生无时无刻不把自己化身成一个“血罐”,在最艰苦饥荒的岁月,在妻子孩子们遇到苦难的时节,他不顾自身的健康,冒着生命危险去卖血,将他人所不齿的行为,视为拯救家庭的举动。的确,他不顾一切去消耗自己的生命,一次次挽救家人于水火,而最凄惨不过是,当许三观已无需靠卖血获得金钱之时,当他年老,已将自身血液视为与困难搏斗的圣物,却遭鄙夷之时,当他为自己的血液不值钱而痛苦流涕之时,那些被他的鲜血“哺育”成人的儿子们确不以为然,却以为耻,正如许玉兰痛斥三个儿子说:
“你们三个人啊,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你们爹全是为了你们,一次一次去卖血,卖血挣来的钱全是用在你们身上……想当初,自然灾害那一年,家里只能喝玉米粥,喝得你们三个人脸上没有肉了,你们爹就去卖了血,让你们去吃了面条……为了讨好二乐的队长,你们爹卖了两次血,请二乐的队长吃……你(许一乐)当初去上海治病,家里没有钱,你爹为了救你命,自己的命都不要了,隔三五天就去卖一次,在松林差一点把自己卖死了……你们的良心被狗叼走啦……”
许玉兰是许三观的妻子,年轻时是有名的“油条西施”,在与许三观成立家室之后一直过着精打细算又贫穷艰苦的生活。她拆解许三观厂子里发的手套,再织成毛衣给家里人穿;买菜时总是挑最好的而不要别人挑剩下的菜叶;每次做饭时总是抓一把米放在米缸里以备不时之需。她虽然不像丈夫一样去卖血,一有伤心事就“呜呜地哭”,用这种哭泣的方式从折磨中缓解自己,但是哭完以后就起身继续和丈夫一起挑起家里的重担。
余华笔下的这一对夫妇,为了孩子们,为了家庭,呕心沥血,艰难度日。在饥荒年月中,许三观用语言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道道儿子们想吃的饭菜佳肴,让他们在贫穷的饥饿中有一丝丝暖意与满足感。就是这样的一对夫妻,带着年幼的三个孩子,在贫穷的岁月中蹉跎前进。
三、与死亡伴舞的“苦人”
余华小说的笔触往往指向“小人物”的死亡,死亡主题几乎贯穿于他九十年代之后的写作生涯当中。无论是《活着》、《许三观卖血记》还是《兄弟》、《在细雨中呼喊》,“苦人”命运似乎往往最靠近的节点就是死亡。福贵见证一次次死亡,许三观拯救一次次死亡,宋钢直面死亡……而在余华另一部长篇小说《第七天》中,主人公“我”——杨飞——确被纳入死亡的范畴,因此可以说,杨飞是余华笔下最接近死亡以至于“零距离”于死的“苦人”典型。
杨飞是一团已经死去的虚无渺茫的灵魂,他同时感知着生者的世界和亡者的世界,游离在生死边界的他,用灵魂的双眼审视着人类的生存。生前的杨飞居住在现代都市里,受过大学教育且有赖以谋生的工作,生活的单调和平庸使得他奔波在自己的命运里。他认为和谐的家庭和安稳的工作已然满足。但是父亲重病,妻子出轨且自杀等等一系列死亡,让原本已被火海吞噬而死但仍以亡魂的身份流落在人世间他,又不得不因他人的死亡而备受折磨与痛苦。
杨飞的苦,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另类苦难。畸形的社会现实,竟使得死亡看起来是一种美好的世外桃源,只要死后不去墓地,灵魂便是永生:
“……那里树叶会向你招手,石头会向你微笑,河水会向你问候。那里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很……那里人人死而平等。”
“永生之地”的美好,折射着“暂生之地”亦即现实人间的拙劣肮脏。
余华这部“先锋”与“现实”交叉的作品,可以说升华了他以往笔下人物对死亡的理解。《第七天》不再让“小人物”置于“恐惧死亡,于是在可悲的命运里挣扎”的境地,而是让一个个“苦人”拥有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韵味,让他们反观活着的世界,让他们明白似乎这个鲜活的世界才是更应该恐惧的地狱。
杨飞的养父杨金彪放弃婚姻与本该自己创造的美好前途,将弃婴杨飞从铁道上带回家中,给予父爱,即使当杨飞回到亲身父母身边而杨金彪得癌症临近死亡之际,他也没有连累杨飞而选择离家出走,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父子二人相见确是死后在殡仪馆相遇,没有埋怨与仇恨,只剩温文尔雅地亲昵寒暄……除杨金彪之外,出轨后与杨飞离婚且寻得新欢,而后被抛弃以至自杀的妻子李青;不服强制拆迁,而被活埋的小学生郑小敏的父母;因男友的欺骗和失联而选择跳楼自杀的打工妹刘梅;因自责而想要割肾买墓地,却意外死亡的刘梅男友伍超……这些“小人物”生前全部的苦难,都是因为身处那样一个畸形的现实世界,而被现实世界所左右。于是乎,届于“存在”与墓地之间的那片虚无,成了这些“苦人”的安息之所。
余华以一贯悲沉的笔调,将世间或许存在过的或许存在着的“苦人”安置在他的作品中,形成了一个“余华式的苦难哲学”,在人类生存困难面前,余华以富有生命力的角色和悲痛现实世界的构建,展示了“小人物”的在生存与死亡面前的努力。虽然余华的作品也并非尽善尽美,一种诸如“苦难焦虑症”的症结常见于他的小说之中,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笔下的无数一苦终生、依苦为生、以苦为乐的“苦人”们,也给了我们巨大的悲剧审美感受和无尽的回味与思考。
作者简介:沙德克·艾克热木 维吾尔族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文艺学专业2020级硕士研究生,热爱生活,热爱文学,有文艺作品散见《伊犁河》《新疆青少年》期刊,有新闻图片刊发于《中国日报》。
(编辑审核:余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