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秋银 || 碗

罗秋银
2020-10-10
来源:西南文学网

农历腊月二十四,奶奶咽气了。

她走的那天很平静,没交代些什么,拉着我的手发了一会儿呆,慢慢没了呼吸。看着奶奶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我张嘴想叫医生或是爸妈进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盯着那条直线从头到尾反复滚动,喉咙里像含了一大块果冻,咽不下也吐不出。

奶奶这几天一直在咳血,竟像是要把心脏咳出来,继续安放在这世间一样。对她来说,疾病,远远比死亡要痛苦。

少数民族不强制火葬,爸爸妈妈便依从奶奶的意见土葬当晚就急急忙忙的将奶奶运回乡下老家,搭建灵堂,准备丧仪。爷爷走得早,我又常年不在家,所以并没有真正的经历过亲人的逝世,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以往,奶奶该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做些针线活,或是喂那几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流浪猫。奶奶总是很忙碌,有时候我叫她好几遍都听不到回应,可奶奶就在这屋里,我十分肯定。而现在奶奶就躺在这屋子里,却到处都空落落的。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妈妈开始打电话告知族人奶奶逝世的消息,悼念仪式定在腊月二十七,时间有些紧迫。爸妈特意强调,大家不必买花圈纸烛,虽是土葬,但奶奶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又交代我开车回市里去买四百个盛饭的小碗,碗要通体雪白,再烧上一两支花更好,碗底要有“寿”字。

这一带的高寿老人去世,参加追悼会的人通常会悄悄带走一只碗,说是沾点儿福寿,给家里最小的孩子用。虽然不知道这是从哪里沿袭下来的传统,但是我想,第一个让子孙收藏悼念仪式上的碗的老人,应该是想让后人记得他。让后人记得每顿饭捧在手里的碗,和一个永远都不会再陪他们吃饭的人相关。

我很用心的挑了很久,最终选了斜缀着一支芍药的小瓷碗,那支芍药小小的搁置在瓷碗侧面,花色和叶色很淡,像是随时都会被洗掉一样。我用手搓了搓,店家说花纹不会掉,都是大作坊生产的器具,制作精良。我于是蹲下来仔细挑选了四百个,仔细地用手摸每个碗的边缘。

爸妈结婚后就一直在市里居住,在老家并没有多少人情往来,加上除夕将至,不好太过于兴师动众,就只通知了族人和奶奶生前的亲友,丧宴一切从简,来吊唁的人匆匆吃个便饭就回去了。但是传统没有断,我最后清点小瓷碗时,发现只剩一百九十二,把碗洗干净分装在篮子里,准备带回市里以后用,在所有值得纪念的物品里,这碗有它独特的意义,留住一个碗,就仿若留住了奶奶做饭的味道,那是我一路成长以来,最熟悉的烟火味。

腊月二十九,处理完奶奶身后事,我和爸妈驱车回市里,除夕是返巢的日子,市中心一路塞车,平时二十分钟的路,硬生生堵了一个小时才走完。见我们回来,邻居路叔忙探出头来问好说:“前两天写没见着你们,想着怕你们来不及准备,就自作主张的多写了一幅,就等你们回来贴上,可不要嫌弃啊。

妈妈连忙接过春联“哪里的话,感谢你还来不及呢,这一忙我就都给忘了,也亏你还记得。”

春联贴好后我仔细看了一下:百年天地回元气,一统山河际太平。横批:国泰民安。不当着离别之人说团圆,路叔送给我们的其实只是一抹红,使我们在这场热闹里不至于太过于冷清。

爸爸妈妈将刚买的菜分类放进冰箱,开始准备晚饭。见爸爸习惯性的坐在沙发上准备看新闻,我就跑去厨房给妈妈打下手,但她只是淡淡地说:“你先去洗澡吧,热水器已经打开了,洗完澡再吃饭。”

“我把菜摘好就去洗。”怕她以为我不是诚心要帮忙,便急忙收起手机去提袋子。

“真没事,你去吧,妈妈不累,等你洗完澡咱们刚好就可以吃了。”她抬头认真说。我不好再坚持,便回房间拿睡衣准备洗澡。

刚一出门,就听到手机响了,妈妈在厨房喊道:“一一,把手机给我一下!”我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地址是我们市,没有多想就把手机递给她。

晚饭前家里的气氛只是冷清,饭后陡然间就变得紧张了。刚吃完饭,妈妈就将剩下的饭菜全都倒掉了。菜都是我们刚刚从菜场买的,妈妈甚至还跟小贩夸今天的鱼看着比以往的都新鲜,可那条只动过几筷子的鱼,被她整个倒进垃圾桶;而后,收拾完饭菜的妈妈开始准备大扫除,她把沙发套子全撤了扔进洗衣机,然后回房间准备拿些什么,可是刚一推门她又把手收了回来:“你们回家换过衣服了吗?”她扭头问。

“换了,我刚不是洗澡了吗。”我有些莫名其妙。

“换下来的衣服呢?”

“卫生间的篮子里。”

她顿了一会儿,转身进卫生间脱下外套后很仔细的洗了一遍手,然后回房间拿出爸爸的衣服催他洗澡。

“还没到九点,我等会儿再洗。”爸爸不情愿的回道。

“不行,就现在洗,你洗完我还得洗,没时间等你。”妈妈的口吻不容拒绝。

“那你不会先去洗吗?干嘛非得我先?”爸爸还是不想动。我想他有些累,他们以往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吵架的。

“说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废话啊!”妈妈忽然开始发火。

“妈让你去你就去嘛,洗完澡赶紧睡了,咱们明天还得去买年货,得早起。”我见他们要吵起来,连忙去哄爸爸。

他抬头看了妈妈一眼,不说话,拿着衣服就进去了。妈妈微微叹了口气,拿着抹布又开始到处清洗,我记得回来时她在车上说今天要早点睡,明天上午我们出去买年货,下午回家大扫除。难道她明天有其他安排?可是我刚刚说明天买年货她并没有反驳,那可能是明天下午有什么急事。我看了看她的背影,默默的去阳台挂衣服。

转身回客厅,见妈妈眼睛有些红,我想应该是这段时间没睡好,就劝她早点睡,自己也回房了。刚睡下不久就被爸爸叫醒,看了看手机,晚上十点。爸爸身上有很重的烟味,他烟瘾并不大,而且已经洗完澡准备睡觉了,我想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客厅的电视开着,是一个新闻频道,屏幕上一串很醒目的字是“我区多家医院发现不明肺炎患者”,我内心忽然有些恐慌,一下子彻底清醒了。十五年前,“非典病毒”曾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词,那时我念高二,因为我们区疫情较为严重,高三又不得不复学,于是高一高二整整停课半年,把教室和寝室腾出来供高三学生使用。疫情过后,我们都玩笑称自己是网课的一代,但事实证明网课的效果真的太因人而异了,于是我们又乖乖的回到学校,开始早出晚归的学习。

“是呼吁大家不要聚集吗?”我问。

“奶奶可能是传染性病毒引发的肺炎!”爸爸并没有坐下,他若有所思的盯着窗外说,声音有些发颤,故意扭过脸去不看我。

“什么?”我呆住了。

妈妈抽了张纸用力蹭了蹭手,哽咽着说:“刚刚医院来电话,说奶奶的病历和住院档案被卫生部门调走了,说是疑似传染性肺炎。”

“那他们现在说是什么意思?奶奶都已经入土了!”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不对,奶奶怎么会得传染病,这不是今天才发现的吗?这一个月她一直在住院啊,没接触过什么人,她一向是吃素的!”我开始拼命回忆,一切都很正常,奶奶走前的一周都是我在照顾。

不对!我!我是坐飞机回来的,整整飞了六个小时,我座位旁边的小孩子一直在咳嗽,他带着厚厚的口罩,脸色苍白。

是我吗?

“医院说是病人传给医生的,已经有二十多个医生护士被隔离了。其中就有奶奶的主治医生。你知道,奶奶的病情是前几天才开始恶化的,在你回来之前,我们原本计划着接她回家过年。”爸爸低声说。

“错了,全都错了!”我捂着嘴后退了两步“我回来时旁边的人一直在咳,我以为他只是感冒,他妈妈说的呀,说孩子贪玩,着凉了!我回来没多久就开始咳!我应该注意的呀!我该想到!奶奶的病情也是这时候恶化的!

对,是我!

我退回房间,嗓子突然特别痒,我努力憋住,胡乱在柜子里翻找口罩,可是越憋越难受,脖子里像是卡了一揪头发,我很想吐。终于还是憋不住了,我开始咳嗽,越咳嗓子越痒,我捂住脖子蹲在地上拼命的咳,我知道,我的天塌了,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爸爸推门进来说:“你不要这样,病毒肯定不是你携带的,刚刚妈妈不说,就是怕你自责。你有药理常识,应该要有自己的判断。你先把药喝了,妈妈在找口罩,如果还是不放心,带着就是。”

“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呢爸爸!我该怎么办?你们不会有事吧!”我不敢抬头,客厅的灯把爸爸的影子拉长,落在我脚边,我觉得很遥远。

“你先吃药,爸爸送你去医院。”他轻轻说。

吃完药我好像不咳了,“如果不是我呢?”我在心里默念。但我还是决定去医院,奶奶住院的第三人民医院已经不接诊了,我去了中心医院,发现他们已经紧急开辟了发热门诊,我深吸了一口气,和爸爸妈妈一起进去,说:“我奶奶五天前病逝了,在第三人民医院,他们说可能是疑似传染肺炎。我现在有点咳,可以麻烦你们帮我做个常规的检查吗?”我明显的看到医生往后缩了缩,然后指着我身后问:“他们是你的爸妈吗?”

“是。”

因为有以前的传染性肺炎防治经验,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告诉我,只是简单的感冒!我楞了一下,转身紧紧抱住我妈,他们甚至都没有咳嗽,但也陪着我做了一遍检查。

回家后我突然想起来,奶奶的丧宴上送出去了两百零八个碗!那是一个规模并不算很小的集聚,不行,我们得把碗拿回来!如果碗和病毒挂钩,那该多危险啊!两百多个家庭!我跟爸爸说了一下,他忽然有些为难——要怎么收回这些碗?说实话吗?那要引起多大的恐慌?可是几番权衡之后,我们还是决定开始打电话,可能是新闻播放了的缘故,刚开始的十多家人都说碗被不小心打碎了,已经扔了,最后奶奶的一个朋友说:“你放心吧,丢之前,我们用滚水烫过了,用厚厚的透明胶裹了起来。”爸爸连声道谢。

最后,我们一共打了三百多个电话,确定了一百八十一个碗被前来吊唁的人带走,据他们说,有九十二个带回家后被无意摔碎了;十二个席间洗碗时不小心摔了;八个因为缺口被扔了;七个送奶奶下葬时使用,在山上。于是爸爸开车带着我挨家挨户去拿碗,腊月三十的下午七点,我们在奶奶墓前拿回了最后七个碗。

此时,早已华灯初上,透过每家的窗户,映出一幅幅阖家欢聚年夜饭的温馨画面

  作者简介:罗秋银,女,笔名路子宥。家住贵州省六盘水市,现为广西大学文学院大四在读学生,业余文学爱好者。


                                                          (编辑审核:冯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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