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中山打工的张定英,一向处事蛮有倒断,可在小妹来微信说“后妈过世了,回不回去”这件事上,她有点左右为难了。
说起这后妈,定英早年就没个好印象,要不是她,说不定自己也能像大姐、二姐一样,退休后在沿海城市帮儿女们带带孙子孙女。可自己快六十了,还在打工。定英一想到后妈早年的行径,心里就一阵悲凉。
亲妈过世后,爸爸为了照顾尚未成年的儿女,给他们找了一个后妈。定英到现在都还记得后妈到来的第一天,那是1978年下半年某一天的下午,秋日的阳光很温和,彼时他们的亲妈才过世一年,大家都还没从悲伤中解脱出来。定英和弟弟妹妹们放学回家,见家里多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她个子高高的,带着一个小姑娘,还有些简单的行装。定英和弟弟妹妹只是笑了笑。
爸爸对他们说:“这是唐姨,今后就是你们的妈妈。”又指着她说:“这是英妹子,快叫英子姐姐。”唐妈妈还没放下手里头的东西,忙拉着带来的女儿叫姐姐,“英子姐姐好,我叫红玉,今年八岁。”红玉来到新的地方,也没半点胆怯。“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要和睦的在一起。家和万事兴嘛,老张你说,对吧!”后妈的笑遮住了有点皱纹的脸。
“是,是!”定英她爸随声应着。
就这样,随着唐妈妈和红玉妹妹的到来,一个新的家庭诞生了。
对于后妈和新妹妹的到来,定英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但在喊妈妈还是姨的问题上,她犯了难。叫妈妈一时改不了口,也很生硬,叫姨吧,又在同一屋里,听起也别拗。她试着想叫妈妈,可到嘴边又喊不出,只有姨这字觉得很顺口。
她第一次怯怯地叫唐姨时,后妈有点不高兴:“英妹子,你咋叫我姨呢,我是你爸带来给你们做妈的!”定英想到自己的亲妈,再看面前的新妈,她只是“嗯”两声,转身做自己的事去了。
相处的时间久了,定英渐渐觉得后妈没有亲妈那么好,甚至有点自私和蛮横。
定英还记得在一次饭桌上,六岁的弟弟那碗饭已经呷完了,正睁着眼看大家,正好红玉也吃完了,后妈便起身去给她盛饭,盛完后鼎里刚好没饭了。小弟见没哪个盛饭给他,便哭了起来,后妈骂他:“哭么子哭,鼎里没饭了,下餐着。”小弟哭得更大声了。“哭得烦,不呷了。”红玉筷子一甩就出去,她妈赶忙追了出去,只留妹妹和弟弟在桌边。
定英刚好从外面回来,见妹妹和弟弟在桌子边呆坐着,看着桌上那碗饭,于是端起饭准备分给他们,小小妹妹有些害怕地把碗拿开,只有弟弟伸碗过来。这时后妈刚好拖着红玉进来,见状忙说:“那饭是红玉的,咋把他俩呷!”定英一愣,又把那碗饭放回原来的位置,走到碗柜边拿了饭碗,到饭架边揭开鼎盖一看,里面只有粘在饭鼎边的几粒饭,她看了看桌上的半碗青菜,唏哩哗拉地呷了一大半,便匆匆出去了。
这些琐碎的事,定英倒也不去想蛮多,也不太计较。可那一次,让自己彻底改变了对后妈的看法,甚至产生出憎恨来。
那天早晨,定英呷完饭准备去上学,红玉突然从她书包里拿出语文书一页页撕起来,她急了,便跑去抢书。实在气不过,就轻轻打了红玉三下手掌心,红玉大哭起来。
后妈跑来一看,满脸怒气地问:“谁打了我的红玉?”
“她撕了我的书!”定英小声说。
“撕了你的书你就打人?要是我撕了,你还打我啰?”
定英不敢作声,默默地收起撕烂的书页准备出门。后妈突然抢下她的书包,把书和文具全倒在地上,疯了一样地嚷到:“叫你读书!叫你读书!”定英见她发脾气了,也没敢多说,只得再次弯下腰去捡。后妈见定英没有反应,似乎更生气了,快步上前抢过语文书撕成两半,狠狠地掷到地上说:“你还想读书?我看你还怎么读!”
“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定英一边哭喊着一边抢书,那是她第一次这么大声地哭喊,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到,但没一个人过来,因为整个院子里的人,都怕她这个后妈。定英又一次从地上捡起撕成两半的书,背起书包往学校跑去。
“回来,跟我去扯花生,你回来!”见定英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后妈又冲她的背影喝到:“看你回来我怎么收拾你!”
那天放学后定英没有回家,只是向她舅舅家去了。
自那以后,在定英心里,这个家,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家了。每进一次家门,看到后妈她们娘俩,心里只有憎恨,但她又只能像平常那样进进出出这个家。
现在的定英也是当奶奶的人了,她知道后妈的分心是对红玉的爱,谁个的娘不疼爱自己的儿女?自己的亲妈也一样。
记得9岁那年出麻疹,消瘦的妈妈背不动定英,便着急忙慌地跑去不远的舅舅家,请他背女儿去六里远的乔医生那里打针,只因为乔医生还算有点名气,妈妈觉得信得过。但出麻疹这事,不是一天二天就能好的,于是妈妈就拜托三个舅舅轮流背着定英去打针,直到一个星期后麻疹有所好转。
期间,妈妈总是守在煤油灯照着的屋里,坐在床沿边,一勺一勺的喂自己吃药,药很苦,直呷得几次倒吐出来,但妈妈总是哄着:“呷完这药,麻子就好了,脸上没疤子,今后嫁个好人家,妈妈也沾点光!不呷药,脸上有麻点,嫁不出去,妈妈老了靠谁提鸡婆呷。”她明白妈妈这是逗自己开心,希望她乖乖地把药喝完。“呷完这药,妈给纸包糖给英子呷。”记忆中妈妈递来的纸包糖,一直都好甜好甜。
正如歌词唱到:“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虽然妈妈过世后自己没贱到这种地步,但如果亲妈还在,定英想,她的命运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与后妈爆发冲突的一年后,定英考上了红陵中学。那是一个寄宿学校,离家只有七八里路,但对定英来说,这是她彻底离开家的第一步,她很珍惜。她很认真地学习,顺利地接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但在开学前半个月,爸爸找到了她:“英子,爸爸知道你喜欢读书,也希望你有出息,但家里还有四五亩责任田,你唐妈妈身体差,忙不过来,她跟我商量……让我问问你的意见,看你能不能先不读书,回家帮她做事。以后要是有机会,也像二姐那样,去企业办做事。”爸爸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定英,有些艰难地接着说:“今天找你来,也是实在没办法了……你要是确实想去读书,爸爸也不勉强你。”
定英心里很矛盾,一边是自己努力了那么久考上的高中,一边是后背微弯语气小心翼翼的爸爸。“他毕竟是我的亲爸爸,如果有其他办法,也不会委屈我的吧。”定英想。又想到自己才十六岁,或许耽误一二年也没多大关系,等家里情况好了,爸爸一定会为自己打算的!
尚未跑远的定英就这样回到了老屋院子,与后妈又在一起了。
定英想,既然听了爸爸的话回来跟后妈一起过,就尽量多随后妈的心愿。每天总是早早地掮着锄头去地里干活,晚上则回家吃后妈做的饭菜。她有时会一个人偷偷地拿出录取通知书,在煤油灯下看了又看,每次流出的眼泪总能把手中的录取通知书打湿。
开学时,定英在新挖的田埂上看着一个个同龄人背着书包去上学,再低头看自己手上一个个磨起的血泡,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两年很快过去,父亲许诺自己进企业办的愿望迟迟没有兑现。定英跟后妈虽没什么矛盾,但每次从地里回来看到她那苍白而不高兴的脸,心里总不是滋味。尤其是看到院子里的益清考上大学,大家放着鞭炮送她出院子,自己想读书的念头又冒出来了。
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年龄也不小了,就算复读考上高中,也已经年近二十,如果考不上大学,又回到家,该咋办?弟弟妹妹也长大了,在念初中,光凭爸爸那几十块钱的工资,远远不够四个人的读书开销,更何况还有多病的后妈那高昂的治病费用,思来想去,她便决定不读了。
但那被眼泪滴湿又干了的录取通知书,她一直收藏中,虽然里面的照片己经泛黄,短而秀巧的羊角辫子已模糊不清,但她永远记得拿到录取通知书时的高兴劲。
后来,自己出嫁了,念及后妈的种种不是,就很少回家,在相夫教子中过了一年又一年。一晃二十多年过去,自己的儿女也长大来到中山创业,盘下一个大酒店,打理得井井有条。
爸爸的年纪大了,身体愈来愈差,有几次还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大姐、二姐忙着照看自己的孙子孙女,弟弟妹妹也长大成家,各奔东西。只有自己的时间相对富裕,因而照顾爸爸的任务,自己多分担了些。只要听到爸爸的病情加重,定英就会在中山和医院两头跑。
那时的后妈也有七十多岁了,早年高大的身躯经过生活多年地磨练,背有点驼了,显得矮了许多;由于多年病痛缠身,人也消瘦了。当年那乌黑的头发,已是一头银丝。看到她在病床边照顾爸爸,耐心地给爸爸喂药,定英想,时间过得真快啊,她跟爸爸也是老夫老妻了。
爸爸病重得快不行的时侯,拉着定英的手,轻轻地说:“英子,爸对不起你们姊妹,本想找个后妈照顾你们,可爸爸还是做得不够好……唐妈妈毕竟跟了爸这么多年,英子,爸爸知道自己不行了,以后你们要对她好些,毕竟,后妈也是妈。”
爸爸过世后,后妈就跟红玉一起过日子。
现在,后妈过世了,就算她当年有千万的错,想起爸爸临走时的那句“后妈也是妈”,她还是决定回家去,见后妈最后一面。
作者简介:邓红华,湖南邵阳县人,从农耕走来,现做保安。2019年6月开始写诗,已在《邵阳晚报》,单位内网《警营文化》,县刊《红丘陵》,《世纪风范》,《资江文艺》,《草风文学》,《西南文学网》,《事事平论》等网络平台刊发诗、文几十篇。
诗和远方,是自己的梦想!
(编辑:罗秋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