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应江 || 离城

田应江
2020-09-04
来源:西南文学网

                                                             

早春时节,寒气还未散尽,小河镇的天地里还是一副荒凉的景色。广阔的坝子里,油菜经过了冬天的考验,还在耷拉着脑袋,一弯水田,已经有三两个老汉在耕田,那黝黑的老牛似乎还没有从冬天的睡梦中醒来,拖着犁走得漫不经心,老汉挥动着竹棒子大声的吆喝,大地仿佛就要从这一刻苏醒。

小河镇并不像它的名字一样,它不是一个小镇,只是一个村庄,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得了这么一个名称,听起来似乎还有些古老的故事,不过这村里确实有一条小河,只是如今冬天刚过,小河里的水还少得可怜。

村子不小,今日却异常安静,只能时不时的听到几声狗吠,而另一边,小河对面的大院坝里,却是热闹非凡,整个大院里都站满了人,像是在讨论什么重大的事情,又像是在迎接什么重要的人物。村长站在台子上,正在和大伙儿做交流,他身后站着二十来个后生,看起来文绉绉的,俊秀得很,却不是这村里的人物。原来,这些个后生都是从城里来的知青,大家伙正在开会商量各家各户分配知青的事宜。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经过一番言论,却是一家领着一个各自走了。台子上还剩着一个,个子不高,瘦弱不堪,俨然是个男娃,五官却是精致、秀气,村长正踌躇着该把他安排到哪家,台下却有人开口了。“村长,你看把他安排到我家怎么样?”众人目光凝聚,这说话的是村里的一个寡妇,估摸着五十出头的年纪,她男人姓金,也不知死了多少年了,男人死的时候她还年轻得紧,那会儿大伙便开始管她叫金寡妇,后来年纪大了一些,就改口叫她兰姨,她到底叫什么名字,却是没有人记得了。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金寡妇年轻那会儿,也算得上是个美人坯子,男人死后,村里村外不少汉子上门来寻她,她不打,也不骂,只是这些汉子们无论说什么,她却是不理会,汉子们觉着没趣,便也走了。村里村外的媒婆见她年轻,也都想来给她说个人家,哪知他竟也不愿意嫁,久而久之,门前也清静了,村里人见她这样,心中不免生出了一番敬意。

“兰姨,你都这般年纪了,又是一个人做活,莫要把这俊后生饿死了。”大伙儿这样说,也不是嘲笑,还真是担心这寡妇养不活这文弱的小伙子。“大伙儿就把心搁肚子里罢,就算饿死了我金寡妇,也决计不会饿死这俊后生的,这么俊秀的小伙子,我可舍不得把他饿死。”“哎哟,兰姨,你看人家小伙子年纪这么小,你可别猴急的吓着人家。”大伙儿一番嬉闹,却也各自散去了。

“婶婶,我叫李易安,以后就要劳烦您照料了,您要是有什么活,尽管叫我做,我什么都可以做的,我不怕累。”这时候,李易安还只有十七岁,脸上仍旧充满稚气,可说起话来也头头是道。

“你可别叫我婶婶,我男人死得早,眼下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大伙儿都管我叫兰姨,以后你也叫我兰姨就是了。”金寡妇自从死了男人后,一个人过日子虽然有些清苦,但她十分勤劳,日子也还算勉强过得去,只是她男人死得早,也没留下一儿半女的,身边没个人陪伴,心里不免觉得孤单,今天看到这小伙子这般俊秀可爱,心中十分欢喜,当下便把李易安领到家里,为他铺床叠被。

“这是当年我男人为儿子准备的屋子,可也没有等到我给他生下儿子就早早的去了,以后你就睡这里罢。”金寡妇提到自己的男人,想起当年男人对自己的好,心中难过,竟自哽咽着出去了。李易安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也明白其中的缘由,在屋里踌躇一会儿,也往屋外走去。

金寡妇正在井边打水,看到李易安出来,便向他招手,示意他过去。“过来洗把脸,走了一天路也累了,洗了脸我给你做饭吃。”李易安接过脸盆,脸上神色认真的对金寡妇道:“兰姨,您要是不嫌弃我,以后就当我是您的儿子,我每天陪您吃饭,帮您做活,我孝顺您。”金寡妇脸上微微一顿,当即转笑。“诶,好嘞,好嘞,我给你做饭去,我给你做饭去。”金寡妇听到他这样说,心中当真是高兴得紧。

夜幕降临,小河上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潺潺的水声,河边的一家独户,屋里灯光闪烁,却像是在争执什么。“你今天怎的不去领个知青回来?”这屋子的主人姓赵,大伙儿都管他叫赵老汉,那说话的正是这赵老汉的女人。

“领回来干啥,咱家又不缺劳动力,再说这家里本来就挤得慌,再领个人回来住哪儿?”

“我说赵老汉啊,你咋就这么憨哩,那知青可都是文化人,咱没本事,也没让小龙和小月读上几天书,领个知青回来教他们认得几个字也好啊。”这女人说着竟暗自伤心起来。

“娘,您别难过,咱不认字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嘛。”说话的是这赵老汉的女儿,名叫赵小月,生得一张圆脸蛋儿,一头黑发扎成两条长长的辫子搭过双肩垂在胸前,现下已经满了十六岁了,却是活泼开朗。

“傻姑娘,你可不知道,认了字,以后才有机会到城里去,那城里可美了。”女人提到城里,脸上满是向往的神色,然而这城里究竟是个什么样,她却也是从来没有去过

行了行了,别听你娘瞎说,那城里美不美的她怎生知道,她又没去过城里,赶紧的吃饭罢,饿死人哩。”赵小月听到母亲说城里漂亮得紧,心中甚是好奇,正想听母亲继续说下去,岂料母亲也没有去过城里,不免失望,自顾吃起饭来,这一下屋里却是特别的安静,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声音。

“哥,你说那城里是不是真的很美啊?”赵小月心中不甘,两眼直盯着赵小龙,似乎是在恳求他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美不美的我怎生知道,我又没去过。”赵小月看着哥哥满脸没趣,向他做了个鬼脸,又自顾着吃起饭来,赵小龙却抬头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一晃眼十多天过去了,这十几日里,李易安每天都跟着金寡妇下地,那地里的活,原本他也没做过,但他勤勉好学,那金寡妇更是悉心的教。

“这锄头把得握紧,不然容易打出血泡,脚下步子要迈宽,脚要立得住,别刚挖松又踩紧了。”没过几天,李易安也把这地里的活做得有模有样了,不过这手掌上却也是磨出了好几个水泡,金寡妇看了好生心疼,晚上坐在油灯下一个个的给他挑破,后来日子一长,竟也长成了一手的茧子。

这一日下午,李易安从地里回来,心中烦恼,便径直往小河边走去。这些日子没下什么雨,那河水依旧细弱,他坐在河边,顺手捡起身边的石子往河里扔去,眼睛直盯着天边的夕阳。“嘿,你叫什么名字啊?”突然听到有人在说话,李易安回过神来,看到不远处的石拱桥上站着一个姑娘,脸对着他,是在叫他他站起身来,朝石拱桥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啊?”他走到石拱桥下,那姑娘仍然在问。

“我叫李易安,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小月,你是从城里来的知青吗?”

“是啊。”

“城里美吗?”

“啊?”李易安全然没有料到她会这样问,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说城里美吗?”

“美。”李易安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却也只好硬生生的挤出一个“美”字。

“你教我认字好不好?”

“啊?”李易安满脸的惊愕,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说请你教我认字。”赵小月故意把最后一个字音拖长,脸上的表情更是故意夸张,两根乌黑的辫子在胸前摆动,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

“好啊。”李易安脸上露出微笑,赵小月也咯咯的笑起来。

他们相约在这小河边教学,此后只要有空闲时间,李易安便会到这小河边来,他教赵小月认字,赵小月给他介绍小河镇。赵小月跟他说,这条小河名叫金柳河,就发源于不远处的山上,由山泉汇聚而成,至于为什么叫金柳河,她也不知道,祖祖辈辈都这么叫着,不过这河岸上确实是长了不少柳树。

金柳河上的那座石拱桥叫做金柳桥,从她出生的时候,就已经立在这里了,也不知是哪一辈人修的。

李易安一边教赵小月认字,一边给她讲故事,他学识甚广,直听得赵小月心驰神往。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的流逝着,这一日傍晚,李易安说起了嫦娥奔月的故事,赵小月听得直入神,这日恰逢十五,月亮刚刚从天边爬上来,正是十分圆满。

“你说嫦娥真的住在月亮上吗?”赵小月满脸好奇,两眼直直地盯着月亮问道。

李易安没有回答,口中只是念道:“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赵小月听不明白,心中好奇,正待要问,却看到李易安目光皎洁,正盯着月亮出神。李易安映在月光下的清瘦的脸,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赵小月看着身旁的李易安,想起他刚刚讲的嫦娥奔月的故事,脸上竟泛起一阵潮红,偷偷的垂下了头。

春风渐渐吹得强劲,天地里的寒意散尽,人们也脱去了身上厚厚的棉衣,金柳河中的水也渐渐多了一些,那河边的柳树,不知在哪一个夜里,已迫不及待的长出了新芽。大伙儿开始忙着打田、插小秧,李易安也跟着金寡妇整日的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竟也没有时间再到那金柳河边去。

赵小月家就在金柳桥边,每日傍晚,她总是要到那金柳桥上去瞧上一眼,一连几天却也没有看到李易安,心中甚是纳闷。“难道他回城里去了,不会的,他要是走了肯定会来跟我道别的,可是这几天他怎么都不来了呢,兴许是太忙了,嗯,一定是太忙了。”赵小月心中不解,只好回到屋里,自个儿练习李易安教她认的那些字。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金柳河边的柳树却已经洒下了大片的阴凉,小秧也已经在田里生根,坝子里的一大片田都装满了水,在夕阳的映照下亮汪汪的。赵小月仍旧在这太阳落山的时候来到了金柳桥上,村里升起几处炊烟,随着微风摇摇晃晃,赵小月盯着天边的夕阳,那一大片火红的云彩,映在她天真的圆脸上,显得格外绯红。

“易安哥哥,你怎么不来找我了?”赵小月心中暗念,像是有一番失落,又像是在埋怨,正在此时,李易安气喘吁吁的来到了金柳桥边。

“对不起,这段时间都忙着下地。”赵小月突然看到李易安跑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脸上红红的,竟自低下了头,仿佛她刚才的心声被李易安听到了一样。李易安看到她这般模样,心中好生奇怪,半点也摸不着头脑。

“李易安,你以后要回城里的吧?”赵小月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眸直盯着李易安的脸,让他有些不自在。“是啊,我娘还在城里呢,我得回去陪她。”说完这话,李易安抬头直盯着天边,心中却是在想念母亲。

“那你回城里了还会再来小河镇吗,你还会来看,来看兰姨的吧?”赵小月本想说来看我,心中却是不好意思,便改口说来看兰姨。

“我不知道,应该还会来的

“那你回城里的时候带我一起去好不好?”李易安一直盯着天边,竟没有注意到赵小月脸上的变化,这会儿一脸惊愕的回过头来,却看见赵小月已经满脸通红的低下了脑袋,这句话说得声音极细,却仿佛刺穿了两个人的心,这一下两人都不再言语,各自望着天边出神。

这日过后,李易安又是好几天没有到金柳河边去,赵小月仍是每天在金柳桥上等他,左右等不到,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来到了金寡妇家里“兰姨,易安在家吗?”金寡妇对这小妮子打小就喜欢,赵小月往常也常爱到金寡妇家里来,这段时间一直也没去,金寡妇心里正自纳闷,却不料这小妮子这时候便上门来了,而且一来便要找李易安,金寡妇是过来人,自然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找易安干啥啊?”金寡妇嘻着脸,故意调侃,赵小月被她这么一问,竟然脸红了起来。

“找易安教我认字啊,我娘说认字了以后才有机会到城里去,她说那城里可美了。”赵小月说得入情,竟然忘了刚才的尴尬。

“小月啊,你来得不巧,易安回城里去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听说李易安回城里了,赵小月顿时满脸的激动,又是失落,又是不满,心中暗道:“我说让你回城里的时候带上我,你怎么一个人就走了,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金寡妇没想到她竟会这么激动,但随即便又想到了其中的缘由。“小月啊,他是前几天走的,有人从城里给他带来口信,说是有什么事,他急匆匆的就走了,什么东西也没有带走,想是过段时间就回来了”赵小月听她这么一说,心中顿时宽慰了不少,默默念道:“他肯定是有什么急事,他说过他娘还在城里的,一定是他娘叫他回去有什么事,过几天他就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的。”赵小月在心里想着,却没再理会金寡妇,竟自顾自的走了。

再说李易安,那日去金柳桥上见了赵小月回来,便碰到了从城里给他带信来的人,说是他母亲出事了,具体的那人一时也说不清楚,他便匆匆向金寡妇道了别,连夜随那人回城里去了,也没来得及跟赵小月说一声。

给李易安带信的那个人,是他父亲当年的战友,李易安管他叫老钟叔,从他口中,李易安得知有人检举了他的母亲,现在正有好些红卫兵在批斗他母亲。原来,这李易安的母亲早年间是个地主家的小姐,后来遭遇战乱,家里便败落了,辗转嫁给了李易安的父亲,他父亲本是一名军官,却不幸战死了,留下李易安母子二人,生活不易,因而李易安才如此的瘦弱不堪。

这些年他与母亲相依为命,虽然吃了不少苦,但母亲学识渊博,还是教了他许多东西,因此他才成了知青。这会儿却又不知是谁把他母亲给检举出来,说她是资产阶级的余孽,要坚决批判。

李易安回到省城里时,他母亲已经被关起来了,每天除了隔离审查,还要拉去游街李易安离家去小河镇已经好一段时间了,因而没有被牵连。

这一日李易安随着老钟叔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才到家里,哪里还能见到母亲的面,李易安心急如焚,哪里还能想到主意,只得眼巴巴的向老钟叔求助。“老钟叔,我该怎么办啊?我要救我娘,我就剩娘一个人了,我要救我娘。”李易安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直让人看了心疼。

“易安,你放心,老钟叔会想办法救你娘的,你娘一定不会有事的,别哭,你是男子汉,要坚强才是。”听他这样说,李易安心中宽慰了许多,用袖子擦掉了脸上的眼泪,两人随即开始商量如何去救他母亲。这天晚上,两人直谈论到深夜,始终也没有得到一个有用的办法,李易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想到了父亲,他胸中竟然不忿,暗自念道:“若是我爹还在,又怎会容得你们如此猖狂。”想到此处,竟又开始哽咽,哭了许久,才累得沉沉睡去。恍恍惚惚的,他竟然见到了父亲,他没有穿军装,缓缓向李易安走来,脸上和蔼可亲,李易安伸手去拉,却始终够不到,不禁叫出声来。“爹!”这一声呼喊,他竟然醒了,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他却是再也睡不着,穿上衣服径直往门外走去,他知道今天会在街上见到母亲,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在院子里徘徊着。

李易安自顾着在院子里来回走动,天却不知不觉的已经大亮了。街上已经站了许多人,李易安来到街上时,正看见母亲被拉出来,脖子上挂着资产阶级余孽的牌子,一脸的憔悴,一群红卫兵拥在她身边,正自数落着她的罪状。这女人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对这一切罪过竟然供认不讳,那些红卫兵见她如此“诚心悔过”,竟然有人起了恻隐之心。当是时,这女人不但脸上憔悴不堪,身上更是瘦得不行,俨然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模样,叫人看了便忍不住心疼。李易安瞧着母亲的模样,忍不住便从人堆里扑了上去,拉着母亲的手不住叫娘。这女人看到儿子的变化,心中高兴,不禁热泪盈眶。那红卫兵听到他喊娘,瞬间脸色大变,一双眼直瞪着他,老钟叔赶紧跑上来拉住李易安,向那红卫兵陪着笑脸道:“这是李将军的儿子,是烈士家属,是光荣的无产阶级大众。”那红卫兵听他这么一说,脸上一愣,老钟叔见势赶紧拉走了李易安。李易安回头张望,口中仍然喊着娘,那女人却已经垂下了头,面前正有一个红卫兵对着她指手画脚,显然是在训斥。

一连两日,老钟叔都没有让李易安再上街去见母亲,李易安整天在家里徘徊无计,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母亲竟然自己回来了。当时李易安仍是在院子里来回走动,看到母亲颤巍巍的扶着门进来,当下冲上去抱住了母亲,母子二人喜极而泣。原来,这女人见识渊博,并且心胸开阔,对那诸般折磨只是忍耐,旁人对她妄加罪过,她也不予反驳,那些红卫兵见她“认错”态度良好,又碍于李将军的名号,竟然将她放了。李易安扶母亲进屋,打来水给她洗脸,又给她弄了吃的,随即问起她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打她之类的问题。母子二人说得动情,竟又哭起来,过不多会儿,李易安便扶着母亲进屋去睡了,他端了凳子坐在母亲床边陪着,不多一会儿,竟也睡着了,这段时间,两人都没有好好的休息过,这一下直睡到第二天一大早才醒来。李易安向母亲说起自己在小河镇的事,听得母亲心中甚是宽慰,当即劝他早些回小河镇去,免得再出什么变故,李易安担心母亲身体,又拗不过她,只得在家里陪了她两日,便赶回小河镇去了。

李易安回到小河镇后,日子还是一如往常,每天仍旧下地做活,傍晚教赵小月读书,她聪明,又学得用心,日子一长,竟也变成一个读书人了。

李易安走后,也没有人再来找母亲的麻烦,然而,这大家闺秀身子本来就不甚好,这几年母子二人孤苦伶仃又吃了不少苦头,再经这一次波折,过得几个月竟然一病不起,仓皇之间便丢下李易安匆匆的去了。此时李易安年仅十八岁,如何能经得起这份折腾,送走了母亲,无论如何也不愿在城里住了,他想着从此自己就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心中好生难过,但随即又想到兰姨一个人孤苦无依的过了二十几年,不免生出万分怜悯,当即决定,要到小河镇去陪着兰姨,于是舍弃了城里的一切,径直朝小河镇而去。

李易安虽然年纪尚轻,幼年丧父,经母亲的教导,早已懂事,如今再遭遇母亲去世的变故,竟似乎看透了一切。

再说那赵小龙,自从那日听母亲说起城里,心中便一直琢磨着怎样到城里去,就算不能留在城里,最起码也要去逛上一圈。他听说那城里都是文化人,而自己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该用什么办法到城里去,踌躇多日,无意中看到赵小月练习写字,心中豁然开朗,当即让赵小月教他认字。这赵小月和赵小龙,从小就亲切得很,有什么都不会对对方吝啬,所以听到哥哥要学认字,便把李易安教给自己的转教给了哥哥。赵小月也学着李易安一样,一边教赵小龙认字,一边给他讲故事,但一来故事都是听来的,有些记得不甚清楚,二来她也没有李易安那样的学识,这翻讲的故事自然没有李易安讲得动听。赵小龙一边听一边提问,终于问出来,原来妹妹知道的这些都是跟李易安学的,心中只觉得李易安好厉害,对他敬佩不已。

李易安第二次回城里时,赵小龙和赵小月都知道他母亲去世了,从那时起,两人心中对他不止是佩服,更是打心底里关怀这位“小秀才”。赵小龙比李易安大那么一些,心里总是想着,无论如何要多照顾这孤苦伶仃的“小秀才”,而赵小月心里,却有着另一番想法。因此,李易安再次从城里回到小河镇那天,两兄妹闻讯便第一时间来到了金寡妇家里,两人听说李易安要在这儿常住,心中都是高兴得紧,至此,三人便是亲密无间,而李易安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这两人的“老师”。

自从知道了李易安的遭遇之后,金寡妇就一直很担心他,原本她就很疼爱李易安,这时又多了几分怜悯,但看到赵小龙和赵小月兄妹俩跟他这么亲密,自是宽心了许多。李易安原本在金寡妇家里就很踏实,母亲过世之后,更是没有了牵挂,便真的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两人从此相依为命,不知不觉竟又过了两个春秋。这时的李易安,已经满了二十岁,再也不像初时那么秀气了,眉宇间多了几分男子汉气息,俨然已经是个可以担当一切的男人了。这两三年时光,他把母亲教给自己的东西差不多都教给了赵小龙和赵小月,赵小龙终于有了学问,再也耐不住性子,年初便自己到城里去了,说是要去闯荡一番。而李易安与赵小月两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各自都已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只是谁也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却还是像以前那般相处。这一年,恰逢国家改变了政策,恢复了高考,赵小月高兴得不得了,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和李易安一起去城里了,而李易安心中却隐约有一丝不安。

一九七七年的秋天,小河镇的天气格外多雨,收过了稻子的坝子里,四处都是亮汪汪的,各家屋子里都散发出了发霉的味道,在这样的天气里,金寡妇忽然病倒了。金寡妇这一病,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赵小月几乎每天都来照顾她。

这一日,李易安和赵小月两人如往常一样照顾她吃饭,金寡妇却神情惨然的盯着这两人“易安啊,我怕是要不行了,我要是走了,留下你孤零零一个人可怎么办啊?”金寡妇这一动情,眼泪便流了下来。

“小月啊,我知道你跟易安好,以后我不在了,就劳烦你照顾他了,易安脑袋瓜子憨实,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啊。”赵小月听金寡妇这样说,却也不再脸红,心中只是难过。

“兰姨,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易安的,您别胡思乱想了,您一定会好起来的。”赵小月说着便拉住了李易安的手,至此便感觉是真的成为了一家人。

这年深秋,西北风吹得发狠,天气十分的寒冷,然而金寡妇的病却是好了,躺了一个多月之后,竟然恢复得和没病之前一样,只是在李易安心中,总是有些不放心。赵小月还是每天都到金寡妇家里来,自从那天和金寡妇说了那些话之后,她便真的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了。

“易安,咱俩去参加高考,我想去看看城里的模样儿。”这一日傍晚,三人正在吃饭,赵小月向李易安提出了参加高考的建议,李易安却有些犹豫,没有立时回答。其实在李易安心中,何尝不想去参加高考,他满腹的才学,自是期盼能有个施展的机会,只是金寡妇的那一场病,让他心有余悸。

金寡妇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担忧,当即对李易安道:“去,两个人好好去考,将来一起到城里去,不用担心我,我好得很,可别辜负了你的才学。”这样一说,李易安便不再犹豫,即日起两人便开始做复习,只等待着高考的来临。

却说赵小龙,那日独自一人来到了省城里,看着城里的一切新鲜事物,直让他眼花缭乱,然而,初次进城的他,又如何知道这城里日子的艰难。他凭着新鲜,在城里逛了大半日,直到黄昏,才想着要找个地方落脚,可是,在城里揽活的人不计其数,一时间他又如何能找到。

这一日,赵小龙直走到天黑,也没有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只得在街角的一个广场里窝了一夜,所幸天已经开始转暖,夜间还能熬得住。一连两日,赵小龙都没有找到活,直到第三日下午,有个修房屋的包工头来到这街角,才把他领走。他跟着包工头来到一处院子里,他们需要把主人家的房屋翻新,尽管做的也还是挑抬的苦力活,但最起码他在城里落脚了。“我现在也该算得上是城里的一份子了吧?”晚上躺在大通铺上,他这样想着,心里充满了喜悦与希望。

这几日里,天气都很晴朗,他们的活也进展很顺利,虽然很累,但他身体本来就好,又在家做惯体力活,却不觉得有什么吃不消的。这一日中午,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们无法再继续做活,一大群人便蹲在屋檐下休息他闲得无聊,便用瓦片在地上写字,他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写字了,他一直觉得这在城里是很重要的。主人家从屋里拿来了瓜子和茶请他们吃,大伙儿乐呵呵的闲聊着,那主人家却走到他身边蹲下了。“小伙子,你读过啊?

“哦,没有,我只是跟着村里的知青学过两年。”赵小龙正自写得出神,却没注意到这主人在关注自己。

“好啊,年轻人勤快,又有学问,不怕以后混不出头啊。”赵小龙听他这么说,心中着实高兴,更是有了信心。

“大叔,您也是读书人”赵小龙看这主人家面目和善,便觉着也是个读书人。

“不,我是个当兵的,可没有福气读书。”这主人家不是老钟叔又是谁,两人聊着聊着,赵小龙便说到了李易安,说起他如何有学问,自己如何佩服他,这会儿赵小龙当真是出门遇贵人了。老钟叔已经观察了赵小龙两日,见他勤快踏实,现下又见他有些学问,对他已有些好感,恰好他又是李易安的好朋友,当下便决定,无论如何也得给他引条出路,此刻却故意不作声

一晃眼一个月过去了,赵小龙始终在老钟叔家里跟着包工头做活,眼看着便要做完了。这一个月里,老钟叔时不时地会在雨天来跟赵小龙聊一会儿,却一直没有提自己跟李易安的关系,赵小龙只觉得这主人家对他十分亲善,只道是因为自己做活卖力。这一日下午,他们做完了这个“工程”,包工头从主人家那里结了工钱,给他们每人发了,四下里都各自散去。

赵小龙领到了一笔“不错的收入”,心中欣喜,当下准备去寻下一单活,那主人家屋里却有人叫住了他。“小伙子,等一下。”正是老钟叔从屋里走出来,赵小龙心中有些纳闷。

“大叔,我们的活做完了,我该走了,多谢您这些天的照顾。”赵小龙心中以为老钟叔是要来跟自己道别或者嘱咐什么,他总觉得这老钟叔十分亲切。

“小伙子,我看你做活勤快,那工头给你的工钱太少了,我这里有些钱,你拿去”老钟叔说着便从兜里摸出一些钱往赵小龙手里塞。

“不,大叔,该拿的我都拿到了,我不能再要您的钱了。”赵小龙辞了老钟叔的好意,自拎着自己的东西走了,老钟叔却满意的笑了一下。

从老钟叔家里出来,赵小龙没有再回到那个街角去,只是在城里转,一来他想好好的看看城里,二来他也想看看能不能再找个活。眼见天就要黑下来,他却始终没有什么“新发现”,只好在路边摊子胡乱吃了一些东西,便开始往他的那个“窝窝”走,一路灯火通明,直照得他心旷神怡。

第二日他又在城里转了一天,却仍然没有找到什么活,所幸刚发的工资还有一些,他也不甚着急。晚些时候回到那个街角,却看到老钟叔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人,他便走上去打招呼,哪知老钟叔见到他竟是满脸的笑容,似乎自己竟是他要等的人一般“小伙子,找到新的活了没?”老钟叔虽然用着疑问的语气,心中却似乎已经看出了他的处境。“还没呢,大叔,您家里又有什么活需要人吗?”看到老钟叔在这里出现,他也只能想到这个了,老钟叔微微一笑。“我家没什么活,倒是我一个朋友那里需要一个人去帮忙,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正愁没有活做呢,谢谢大叔,只是不知道您朋友需要我做什么,也不知道我做得来不。”

“去看看就知道了。”老钟叔脸上只是微笑,并不给他说什么,赵小龙也不再多问,只是跟着老钟叔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家饭馆前,赵小龙心中不解,老钟叔却径直走进去了。原来这饭馆是老钟叔的一个朋友开的,那老板姓陈,生意挺红火,只是前些日子那管账的先生回老家去了,这陈老板管不过来,便找老钟叔看看能不能给找个人来帮忙。老钟叔自从那日与赵小龙谈过之后,便跟这陈老板说过了,一直没有告诉赵小龙。陈老板之前听老钟叔夸赵小龙做事勤快,便已对他有些好感,这会儿看见赵小龙的行事谈吐,更是喜欢,至此,赵小龙便留在陈老板的饭馆里了。

他每日除了记记账目以外,还帮忙端菜、打理桌椅等,陈老板看到他勤快踏实,越发的喜欢。这陈老板有个女儿,与赵小月年纪差不多,过得一年多日子,竟把女儿也嫁给了赵小龙,此后一家人打理饭馆,日子过得是有声有色。

再说李易安和赵小月两人,自从决定了要参加高考,就一直在专注于复习。秋天里地里的活不多,两人只要一有空,就凑在金寡妇家里,此时金寡妇早已把李易安当成了自己的儿子,自然也觉得赵小月是自己不二的儿媳妇,看着这一对年轻人这般用功,她心中也高兴得紧。

日子一晃而过,便已经来到了冬天,高考也如期而至。李易安家学渊源,满腹才学,自是不必担心,赵小月虽是半路而学,却是极为用功,这会儿也充满了信心。

“易安,加油,咱俩都要考上,一起到城里去上学,以后一起在城里住。”考场门口,赵小月微笑着这样对李易安说,此刻,她对城里充满了期待,对他们俩的未来充满了期待。

高考,就像是一场阅兵仪式,他们自信满满的走过,兴高采烈的回乡,期待着属于他们的成功到来。很快,结果就出来了,赵小月顺利考上,而李易安则出乎预料的落榜了。谁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然而李易安似乎并不失望,赵小月只是不停的安慰他,说是明年再考,自己会在城里等他。这天晚上,赵小月在金寡妇家里陪着吃了饭,和李易安聊了一会儿,便自行回家去了。待赵小月走了一会儿过后,金寡妇突然哭了起来,李易安心中一凛,他知道她看破了自己的行状。

“易安啊,再过几年我就死了,你又何苦要这样,难道你就不为小月想想,她知道了该有多难过,你咋这么笨哩。”李易安没有说话,心中暗道:“我自然舍不得小月,却又如何舍得扔下兰姨一个人,说不定再过两年,兰姨就……”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敢往下想,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兰姨孤单一人。

这一切就像是动了一个小手术,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能回复到往常的模样。开学的日子来临,赵小月也该走了,两人即将分别,各自心中都有万分的不舍。

临走前,李易安送了赵小月一本《唐诗选集》,那是他母亲过世时他从城里带回来的,赵小月把书抱在怀里,眼睛已经开始红润,再也不敢说什么,转身径直往村外走去。坐在开往城里的汽车上,赵小月打开了李易安送给她的书,里面掉出了一张信笺纸,赵小月好奇的拾起来,缓缓打开它“小月,很高兴你成功了,城里很美,你一定会很喜欢的。我给小龙写过信了,他会去车站接你,别怕,他会照顾你的。家里一切你都放心,我会时常去照看叔叔婶婶,好好上学,那是你喜欢的城,也将会成为你的城。小月,对不起。——易安”。原来这是李易安写给她的信,赵小月把信纸捧在手心,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呢?”赵小月怎么也想不明白,李易安信中所说的对不起到底是为什么,车子摇摇晃晃,竟自睡着了。

傍晚时分,赵小月到了省城车站,赵小龙早早的就等在车站门口了。“哥,城里人好多啊。”赵小月看着陌生的城市,心中说不出是喜悦还是害怕。“走,我带你吃饭去。”赵小龙扛着赵小月的行李,径直往陈老板的饭馆走去,赵小月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一刻也不敢停留,害怕转个身就把自己弄丢了。

来到陈老板的饭馆里,虽然这时候赵小龙还没有和陈老板的女儿结婚,但陈老板一家已经把他当做自己人了,对于赵小月的到来,一家人都十分的热情。席间赵小龙问起家里的情况,赵小月直说一切都好。吃过饭后,赵小月非要拉着赵小龙带她去逛街,赵小龙原本说她坐车累了,想让她早些休息,但拗不过她,只好陪着她往街上走去。兄妹俩分别一年了,心中都有许多话想说,此刻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曾经兄妹俩都对城里怀着无限的向往,这会儿两人都如愿了,心中说不出是喜悦还是什么,谈到李易安,两人都只觉得惋惜。

赵小月走后,小河镇突然兴起要办学校,也不知是谁提出的建议,大伙儿便热热闹闹的办起来。教室自不必说,镇上来了一个领导,在这儿一指划,大伙儿便在金柳河对面的大院坝里盖起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可是要开班,却不知到哪里去找老师,大伙儿一商量,便提出让李易安来当老师,李易安自是十分愿意,金寡妇却觉得委屈了他。却不料李易安在那讲台上一站,便像生了根一样,再也没有走下来。

时间匆匆而过,六月便又来临,李易安仍然参加了高考,依旧名落孙山。“小月,城里的日子还习惯吧?我知道,你一定会很喜欢的有小龙陪着你,我一切都能放心。家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要照顾好自己,过些日子我来看你,好好学习,那终会是你的城。小月,对不起。——易安”。李易安在高考后给赵小月写了信,这一年,赵小月没有回家。又两年,赵小月马上就要毕业了,李易安却始终没有考上,他已经在那讲台上站习惯了。

“小月,很高兴你就要毕业了,以后就跟小龙安心的待在城里罢,现在,那是属于你的城。家里一切都好,我在小河镇小学里做老师,以后我会照料家里的一切。小月,对不起,我不能到城里去陪你了。——易安”。

赵小月捧着信,心中只觉得她就要和她的易安分开了,这几年虽然各在一边,但她始终觉得他们没有分开过,此刻,她心里是难过、是害怕、是说不出的滋味。她来到了赵小龙这里,抱着嫂子哭泣,向哥哥诉说委屈,而赵小龙却给了她一封信,那是李易安三年前写的“小龙,一个人在那边一切都好吗,很抱歉,我不能去陪你了。我知道,这一切都瞒不过你,我很想陪着小月一起,但我不能抛下兰姨一个人,我得陪着她。我很高兴,小月考上了,她向往的城,她就要走进去了。马上就要开学了,你记得在开学的日子里去车站接她,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照顾她了,你可别让她被别人欺负了。别把我放弃高考的事告诉她,等她毕业以后,让她好好的在城里工作,有你照顾她,我一切都放心。家里一切都好,你不必担心,都有我照料,好好照顾小月。——易安”。这一刻,赵小月终于明白了一切,终于知道李易安为什么要向她说对不起,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考不上,原来这一切,只是他给她的关怀。一个人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她心中说不出是难过,还是自责,亦或是欣喜。

毕业那天,她去向老师辞行,老师很纳闷,她的工作都已经安排好了,而她只是微笑,说要回村里去当老师。她辞别了哥哥嫂嫂,走上回乡的车,把头倚在窗户上,手里捧着那本《唐诗选集》和那许多信,心中平静如水。

“我来了,易安哥哥,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城,只有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真正的归宿。”

(后记:谨以此文,献给我心爱的姑娘。离城,不是放弃,而是争取,无论未来迎接我的会是什么,只要和你在一起,我便不会害怕。)



作者简介:田应江,黔东南诗词楹联学会会员,黄平诗词楹联学会会员。毕业于西北大学地质系,高中时开始迷恋文学,大学期间一度沉迷于图书馆,于两年间读了大约三百余本书籍,大学毕业后开始学习小说创作。热爱乡村生活,三四年间沉浸于乡村,收集民间故事,体味人间冷暖,为小说创作做准备。

                                           


                                                     (编辑审核:冯静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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