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卫平 || 距离(六)

潘卫平
2020-10-12
来源:西南文学网



“让我说中了不是?我早就说过,你一百个寇显忠也不是她的对手。”二柱子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向两个酒杯里倒满了酒,举起酒杯,盯着他说。

在崔迎春走了近一年后,一天,二柱子突然在下班的路上找到他,要请他吃饭,于是他们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饭馆。

“话不能这么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想离开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尴尬地支吾说。

“你呀,虎儿叭叽的,你理解人家,人家能理解你吗?她当着大伙儿的面,用行动宣称和你好上了,可既然和你好上了,为啥快一年了,一封信也没见?她实际压根就没打算和你好,她是拿你,拿乌蒙钢厂当跳板,要不,凭她家关系,她在辽河市下乡了,就只有嫁一个当地农民,一辈子当农民了!”

他一口气干了酒杯里的酒,又拿起军用水壶向两个酒杯里倒满了酒说:“我说,咱们不说这些烦心的事,行不?”

二柱子一口气干了酒杯里的酒,指着他说:“你看,被打中七寸就回避了?好吧,那说说你在辽钢的那些事。其实,在辽钢时,我就知道你,不过你不认识我,那咱我在机修分厂,你可是大红人啊!说实在的,开始,我压根就没正眼瞧过那帮来培训的,但自打在报纸上经常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比他们所有人都有能耐。”

“那你说,我回来后咋就混成这人模狗样的呢?”他一口气干了酒杯里的酒说。

二柱子给两人酒杯里倒满了酒说:“听说你在会上被他们批过?这就是我们存在的最大问题,过去我们就是太实诚了,一门心思只想到干活,我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斗争!毛主席说过,共产党的哲学就是斗争哲学,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毛主席把蒋介石、旧中国斗垮了,又把党内那些反对他的人斗倒了,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斗?那就必须损害别人的利益,靠损害别人的利益来获取自己的利益?这也太不地道了吧?”

“是啊,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那天他们喝到很晚。

回寝室后,像以往一样,他又遇到了崔迎春这个使他烦恼的话题。

“去哪喝酒了?又想她了?快一年了,一封信都没来,怕是跑掉了!”“吴学究”凑到他身旁问。

“我其实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他尴尬地支吾说。

“不要绷面子了,这怪不得别人,都怪你太老实了,她和你好那会,你要是把她睡了,我看得出来,她肯定愿意的,又跟她把结婚证扯了,看她还咋个跑!”“赵夹儿”笑着说。

“也用不着难过,天涯何处无芳草,这钢厂有的是小姑娘,重新找一个算了。”王显明劝他说。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他遇到了孙秀英她们。

“小寇,小崔还没有给你来信啊?”孙秀英故意大声问:“乖了,洋马儿跑到了。”

这样尴尬的场面,他至少几天会遇到一次。

幸好二柱子使他有了回避和打发这些尴尬场面的空间和时间。

自从那次和二柱子在小饭馆吃饭后,他们俩就经常在一块,要不散步,要不吃饭。

这天,他请二柱子在距单身宿舍四、五里路的老县城一家小饭馆吃饭。

二柱子告诉他,他爹是从山东闯关东去辽河的。

“咱接着那天的话题说,其实,本来,我是可以在辽河市过体面生活的,父母至少可以在辽河市当干部,我也就成了革命后代。”二柱子说。

“此话怎讲?”

“我爹从山东闯关东来这后就一直在辽河北面的一个小镇给刘掌柜的打长工,刘掌柜有40垧(一垧合15亩)地,4头毛驴,5辆大车,还盖了有两个大院的房子,雇了20多个长工,两个车把式……

一笔难写两个刘字嘛,加上我爹为人厚道,人又勤快,所以,老东家待我爹也不薄,逢年过节,除了该给的那份工钱,还得多给一份。几年后,我爹娶了我妈,她也是佃户的姑娘,生了我姐,两年后又生了我,他们俩都给老东家打长工,几年下来,有了不少积蓄,就盖了砖房,还准备买地、置家业。但不料几年后,土改开始了,镇里成立了土改工作队,开展土地调查和划分阶级成分工作,经过土地调查、土地评级、划定阶级成分三个阶段,刘掌柜的被划为地主,被净身出户、扫地出门,赶到了山庙旁的小草房里。我们家虽然盖了房子,但没有买土地,仍然在给刘掌柜打长工,充其量只能划为贫农,但我爹在土改中的态度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怎么改变了?”

“在后来的挖财宝,分土地的流血斗争(后来又叫刮骨斗争)中,刘掌柜的大多数佃户都踊跃地检举揭发刘掌柜对他们的剥削压迫,只有我爹和少数佃户没有参与,不参与批斗也就罢了,我爹还说什么

做事要凭良心,掌柜的待俺们不薄。最后刘掌柜的被蘸糖葫芦(就是用皮鞭把皮肤活活抽掉)折磨死后,我爹还为他鸣冤说,造孽啊造孽。”

“那你感觉刘掌柜的到底是不是恶人。”

“那时候我还小,但刘掌柜的给我的印象是慈眉善目,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脾气,而且见到我们这帮小孩还经常掏出糖递给我们,这后来也被定为他的罪状之一,用金钱和物质腐蚀劳动人民。但不管怎么说,他和我爹是两个不同的阶级,不同阶级那就得斗争,而且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不是?可老爷子就在事上犯糊涂了。最后反被大伙批斗,说他是内奸,阶级立场不坚定,成分也被定为上中农,理由是他上交的那五百多块大洋,根据大洋购买的土地定的成分,而和我爹一样的那些佃户由于批斗地主、富农有功,有的参了军,转业后就在城里落户了,还有的随土改队进了城,当了干部,吃上了皇粮。只有我爹过得特别落魄,由于成分不太好,靠种地难以维持生计,不得已进了城,又经常被当作盲流驱赶,后来因为我爹识字,在他同辈人里文化算高的,好不容易被招进市政建筑队当了一名瓦工。”

“也就是说你爹本来按土改前的身份是佃户,手上有钱,但并没有购买土地,也没雇人打长工,但却被划为上中农,接近富农?”

“是啊,我爹之所以会落魄,就是因为阶级立场不坚定,缺乏斗争精神,为这事我多次责怪他,和他争吵,我的命运也因为他被改变了。”

“也就是说,本来你可以成为革命后代,但却成了改造对象?”

“是的,我爹在建筑队上班后,我们家就在沿江大道租了一套破房子,那离省委大院只有两条街,念小学时,我和小伙伴经常去那玩。因为那的一切对我们来说都是奢侈品,都是我们极力向往的,和我年龄相仿的那些孩子进出门大都坐着小轿车,上的那所学校叫八一学校,据说是政府机关子弟学校,而我们上的是破木板钉的民办学校。他们穿的是那种深蓝色的灯草绒衣服,这在当时是华贵和身份的象征。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吃饭时,经常把碗端到我们这群孩子面前炫耀,当时正闹饥荒,有不少小伙伴不但没有肉吃,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而他们吃的是白面馒头和白米饭,还有我们过年都吃不上的红烧肉、清蒸鱼和蔬菜炒肉。有一次,他们中的一个不小心洒了几粒米饭在地上,我们几个小伙伴立即冲上去捡来送进嘴里。从此他们吃饭就多了一项活动——把米饭或白馒头掰碎丢在地上让我们去抢。虽然我顾面子没抢过,但每次回家我都要和我爹大吵一架。因为本来我是有希望和省委大院的孩子一样的。

我的前途也被他耽误了,我知道即使上了高中也没法考大学,所以初中还没念完我就辍学在家。”

“你是说因为你父亲你失去了所有的机会?”他突然想起那次“砸门”的训诫,看来二柱子他爹是失去了一次“砸门”的机会了。

“其实机会还是有的,六六年开始批斗走资派,他们当中的许多人遭到了冲击,甚至还有些被下放到了农村,省委书记都被揪了出来,学校组织我们去他家参观,接受教育。他家大别墅院子、房子加在一块有五百多平,院子两百平,房子分上下两层,里面有浴池、大阳台、桑拿房、壁炉,院子里有游泳池、假山、亭子。可我那时候太单纯,没想到怎样革走资派的命,进入革命队伍,毛主席明明说过,党内有走资派,也就是说毛主席通过革命,推翻了地主、资产阶级,现在又产生了新的资产阶级,让我们通过二次革命来推翻资产阶级,后来我才悟出毛主席这句话的意思。”

“你是说我们现在还有机会?”

“对,光靠我们远远不行,应该把吴学究、王显明、孙秀英他们组织起来,通过斗争进入革命队伍。”

他又一次想起“砸门”训诫,有些不寒而栗。

“现在这么干等于给刘志伟脸上贴金,因为上面位置已经被他占了,再说,现在批判走资派的运动好像进入了低潮阶段,所以,我们不能蛮干,一定要瞅准机会再行动。”

看来在辽钢时李段长说要加入组织只是一种肤浅的方式,要真正融入革命队伍,“斗争”才是真正的有效方式。

他们一直在伺机而动,但现实似乎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形势好像越来越稳定了,既没有那种红红火火的生产场面,也没有你死我活的斗争,甚至黄书记还被调到总厂革委会总调当了调度长,而刘志伟调到市革委会联络站以后很少回钢厂,据说他可能是贪图享乐,似乎丧失了斗志。而在黄书记调总厂后接替他的俞书记好像年龄比黄书记还大,整天暮气沉沉的,不像那种充满斗志和激情的人。

几天后二柱子突然神秘地对他说,晚上要带他去一位领导家。

晚上他们刚吃完饭,二柱子带他来到几排砖房前。他有些发怵,因为他知道,至少分厂一级的领导,行政级别在17级以上,才能住砖房,他和二柱子他们住的都是竹棚或油毛毡棚。

敲门进去后,里面竟然是黄书记和他妻子。

二柱子指着他介绍说:“黄叔叔,这是和我一个单位的小寇。”

黄书记握住他的手说:“我们认识。”指着他说:“那次批斗会,我对你印象挺深的。”

他们坐下后,黄书记告诫他们,年轻人要多看书看报,努力学习,我们国家以后会越来越重视知识。

他还告诉他们,现在国际形势有了新的变化,现在我国的主要敌人是社会帝国主义,美苏之间既互相勾结,又互相争夺,我们要利用它们之间的矛盾,争取发展机会。不久前参加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三十一届世界乒乓球赛期间,美国乒乓球代表团曾向中国乒乓球代表团表示,在比赛结束之后,希望到中国访问。毛泽东主席断然作出决定,邀请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访问我国。

美国乒乓球协会主席、团长和运动员科恩、雷塞克等人抵达北京。周恩来总理对访问作了具体安排,指出这次访问对于打开中美关系的局面是一个非常好的时机。此举对中美关系的突破产生了影响,周总理还在人民大会堂会见了美国、加拿大、哥伦比亚等国乒乓球代表团,并同美国代表团进行了长时间谈话。中美两国乒乓球队举行了友谊比赛。美国朋友还游览了长城,参观了清华大学等地。同日,美国总统尼克松发表声明,就改善、松动两国关系采取一系列措施。以后中美关系极有可能通过乒乓球获得改善。

“黄叔叔,你肯定知道吧?现在俞书记在房建处。”二柱子试探着问黄书记。

黄书记告诉他们,俞书记资格和张书记一样,当初他和张书记一块从辽钢来这筹建乌蒙钢厂,六六年被打成“资产阶级技术权威”受到批判,他是十二级干部,副厅级,到房建处当书记是降级使用,可能因为以前受过冲击,所以比较谨慎。

从黄书记家回来的路上,二柱子对他说,黄书记是他家在辽钢认的一个山东老乡,他是从山东随林彪四野部队来到东北的,参加过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资格比较老,属于抗日干部,他有个亲戚在冶金部,所以经常有一些比较可靠的内部消息。

既然黄书记都判断形势趋于稳定,那看来最近不会有什么斗争的机会了。

不久,二柱子神秘地告诉他,他马上有一次去北京的机会了,可以趁机去打听崔迎春的消息。

果然两天后机动科范科长突然来维修车间找他,说要他和他还有机动科一位机械方面的权威一块去首钢提一台挖掘机来乌蒙钢厂。

消息太突然,他估计可能是二柱子知道房建处有这份差事后通过黄书记安排他去的。

去北京后他才知道,原来范科长老家是北京的,他有一位舅舅在首钢,他们分厂在完成一项土建工程后,工作量比以前小了,三台挖掘机就能满足工作需要,但现在有五台挖掘机,留一台备用,准备处理一台,正好房建处需要,于是就以出厂价三分之一的价格转售给房建处。去北京的当天,他舅舅要接待几个钢厂来首钢参观新型高炉,所以让他们先去天安门西南面的煤市街大栅栏一位退休的同事那住着,一方面可以带他们去参观一下天安门和故宫,一方面可以节省点开支。

第三天他舅舅同事带他们参观了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后,他舅舅才同事家接他们去首钢,他们从煤市街往北经前门到地铁一号线从天安门西上十三站到苹果园后,首钢的吉普车才接他们去首钢招待所,他舅舅说,本来车可以直接去大栅栏接他们,但他想让他们顺便看看北京地铁。

去首钢验收挖掘机,办好托运后,范科长告诉他,他通过房建处劳资科了解到崔迎春是调到首钢了,他舅舅查询了人事资料后了解到一年前崔迎春已经从首钢调到城建局下属的公交公司了,但通过两天去公交公司甚至城建局下属的市政工程队、建筑队、公园查询都没有查到崔迎春。

他心里暗暗感谢二柱子,看来崔迎春下落是没有希望了,在北京再查等于大海捞针。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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