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国(上)

莫言
2019-06-15
来源:西南文学网

  第一章

  一

  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

  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车底的弹簧板嘎嘎吱吱地怪叫着;头不断地碰到驾驶楼的顶棚。听到司机骂道路,骂人;粗俗的语言出自一个比较秀丽的少妇之口,产生黑色的幽默。禁不住看了一下她。她穿着一套蓝帆布工作服,粉红衬衣的领子高高地钻出来,护着一段白脖子;双眼黑里透绿,头发很短,很粗,很黑,很亮。戴着白手套的手攥着方向盘,夸张地打着方向,躲避着陷坑。往左打方向时她的嘴角往左歪,向右打方向时她的嘴角向右歪。她的嘴左右扭动着,鼻子上有汗,还有皱纹。他从她短促的额头、坚硬的下巴、丰厚的嘴唇上判断她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在激烈的摇摆中他们的身体不经意地接触着,虽然隔着衣服但他饥饿的皮肤依然亲切地感觉到了她的温暖柔软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很想亲近这个女人,手发痒,想摸她。对于一个四十八岁的老牌侦察员来说,这感觉有些荒唐,但似乎又很正常。他摇了摇硕大的头颅,把目光从女人脸上移开。

  路越来越糟,卡车从一个陷坑跌入另一个陷坑,颠颠簸簸,咯咯吱吱,像一头即将散架的巨兽一样爬行着,终于接在了一大队车辆的尾巴上。她松了脚,熄了火,摘下手套,抽打着方向盘,很不友好地看着他,说:

  “妈的,幸亏肚里没孩子!”

  他怔了怔,讨好地说:

  “要是有孩子就颠出来了!”

  “我可舍不得把他颠出来,”她严肃地说,“一个孩子两千块呢。”

  说完这句话,她盯住他的脸,眼睛里流溢出似乎是挑衅的神情,但她的全部姿态,又好像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丁钩儿惊喜而好奇,几句粗俗对话后,他感到自己的精神像一只生满蓝色幼芽的土豆一样,滴溜溜滚到她的筐里去。性的神秘和森严在朦朦胧胧中被迅速解除,两个人的距离突然变得很近。女司机的话里透漏出一些与他的此次行动有关的内容,他的心里生出一些疑虑和恐惧。他警觉地看着她。她的嘴又往边一咧。这一咧嘴令他极不舒服,刚开始他还感到这个女人大胆泼辣,不落俗套,但她的随便咧嘴引起了他的不快,他马上就感到这个女人无聊而浅薄,根本不值得自己费神思。于是他问:

  “你怀孕了吗?”

  所有的过渡性语言都被抛弃,好像有些夹生,但她吞下去夹生,用近乎无耻的口吻说:

  “我有毛病,盐碱地。”

  “尽管肩负重任,但一个够腕的侦察员是不会把女人与重任对立起来的。”他突然想起了同行们嘲弄自己的一句名言:“丁钩儿用xx巴破案。”想放纵一下的念头像虫子一样咬着他的心。他从口袋里摸出小酒壶,拔掉软木塞子,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把酒壶递给女司机,挑逗地说:

  “我是农艺师,善于改良土壤。”

  女司机用手掌敲打着电喇叭的按钮,汽车发出低沉柔和的鸣叫。前边,黄河牌载重卡车的驾驶员从驾驶室里跳下来,站在路边,恼怒地看着她,嘴里嘟哝着:

  “按你妈个球!”

  她抓过丁钩儿的酒壶,先用鼻子嗅嗅,仿佛在鉴定酒的质量,然后仰起脖子,咕嘟嘟,喝了个底朝天。丁钩儿本想夸奖一下她的酒量,转念一想,在酒国市夸人酒量近乎无聊,便把话咽下去。他擦擦自己的嘴唇,紧盯着她厚厚的、被酒浸得湿漉漉的、紫红色的嘴唇,毫不客气地说:

  “我想吻吻你。”

  女司机突然涨红了脸,用吵架一样的高嗓门吼道:

  “我他妈的吻吻你!”

  丁钩儿大吃一惊,眼睛搜索着车外,黄河车驾驶员已经爬进驾驶室,无人注意他们的对话。他看到,在解放卡车的前面,是长龙一般的车队;在解放卡车的后边,又接上了一辆毛驴车和一辆挂斗卡车。毛驴的平坦额头上缀着一朵崭新的红缨,宛如暗夜中的一束火苗。路两边是几株遍体畸瘤的矮树和生满野草杂花的路沟,树叶和草茎上,都沾着黑色的粉末。路沟两边,是深秋的枯燥的田野,黄色和灰色的庄稼秸秆在似有似无的秋风中肃立着,没有欢乐也没有悲伤。时间已是半上午。高大的矸石山耸立在矿区中,山上冒着焦黄的烟雾。矿井口的卷扬机无声无息地转动着,有几分神秘,有几分古怪。他只能看到卷扬机轮的一半,余下的一半被黄河车挡住了。

  她连续喊着“我他妈的吻吻你”,身体却凝固般不动。丁钩儿起初被她吓得够战,但很快便忍不住地笑起来。他用食指轻轻地戳了一下她的胸脯,就像戳了机器的启动电钮一样,她的身体压过来,冰凉的小手捧住的他头,嘴唇凑到了他嘴上。她的唇凉飕飕的,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弹性,异常怪诞,如同一块败絮。他感到乏味、无趣,便把她推开。她却像一只凶猛的小豹子一样,不断地扑上来,嘴里嘟哝着:

  “我操你二哥,我日你大爷……”

  丁钩儿手忙脚乱,招架不迭,最后不得不采用了对付罪犯的手段,才使她老实下来。

  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坐着。丁钩儿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不断地把她的反抗压制下去。她憋着劲反抗时,身体扭曲,时而如弹簧,时而如钢板,嘴里还发出哞哞的叫声,宛若一头顶架的小母牛。丁钩儿忍不住笑起来。

  她突然问:

  “你笑什么?”

  丁钩儿松开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说:

  “姑娘,我要走了,想我了就按名片上的地址去找我!”

  女司机打量着他,又低头看看名片,然后重新打量他的脸,好像一个目光锐利的边防检查员在检查一位过境旅客的护照。

  丁钩儿伸出一根指头,弹了一下女司机的鼻子,然后挟起皮包,一只手转动了开车门的把手。他说:

  “小妞,再见了,我有上等的肥田粉,专门改良盐碱地。”

  他半个身子挤出车门时,女司机一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他发现了她眼里流露出来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忽然觉得她年龄好像很小,没结婚也没被男人动过,很可爱又很可怜。他摸了一下她的手背,非常认真地说:“姑娘,我是你叔叔。”

  她恼怒地说:

  “你骗人。搭车时你说是车辆监理站的。”

  他笑道:

  “不是差不多吗?”

  她说:

  “你是特务!”

  他说:

  “可以算特务。”

  她说:

  “早知你是特务我才不拉你呢!”

  丁钩儿摸出一盒烟,扔到她怀里,说:

  “好了,别生气啦。”

  她把他的小酒瓶扔到路沟里,说:

  “用这样的小瓶喝酒,算什么男人。”

  丁钩儿跳下车,用力摔上车门,沿着路边向前走。他听到女司机喊道:

  “哎,特务,知道煤矿的道路为什么这样糟糕吗?”

  第二章

  一

  矿长和党委书记对面而立,都是左臂弯到胸前,右臂前伸,手掌笔直,在一条线上,好像两名受过严格训练的交通警察。由于两人面孔的惊人相似,使他们各自成了对方的镜子。在他们中间,闪开一条一米宽的、铺着猩红地毯的道路,通向一条灯光华丽的走廊。了钩儿的豪气在真诚的礼让面前消散干净,他畏畏缩缩地在两位领导身旁站着,不知该不该迈步前进。他们满脸的热诚表情像肥腻粘滞的油脂,愈积愈厚,绝不因丁钩儿的犹豫徘徊而溶化淡薄。是的呀,神灵从不说话,他们不说话,但他们的姿势比甜言蜜语更生动更有力量,使你无法抗拒。丁钩儿半是无奈半是感激地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矿长和党委书记立即尾随在他的身后,三人摆成了一个标准的等腰三角形。走廊好像永无尽头,令了钩儿心生疑惑。他分明记得:四面葵花包围着的不过十几间房屋,如何容得下这般漫长的走廊?两边的贴着乳白色壁纸的墙壁上,间隔三步便对称地生出两盏火炬形状的红灯。握着红色火炬的金属手臂色彩光明形象逼真,好像从墙外伸进来的一样。他惊恐地感到那每盏灯外都站着一位古铜色的大汉,走在铺着红地毯的廊道里,宛如走在森严的枪林里。我变成罪犯,党委书记和矿长变成押解犯人的士兵。丁钩儿心上肉悸,头脑裂缝,几丝清凉的理智之风灌进去。他想起了肩负的重要使命,神圣的职责。和女孩子鬼混不妨碍履行神圣职责,喝酒却会妨碍;因为与女孩子鬼混会使头脑清醒,而喝酒却会麻痹神经。他停住脚,回过头去说:

  “我是来调查情况下,不是来喝酒的。”

  他的话透出了不客气的味道。矿长和党委书记交换了一下完全一样的眼神,没有丝毫恼怒,依然和蔼可亲地说:

  “知道知道,不会让您喝酒的。”

  丁钩儿实在分辨不清这哥俩谁是党委书记谁是矿长,欲要问又怕他们不高兴,只好糊涂下去,反正这哥俩模样差不多,党委书记和矿长这两个官衔也差不多。

  “请吧请吧,不喝酒总要吃饭吆。”

  丁钩儿只好继续向前走,他心里实在讨厌这种一前两后的三角队形,好像这走廊不是通向酒宴而是通向法庭。他放慢步子,希望能与他们并肩前进。但这是幻想:他放慢步子,后边的两人也随着放慢步子,三角形稳定不变,他始终处在被押解的位置上。

  走廊突然拐了一个弯,红地毯一漫坡倾斜下去,壁灯更加明亮,握火炬的手臂也更加生猛,仿佛具有鲜活的生命。无数惊险的念头金蝇子一般在他脑海里飞翔,他不由地把腋下的公事包挟得更紧了些,那块坚硬的铁硬邦邦地硌着肋骨,使他获得了精神安慰。只要两秒钟我就可以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这两个人的胸脯,哪怕下地狱,哪怕进坟墓,狗杂种,老子不怕你们。

  现在他知道走廊已经深入了地下,尽管壁灯、地毯照旧明亮鲜艳,但他却感到了一种侵入的凉气,当然不是冷的感觉。

  一位明眸皓齿、身穿猩红制服、头顶船形小帽的女服务员在走廊尽头迎接着他们。姑娘脸上久经训练的微笑和她头发上的浓香松弛了丁钩儿的神经。他克制着自己想摸摸她的头发的欲望,他进行着深刻的自我批评和自我开脱。女郎为他们拉开了镶着锃亮的不锈钢把手的门,说首长请进,三角形终于瓦解。丁钩儿松了一口气。

  这是一间豪华的餐厅,无论色彩还是光线,都柔和得让人想到爱情和幸福,唯一破坏爱情和幸福的,是一缕缕隐隐约约的、十分古怪的味道。丁钩儿眼睛里闪着贼光,迅速地打量着餐厅里的一切:从桔红色的真皮沙发到浅黄的真丝窗纱,从洁白的雕花天花板到餐桌上洁白的台布。一盏枝型大吊灯悬挂在天花板正中,玻璃水晶,玲珑剔透,流光溢彩,宛若串串珠玑。地板光洁如镜,一定刚刚上蜡。墙角上的大屏幕彩电里放映着卡拉ok伴唱带,音乐甜蜜缠绵,一个泳装女郎在里边搔首弄姿。他打量房间时党委书记和矿长打量他,当然他们猜不到他在寻找那股古怪味道的来源。

  “穷乡僻壤,欢迎光临!”

  “条件简陋,不好意思。”

  丁钩儿继续观察:圆形大餐桌分成三层,第一层摆着矮墩墩的玻璃啤酒杯、高脚玻璃葡萄酒杯、更高脚白酒杯,青瓷有盖茶杯,装在套里的仿象牙筷子,形形色色的碟子,大大小小的碗,不锈钢刀叉,中华牌香烟,极品云烟,美国产万宝路,英国产555,菲律宾大雪茄,特制彩盒大红头火柴,镀金气体打火机,孔雀开屏形状假水晶烟灰缸。第二层已摆上八个凉盘:一个粉丝蛋丝拌海米,一个麻辣牛肉片,一个咖喱菜花,一个黄瓜条,一个鸭掌冻,一个白糖拌藕,一个芹心,一个油炸蝎子。丁钩儿是见过世面的人,觉得这八个凉盘平平常常,并无什么惊人之处。圆盘的第三层上,摆着一盆生满硬刺的仙人掌。这只仙人掌让了钩儿刺痒痒地不愉快,他想为什么不摆上一盆鲜花呢?

  入座时发生了一些推让,丁钩儿认为圆桌无所谓上位下位,但党委书记和矿长却坚持说靠窗的位置是上位。丁钩儿只好靠窗坐下,党委书记和矿长一边一位紧挨着他入了座。

  几位像红旗一样鲜艳的服务员在餐厅里飘来飘去,扇起一些凉飕飕的微风,把那股奇怪的味道搅在整个餐厅里,她们脸上的脂粉味、腋下的汗酸味和别的部位的味道自然也混合在餐厅里。味道混浊了,失去了扎人的尖锐。丁钩儿的注意力被转移。

  一块杏黄色的窜着蒸气的小毛巾由一只不锈钢宽夹子夹着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怔了一下,接了毛巾,没擦手,先沿着夹子往上看,看到一只很白的小手,一个圆脸,两只被睫毛掩护着的黑眼睛。这姑娘眼皮层次错综复杂,给人一些类似疤瘌眼的不佳印象,其实她不是疤瘌眼。看完了,他用热毛巾擦脸,擦手,毛巾上有一股像霉烂苹果一样的香水味儿,透过这股劣质的香气,他还嗅到一股隔夜精液的腥味。他刚擦完手脸那只钢夹子就伸过来把毛巾捏走了。

  党委书记和矿长一个向他敬烟一个为他点火。

  白酒杯里斟上了茅台,葡萄酒杯里斟上了王朝干红,啤酒杯里斟上了青岛啤。也许是党委书记也许是矿长说:

  “我们是爱国主义者,抵制洋酒。”

  丁钧儿说:

  “我说了不喝酒。”

  “老丁同志,您大老远来了,不喝酒我们不过意。咱们一切从简,家常便饭,不喝酒怎能显示出上下级亲密关系?酒是国家的重要税源,喝酒实际上就是为国家做贡献。喝点,喝点,别让我们脸皮没处放。”

  说着话两个人就把白酒杯端起来,高举着,送到丁钩儿面前。纯洁透明的酒液微微颤抖着,香气洋溢,产生巨大的诱惑。他的喉咙发痒,唾液大量分泌,压迫着舌头滋润着口腔。他结结巴巴地说:

  “这样丰盛……无功受禄……”

  “丰盛什么呀老丁同志,您这是打我们的脸!咱是个小矿,底子薄条件差,厨师水平也低,您是大城市里来的,走南闯北,经得多见得广,什么样的佳酿名酒没喝过?什么样的山猫野兽没吃过?见笑见笑。”党委书记或是矿长说,“对付着吃点,咱都是干部,要响应市委的号召:勒紧腰带过日子,请您理解和原谅。”

  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说着,高举着的白酒杯渐渐逼近了丁钩儿的唇边。他困难地吞咽了一口粘稠的唾沫,手伸向酒杯,端起来,感觉到体积很小的酒杯和酒液的沉沉甸甸的分量。党委书记和矿长的杯子清脆地碰到了丁钩儿的杯子上。他的手哆嗦了一下,几滴酒液洒到了虎口上,那里的皮肤产生了幸福的凉意。在幸福的凉意中,他听到两边说:先喝为敬!先喝为敬!

  党委书记和矿长把酒倒进口腔,并把滴酒不剩的杯子倒着给他看。丁钩儿知道剩一滴罚三杯的规矩。他喝了半杯,优雅的香气在嘴里翻腾。身边两人并不批评他,只是把那喝干了的酒杯亮在他的面前。榜样的力量无穷无尽。丁钩儿喝干了杯中酒。

  三只空杯里又斟满了酒。丁钩儿说:

  “我不喝了,酒多误事。”

  “好事成双!好事成双!”

  他用手捂着空杯,说:

  “行啦行啦!”

  “入座三杯,这是本地风俗。”

  喝完三杯酒后,他的头开始眩晕,抄起筷子夹了几根粉丝,那粉丝调皮捣蛋,狡猾非常。党委书记和矿长友善地用筷子帮他抬起两根粉丝,送到他的嘴边,并大声督促道:

  “吸!”

  丁钩儿用力一吸,哧溜一声响,粉丝抖动着窜进他的嘴。一位服务小姐掩着嘴笑起来。姑娘开口笑,男人兴致高,宴席上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酒杯又斟满了,党委书记或是矿长举起杯来,说丁钩儿高级侦察员能来鄙矿调查我们感到光荣,本人代替全矿干部和工人敬您三杯,您若不喝就是瞧不起俺工人阶级瞧不起俺挖煤的煤黑子。

  丁钩儿看到他白色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揣摸揣摸他的敬酒辞,的确分量沉重,不能不喝,仿佛数千名头戴铝盔、腰扎皮带、遍体乌黑、牙齿雪白的挖煤工人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使他心潮翻卷,便十分痛快地连干了三杯。

  另一位紧接着跟上来,以他的八十四岁老母亲的名义祝丁钩儿侦察员身体健康精神愉快。丁钩儿推辞不喝,那人说,丁同志咱们都是母亲生养对不对?俗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也就是说咱家的老母亲今年很可能就要去世,难道一个垂死的老母亲敬您一杯水酒您还好意思推辞吗?丁钩儿是个孝子,在故乡也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让这位老兄一通胡侃,他的心里酸酸的,母亲敬儿子的酒,怎敢不喝?孝心化作力量,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连续九杯白酒落肚,丁钩儿感到身体与意识开始剥离,不,剥离不准确,他准确地感到自己的意识变成一只虽然暂时蜷曲翅膀但注定要美丽异常的蝴蝶,正在一点点从百会穴那部位,抻着脖子往外爬,被意识抛异的躯壳,恰如被蝴蝶扬弃的茧壳一样,轻飘飘失去了重量。

  现在他有劝必饮,一杯接一杯,仿佛倒进无底深渊,连半点回音也没有。在他们豪饮的过程中,一道道热气腾腾、色彩鲜艳的大菜车轮一般端上来,三位红色服务小姐,像三团燃烧的火苗,像三个球状闪电忽喇喇滚来滚去。他恍惚记得吃过巴掌大的红螃蟹,挂着红油、像擀面杖那般粗的大对虾,浮在绿色芹叶汤里的青盖大鳖像身披伪装的新型坦克,遍体金黄、眯缝着眼睛的黄炯鸡,周身油响、嘴巴翕动的红鲤鱼,垒成一座玲珑宝塔形状的清蒸鲜贝,还有一盘栩栩如生、像刚从菜畦里拔出来的红皮小萝卜……他满嘴香腻滑粘甜酸苦辣咸,心里百感交集,肉体的眼光在袅袅的香雾中漂游,悬在空中的意识之眼,却看到那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气味分子,在有限的空间里无限运动,混浊成一个与餐厅空间同样形状的立体,当然有一些不可避免地附着在壁纸上,附着在窗帘布上,附着在沙发套上,附着在灯具上,附着在红色姑娘们的睫毛上,附着在党委书记和矿长油光如鉴的额头上,附着在那一道道本来没有形状现在却有了形状的弯弯曲曲摇摇摆摆的光线上……后来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一只生着很多指头的手活像一只八腿蛸把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递给他。残存在躯壳内的意识的残渣余孽竭尽最后的力量艰苦工作,使分离了的他看到那只手团团旋转,像一朵花瓣层叠的粉荷花。而那杯酒,也层层叠叠,宛如玲珑宝塔,也好似用特技搞出的照片,在那较为稳定,较为深重的一淀鲜红周围,漫游开一团轻薄的红雾。这不是一杯酒而是一轮初升的太阳,一团冷艳的火,一颗情人的心……一会儿他还会觉得那杯啤酒像原来挂在天空现在钻进餐厅的棕黄色的浑圆月亮,一个无限膨胀的柚子,一只生着无数根柔软刺须的黄球,一只毛茸茸的狐狸精……悬在天花板上的意识在冷笑,空调器里放出的凉爽气体冲破重重障碍上达天顶,渐渐冷却着、成形着它的翅膀,那上边的花纹的确美丽无比。他的意识脱离了躯壳舒展开翅膀在餐厅里飞翔。它有时摩擦着丝质的窗帘——当然它的翅膀比丝质窗帘更薄更柔软更透亮……有时摩擦着校形吊灯上那一串串使光线分析折射的玻璃璎珞,有时摩擦着红衣姑娘们的樱桃红唇和红樱桃般的小小乳头或是其它更加隐秘更加鬼鬼祟祟的地方。茶杯上、酒瓶上、地板的拼缝里、头发的空隙里、中华烟过滤嘴的孔眼里……到处都留下了它摩擦过的痕迹。它像一只霸占地盘的贪婪小野兽,把一切都打上了它的气味印鉴。对一个生长着翅膀的意识而言,没有任何障碍,它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它愉快而流畅地在吊灯链条的圆环里穿来穿去,从a环到b环,又从b环到c环,只要它愿意,就可以周而复始、循环往返、毫无障碍地穿行下去。但是它玩够了这游戏。它钻进了一位体态丰满的红色姑娘的裙子里,像凉风一样地抚摸着她的双腿——腿上起了鸡皮疙瘩,润滑的感觉消逝枯涩的感觉产生——它疾速上升,闭着眼飞越森林,绿色的林梢划得它的翅膀悉索有声。由于能飞翔能变形所以高山大河也不能把它阻挡,所以针孔锁眼也可以自由出入。它在那个最漂亮的服务小姐的两座乳峰之间和一颗生了三根黄色细毛的红痦子调情,和十几粒汗珠儿捣蛋,最后它钻进她的鼻孔,用触须拨弄她的鼻毛。

  红姑娘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把它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正碰在餐桌第三层那盆仙人掌上。反作用力使它好像挨了仙人掌一巴掌,带刺的巴掌。丁钩儿感到一阵剧烈头痛,腹中热流绞动,形成无数湍急的漩涡,周身刺痒,起了一片片的风疹。它伏在他的头皮上休息,喘息着哭泣。丁钩儿肉体的眼睛恢复功能,意识的眼睛暂时昏迷,他看到了党委书记和矿长高举着酒杯,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他们的声音洪大有力,在房间的四壁回响,声波如潮,好像浪花撞到礁石上又返回来,好像牧童站在山顶上对着远山呼唤羊群:咩——咩——咩——哗啦——哗啦——哗啦——“老丁同志,其实咱们是一家人,咱们是一母同胞亲兄弟,亲兄弟喝酒必须尽兴,人生得意须尽欢,欢天喜地走向坟墓……再来……三十杯……代替金副部长……敬你三十杯……喝喝喝……谁不喝谁不是好汉……金金金……金刚钻能喝……他老人家海量……无边无涯……”

  金刚钻!这个名字像一柄金刚钻钻进了丁钩儿的心脏,在一阵紧缩的剧痛中,他大嘴张开,喷出了一股混浊的液体,也喷出了一句惊人的话:

  “这条狼……哇……吃红烧婴儿……哇……狼……!”

  他的意识如同受了惊吓的小鸟一样飞回巢穴,丁钩儿胃肠绞动,苦不堪言。他感到两只拳头轻盈地捶打着自己的脊背,哇哇……酒……粘液,眼泪鼻涕齐下,甜的成的牵的连的,眼前一片碧绿的水光。

  “好点了吗?丁钩儿同志?”

  “丁钩儿同志?您好点儿吗?”

  “吐吧吐吧,尽情地吐吧,把肚子里的苦水都吐出来!”

  “人类需要呕吐,呕吐有利于健康。”

  党委书记和矿长一左一右夹着他,用拳头擂着他的脊梁,用宽慰的话儿、劝导的话儿喂着他的耳朵,好像两位乡村医生抢救一位溺水儿童,好像两位青年导师教育一位失足青年。

  丁钩儿吐出一些绿色汁液后,一位红色服务小姐喂了他一杯碧绿的龙井茶,另一位红色服务小姐喂他一杯焦黄色的山西老陈醋,党委书记或是矿长塞到他嘴里一片冰糖鲜藕,矿长或是党委书记塞到他鼻子下边那个洞里一片蜜浸雪花梨,一位红色小姐用滴了薄荷清凉油的湿毛巾仔细揩了他的脸,一位红色小姐清扫了地板上的秽物,一位红色小姐用喷过除臭剂的白丝棉拖把揩了秽物的残迹,一位红色小姐撤了狼藉的杯盘,一位红色小姐重新摆了台。

  丁钩儿被这一系列闪电般的服务工作感动得够戗,心里有些后悔刚才随酒喷出的过激言语,正想婉言弥补过失时,党委书记或是矿长说:

  “老丁同志,您认为我们这些服务员怎么样?”

  丁钩儿不好意思地望望那些花骨朵一样的嫩脸,连声赞叹:

  “好!好!好!”

  红色女服务员一定是久经训练,像一群争食吃的小狗崽子,或者像一群给贵宾献花的少先队员,一窝蜂拥过来,反正三层大餐桌上有的是空酒杯,每人抢一只在手,大的大,小的小,倒上红酒黄酒白酒,满的满,浅的浅,齐声嚷嚷着,声音高的高,低的低,向丁钩儿敬酒。

  丁钩儿周身流粘汗,唇冻舌僵,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只好咬着牙瞪着眼把那些迷魂汤往肚子里灌。果然是大将难过美人关,只一会儿功夫……现在,他的感觉很不好,那个兴风作浪的小妖精又在脑袋瓜子里拱来拱去,又在头顶的洞口那儿伸头探脑。他真正体会了魂不守舍的滋味。那种灵魂倒悬在天花板上的痛苦实在令他恐惧,他甚至想用手捂住头顶上意识逃跑的通道。捂头不雅,于是他想起了在卡车上与女司机套近乎时头上戴着的那顶鸭舌帽。由鸭舌帽想到内装一支黑手枪的公事包,就这样汗水从腋下流出。他左顾右盼的神情引起了一位聪明的红色小姐的注意,她从不知什么地方把他的公事包拎出来。他接了,捏捏那铁家伙硬邦邦的还在,汗立刻不流了。鸭舌帽没有了。他真切地想起了看门狗。看门人、保卫部里的年轻人、圆木垛、葵花林,这些景物和人好像距离他非常遥远,不知是真的看见过,还是一场梦。把公事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两膝之间夹住,动摇、动乱、酝酿叛逃的精灵使他的眼前出现忽明忽暗的亮光,忽清忽懵的景象,他看到膝盖上布满油渍和污迹,它们忽而是明亮的中国地图,忽而是黑暗的爪哇国地图,虽然有时错位,但他努力调整。他希望中国地图永远光明而清晰,爪哇国地图永远黑暗而模糊。

  在酒国市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推门而入前一分钟时,丁钩儿感到腹中痛苦万端。仿佛有一团缠绕不清的东西在腹中乱钻乱拱,涩呀涩,粘呀粘,纠纠,缠缠,勾勾,搭搭,牵扯拉拽,嗞嗞作响,活活是一窝毒蛇。他知道这是肠子们在弄鬼。感觉向上,一团火在燃烧,一把磨得半秃不秃的竹扫帚刷着胃壁好像呼呼嚓嚓刷一只污迹很厚的彩绘马桶。哎哟我的亲娘也!侦察员暗自哀鸣着,这滋味可真不好受,今天算是倒了血霉!中了罗山煤矿的好计!中了酒肉计!中了美人计!

  丁钩儿勾着腰站起来,竟然感觉不到腿在何方,所以他其实也搞不清楚是谁让他重新坐在椅子上。是双腿还是大脑?是红色女子们的灼灼目光?还是党委书记和矿长按了他的肩头?

  他一腚墩在椅子上时,听到遥远的咯咯吱吱声从屁股下传出,红色姑娘们捂着嘴巴嗤笑,他想发怒,但没有力量,肉体正在与意识离婚,或者是……故伎重演……意识正在叛逃。在这个难堪的痛苦时刻,金刚钻副部长周身散发着钻石的光芒和黄金的气味,像春天、阳光、理想、希望,撞开了那扇敷有深红色人造皮革、具有优良隔音效果的餐厅大门。

  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皮色微黑,宽长脸儿,高鼻梁儿,一副银边茶色水晶石眼镜遮住了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可测的黑井。他中等身材,穿一套笔挺的深蓝色西服,配一件洁白如雪的小领衬衫,一条蓝底白斜格领带,脚蹬锃亮黑色牛皮鞋,头上一头好毛,蓬蓬松松,说乱也不乱,说光也不光,还有,这人嘴里还镶着一颗铜牙,也许是金牙。金刚钻大概是这样子。

  丁钩儿在迷懵中精神一震,他宿命般地感觉到:我的真正的敌手出现了。

  党委书记和矿长迅速站起来,不惜用膝盖去撞击餐桌的边缘,一条衣袖匆忙扫倒了一杯啤酒,棕黄酒液浸湿台布,还流到了一个人的膝盖上。这一切他们都不顾,他们拎开椅子,从两边转过去,迎接那个人。金部长来了呀的欢快叫声完成在啤酒杯翻倒之前。

  那人的笑声响亮,一波一波挤压空气,也挤压着丁钩儿头上的美丽蝴蝶。他不想站起来,但站了起来。他不想微笑,但脸上出现笑容。丁钩儿微笑着站起来迎接。

  党委书记和矿长几乎一齐说:

  “这是市委宣传部金部长,这是省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

  金刚钻抱拳在胸,嬉皮笑脸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兄弟来晚了。”

  他把手递到丁钩儿面前。丁钩儿不想跟他握手却握住了他的手。他心中暗想这吃婴孩的魔王爪子一定冰凉可怖,却感到他的手又软又温暖,略带着几分舒适的潮湿。他听到金刚钻客气地说:

  “欢迎欢迎,久仰您的大名!”

  呼呼隆隆重新坐定,丁钩儿咬紧牙关,动员自己要保持清醒头脑决不再喝一杯酒。他心里命令自己:开始工作!

  现在他和金刚钻并肩而坐,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金刚钻啊金刚钻,哪怕你铜墙铁壁,哪怕你皇亲国戚,哪怕你盘根错节,哪怕你天罗地网,落到我的手里你别想好过。我的日子不好过谁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金刚钻主动地说:

  “我来晚了,罚酒三十杯!”

  他的话让丁钩儿吃了一惊,一侧脸却看到党委书记或是矿长面带着会意的笑容。红色服务小姐端来一托盘崭新酒具,明晃晃一片,摆在金刚钻面前。红色服务小姐端着酒壶,凤凰点头一般往那片杯里倒酒。服务小姐久经训练,倒得稳、准、狠,不洒一滴,杯杯满盈,最后一杯倒完了,第一只杯里的珍珠样小泡沫还未散尽。金刚钻面前犹如奇花盛开。丁钩儿赞叹不已。一赞叹服务小姐技艺超群,精美绝伦;二赞叹金刚钻英雄虎胆,果然是“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儿。”

  金刚钻脱掉上衣,上衣被一红色小姐接走。他对了钩儿说:

  “老丁同志,您说这是三十杯矿泉水还是三十杯白酒?”

  丁钩儿抽动鼻子,嗅觉有些麻木。

  “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梨子;要想辨别这是真酒假酒,也要亲口尝一尝。请您从这些酒杯里任挑三杯。”

  丁钩儿虽然从那份检举材料上得知金刚钻善饮,但终究有些怀疑。加上两边的催促,他便从那一片酒杯里拎出三杯,用舌尖在每杯里沾了一点,又香又醇,果然是真货。

  金刚钻说:

  “老丁同志,喝干这三杯呀!”

  旁边人说:“这是规矩,您沾了呀。”

  还说:“喝了不疼洒了疼,浪费是最大的犯罪。”

  丁钩儿只好把这三杯酒喝干了。

  金刚钻说:“多谢多谢!该我喝了!”

  他端起一杯酒,轻轻地喝了,不滋不咂不洒不剩,酒风淳朴而优雅,显示出良好的酒场风度。然后他越喝越快,但动作准确、干净,有节奏有韵律。最后一杯酒,他缓缓地端起来,在胸前画一个优美的弧线,好像小提琴的弓子在琴上运行,优美低沉的琴声在餐厅里回荡,在丁钩儿血液里流淌。他的警惕性渐渐瓦解,对金刚钻的好感像春天坚冰初融的小溪边的草芽,缓慢地生长起来。他看到金刚钻把最后一杯酒送到唇边时,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烁着忧郁的光彩,这个人变得善良宽厚,散发着淡淡的感伤气息,既抒情又美好。琴声悠扬,轻凉的秋风吹拂着金黄色的落叶,墓碑前开着白色的小花朵,丁钩儿双眼湿润,似乎看到了那杯酒像一股涓涓的石上清泉,流进了碧绿的深潭。他开始爱这个人。

  党委书记和矿长拍着巴掌喝彩;丁钩儿沉浸在富有诗意的感情里,一声不响。竟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静场。红色服务小姐四人,都立着不动,像四株姿态各异、仿佛在谛听、沉思的美人蕉。空调机在墙角上发出了一声怪叫,把静默打破。党委书记和矿长嚷嚷着要金部长再干三十杯,金摇摇头,说:

  “不干了,干了也是浪费。但初次与老丁同志见面,应该敬上三乘三杯。”

  丁钩儿入迷地望着这位连干三十杯酒面不改色的人,沉醉在他的风度里,沉醉在他嗓音的韵味里,沉浸在他那颗铜牙或是金牙的柔和光芒里,一时竟悟不出三乘三等于九的道理。

  丁钩儿面前摆着九杯酒。金刚钻面前也摆着九杯酒。丁钩儿无法抵御这个人的魅力,他的意识和肉体背道而驰,意识高叫:不准喝!手却把酒倒进嘴里。

  九杯酒落肚,丁钩儿眼睛里流出了泪水。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尤其是在宴席上流泪。谁也没打你,谁也没骂你,你为什么哭泣?我没哭泣,难道流泪就是哭泣吗?他的眼泪越来越多,一张脸如一片雨后的荷叶。他听到金刚钻说:

  “上饭吧,让丁同志吃过去休息。”

  “还有一道大菜呢!”

  “嗅,”金刚钻想了想,说,“那就快上吧!”

  一位红色服务小姐搬走了餐桌上那盘仙人掌。两位红色小姐抬来一只镀金的大圆盘,盘里端坐着一个金黄色的遍体流油、异香扑鼻的男孩。

  二

  敬爱的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感谢您能亲笔给我回信,并且那么快地把我的小说推荐给了《国民文学》。不是我酒后狂妄——这样也许很不好——我自觉这篇小说富有创新精神,洋溢着酒神精神,焕发着革命精神,《国民文学》要是不发表,才算是他们瞎了眼。

  您推荐给我的李七先生的狗屎小说《千万别把我当狗》,我看了。说实话我感到十分愤怒。李七把崇高、神圣的文学糟蹋得不像样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朝一日我碰上他,一定要和他展开一场血腥大辩论,我要驳得他哑口无言、噤若寒蝉,然后还要揍他一顿,让这个小子七窍流血鼻青脸肿魂飞魄散一佛出世二佛涅盘。

  诚如老师您所言,我如果潜心研究专业,在酒国确会有光明前程,吃也不会缺,穿也不会缺,房子会有的,地位会有的,金钱会有的,美女也会有的。但我是有志青年,不甘心一辈子浸泡在酒里。我立志要像当年的鲁迅先生弃医从文一样弃酒从文,用文学来改造社会,愚公移山,改造中国的国民性。为了这崇高的目标,我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头颅尚不惜,何况那些身外之物呢?

  莫言老师,我搞文学的决心已定,十匹膘肥体壮的大马也难把我拉回转。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您不必再劝我了。如果您胆敢再劝我,我就要恨您。文学是人民的文学,难道只许你搞就不许我搞了吗?马克思当年设想的共产主义的一个重要标准就是艺术劳动化劳动艺术化,到了共产主义人人都是小说家。当然我们现在是“初级阶段”,但“初级阶段”的法律也没规定说酒博士不许写小说呀?老师,您千万不要学那些混账王八羔子,自己成了名,就妄想独占文坛,看到别人写作他们就生气。俗话说得好:“长江后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让后波,芳林新叶催陈叶,青年终究胜老年。”任何想压制新生力量的反动分子,都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老师,我们研究室有一位女资料员。

  女资料员姓李名艳,她自称是您的学生,当年您在保定军官初级学校担任政治教员时,她说她听过您的课。她对我讲了不少您的轶闻趣事,使我对您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她说您曾在课堂上大骂我国的着名作家王蒙,说王蒙在《中国青年报》的星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奉劝文学青年们从拥挤的文学小路上退下去。她说您在课堂上愤怒地说:“王蒙一个人能独霸文坛吗?有饭大家吃,有衣众人穿,你让我退,我偏要进!”

  老师,听了您这段轶事,我一口气灌下去半升葡萄酒,激动万分,连十个指尖都哆嗦;周身热血沸腾,双耳红成了牡丹花瓣。您的话像一声嘹亮的号角、像一阵庄严的呼啸,唤起了我的蓬勃斗志。我要像当年的您一样,卧薪吃苦胆,双眼冒金星,头悬梁,锥刺骨,拿起笔,当刀枪,宁可死,不退却,不成功,便成仁。

  老师,听李艳讲了您当年的轶事,再回头看您给的信,我感到又难过又失望,您在信中劝我的话和王蒙当年奉劝文学青年(包括您)的话何其相似乃尔!这令我万分痛心。老师啊老师,您可千万不要学那些无耻的小人,刚刚扔掉打狗棍,就回头痛打叫花子。想当年您瘦得像只猴,三根筋挑着一个头,老师,您也是在文学小路上艰难跋涉的苦出身,千万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那样,您会失去我和成千上万文学青年对您的爱戴。

  老师,昨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题为《肉孩》的小说。在这篇小说中,我认为我比较纯熟地运用了鲁迅笔法,把手中的一支笔,变成了一柄锋利的牛耳尖刀,剥去了华丽的精神文明之皮,露出了残酷的道德野蛮内核。我这篇小说,属于“严酷现实主义”的范畴。我写这篇小说,是对当前流行于文坛的“玩文学”的“痞子运动”的一种挑战,是用文学唤起民众的一次实践。我的意在猛烈抨击我们酒国那些满腹板油的贪官污吏,这篇小说无疑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是一篇新时期的《狂人日记》。如果有刊物敢于发表,必将产生石破天惊、振聋发聩的效果。今随信寄上,请老师大笔斧正。“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老师不必怜香惜玉进退维谷,更不必投鼠忌器左顾右盼,有什么看法直说不要吞吞吐吐,竹筒倒豆子,是我党的光荣传统之一。

  《肉孩》阅罢,如老师认为已达到发表水平,请您给找个婆家嫁出去吧。当然,我知道现在去火葬场烧死人都要靠关系,何况发表小说?所以,老师您尽管大胆去攻关,该请客就请客,该送礼就送礼,一切费用由我报销(别忘记开发票)。

  老师,“肉孩”是我苦心经营之作,还是寄给《国民文学》为好。我的理白是:一,《国民文学》是中国文坛的领袖刊物,领导着文学新潮流,在该刊发一篇,胜过在省、市级发两篇。二,我想采取“猛攻一点,不及其余”的战术,迅速拿下《国民文学》这个顽固堡垒!

  敬颂大安!

  您的学生:李一斗老师:

  我有一个朋友去京办事,托他带给您一箱(十二瓶)我参与研制的酒国佳酿“绿蚁重叠”,请您品尝。

  李一斗又及

  三

  酒博士:

  您好!

  感谢您馈赠的“绿蚁重叠”,此酒色、香、味俱佳,只是在总体感觉上似乎有些不协调,就好像一个五官端正、不能说不美丽,但缺少那么一种难以言明的魅力的女人。我的故乡,也是酿酒业发达的地方,当然与你们酒国比较起来相差甚远。据我父亲说,解放前,我们那只有百十口人的小村里就有两家烧高粱酒的作坊,都有字号,一为“总记”,一为“聚元”,都雇了几十个工人,大骡子大马大呼隆。至于用黍子米酿黄酒的人家,几乎遍布全村,真有点家家酒香、户户醴泉的意思。我父亲的一个表叔曾对我详细地介绍过当时烧酒作坊的工艺流程及管理状况,他在我们村的“总记”酒坊里干过十几年。他的介绍,为我创作《高粱酒》提供了许多宝贵素材,那在故乡的历史里缭绕的酒气激发了我的灵感。

  我对酒很感兴趣,也认真思考过酒与文化的关系。我的中篇小说《高粱酒》就或多或少地表达了我的思考成果。我一直想写一篇关于酒的长篇小说,结识您这位酒博士可谓三生有幸。今后,我会有许多问题向您请教,所以,希望不要再称我为“老师”了。

  您的信及大作《肉孩》均拜读,感触颇多,随便谈谈吧。先说您的信:

  ①我认为,狂妄与谦卑,是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两种人生态度,很难说哪种好哪种不好。事实上,看似狂妄的人实际很谦卑;看似谦年的人骨子里却很狂妄。有的人在某些方面、某些时刻极狂妄,而在某些方面、某些时刻又极谦卑。绝对的狂妄和永远的谦率大概是没有的。如阁下的“酒后狂妄”,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化学反应,似乎无可指责。所以,你酒后自我感觉良好我感觉也良好,你酒后骂几句《国民文学》的娘也触犯不了刑律,何况你还没有骂他们的娘,你仅仅说“要是不发表,才算是他们瞎了眼”哩。

  ②李七先生把小说写成那种模样自有他的道理在,你如果认为不好,扔到一边不看即可。假如你有朝一日碰到他,送他两瓶“绿蚁重叠”抽身就躲吧,千万不要犯革命浪漫主义的毛病去跟他进行什么“血腥大辩论”,更不要试图跟他动武,此公练过八卦拳,与黑社会联系密切,心狠手辣,啥都敢干,据传北京有个吃多了饭没事干的文学批评家写了一篇批判李七文学的文章在报上发表后,没出三天,这位批评家的老婆就被李七他们给拐卖到泰国去当了妓女。所以,我劝你趁早别多事,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是上帝都不敢惹的,李七即是一个。

  ③你既然已经像“三八吃秤砣一样铁了心搞文学”,我绝对不敢再劝你浪子回头,也免得你恨我。无意中招了别人嫉恨是没有办法的事,有意招人恨则是“扒着眼照镜子——自找难看”了。我本来就够难看了,何必再去扒眼睛。

  你痛骂那些想“独霸文坛”的“混账王八羔子”,我感到很舒畅。假如真有那么几个混账王八羔子想独霸文坛,我会跟你一起骂。

  我在保定军校教书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听过我的课的学生有好几百名,姓李名艳的女生好像有两位,一位白脸瞪眼子,一位黑脸矮胖子,不知是哪一位与你同事。

  关于我在课堂上骂王蒙的事,确实记不得了。王蒙那篇劝导文学青年冷静地设计自我的文章我好像读过,审情度势,当时的我读了那篇文章感到情绪受了打击,心里不舒服是可能的,但要我在宣传共产主义的课堂上驾王蒙,绝对不可能。

  实际上至今我也没扔掉要饭棍,我想,即便有朝一日我扔了要饭棍,也不会“痛打叫花子”吧?我不敢下保证,因为人的变化往往不是能由自己决定的。

  再谈您的大作:

  ①您给自己的小说定性为“严酷现实主义”,这主义的内涵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委实搞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是看出来了。小说中描写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栗。多亏这是一篇小说,要是您做了一篇这样内容的报告文学,那事情就麻烦透了。

  ②关于作品的“发表水平”,一般地认为有两个标准:一是政治标准,二是艺术标准。这两条我都拿不准。拿不准就是拿不准,并不是我有意“吞吞吐吐”。好在《国民文学》群英荟萃,您就听他们判决吧。

  我已把大作寄给《国民文学》编辑部,至于请客送礼一事,学问很大,我干不了。像《国民文学》这种中央级大刊,能不能请出来送进去,也许需要你亲自去试一下。

  祝你好运气!

  四

  《肉孩》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已经出来,挂在西半天上,边缘模糊,好像一块融化了半边的圆冰。凉森森的光芒照耀着沉睡的酒香村,谁家的鸡在窝里叫起来,叫声闷闷的,好像从地窨子里发出来的。

  这叫声虽然沉闷但还是惊动了金元宝的老婆。她围着被坐起来,在朦胧中发着怔。青白的月光从窗棂里泻进来,把黑色的被子印上惨白的格子。男人的脚在她右侧直竖着,凉冰冰的。她拉拉被角为他遮盖。小宝在她左边蜷着,呜呜地打着均匀的呼噜。更遥远更沉闷的鸣叫声传来,她打了一个哆嗦,慌忙披衣下地,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见三星西斜,昴星东升,离天亮不远了。

  女人推着男人的腿,说:

  “起来吧,快起来吧,大昴星都出来了。”

  男人停止打鼾,巴嗒了几下嘴唇,坐起来,迷迷瞪瞪地问:

  “天就要亮了?”

  女人说:“快了,早点去吧,别再像上次那样,白跑一趟腿。”

  男人慢腾腾地披上夹祆,伸手从炕头上摸过烟笸箩,捏着烟斗,装了一锅烟,塞到嘴里叼着。又摸到火镰、火石、火绒,噼噼啪啪打起火来。几个有角的大火星子溅出,有一颗落到火绒上,他嘬着嘴吹气,火绒燃起。暗红的一点火在昏暗中闪烁。他点着烟锅,巴咂两口,正要掐灭火绒时,女人说:

  “点着灯吧!”

  男人说:

  “还要点吗?”

  女人说:

  “点着吧。穷富不在这盏灯油上。”

  他憋足一口气,悠悠地吹那火绒,愈吹愈亮,终于“噗噜”一声燃起了明火。女人端来灯盏点着,然后挂到墙壁上。青幽幽的光辉立刻充满了房间。夫妻俩目光相碰,立刻都躲闪了。和男人在一头睡着的几个孩子一个说梦话,声音很高,像呼口号一样。一个把胳膊伸出来,手在油腻的墙壁上摸索着。一个在哭。男人把那条小胳膊塞进被里去,顺便推了推哭泣者的头,不耐烦地说:

  “哭什么?讨债的鬼。”

  女人叹了一口气,问:

  “就烧水吗?”

  男人说:

  “烧吧,烧两瓢就行了。”

  女人想了想,说:

  “多烧一瓢吧,洗得干净一点招人喜。”

  男人不说话儿,举着烟锅,小心翼翼地探头到炕角上去看。那个小家伙睡得很香。

  女人把油灯移到门框上挂着,让光明照亮里外两间房。她涮了锅,添了三瓢水,盖了锅盖,拿一把干草就灯火上引燃,小心着塞进灶里,紧接着往灶里续草。火旺了,金黄的火舌舔着灶脸,火光映得女人的脸焕发出光彩。男人坐在里屋炕前的矮凳上,出神地打量着好像变年轻了的女人。

  锅里的水吱吱地响起来,女人紧着往灶里填草。男人把烟袋锅往炕壁上叩叩,清清嗓子,慢吞吞地说:

  “东头孙大牙家里又怀上了,人家怀里也有吃奶的。”

  女人顺着眼说:

  “人跟人怎么能一样?谁不想一年生一胎?谁不想一胎生仨?”

  男人说:

  “大牙发起来了,这狗日的,仗着他舅子当验级员,别人验不上,他就验上了,明明该验二级,他就验上了特级。”

  女人说:

  “朝里有人好做官,古来就是这样。”

  “不过我们小宝儿验一级是稳了的。谁家的孩子也没舍得下咱这么大的本钱。”男人说,“你吃了一百斤豆饼,十条鲫鱼,四百斤萝卜……”

  “我吃了什么?”女人说,“看着是进了我的肚子,到头来还是变成奶汤,全被他嘬了去!”

  说着话,锅里水开了,蒸汽沿着锅盖的边缘,一股股往外窜。蒸汽升腾起来,那一点灯火失去辐射能力,像一粒红豆,在雾气中抖动。

  女人停止往灶里续草,吩咐男人:

  “把洗衣盆拿来吧!”

  男人吭吭着,拉开房门走到院子里,把一个破了沿的黑色大瓦盆拎进来。瓦盆的底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

  女人揭开锅盖,蒸汽汹涌上升,几乎把灯火淹灭。后来渐渐清亮起来。女人抄起水瓢,从锅里往盆里舀水。

  男人问:

  “要掺点凉水吗?”

  女人把一只手伸到盆里试了试,说:

  “不要掺了,正好。你把他抱下来吧。”

  男人进到里屋,弯着腰,把那正在鼾睡的小男孩拖出来。小男孩乜乜斜斜地哭起来,金元宝拍着他的屁股,哼哼唧唧地说:

  “宝儿,小宝儿,不要哭,爹给你洗澡。”

  女人把孩子接过来。小宝弯着脖子往女人怀里拱,一边拱一边牙牙着:

  “吃妈妈……吃妈妈……”

  女人无奈,坐在门槛上,掀开衣襟。小宝准确地把乳头抢进嘴里,嗓子里发出呜呜啦啦的声响。女人的腰佝偻着,好像被孩子的重量坠弯了一样。

  男人把手浸在盆里搅动着,催促道:

  “别给他吃了,水要凉了。”

  女人拍拍宝儿的屁股,说:

  “宝儿,宝儿,别咂了,早让你咂干了。洗澡吧,洗净了送你去市里享福。”

  她用力往外送着孩子,但宝儿的嘴巴叼着乳头不放,于是那只瘪瘪的Rx房便被神得很长,像一块缺乏弹性的疲劳橡皮。

  男人一把将孩子拽过来,女人呻吟了一声,宝儿哇啦一声哭了。金元宝拍了宝儿屁股一巴掌,气哄哄地说:

  “嚎!嚎什么?!”

  女人不高兴地说:

  “你手下轻点,打出青紫来又要降低等级。”

  男人把宝儿的衣服撕扯下来,扔到一边,伸手试了一下水,自言自语着:热了点,热点好,褪灰。边说着,边把赤着身子的男孩放到瓦盆里。男孩尖利地嚎叫了一声,这声嚎叫比前边的嚎叫高出了许多,好像从平缓的丘陵拔升到突兀的高山。男孩双腿缩着,可着劲往上窜,金元宝则可着劲儿往下按。盆里的热水溅落到女人的脸上,她伸手捂住脸,低低地叫了一声。她说:

  “他爹,这水是太热了,烫红了怕又要降级。”

  男人嘟哝着:

  “这小讨债,还知冷知热的来,那你就舀半瓢凉水掺上吧。”

  女人慌忙起身,不及掩怀,耷拉着双乳,长长的衣襟垂在双腿之间,宛若一面湿漉漉的破旗。她舀了半瓢水,倒进盆里,并用手紧急搅合了几下,嘴里说:

  “不热了。现在真的不热了。宝儿莫哭,宝儿莫哭哟。”

  小宝的哭声稳健了许多,但依然手撕脚踢,不肯乖乖入水。金元宝硬是把他按到盆里。女人提着水瓢,在一旁傻愣愣地站着,元宝呵道:

  “死人!还不快来帮我。”

  女人如梦方醒,扔下水瓢,在盆边蹲下,撩着水,搓洗着男孩的屁股和脊背。他们最大的女儿——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穿着一条长及膝下的肥大红裤头,光着背,耸着肩肿骨,蓬松着头发,赤着脚,从里屋走出来,搓着眼睛,问:

  “爹,娘,你们洗他干什么?要煮了他给我们吃吗?”

  金元宝凶狠地说:

  “滚回去睡!”

  小宝见到女孩,哭喊着姐姐。女孩不敢出声,悄悄地退到里屋,手把着门框子看爹娘忙活。

  小宝哭累了,嗓子哑哑地低沉下来,连绵不绝的哭声也变成了有一节没一节的干嚎。

  男孩身上的灰着了热水,化成了一层滑溜溜的油泥,盆里的水混浊了许多。男人说:

  “把丝瓜瓤子和皂角膏子拿来。”

  女人从锅灶后把这两样东西拿来。元宝道:“你提着他,我来擦洗。”

  女人和元宝换了手。

  元宝将丝瓜瓤子放到盆里浸湿后,又放到碗里沾了一些皂角膏子,然后,嚓嚓地搓着男孩的脖子、屁股,连指头缝里也不放过。宝儿浑身都是泡沫,拔高了嗓门哭叫,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怪怪的臭味。女人说:

  “他爹,你下手轻点,别擦破他的皮。”

  元宝道:

  “他也不是纸扎的,那么容易就擦破了?!你不知道那些验级员是多么刁钻,连孩子屁眼都要扒开检查,有点灰泥就要压你一个等级,一个等级就是十几块钱。”

  终于洗完了。元宝提着小宝,女人用一条干净毛巾搭着小宝身上的水。在灯光里,孩子红彤彤的,散发出香喷喷的肉味。女人拿出一套新衣服给小宝穿上,顺手把小宝从男人手里接过来。小宝又噘着嘴寻找Rx房,女人把Rx房给了他。

  元宝擦了手,装了一锅烟,就着门框上的灯火点燃。吐着烟他说:

  “这小家伙,弄了我一身汗。”

  小宝叼着xx头睡着了。女人抱着孩子,有些恋恋不舍。元宝道:

  “给我吧,还有好多路要赶呢!”

  女人把乳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他的嘴歙动着,仿佛乳头还在他嘴里。

  金元宝一手举着纸灯笼,一手抱着沉睡的儿子,走出家门,进入胡同,然后拐上村庄正中的大道。在胡同里行走时,他似乎还能感觉到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心里泛起一股酸溜溜的感情,拐上大道后,这感情便消逝得干干净净。

  月亮还没完全落下去,街道呈现出灰秃秃的颜色,街边那些落尽了叶子的杨树,像瘦长男人一样沉默地站着,枝条上泛着青白的光芒。夜气萧杀,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寒噤。灯笼放着温暖的黄光,街道上投下了一个晃晃荡荡的大影子。他看到那根羊油的黄蜡烛在白色的灯罩里流着浑浊的泪珠,便轻轻地抽了抽鼻子。一条狗在谁家的墙角上兴致不高地呜咽了几声。他同样兴致不高地看了看黑乎乎的狗的影子,然后便听到了它钻进柴草堆时发出的窸窣声。将要走出村子时,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抬头看到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知道他们也在干着自己和女人方才干过的事情。他知道自己比他们赶了早,一阵轻松感涌上心头。

  走到村头土地庙时,他从怀里摸出一卷黄裱纸,从灯笼里引火点燃,放到庙前的焚化炉里烧了。火苗在纸上像小蛇一样爬动时,他看到了永远端坐在神龛里的土地爷爷和两位土地奶奶脸上的冰冷微笑。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都是王石匠用石头雕刻的。土地爷爷用黑石雕成,两位土地奶奶用白石雕成。土地爷爷的身躯比两位土地奶奶的身躯加起来还要大许多,就像一个大人带着两个小孩子一样。王石匠手艺很差,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模样难看。夏天,土地庙漏雨,石像上生过青苔,所以三个神身上至今绿油油的。纸燃尽未尽时,纸灰像迅速缩小着的白蝴蝶,暗红的火线在纸灰上抖颤着,很快就消逝了。他听到了纸灰破裂的声音。

  他放下灯笼和孩子,跪下,给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磕了一个头。

  为孩子注销户口的工作完毕后,金元宝站起来,一手抱孩子,一手挑灯笼,匆匆地赶他的路。

  太阳出山时,他走到了盐水河边。河边的盐树像玻璃一样,河水通红一片。他吹熄灯笼,藏在盐树林里,然后走到渡口,等待着对岸的船过来。

  孩子醒了,哇哇啦啦哭了一阵。元宝怕他哭瘦了,便想出许多法子逗他。孩子已能蹒跚行走,元宝把他放在河边平坦沙地上,折了一根盐树枝条让他玩,自己偷空抽了一锅烟。举着烟锅时,他感到胳膊又酸又痛。

  男孩用树枝抽打沙地上的黑蚂蚁,举起树枝时他失去平衡所以身体晃晃荡荡。红太阳不但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孩子的脸。元宝由着孩子玩耍,并不干涉。河面约有半里宽,水流平缓,河水混浊。太阳初出时像一根大柱子一样倒在河里。河面像一匹宽大平展的黄绸子。谁也不敢想能在这样的河上修座桥。

  渡船还拴在对面沙地上,泊在河边浅水里,隔河看去很小。那船本来也很小,他坐过。使船的人是一个聋老头子,住在河外那栋土房子里。他看到土房子里已经冒起了一缕青青的烟,知道聋子正在做早饭。他耐心地等待着。

  后来,又来了一些等船的人。有两位老人,有一位十几岁的男孩,还有一位抱着婴儿的中年妇女。两位老人好像是一对夫妻,默默地坐在一起,四只眼睛好像四只玻璃球儿,定定地注视着浑浊的河水。那位男孩赤着膊,穿一条蓝色裤头,赤着脚。他的脸和他身上裸露的部位一样,生着一层鱼鳞状的白皮。他跑到河边把一泡尿撒到河里,然后,靠近金元宝的儿子,看那些黑蚂蚁怎样被盐树枝条抽打成肉酱。他还跟小宝说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话,那小家伙竟像听懂了一样,龇着雪白的乳牙笑出声。那位妇女面皮枯黄,乱糟糟的头发上扎着一根白头绳,蓝褂黑裤,还算干净。她把孩子小便时金元宝吃了一惊:男孩!又多了一个竞争者。仔细看去,那男孩比自家的小宝瘦弱得多,皮色黢黑,头发焦黄,耳朵上还生着一块白色的癣。这样的孩子根本不是小宝的对手,他的心宽了下来。他搭讪着跟那女人说话:

  “大嫂,您也是去那里的吗?”

  女人警觉地望着他,双臂把孩子抱得更紧些,嘴唇哆嗦,但不说话。

  金元宝有些无趣,便离了她身边,去看对岸的景物。

  太阳跃出河面一丈高了,河水黄成金琉璃。那只小船静静地泊在对岸。小屋顶上依旧炊烟袅袅,不见渡船老汉的踪影。

  小宝和那个生鳞的男孩手拉着手沿着河水走出去了几十步远,元宝慌忙追过去。他把小宝抢到怀里时,鱼鳞男孩睁着大眼迷茫地望着他。小宝嗷嗷哭叫,挣扎着要下地。元宝哄他道:

  “不哭不哭,看渡船的老爷爷把船撑过来了!”

  眺望对岸时,果然看到一个放着光彩的人物蹒跚着往渡船靠近。对岸有几人,是过河者,也紧急着向船靠拢。

  金元宝再也不肯把小宝放下,小宝折腾了一会儿,不哭不闹了,结结巴巴叫饿。元宝从怀里摸出几十粒炒黄豆,放到嘴里嚼成糊糊,吐到小宝的嘴里。小宝呜呜啦啦地哭着,好像不喜欢这种食物,但还是往肚里咽。

  船渡到一半时,从盐树林子里急步闯出一个满脸络腮胡须、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怀抱着一个二尺来长的孩子加入了等候渡船的队伍。

  金元宝满口焦香着瞥了这个大胡子一眼,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些恐惧。那男人用霸蛮的目光横扫了河边的人。他的双眼很黑、很大,鼻子尖溜溜的,有些鹰钩儿。他怀中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衣服,衣服上残留着一些金黄色的线头儿。由于这身衣服那男孩便显得格外扎眼睛。他在红衣服里缩着头。头上毛儿细密僵硬,脸皮儿还算白嫩,但那两只细细的眼睛却显得相当老。他观察周围事物的眼神绝对不是孩子的眼神。他还生着两只又大又厚的耳朵。这一切都使他引人注目,尽管他老老实实地伏在络腮胡子的怀抱里,不吭声也不动弹。

  渡船渐渐靠过来,船头向着水流的方向倾斜着。等船的人聚拢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

  渡船终于靠近浅水,聋老汉放下橹,操起竹篙,一篙一篙往前撑。船头激起一团团浑得发红的水,终于靠在河水的边缘。船上有七个参差不齐的人跳下来,下船前都掏出一些毛票或是亮亮的硬币放在舱底的一个葫芦里。聋老汉扶着竹篙站着,望着河里滔滔东去的流水。

  待到船上人下完,这边的人匆匆忙忙上船。本来金元宝是能够第一个跳上渡船的,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等到络腮胡子跨上去之后,他才随着上去。跟在他后边上船的是那位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然后是那两位老人。两位老人上船时,得到了那位身上生鳞男孩的帮助。他先搀扶了老太太,后搀扶老头,最后,轻盈一跳,稳稳地立在船头上。

  金元宝和络腮胡子对面而坐,他惧怕络腮胡子黑洞洞的眼睛,他更惧怕络腮胡子怀中的红衣男孩那阴森森的目光。这家伙不是个孩子,活脱脱一个小妖精。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元宝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他的身体不自主地晃动,弄得渡船也晃荡起来。撑船老汉虽聋却不哑,他大声地说:

  “坐稳啦,客官。”

  元宝避开小妖精的目光,去看河水,看太阳,看河面上飞行着的那只青灰色的孤独沙鸥。尽管如此,他的心中还是紧张,一阵阵凉意遍体流动,无奈,他只好去看摇船老汉赤裸着的背膊。聋老汉腰背弯曲,但肌肉极端发达,长年的水上生涯使他的肤色如擦亮的古铜。从这老人身上,金元宝寻找到了一些温暖,一些精神力量,所以,他一刻也不敢把目光从老汉身上移开了。老汉节奏分明、动作轻柔地摇动着船尾的大橹,橹叶在水中翻滚,好像一条赭色的大鱼紧追着船儿游动。拴橹的皮绳吱吱扭扭的声响,船头冲击浪花哗啦啦的声响,以及老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混合成一曲宁静的音乐,但金元宝无法宁静。小宝在他怀中嚎陶大哭起来,他感到孩子的脑袋死劲向自己怀里扎,好像遭了严重的惊吓,一抬头又看到那小妖精锥子一样的目光,元宝心里一阵痉挛,头发梢儿似乎颤抖起来。他歪过身子,紧紧地搂住孩子,让冷汗渐渐地湿透了衣裳。

  好不容易到达对岸,船刚泊定,元宝便摸了一张汗湿的毛票,塞进聋老汉的葫芦头里,然后,纵身一跳,身体摇晃着落在潮湿的沙地上。他再也不愿回头,抱紧孩子,急匆匆穿越河滩,翻过堤坝,寻到通往城市的宽广大道,急如星火,大步流星,三步并做两步走,两步变为一步行——他想尽快赶到城市里,他更想摆脱掉那穿着红衣服的小妖精。

  大路坦荡,漫漫似无尽头。路边的杨树枝条扶疏,残留着一些黄色叶片;时有麻雀、乌鸦在上聒噪。时令正是晚秋,天高气爽,万里无云,沿途好风景,元宝只顾赶路,像被狼撵着的兔子。

  到达城市时,已是正午时分,元宝口干舌焦,小宝热成一块火炭,伸手至怀,摸摸还有十几枚硬币,便拐进一家小酒馆,选了一张靠边角的桌子坐下,要了一碗酒尾巴,往小宝嘴里灌了几口,自己也喝了一大口。几只苍蝇围着小宝的脑袋飞翔,发出嗡嗡的怪叫,他抬手去赶,手抬到半截,竟如遭了激光袭击一般,停住了:

  在另一个边角的桌子旁,端坐着那位络腮胡须大汉,桌子上,坐着那个令金元宝胆战心惊的小妖精。小妖精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呷酒,动作老练至极,绝对一个久经酒场锻炼的老手模样。他的身躯与他的动作、神情极端不协调,产生了一种荒唐效果,酒馆里的伙计和酒客们都在注意着这个小妖怪,那大汉却毫不在意,管自将那小店名酒“透瓶三里香”咕咕嘟嘟往肚里灌。元宝匆匆喝干碗中酒尾巴,掏出四枚硬币轻轻摆在桌子上,抱起小宝,脑袋低垂,下巴触着胸脯,灰溜溜地逃了出来。

  午休时刻,元宝抱着小宝,终于站在了烹饪学院特别收购处的门前。特别收购处在烹饪学院里自成格局:一栋洁白的圆顶小楼,四周围着高高的红砖墙,一个圆形的月亮门通进去。院内栽着奇花异草,常绿灌木。院子中央有一个椭圆水池,池中垒一座假山,山顶上喷水,水呈菊花状,不断地开放不断地凋谢。池中水花四溅,响声不绝。池里养着一群背有五彩文章的香乌龟,还有一群体态臃肿的红金鱼。虽然是第二次来到特别收购处,但金元宝还是战战兢兢,如踏入神仙洞府,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幸福中颤抖。

  特别收购处那条特为排队的人修成的铁栅栏里,已经排了三十余人,元宝赶忙排上队伍。在他前边的,正是那位络腮胡子大汉和那个穿红衣的小妖精。小妖精的头从络腮胡子的肩头上探出来,两只阴鸷的眼睛放射着凉森森的光芒。

  元宝咧开嘴,想裂着嗓子吼叫,但他不敢叫。

  熬过了极端艰难的两小时,小楼里响起了电铃声。疲惫的人们精神一振,纷纷站立起来,为男孩们抹脸擦鼻涕整理衣裳。几位女人用棉花沾着白粉往孩子脸上擦着,用唾沫在手心里化开胭脂,往孩子额上点着。元宝用袄袖子揩干小宝脸上的汗水,用粗笨的手指耕了耕小宝的头发。唯有那络腮胡子男人不动声色,小妖精蟋缩在他怀里,转动着两只冷眼扫描着周围的景象,显得异常镇静。

  与栅栏相连的那扇铁门哗嘟嘟开了,显出一个宽敞明亮的大房间。收购工作开始了,除了个别孩子的啼哭外,再无宏大的声音。收购人员压低嗓门与卖主交谈着,气氛显得融洽而和谐。元宝因为惧怕那小妖精的目光,所以与队伍拉开一点距离,反正铁栅栏狭窄,只容一人抱孩子通过,不必担心后边人抢了先。喷泉落水的声音时强时弱,但永不间断;鸟儿在树上叫,婉转如琴声。

  一位卖完孩子的妇女拐出栅栏后,络腮胡子和小妖精开始接受询问。元宝和小宝离他们三米外,听不清楚他们的低语。尽管心里怕,但还是看着他们。他看到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戴白色红镶边大檐帽的男人从络腮胡子手里把小妖精接过去。小妖精一贯严肃的脸上,突然挤出了笑容。这笑容使元宝心惊肉跳,但那位工作人员浑然不觉。他脱掉了小妖精的衣服,用一根玻璃棒戳着小妖精胸脯上肉,小妖精咯咯地笑着、一会儿功夫,元宝听到那落腮胡子的高大男人吼道:

  “二等?他妈的,你们欺负老子!”

  那位工作人员也略略提高了嗓音,说:

  “伙计,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你这个孩子,分量倒是不轻,但皮糙肉硬,要不是他笑得可爱,顶多划个三等!”

  络腮胡子嘟嘟哝哝地骂了几声,抓过一沓钞票,粗粗数数,揣在怀里,头一低,钻过了栅栏。这时,金元宝听到那被贴上了二等标签的小家伙对着络腮胡子的背影高声叫骂:

  “操你妈!杀人犯!出门就被卡车撞死你这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他的声音粗砺沙哑,谁也不敢相信这样的声音、这样狠毒连贯的骂人话竟会出自一个不足三尺的孩子之口。元宝看到他那张刚才还笑着的脸突然变得横眉竖目,额头上布满皱纹,那神态表情竟如一个小屠夫。五位工作人员都吃惊地蹦起来,脸上都挂着恐怖之云,一时都手足无措。小妖精双手叉腰,对着他们啐了一口唾沫,然后,大摇大摆走到那堆贴着标签的孩子群里去。

  五位工作人员发了一会儿呆,交换着眼神。好像互相安慰:没有什么吧?对,没有什么。

  工作继续进行。那位脸色红润、坐在桌子后边的温和的中年大檐帽对着金元宝招招手。元宝急忙走上前。他的心脏怦怦乱跳。小宝嘤嘤地哭起来,元宝结结巴巴地安慰他。不久前的经历蓦然涌上心头。那次来晚了,收购限额已满,本来可以跟工作人员求求情,但小宝哭得他心烦意乱。他哀求道:

  “好孩子,别哭,人家不喜欢爱哭的孩子。”

  工作人员低声问:

  “这孩子是专门为特购处生的是吗?”

  元宝嗓子干燥疼痛,话出滞怠变音。工作人员继续问:

  “所以这孩子不是人是吗?”

  “是,他不是人。”元宝回答。

  “所以你卖的是一种特殊商品不是卖孩子对吗?”

  “对。”

  “你交给我们货,我们付给你钱,你愿卖,我们愿买,公平交易,钱货易手永无纠缠对吗?”

  “对。”

  “好,你在这儿按个手印吧!”工作人员说着,把一张铅印的文字推给他,并推过了印泥盒子。

  元宝说:

  “同志,俺不识字,这上面写着什么?”

  工作人员道:

  “是你我刚才的对话。”

  元宝把一个鲜红的大指印接到工作人员指给他的位置上。好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他感到一阵轻松。

  一位女工作人员把小宝接过去。小宝还是哭,女工作人员捏了一下他的脖子,哭声立刻止住。元宝佝偻着腰,看着她脱掉小宝的衣服,非常迅速但相当仔细地检查了小宝的全身,连屁股都扒开看,连小鸡儿的包皮也撸上去看。

  她拍拍手,对坐在桌后的人说:

  “特等!”

  元宝激动万分,眼泪差点流出眶外。

  另一位工作人员把小宝放到一台镑秤上过了过,然后轻声说:

  “二十一斤四两。”

  一位工作人员按了按小机器,一张纸嗤嗤响着从机器嘴里吐出来。他对着元宝招手,元宝跨上前一步,听到那人说:

  “特等每斤一百元,二十一斤四两,共合人民币二千一百四十元。”

  他拍给元宝一堆钱,连同那张纸,说:

  “你点点清楚。”

  元宝手指哆嗦,捞过钱来,胡乱数了一下,脑子里一团模糊,他紧紧地攥住钱,带着哭腔问:

  “这些钱归俺啦?”

  那人点点头。

  “俺能走了吗?”

  那人点点头。

  丁钩儿回头看了一下她探出车窗的脑袋,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女司机啤酒花一样的脸庞在丁钩儿的脑海里停留了一分钟,便像透明玻璃杯里的啤酒泡沫一样,哗哗啵啵地响着,缓缓地消逝了。通往矿区的道路肮脏狭窄,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肠子。卡车、拖拉机、马车、牛车……形形色色的车辆,像一长串咬着尾巴的怪兽。有的车熄了火,有的没熄火。拖拉机头上竖起的铁皮烟筒里和汽车藏在屁股下边的铁皮烟筒里,喷吐着一圈圈浅蓝色的烟雾。燃烧未尽的汽油、柴油味儿,与拉车的牲畜口腔里散出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汇成一股屁屎狼烟般的潮流,漫散流淌。为了向矿区前进,他有时不得不紧贴着车皮,有时必须用肩背蹭着矮树干上的疤节。驾驶棚里的司机和靠在车辕杆上的车夫几乎都在喝酒,可见那条不准酒后驾车的规定在这里已经不起作用。不知往前挤了多久,猛一抬头他便看到了矗立在矿区中央的卷扬机高大铁架子的三分之二。

  卷扬机绞着银灰色的钢丝绳,哧溜哧溜转动着,因为生锈,也许是油漆,铁架子在阳光下呈现出暗红的颜色,很脏。那巨大的定滑轮是黑色的,很严肃。川流不息的钢丝绳放射着虽不耀眼但十分吓人的银亮,让他联想到盘结在一起的毒蛇。眼睛感受色彩和光芒的同时,听到定滑轮唿隆隆的转动声、钢丝绳嘎嘎唧唧的抽动声以及从地下发出的沉闷的爆炸声。

  靠近矿区,有一个椭圆形的广场。广场的边缘上,栽种着一些宝塔状的松树,松树上落满煤灰。广场上同样挤满车辆,有一匹遍体污秽的毛驴把嘴放在松树的针叶上,不知是想吃松针还是想蹭痒,突然那匹毛驴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有几位头扎毛巾、腰捆麻绳、破衣褴褛、满脸乌黑的人,挤在一辆马车上。马在吃笸箩里的草料,他们在喝酒。一个酱紫色的大瓶子,轮着嘬,你一口,他一口,喝得十分有趣。一个白色的大萝卜放在车辕杆上,你拿过来咬一口,喀嚓,他夺过去啃一口,喀嚓,然后便咯咯吱吱地嚼,吃得十分生猛。丁钩儿酒量不大,但喜欢喝,对酒的优劣基本能够鉴别。他嗅到一股很毒辣的味道,知道那酱紫色大瓶子里装的不是佳品。他还嗅到一股比屁还难闻的气味,那是萝卜和酒混合后发出的独特气息。从喝酒者的衣着打扮和吃喝的气派上,他知道这些人是酒国市郊区的农民。他的身体越过马头时,听到农民兄弟哑着嗓子叫:

  “同志,您手脖子上的表几点啦?”

  他抬了抬腕子,回答了问题。那个发问的年青农民双眼发红,满腮黄须,嗓音沙哑,神色狰狞。他的心脏紧了一下,匆匆地往前走去。

  年青农民在背后骂道:“叫他们快开门,这群吃白米的猪。”

  虽然年青农民恶毒的詈骂里包含着一种让丁钩儿感到不太舒服的东西,但他也只得承认骂得很有道理。已经十点一刻,煤矿的铁栅栏门依然紧锁着。那只挂在门鼻子上的乌黑大铁锁,宛若一只黑盖的大鳖。“安全生产庆祝五一”,八个色彩消褪的红漆大字拘禁在圆形的铁片里,电焊条在很早的时候把它们焊在了铁栅栏上。秋天的明媚阳光使许多东西放出新光辉,蔚蓝的天因为煤矿的黑显得更加蔚蓝。灰色的砖墙一人多高,沿着起伏的地形起伏,蜿蜒如一条长龙,把煤矿的区域包围起来。大门一侧的小门虚掩着,一条狼黄色的大狗倦怠地卧在那里,一只半死不活的蝴蝶在它头上像一片枯叶飞舞。

  丁钩儿推开小门时,那条狗猛扑上来。狗的布满汗珠的湿鼻子几乎碰到他的手背。准确地说触到了他的手背,他感到了它的鼻子上的温度。狗鼻子凉森森的,使他想到了紫色的乌贼鱼和荔枝的皮肤。但那条狂妄的狗马上转变了态度,惊恐地跳开,躲在门房的阴影里,和一蓬枯萎的马莲革紧紧相依,摇晃着长方形的头颅嗥叫。

  他拔开小门上的插销,推开小门,站一站,走进去,背贴着凉凉的铁板,莫名其妙地看着那条惊惶不安的狗。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背,瘦骨棱棱,黑色的血管,血液循环,已经有些酒分子在运行,没有电,没有特异功能,你为什么一触即跑呢?他很想问问那条狗。

  一盆热古嘟的洗脸水在空中展开。五彩缤纷的瀑布。宛若一道弧度不够的彩虹。泡沫和太阳。希望。水流进他的脖子一分钟后,风吹过来,才感觉到凉意。两分钟多一点,眼睛生涩,口腔里漶开了碱和劣质香料的味道,还有人脸积垢的味道,皱纹的精神实体。这时候特级侦察员把驾驶楼里的姑娘彻底忘掉了。嘴唇宛若败絮忘记了。像电钮一样敏感的Rx房也忘记了。后来一个手持丁钩儿名片的女人出现他着实紧张,如同在迷雾里看远山上的风景。狗娘养的!

  “狗娘养的,活够了吗?”提着脸盆的看门人愤怒地用单脚端着地球骂人。

  丁钩儿马上明白了他骂得是自己。他抖抖头发上的水珠,用一块脏手绢揩揩脖子,啐啐唾沫,眨眨眼,把狼狈不堪赶走,恢复正常姿态,目光如炬,直逼着看门人的脸。他看到两只大小不一、乌黑如煤、暧昧、呆滞的眼睛,以及通红如山楂果的圆鼻子,以及青色嘴唇里的顽固牙齿。一股热流在身体里串流,蛇行,蚯蚓的隧道。怒火乍起,如火柴的头颅,匐然引燃,脑髓白热,宛若炉中炭,宛若雷电,奋勇的感情在胸中澎湃。

  看门人狗毛一样粗硬的黑发直竖起来,他毫无疑问被了钩儿的形象给吓坏了。丁钩儿看到看门人鼻孔里的毛,燕尾般剪动。一只邪恶的黑燕子潜伏在他的头腔里,筑巢,产卵,孵化。他对准燕子,勾动了扳机。勾动扳机。勾扳机。

  乓——乓——乓!

  三声清脆枪响,打破了罗山煤矿大门口的寂静,镇压了黄毛大狗的吠叫,吸引了农民兄弟的注意。醉醺醺的司机们跳出驾驶楼。坚硬的松针刺破了柔软的驴唇。拉车的牛抬起沉重的头,暂时忘记了回嚼。人们愣愣,然后向这里蜂拥。十点三十五分,罗山煤矿的看门人应声倒地,双手抱住脑袋,口吐白沫,身体抽搐。

  丁钩儿提着一支雪白的手枪,微笑着,笔挺立着,宛如一株塔松。枪口喷出的青色烟雾在他身体周围袅袅飘散。

  一群人把住铁栅栏,呆呆地望着。好像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一个尖尖嗓门的人叫道:

  “打死人喽……看门的老吕头被打死喽!”

  丁钩儿,塔松,青黑色,带刺的微笑。

  “这条老狗,作恶到了头。”

  “卖到烹调学院特餐部吧!”

  “老狗煮不烂。”

  “特餐部要的是白嫩男婴儿,才不要这老货哩!”

  “送到动物园里喂狼吧!”

  “狼也不喜得吃。”

  “那就送到特种植物试验场去熬肥料吧!”

  丁钩儿把手中枪抛起来,枪面在空中闪烁,好像一面银镜子。他接住枪,摊在手掌里,给铁栅门外的人看。枪身小巧玲珑,线条优美,有些左轮形象。他笑着说:

  “朋友们!不要大惊小怪,这是个儿童玩具!”

  他推住按钮,掰开枪身,剔出一个暗红色的硬塑料小齿盘,让众人观赏。每个齿间安着一粒黄豆大的纸炮,他说,勾一下扳机齿轮转动一下响一声,这是玩具,当然也可以在舞台上使用,在演员手中它就是件小道具,当然也可以用于体育比赛,充当发令枪,各大百货商店均有出售。他边说边把火药盘安在轮槽里,复原枪身,勾了一下枪机。

  乓——!

  就是这样,他像一个推销员一样讲解着。如若不信,请看——他把枪口抵到自己的衣袖上,勾动扳机。

  乓——!

  “王连举!”有一位看过样板戏《红灯记》的司机喊。

  不是真枪,丁钩儿把胳膊举起来说,你们看呀,要是真枪我的胳膊早就崩穿了是不?他的衣袖上有一团焦黄,一股扑鼻的火药香味弥漫在阳光里。

  丁钩儿扔枪进衣袋,走上去踢了倒地的看门人一脚,说:

  “老伙计,起来,别装死了。”

  看门人爬起来,双手依然捂着头,脸色焦黄,像优质的年糕一样。

  丁钩儿说:

  “我舍不得打死你。吓唬你。不要人仗狗势。十点多了,早该开大门!”

  看门人把手拿下来,放在面前看。又不相信似地用手摸头,再看手上,果然没血,像捡了一条命似地长舒了一口气,惊魂甫定地问:

  “你,你是干什么的?”

  丁钩儿狡狯地笑笑,说:

  “我是市里派来的新矿长!”

  看门人急匆匆跑回门房,拿出一柄黄澄澄的大钥匙,拧开夸张的大锁,哗嘟嘟打开了铁栅门。门外的人们欢呼着,飞跑回车上去,几分钟后,发动机的轰鸣声把路都震动了。

  汹涌的车流缓慢地、但冲劲十足地挤进大门,车辆互相碰撞,发出空咚空咚的声响。丁钩儿闪到一侧,看着这条肢节众多的丑陋大虫,心里突然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随着愤怒的产生,肛肠一阵痉挛,几根血管在那里边暴躁地跳动着,痛疼产生,他知道痔疮非发作不可了。这次侦察将伴随着痛疼与便血进行,与从前一样。想到此他心里的愤怒反倒减轻了许多。一切都不可避免。混乱不可避免痔疮不可避免,只有神圣的谜底永存。这次的谜底是什么呢?

  看门人脸上堆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点头哈腰。请领导到传达室里去坐。他按照自己的信马由缰式的侦察习惯,跟着看门人进了屋。

  一间宽敞的大房子。一张床。一条黑被子。两把铁皮暖水瓶。一个硕大的铁炉子。一堆大如狗头的黑亮煤块。一个举着寿桃的粉红色裸体男娃咧着小嘴巴哈哈笑,在墙上,在年画上,他的美丽的小鸡儿像一粒粉红的蚕蛹,蠢蠢欲动,栩栩如生。丁钩儿的心紧了一下,肛肠又是一阵痉挛。

  屋子里酷热难当。铁炉子里响着熊熊的火声。半截烟筒和整个炉体被恶毒的火焰烧得通红。热流团团旋转,墙角上的灰挂柔软飘动。他顿时感到周身发痒,鼻腔痛苦。

  看门人讨好地望着他的脸,说:

  “冷吗?矿长?”

  “太冷了!”他恼怒地说。

  “不要紧不要紧,我加点好煤……”看门人连声说着,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一柄枣红色把儿的锋利小斧头。侦察员条件反射地将手按在腰际,那里暗藏着一把真正的手枪。他看到守门人驼着背走到火炉边,蹲下身,扒过一块枕头般大的煤块,一手按煤,一手抡斧,啪,煤块断裂,裂面整齐,闪闪发光,像镀了水银,啪啪啪啪啪……,煤块变小,一堆,他揭开炉盖,白炽的火苗子窜出尺把高,带着波波的风响。侦察员遍体汗水,看门人把煤块填进炉膛,抱歉地说:

  “一会儿就旺,咱这儿煤软,不耐烧,要勤填。”

  丁钩儿解开脖子下的扣子,用鸭舌帽擦着额头上的汗水,问:

  “为什么九月份就生火炉?”

  “冷哇,矿长,冷……”看门人哆嗦着说,“冷……煤多,靠着煤山……”

  守门人脸上干巴巴的,好像烤焦的馒头。丁钩儿不想继续吓唬他,说我不是什么矿长,放开胆子烤吧!我是来办事的。墙上的男婴哈哈笑着,栩栩如生。他眯着眼端详着这个可爱的孩子。看门人马上翻了脸,提着斧子说,你冒充矿长,开枪伤人,走,跟我到保卫科里去。丁钩儿微笑着说,我要真是新来的矿长你怎么办?看门人怔了一下,干笑了几声,将斧头放回床底,顺手从床下拖出一个酒瓶子,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咬开瓶塞,喝了一大口,然后讨好地将酒瓶子递给丁钩儿。酒液里泡着一棵浅黄色的人参,七只张牙舞爪的黑蝎子。请领导喝酒,守门人馅媚地说,这酒大补呢!丁钩儿接过酒瓶子,晃晃,蝎子在参须间游泳,怪味道从瓶口冲出来。他用嘴唇沾沾瓶口,将酒瓶子还给看门人。

  看门人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丁钩儿,问道:

  “您不喝?”

  丁钩儿说:

  “不会。”

  看门人问:

  “您是外地人?”

  丁钩儿指指墙上的年画,说:

  “老头,这个娃娃又白又嫩啊!”

  他仔细地观察着看门人的神色。看门人神色沮丧,大口喝着酒,低声咕噜着:

  “烧点煤算什么?一千斤才几个钱?……”

  丁钩儿实在热得难以忍受,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拉开门,大步走进阳光里。阳光凉爽爽的,十分舒适。

  丁钩儿生于一九四一年。一九六五年结婚,婚后生活平淡,夫妻关系不好不坏,有一个儿子,比较可爱。他有一个情妇。她有时非常可爱有时非常可怕。有时像太阳,有时像月亮。有时像妩媚的猫,有时像疯狂的狗。有时像美酒,有时像毒药。他想和妻子离婚又不想离婚。他想和情妇好下去又不想好下去。他每次犯病都幻想癌症又惧怕癌症。他对生活既热爱又厌烦。他摇摆不定。他经常把手枪口按在太阳穴上又拿下来,胸口,心脏部位,也经常承担着这种游戏。他乐之不倦的唯一一件事是侦察破案。他是检察院技压群芳的侦察员。几位高级干部熟悉他。他身高一米七十五厘米,体瘦,皮肤黑,眼睛有点怄。嗜烟。好饮,酒量不大。牙齿不整齐。会一点擒拿术。枪法不稳定:情绪好时弹无虚发,情绪坏时百发不中。他有点迷信,相信运气。好运气经常光顾他。

  不久前的一个正午,检察长扔给他一支中华牌香烟,自己也抽出一支。丁钩儿打着火机先点燃了检察长的烟又把自己的烟点燃。烟雾进口,好像酥糖溶化,又香又甜。他看到检察长吸烟的动作有点笨拙,心里想这老头儿其实不会吸烟,但他抽屉里好烟不断。检察长拉开抽屉,把一封信拿出来,先瞄了两眼,才递给丁钩儿。

  丁钩儿匆匆阅读着那个人稀奇古怪的字迹构成的检举信,显然是用左手写的。署名:民声,显然是假名。信的内容先使他惊惧后使他怀疑。他又从头把信浏览了一遍。尤其反复看了信的空白处那位熟悉他的首长龙飞凤舞的批示。

  他望着检察长的眼睛。检察长望着窗台上的茉莉花。白花点点,散发着淡雅的香气。他自言自语地说:

  “这可能吗?他们有这么大的胆量?敢把婴儿红烧了吃?”

  检察长暧昧地笑笑,说:

  “汪书记点名要你去调查。”

  他心里很兴奋,嘴里却说:

  “这事该不着我们检察院去干!公安部门睡觉去啦?”

  检察长说:

  “谁让我这里有一位大名鼎鼎的丁钩儿呢?”

  丁钩儿有些发窘,问:

  “我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呢?”

  检察长说:

  “你随时可以动身。离婚了没有?不离婚同样需要勇气。当然我们希望这是一封望风捕影的诬告信。绝对要保密。你可以采用任何方式,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

  “我可以走了吗?”丁钩儿站起来。

  检察长也站起来,拿出一条没启封的中华香烟,往桌子上一推。

  丁钩儿夹着烟走出检察长的办公室。他跑进电梯。他走出大楼。他想去小学校看看儿子。着名的胜利大街横在面前,成群结队的轿车双向奔跑,不给他一点空隙。他等待着。一群幼儿园的孩子正在他左前方横穿马路,阳光照着他们的脸,好像朵朵葵花。他不由自主地沿着马路的边缘向那群孩子们靠拢,自行车贴着他的身体滑行,宛若一条条鳗鱼。骑车人的脸在强光照耀下变成一些模模糊糊的白影子。孩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白白胖胖的脸,笑眯眯的眼睛。他们仿佛被拴在一根粗大的红绳子上,好像一串鱼,好像一根枝条上缀着的肥硕果实。汽车的烟雾喷到他们身上。光焰白亮如炭,孩子们宛若一大串烤熟的小鸟,撒了一层红红绿绿的调料,香气扑鼻。儿童是祖国的未来,是花朵,是最宝贵的,谁敢碾死他们?汽车们无可奈何地停下来,吭吭哧哧喘息着,让孩子们过马路。孩子队伍的两头是两位穿白大褂儿的妇女,她们脸盘如满月,嘴唇似朱砂,牙齿锋利洁白,好像一对孪生姐妹。她们各攥着绳子的一头,毫不客气地大声吆喝着:

  “抓紧绳子!不准松手!”

  丁钩儿立在一株黄了叶子的路边树下时,孩子的队伍已经安全过路。汽车流一浪一浪涌过去。孩子的队伍在他面前弯曲起来,嘁嘁喳喳叫唤着,好像一团麻雀。他们的手腕上挂着红布条,红布条拴在红绳子上。虽然队伍变得乱糟糟,但他们都在绳子上。两位阿姨只要把绳子神紧,马上就是一条整齐的队伍。他想起了阿姨刚才发出的“抓紧绳子!不准松手!”的命令,心中恼怒无比。废话!他想,拴住了怎么松?

  他扶着树,冷冷地问绳子前头那位阿姨:

  “为什么要拴住他们?”

  阿姨冷酷地看了他一眼,问:

  “你是干什么的?”“你甭管我是干什么的,”他说,“请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把孩子们用红绳拴起来?”

  阿姨鄙夷地说:

  “神经病!”

  孩子们看着他,齐声说:

  “神——经——病——!”

  他们把每个字都拖得很长,不知是必然的现象还是训练的结果。童音清脆稚嫩,十分好听,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在马路上扩散,好像一群活泼的小鸟齐飞。孩子的队伍从他的面前走过去,他愚蠢地笑起来,对着绳子后头那位阿姨笑。她却别着脸不看他。他一直看着孩子队伍消逝在一条胡同里,胡同两边是两堵刷了红漆的高墙。

  他很困难地走到马路对面去,烤羊肉串的新疆人怪腔怪调地招呼他吃。他不吃。他看到一位脖子很长的姑娘走过来买了十串。她嘴上的口红像辣椒一样。她把嗞嗞冒油的肉串放到盛辣椒的盒子里滚动着。她吃肉隼时嘴形奇怪是因为要保护嘴唇上的颜色。他感到喉咙火辣辣的,扭头就走了。

  后来他站在育红小学校的门口抽着烟等待儿子。儿子背着书包跑出校门时没有看到他。儿子的脸上有一些墨水污渍。小学生的鲜明标志。他喊儿子的名字。儿子不亲热地跟他走。他告诉儿子自己要去一趟酒国市办公务,儿子说无所谓。丁钩儿说什么叫无所谓呢,儿子说无所谓就是无所谓吗,有什么所谓吗?

  无所谓,对,无所谓,他重复着儿子的话。

  丁钩儿走进煤矿党委保卫部,受到了一个剃平头的小伙子的接待。平头小伙子拉开一个与墙壁同高的大柜子,倒了一杯酒递给他。这间办公室里也生着大炉子,火势虽不如门房里盛,但屋里温度仍然很高。丁钩儿想吃冰,小伙子劝他喝酒:

  “喝吧,喝口暖暖身子。”

  丁钩儿看着小伙子诚挚的脸,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便接了酒杯,慢慢地喝着。

  门窗严丝合缝,密封很好。丁钩儿周身发痒,汗在脸上爬。他听到平头友善地说:

  “您不要着急,心静自然凉。”

  丁钩儿耳朵里有嗡嗡的响声,他想到蜜蜂。蜂蜜。蜜饯婴儿。此行任务重大,不敢马虎。窗玻璃似乎在微微颤抖。几架巨大的机械,在窗户外的天地间缓慢地、无声无息地移动着。他感到自己在一个水柜里,像一条鱼。那些矿山机械是黄色的。黄色令人昏昏欲醉。他努力谛听着矿山机械的声音,但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丁钩儿听到自己在说:

  “我要见你们的矿长、党委书记。”

  平头说:

  “喝酒喝酒。”

  平头的热情使丁钩儿感动,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杯子刚放下,平头又给斟满了。

  “我不喝了,带我去见矿长、党委书记。”

  “首长莫急,喝酒,喝一杯就走,等于让我失职。好事成双,来,再喝一杯。”

  丁钩儿看看那拳头大的杯子,心里有些发怵,但为了工作,只好端杯喝尽。

  他刚放下杯子平头又给斟满了。

  平头说:

  “首长,不是我逼您喝,这是我们矿上的规矩:敬酒不成三,坐立都不安!”

  丁钩儿说:

  “我酒量有限,一滴也不能喝了。”

  平头双手把杯子举起来,送到了钩儿嘴边,含着眼泪说:

  “求求您,首长,喝了吧,不要让我坐立不安。”

  丁钩儿一看平头这样真诚,心顿时软了,接过杯子一仰脖灌了。

  平头感动地说:

  “多谢多谢,您再来三杯?”

  丁钩儿手捂住杯子口,说:

  “不行了不行了,快带我去见你们领导吧!”

  平头抬腕看看表,说:

  “现在去见他们,还稍微早了点。”

  丁钩儿亮出身份证,严肃地说:

  “我有要紧公务,你不要拦挡。”

  平头犹豫了一会儿,说:

  “走吧!”

  他尾随着平头,走出了保卫部的办公室,进入一条深邃的走廊。走廊两侧有很多房间,房门的一侧都挂着标名的木牌。他问党委书记和矿长不在这栋楼里办公吗?平头说跟我走吧,您喝了我三杯酒我不忍心让您跑冤枉路,要是您不喝我三杯酒,我把您转交给党委办公室的秘书就行了。

  出大楼时他在晦暗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不由地吃了一惊,因为这张脸上的灰色的疲倦表情使他感到陌生。走出大门时,弹簧嘎嘎吱吱地响着,门板反弹回来,拍击着他的屁股,使他踉跄前扑,幸亏平头小伙子伸手拉住了他。美丽耀眼的阳光让他头晕眼花,腿软,耳朵里嗡嗡响。他问平头:

  “我是不是有点醉了?”

  平头说:

  “首长,您没醉,像您这般出色的人物怎么会醉呢?我们这里醉酒的都是些没有知识、没有教养的下里巴人,阳春白雪从来不醉,您是阳春白雪,所以您没有醉。”

  小伙子这一番顺理成章、逻辑严密的话把丁钩儿说服了。他跟着他穿过一片堆放着大批圆木的空地。圆木粗细不一,粗者直径两米,细者直径两寸。有松木、桦木、柞木、橡木、榆木。还有一些他叫不出名字来。植物学知识不丰富,认出这些也不错。圆木皮裂骨朽,漾出一股强烈的酒精气味。开始枯萎的黄草从圆木的缝隙里钻出来。一只白色的蛾子懒洋洋地飞着。几只黑燕子在木跺间飘,醉态朦胧。他站在一株大橡木前,伸出双手,够不着上沿。他握紧拳头,轻轻地敲打着橡木的暗红色年轮,橡木流出的汁液粘在拳头上。他叹息一声,说:

  “好魁梧的一棵大树!”

  平头接过话茬,说:

  “去年一个酿葡萄酒的个体户拿着三千元来买它,我们没卖。”

  “他买这干什么?”

  “做酒桶呀!”平头说,“葡萄酒不进橡木桶永远不上等。”

  “你们应该卖给他才是,根本不值三千元嘛!”

  “我们讨厌个体经济!”平头说,“我们宁愿让它烂了也不支持个体经济。”

  丁钩儿暗自钦佩罗山煤矿的公有制觉悟,两条狗在圆木后追逐,步态滑稽,如痴如醉。那条大公狗似乎是门房的看门狗,仔细看又不太像。他尾随着平头小伙子绕过一垛垛圆木,好像进入了原始森林里的伐木场并渐渐地深入了原始森林。橡树的巨大浓荫下,生出许多鲜艳的蘑菇,一层层腐败的橡叶与橡实,放出迷人的酒气。有一棵色彩斑斓的大树上,结着几百个婴儿形状的果实。都颜色粉红,鼻眼分明,肌肤纹理细密。竟然全是男童身。可爱的小鸡鸡恰似一粒粒红彤彤的花生米。丁钩儿摇晃脑袋,安定精神,神秘而惊人的大案鬼影幢幢,沉重地在他脑海里展开。他批评自己在不必要耽误时间的地方耽误了很多时间,但转念一想,从接受任务到现在仅仅二十多个小时,而我已在案件的迷宫里寻找路径,已经是绝对的高效率。于是他耐心跟着保卫部的平头青年走。看看他到底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

  又绕过一垛清一色的白桦圆木,便看到前方有一片向日葵森林。葵花朵朵向太阳,一片金黄浮在毛茸茸的深绿里。他嗅着桦木特有的、甜丝丝的醉人气息,心里荡漾着丘陵上的秋色。雪白的桦树皮还没有完全丧失生命,皮肤光洁滋润。破绽处露出更新更嫩的肌肤,好像说明着圆木依然在生长。有一只紫红色的蟋蟀伏在白桦皮上,肥硕健壮,诱人捕捉。平头青年按捺不住兴奋心情,说:

  “葵花林中那一排红瓦房里,有我们的党委书记和矿长。”

  那排红瓦房大概有十几间的样子,掩映在肥水充足所以茎粗叶大的葵花林里。在充足的光线照耀下,黄色显得格外辉煌。丁钩儿注目美丽景色,有些类似陶醉的意识周身流淌,平缓、凝滞、厚重。他陶醉中挣扎出来时,带路的平头青年已经元影无踪。他跳到桦木堆上去寻找,感觉到江水澎湃,桦木堆宛若一艘大船随波逐流。远处,高大的矸石山上依然冒烟,只不过那烟比凌晨时干燥了许多。露天的煤堆上,蠕动着若干黑色人。煤堆下车辆拥挤。人声、牲畜声微弱得很。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发生了故障,现实世界与他之间出现了一道透明的屏障。那几架杏黄色的矿山机械在井口周围伸展着长臂,动作缓慢,但异常准确。他头晕,身体弯曲,趴在一根圆木上。圆木在汹涌的波涛上旋转着。那位平头青年确实无影无踪了。他滑下桦木堆,向葵花林走去。

  他不由地想到自己适才的行为。一个受到高级领导人器重的侦察员竟像只怯水的小狗一样趴在烨木堆看风景,而这行为竟成了这件如果属实必将震动世界的特大案件的侦察过程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如果拍成影片,必将被人嗤笑。他猜想自己有些醉了。无论怎样想那平头青年都有些鬼鬼祟祟,不正常很不正常。侦察员的想象力在一瞬间展翅飞翔,风鼓舞着他的羽毛和翅膀。平头青年很可能是那伙吃婴儿者的同犯。他在圆木间穿行时就想好了逃跑的机会。他指给我的道路布满陷阱。他低估了我丁钩儿的智慧。

  丁钩儿夹住公文包。包里沉甸甸硬邦邦的是一支“六九”式连发手枪。手里有枪,气粗胆壮。他有些留恋地看了一眼桦木们、橡木们、各类圆木同志们。那些粗大圆木的剖面花纹颇似一张张连环靶。他幻想着枪打圆木核心,双腿却把他带到了葵花林的边缘。

  沸腾的煤矿里出现了这样一个幽静地方,可见事在人为。他迎着葵花走上前,葵花盘儿像一张张笑脸逼过来,但它们翠绿色或者淡黄的笑脸显得虚伪而阴险。他听到冷冷的低笑。那些硕大的叶片随风起舞,嚓嚓作响。他摸摸公文包里的铁家伙,昂首挺胸向红房子走去。他的眼睛盯着红房子,身体感受着包围着他的向日葵送给他的威胁。向日葵威胁凉森森的,生着白色的毛刺。

  丁钩儿推门入室,过程复杂,感受万端,终于见到党委书记和矿长。这二位干部都是五十岁左右,脸庞圆乎乎,好像小面包;脸色红扑扑,好像红皮蛋;略有将军肚。他们身穿灰色中山装,衣缝笔挺。他们脸上挂着慈祥、宽厚的微笑,具有长者风度。他们俩很可能是孪生兄弟。他们每人抓住了钩儿一只手,亲热地握着。他们很会握手,不松不紧,不软不硬。丁钩儿感到两股热流传遍身体,手里像握着两只刚刚烤熟的红瓤儿小红薯。丁钩儿的皮包落在地上。一声枪响从皮包里穿出。

  乒——!

  皮包冒青烟,墙上一片瓷砖破碎。丁钩儿吃惊得肌肉痉挛。他看到子弹射中了墙上一幅玻璃马赛克拼镶成的壁画,画的内容是哪吒闹大海。美术家把哪吒搞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男孩,侦察员的手枪走火打烂了哪吒的小xx巴。

  “果然是个神枪手!”

  “枪打出头鸟!”

  丁钩儿臊得够呛,慌忙捡起公文包,拿出枪,扣上保险。他对两位干部说:

  “我绝对扣上了保险!”

  “良马也有失蹄时。”

  “走火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矿长和党委书记的宽容、劝解使丁钩儿更加不好意思,冲进门时的勃然豪气烟消云散,他甚至卑躬地点头,点头毕,刚要拿证件、介绍信之类,党委书记和矿长摆手制止了他。

  “欢迎丁钩儿同志!”

  “我们欢迎您来矿上指导工作!”

  丁钩儿不好意思询问他们从哪里得到了自己来煤矿的消息,搓着鼻子他说:

  “矿长同志,党委书记同志,我是奉xx同志的命令,前来贵矿调查红烧婴儿事件的,此案事关重大,绝密。”

  矿长和党委书记相视十秒钟左右,突然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起来。

  丁钩儿板着脸说:

  “请你们严肃点!现任酒国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金刚钻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人,他是从贵矿出去的。”

  也许是矿长也许是党委书记说:

  “是的,金部长原是我矿子弟小学教师,那可是一个有能力、有原则、百里挑一的好同志。”

  “请你们向我介绍他的情况!”

  “我们边吃边喝边谈。”

  丁钩儿不及争辩,就被推进了宴席。

  二

  尊敬的莫言老师:

  您好!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酒国市酿造学院勾兑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姓李,名一斗——这是我的笔名,原谅我就不告诉您我的真名了——您是当今文坛的着名作家(不是吹捧)自然能知道我起这个笔名的用意。我身在酒国,心在文学,整个人在文学之海里扎猛子打扑腾。为此,我的导师,也是我老婆的爹爹我岳母的丈夫我的岳父。岳父者泰山也。俗称老丈人也的袁双鱼教授经常批评我不务正业,甚至挑唆他的女儿跟我闹离婚。我不怕,我为了文学真格是刀山敢上,火海也敢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我反驳他说:什么叫不务正业呢?托尔斯泰是军人,高尔基是面包区是洗碗小工,郭沫若是医学院学生,王蒙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北京支部副书记,他们不都改行搞了文学了吗?我的老丈人还想与我争论,我学阮籍的样子,给了他一个白眼,只是我技术欠火,不能把青眼珠全部掩盖住,鲁迅也不能,是不是,这些您都知道,我对您扯这些干什么?这简直是孔夫子门前念《三字经》,关云长面前耍大刀,金刚钻面前谈喝酒——言归正传——尊敬的莫言老师,我拜读了您的所有大作,对您佩服得五体投地,一魂出世,二魂涅盘。《凤凰涅盘》郭沫若,《我的大学》高尔基。我尤其佩服您那种千杯不醉的“酒神”精神,我看过您一篇文章,说“酒就是文学”,“不懂酒的人不能谈文学”,您这些话犹如醍醐灌顶,使我顿开茅塞。正是:打开两扇顶门骨,一桶茅台浇下来。这世界上,比我更懂酒的人不超过一百个,当然,您是例外。从酒的历史到酒的酿造、酒的分类、酒的化学结构、酒的物理状态我了如指掌,因此,我迷上了文学,我自认为能搞文学。您的论断等于给我喝了一杯定心酒,就像李玉和被鸠山逮捕前喝了李奶奶那杯酒一样。所以,莫言老师,您现在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给您写这封信了吧?请受弟子一拜!

  最近,我看了根据老师原着改编、并由您参加了编剧的电影《红高粱》,看完后我激动得彻夜难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老师,我真为您高兴,我为您感到自豪。莫言老师,您真是咱酒国的骄傲!我准备呼吁各界向市委领导进言,把您从高密东北乡挖过来,到咱酒国落户安家,老师,请等我的消息。

  尊敬的莫言老师,初次给您写信,小的不敢啰嗦。随信寄上小说一篇,请老师批评指正。这是我看完电影《红高粱》之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睡;一边喝酒,一边运笔如风写出来的。老师读罢,如觉得尚可,恳切希望能帮助椎荐发表。弟子这厢有礼了!

  敬祝吾师文思泉涌!

  您的学生:李一斗另:老师如需好酒,请示,学生将立即去办。

  三

  酒博士:

  来信及大作《酒精》均收到,勿念。

  我是个没正儿八经上过学的人,所以我对在大学里念书的人都十分佩服和尊敬,何况对你这位博士研究生。

  现在的时代搞文学似乎不是聪明之举,我们行里的人都自叹别无他能,才不得不搞文学。有一位叫李七的人写了一篇《千万别把我当狗》的小说,那里边写了几个地痞流氓,在坑蒙拐骗偷什么勾当都干不了的情况下,才说:咱他妈的当作家去吧!言外之意我不想多说,你不妨找这部小说看看。

  你是研究酒的博士,这的确让我羡慕得要命,如果我是酒博士,我想我不会改行写什么狗屁小说。在酒气熏天的中国,难道还有什么别的比研究酒更有出息、更有前途、更实惠的专业吗?过去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种粟,书中自有颜如玉”,过去的黄历不灵了,应该把“书”改成“酒”。你看人家金刚钻金副部长,不就是仗着大海一样的酒量,成了酒国市人人敬仰的大明星吗?你说,什么样的作家能比得上你们的金副部长呢?所以,老弟,我劝你听你老丈人的话,踏踏实实地做你的酒学问,免得误入歧途,耽误了青春年华。

  你在信上说,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决定改行搞文学的,这可是大罪过,什么“酒就是文学”、“不懂酒不能谈文学”啦,都是我醉后胡言乱语,万万不可相信,否则可真是要了我的小命啦。

  大作认真地拜读了,我这人没有理论根基,鉴赏力很低,不敢指手画脚。我已将大作寄给《国民文学》编辑部,那里云集着中国当代最优秀的文学编辑,如果您是千里马,相信会有伯乐来发现。

  我这里不缺酒喝,谢谢你一番美意。

  即祝安康!

  莫言《酒精》

  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同学们,当得知我被聘为酿造大学的客座教授时,无比的荣耀像寒冬腊月里一股温暖的春风,吹过了我的赤胆忠心,绿肠青肺,还有我的紫色的、任劳任怨的肝脏。我能站在这个被松柏和塑料花朵装饰得五彩缤纷的神圣讲坛上为你们授课,多半是因为它的特殊才能。你们知道,摄入体内的酒精,大部分通过肝脏分解……金刚钻站在酒国市酿造大学公共课大教室的高高讲台上,神色肃穆地履行他的职责。他讲授的第一课起了个广大而宽泛的题目——酒与社会——正像一个卓越的高级领导人从不就具体事件发表演讲——他像上帝一样居高临下——他谈古道今、谈天说地、广征博引——一样,一个优秀的客座教授,也决不把自己的讲授内容局限在他的题目之内。他尽管可以天马行空,但必须时时回到地球。他似乎信口开河,但每一句话都与他的题目有着直接或间接的联系。

  酒国大学九百名头颅膨大、心驰神往的男女大学生们,与他们的教授、讲师、助教、校领导共聚一堂,犹如一群小星星,仰望着一颗大星星。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上午,金刚钻在讲坛上放射着钻石般的摧灿光芒。听众中,年过花甲的袁双鱼教授高昂着他的顽固不化的头颅,白发飘飘,风度翩翩,头发根根清楚如银丝,面色红润,神清气爽,如得道高士,一身仙风道骨,闲云也,野鹤也。他秀出众头的银头颅形成一种超拔的气象,宛若羊群里的一匹骆驼。这个老人是我的导师,我不但认识他而且认识他的老婆,后来我恋爱上了他们的女儿,进一步发展结了婚,他和他老婆自然成了我的岳父和岳母。那天我也在大教室里听课,我是酿造大学勾兑专业的博士研究生,我的导师是我的岳父。酒精是我的精神我的灵魂,也是我这篇小说的题目。写小说是我的业余爱好,因此我没有多少负担,我可以信马由缰,我可以边喝边写。好酒!是的是真正的好酒!好酒好酒,好酒出在俺的手。喝了俺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吃个老母猪不抬头!我把盛酒的玻璃杯清脆地放到漆盘上,眼前及时地浮现出大教室里的情景。实验室里,葡萄酒勾兑实验室里,鲜明的酒浆在透明的玻璃瓶里泛滥着层次不同的红色,光在灯里鸣叫,酒在血里运行,思想在时间的河流中逆行,金刚钻狭小的、弹性丰富的脸蛋儿放射着诱人的魅力,他是酒国市的光荣和骄傲,是大学生们崇拜的对象。生子当如金刚钻。嫁夫当嫁金刚钻。没有酒就没有宴会,没有金刚钻就没有酒国市。他喝干了一大杯酒,用文质彬彬的丝绸手帕沾沾丝绸一样光滑的嘴唇。勾兑系的系花万国香穿着世界上最美丽的花裙子用最标准的动作为我们的客座教授斟满了酒杯。他亲切地看了她一眼,她羞得满脸通红甚至或者是幸福得红云爬上了她的双颊。我知道台下的女生中吃醋者有,嫉妒者有,咬牙磨齿者有。他嗓音洪亮,喉管通畅无阻,根本无须清理。他的咳嗽纯粹是杰出人物的一点小毛病,是一种无伤大雅的习惯。他说:

  亲爱的同志们、亲爱的同学们,不要迷信天才。天才就是勤奋。当然,唯物主义者并不一般地否定某些个别的人身上个别器官的优越性。但这毕竟不是决定性的因素。我承认我的分解酒精的能力先天就较强,但如果没有后天的艰苦训练,我的技艺、我的艺术也未必能达到这种千杯不醉的辉煌程度。

  他很谦虚,真正有本领的人都谦虚,吹牛的人往往没本事或没有大本事。你又优美地喝干了杯中酒。勾兑小姐优美地为你斟满酒。我用疲倦的手为我自己的杯子倒满酒。大家用会心的微笑相互问候。李白斗酒诗百篇。李白不如我,李白喝酒要掏钱包,我不用,我可以喝实验用酒,李白是大文豪我是业余文学爱好者,我市的作家协会副主席劝我写点熟悉的生活,我经常把实验室的酒偷了送到他家里去。他不会骗我。他的课讲到什么地方了?让我们竖起挺拔的耳朵,精力集中,九百名大学生们宛若九百匹精神抖擞的小毛驴儿。

  小毛驴儿,客座教授金刚钻副部长的神情、姿态与小毛驴儿一般无异。他在讲台上摇头摆尾,显得异常可爱。他说,我的喝酒历史要追溯到四十年以前,四十年前那个万民欢庆的月份里我在母亲的子宫里扎了根,那之前据调查我的父母与众人一样,兴奋得如痴如狂、接踵而来的欢爱陷入一种天花乱坠的迷狂状态,所以我是狂欢的产物,副产品。同学们,我们都知道狂欢与酒的关系,狂欢节是不是酒神节无关紧要,尼采是不是酒神节那天降生的也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是我父亲狂欢的精子和我母亲狂欢的卵子结合而成的产物,这就决定了我与酒的缘分。他展开二张递上去的纸条,读毕,宽容大度地说,我是党的政治思想工作者,怎么能宣传唯心论呢?我是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物质第一,精神第二”,是我永远高举着的战旗上用金丝线绣着的字迹。精子尽管狂欢着也是物质,同理,狂欢着的卵子难道就不是物质了吗?再譬如:狂欢的人们难道能抛弃了骨头和皮肉,变成一个纯精神四处飘飞不成?!好了亲爱的同学们,时间宝贵,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我们不要在这些简单的问题上兜圈子,中午我还要宴请出资赞助第一届猿酒节的朋友们,他们当中有美籍华人、港澳同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金刚钻提到“猿酒”时,我在教室后头看到我岳母的丈夫的两根颈三角肌紧张起来,它们发了红。老头子被这传说中的琼浆玉液也难比的东西搅得半生不得安宁。酿造“猿酒”,让神奇传说变成容器里的液体,是酒国市二百万人民梦里也想的好事,是重点攻关项目,市里投了巨资,老头子是攻关小组的组长,他的三角肌不紧张谁的三角肌紧张?我看不到他的脸。我基本上等于看到了他的脸。

  同学们,让我们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神圣的图像,一群狂喜的精虫,摇动着柔软的尾巴,像一群勇敢的士兵冲向地堡,不,它们虽然狂喜但它们的行动是活泼温柔的。当年,法西斯总头目希特勒希望德国的青年人应该“像猎犬一样灵活,像皮革一样柔韧,像克虏伯钢铁一样坚硬”。尽管希特勒理想中的青年人有点像现在在我们眼前游动的成群精虫——其中一只是我的内核——但再好的比喻也不能用第二次,何况创造这比喻的是世人皆恨的混世魔王。我们宁愿用烂俗的国货,也不用精良的洋品,这是个原则问题,不允许有一丝一毫马虎。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医书上把精虫形容成蝌蚪,我们就蝌蚪一次:成群的精虫——其中包括小我一部分——在我母亲温暖的溪流里游泳。它们在比赛,优胜者奖给一粒,奖给一粒浆汁丰富的白葡萄。当然,有时候会出现两名游泳选手同时到达终点的情况,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两粒白葡萄,奖给他们每人一粒,如果有一粒白葡萄,这甜美的汁液只好山他们共享。如果有三位、四位、甚至更多的选手同时到达终点呢?这种情况太特殊,这种现象极其罕见,而科学原理总是在一般的条件下抽象出来,特殊情况另当别论。好歹在这次竞赛中,只有我一个最先抵达,白葡萄一粒吞没了我,我成了白葡萄的一部分,白葡萄成了我的一部分。是的,无论多么形象的比喻也是蹩脚的,这是列宁语录;没有比喻就没有文学,这是托尔斯泰的话。我们把酒喻为美人,人家把美人喻为酒,这说明酒与美人具有某种同一性,同一性中的特殊性把酒与美人区别开来而特殊性中的同一性又把美人与酒混同起来。但真正从饮酒中体会到美女柔情的人很少,可谓凤毛麟角。

  那天,他这一番话把我们给震了,我们是浅薄的大学生和比较浅薄的研究生,我们喝过的水还不如他喝过的酒多。实践出真知,亲爱的同学们。神枪手是用子弹喂出来的;酒星是酒精泡出来的。成功的道路没有捷径只有那些在崎岖小路上不畏艰险奋勇攀登的人们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

  真理的光辉照耀着我们,大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同学们,我有一个苦难的童年。伟大人物都在苦难的海洋里挣扎过,他也不例外。尽管我渴望着酒,但没有酒喝。金副部长为我们讲述他在艰苦的条件下以工业酒精代替烧酒锻炼器官的经历,我想用纯粹的文学语言描绘他这段不平凡的经历。我喝了一口酒,把酒杯清脆地放到漆盘上。黑暗降临,金刚钻站在副部长与欢乐精子之间的一个位置上。他对我招手,他穿着一件破棉袄引导我走进他的故乡。

  寒冷的冬夜,一钩残月和满天星斗照耀着金刚钻村庄的街道和房屋,枝叶干枯的柳树和梅花。因为不久前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出了两次太阳,太阳融化了雪水,所以家家草屋的檐下,挂着一串串晶莹的冰凌。冰凌在星光照耀下闪烁微弱的光芒,房顶和树枝上的积雪也在闪光。根据金副部长的描绘,那应该是一个没有风的冬夜,河里的冰层遭受奇寒折磨拆裂,响亮的裂冰声在深夜里更响亮。夜愈深愈安静。村庄在沉沉大睡,这村庄是我们酒国市远郊的村庄。很可能有一天我们会乘上金副部长的桑塔那轿车去瞻仰圣地、参观圣迹,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将唤起我们对金副部长的敬仰,一种多么亲切的感情啊。想想吧,就是从这穷困破败的村庄里,冉冉升起了一颗照耀酒国的酒星,他的光芒刺着我们的眼睛,使我们热泪盈眶,心潮澎湃,摇篮破旧也是摇篮,任何东西也不能代替。根据目前态势估计,金副部长的发展前途不可限量,成为高级领导人的金刚钻携带着我们在他的钻石村尘土陷脚的大街小巷上徜徉时,在他的流水潺潺的溪流前流连时,在高高的远望着无边的绿色植物的河堤上漫步时,在他的牛栏与马厩前徘徊时……童年时期的痛苦与欢乐、爱情与梦想……连篇累牍行云流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时,他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他的步态如何?表情如何?走动时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迈右脚时左手在什么位置上?迈左脚时右手在哪里?嘴里有什么味道,血压多少?心率快慢?笑的时候露出牙齿还是不露出牙齿?哭的时候鼻子上有没有皱纹?可描可画的太多太多,腹中文辞太少太少。我不得不端起酒杯。树上挂着冰雪的枯枝在院子里嘎叭嘎叭断裂,遥远的池塘里,冰冻三尺,枯干的冰上芦苇丛里,夜宿的野鹅和家鹅惊梦,发出嘹亮的鸣叫。这鸣叫由清冽新鲜的空气传送到金刚钻七叔家的东间房里。他说他每天晚上都到七叔家里去,在那里一直待到深夜。四壁黑油油,一盏煤油灯放在一张古老的三屉桌上,三屉桌靠着东山墙安放。七婶七叔坐在炕上。炕沿上坐着小炉匠、大个子刘、方九、张保管,他们与我一样,在这里消磨漫长的冬夜,每夜都来,风雪无阻拦。他们报告着每天各自的经历和听到的七村八疃的新闻趣事,丰富多彩,妙趣横生,展开了一幅广阔的农村风俗画卷。这是富有文学情趣的生活。寒冷像野猫,从门缝里爬进来,咬着我的脚。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穷孩子,穿不上袜子,两只生着黑皴皮的脚蟋缩在蒲草鞋里,脚心里、脚丫子中间,全是冰凉的汗水。煤油灯光在黑屋子里显得格外亮,白色的窗纸亮晶晶的,寒冷的空气从窗纸的破洞里奔涌进来,灯火冒出的一缕黑油烟袅袅上升,并不断变换形状。七婶和七叔的两个孩子在炕角上睡着了,那个女孩打着均匀的呼噜,那个小男孩的呼噜不均匀、高一阵低一阵,还夹杂着嘟嘟哝哝的梦话,他好像在梦里同一群野孩子打架。七婶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眼睛很亮。她患有胃神经官能症,呃呃地地噫着气。七叔是个迷迷糊糊的男人,一张脸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棱角,像一块平平的粘糕,他的朦朦胧胧的双眼老盯着灯火出神。其实七叔是个相当精明的男人,当年他巧施计谋,骗娶了比他小十岁有文化的七婶,那过程曲折复杂,一言半语难说清。七叔是位业余的兽医,能在猪的耳朵上静脉穿刺,注射葡萄糖青霉素,还能劁猪阉狗骟驴。他与村里的男人一样好饮酒,但是没有酒。各种能够酿酒的原料都用光了,人的吃食成了头等大事。他说:我们饥肠辘辘地熬漫漫冬夜,那时候,谁也想不到我能有今天。我不否认我的鼻子对酒精特别敏感,尤其在空气没遭污染的农村、农村的寒夜,种种味儿脉络清楚,方圆数百米内,谁家在喝酒我能够准确地嗅出来。

  夜愈深了,我嗅到东北方向的酒味,虽然隔着一道道墙壁,但它的亲切诱人的味道,飞越一道道白雪覆盖着的房顶,穿过披挂着冰雪销甲的树林,沿途陶醉着鸡鸭鹅狗。狗叫声圆如酒瓶,醉意盎然;陶醉着天上的星辰,它们幸福地眨眼睛,摇摇晃晃,像秋千架上的顽童;还醉了河中的鱼儿,它们伏在柔软的水草里,吐着一个个粘滞的醇厚气泡。当然,一切耐寒的夜游鸟儿也吸食着酒的气味,包括那两只羽毛丰厚的猫头鹰,包括在地道里嚼草根的田鼠。在这片广大的、虽然寒冷但生机勃勃的土地上,多少生灵都在享受着人类的贡献,神圣感由此而生,“酒之所兴,肇自上皇,或云仪狄,或曰杜康”,酒能通神。为什么我们用酒来祭祖先人、超度亡灵呢?在这个夜晚我明白了。这是我被启蒙的日子。就在那天晚上,潜伏在我身上的精灵觉醒了,我感觉到了宇宙的奥秘,一种无法用文字表述的奥秘,它美丽而温柔,多情又善感,缠绵又悱恻,滋润又芳香……你们明白吗?他张开两只手,伸向神长了脖颈的听众,我们瞪圆眼睛,张大嘴巴,好像要去看去吃他手里的灵丹妙药,他手里什么也没有。

  你的眼睛里放射着感人至深的色彩,只有能与上帝对话的人眼里才有这种色彩。你看到的景象我们看不到,你听到的声音我们听不到,你嗅到的气味我们嗅不到,我们多悲哀!语言从你的被称为嘴的器官里源源流出,好像一段音乐,一条扁圆的河,一根飞扬的从蜘蛛精屁眼里喷出来的丝,像鸡蛋那般粗细,那般圆滑,那般质感良好。我们在音乐里陶醉在河里漂流在蜘蛛丝上跳舞,我们见到了上帝。见到上帝之前我们先看到我们的尸体随着河水漂游而去……猫头鹰的叫声今夜为什么如此温柔像恋人絮语,因为空气里有了酒。野鹅和家鹅为什么在寒冷的深夜里在非交尾的季节里交层也是因为空气有了酒。我使劲抽搐鼻子,方九瓮声瓮气地问我:

  “你嗤嗡鼻子干什么?想打喷嚏吗?”

  我说:

  “酒,酒的味道!”

  他们也一齐抽搐起鼻子来。七叔的鼻子上布满了皱纹。他问:

  “哪里有酒味?酒味在哪里?”

  我心驰神往地说:

  “你们嗅,你们嗅。”

  他们的眼睛四处张望着,遍布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七叔掀起了炕席,七婶恼怒地说:

  “掀什么?炕里难道有酒?莫名其妙!”

  七婶是知识分子,我说过的,所以她说“莫名其妙”。她初嫁过来时,批评我母亲淘米太狠破坏了“维生素”,“维生素”让我母亲目瞪口呆。

  酒味里含着蛋白质、脂类、酸类、酚类,还含有钙、磷、镁、钠、钾、氯、硫、铁、铜、锰、锌、碘、钴,还含有维生素a、b、c、d、e、f,以及其它物质——我在这里班门弄斧啦,酒里到底含有什么,你们的袁双鱼教授最清楚——岳父的颈三角肌发了红,因为受到了金刚钻副部长的夸奖,我看不到他激动的脸,我差不多基本上看到了他的脸——但酒味里有一种超物质在运行,它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神圣的信仰,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语言是笨拙的——比喻是蹩脚的——它流进我的心,令我周身颤栗——同志们,同学们,难道还要论证酒是害虫还是益虫吗?不必要太不必要了,酒是燕子是青蛙是赤眼蜂是七星瓢虫,是活着的“灭害灵”!他情绪高涨,慷慨激昂地挥舞着双臂,处于忘我状态,演讲处在白热化,他有希特勒的风度。他说:

  “七叔,你们看,那酒味正从窗户上、从房顶上、从一切有缝隙的地方钻进来……”

  “这孩子,大概得了神经病,”方九嚷着鼻子说,“味有颜色?能看到?疯了……”

  他们用疑虑重重的眼光打量着我,好像我果然就是一个精神病孩。我顾不上他们啦!沿着酒的味道铺成的彩桥,我飞跑着,飞跑着……奇迹出现了,亲爱的同学们,奇迹出现了!他被沉甸甸的感情压低的头颅,在酿造大学公用大教室的讲台上,他用暗哑但富有异常感染力表现的嗓音说——一幅辉煌的雪夜宴筵图出现在我脑子里的眼睛里:一盏白亮的汽灯。一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只盆,盆里热气腾腾。围着桌子坐着四个人,每人端着一碗酒,像端着一碗彩霞。他们的脸有些模糊……啊咦!清楚了,我认出他们来了……支部书记、大队会计、民兵连长、妇女主任……他们手拿着煮烂的羊腿,蘸着加了酱油和香油的蒜泥……我指指点点地向七叔他们说,好像一个解说员,我脸上眼朦朦胧胧,看不清楚七叔他们的脸,心不敢旁骛,生怕图像被破坏……七叔握着我的手乱晃:

  “小鱼儿!小鱼儿!你得了什么病?”

  七叔左手握着我的手乱晃,右手拍打我的后脑勺。好像破砖乱瓦丢进了平静的光可鉴人的池塘,我的脑子里一阵嘈杂,水花四溅,涟漪碰撞,图像被破坏,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懊恼地嚷叫:

  “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他们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七叔说:

  “孩子,你做梦了吧?”

  “我没有做梦。我看到支书、会计、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在喝酒。每人一条羊腿,蘸着蒜泥,点着汽灯,围着一张八仙桌。”

  七婶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说:

  “幻觉。”

  “我看得清清楚楚吆!”

  大个子刘说:“下午我去河里挑水,真看到妇女主任带着两个老婆在冰窟里洗羊肉。”

  “你也跟着幻觉吧!”七婶说。

  “真的吆!”

  “真个屁!我看你们是馋疯了!”七婶说。

  小炉匠蔫蔫地说:

  “别吵了,我去看看,侦察侦察。”

  “别疯了!”七婶说,“你们信幻觉?”

  小炉匠说:

  “你们等着,我跑着去跑着回。”

  “当心被他们抓住揍你。”七叔担心地说。

  小炉匠已经出了门,一阵寒风进来,差点把灯扇灭。

  小炉匠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一阵寒风,差点把灯扇灭。他痴呆呆地看着我,好像见了鬼。七婶冷笑着问:

  “看到了什么?”

  小炉匠把头转过去,说:

  “神了,神了,小鱼儿成了仙了,有了千里眼啦!”

  小炉匠说,他看到的情景与我描绘的一模一样。酒宴摆在支书家里。支书家墙头矮,他是翻墙进去的。

  七婶说:

  “我不信!”

  小炉匠出去,提着一只冻得硬邦邦的羊头进来,举着让七婶看。七婶瞪大眼,忘记了呃呃噫气。

  那天夜里,我们七手八脚地洗净了羊头,放到锅里煮。煮羊头的过程中,我们想酒。最后还是七婶想出了招儿:喝酒精。

  七叔是兽医,珍藏着一瓶子消毒用的酒精。当然,我们用水把它稀释了。

  一个艰苦的锻炼过程开始了。

  喝兽用酒精长大的人,什么样的酒也不怕!

  可惜!小炉匠和七叔瞎了眼睛。

  他抬腕看看表,说:亲爱的同学们,今天的课就讲到这里。

  第三章

  一

  那男孩盘腿坐在镀金的大盘里、周身金黄,流着香喷喷的油,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容,憨态可掬。他的身体周围装饰着碧绿的菜叶和鲜红的萝卜花。侦察员丢魂落魄般望着男孩,吞咽着翻卷而上的胃中液体。男孩水灵灵的眼睛回望着他,鼻孔里喷出热气,嘴唇翕动,好像要开口说话。他的笑容他的憨态令侦察员浮想联翩,他恍惚觉得这男孩非常面熟,好像不久前见过面。他的清脆的笑声在侦察员耳边盘旋。他的小嘴巴里喷出新鲜草莓的味道。爸爸给我讲故事。别缠着爸爸。那时还是温柔的妻子抱着粉红的婴儿微笑。转眼间妻子的微笑变成可怕的阴阳怪气,她抽搐着腮帮子,伪装出一副十分深沉的模样。混蛋!他拍着桌子,愤怒地站起来。

  金刚钻意味深长的笑着。矿长和党委书记鬼鬼祟祟地笑着。侦察员以为自己在做梦,睁大眼睛,仔细观察,那男孩仍旧盘着腿坐在盘里。

  金刚钻说:

  “丁钩儿同志,请吧!”

  党委书记和矿长说:

  “这是我市一道最有名的菜,叫做‘麒麟送子’。我们用它招待外宾,给外宾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印象,赢得了外宾的高度评价。我们用它为国家换取了大量宝贵的外汇。用它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您就是我们最尊贵的客人。”

  “请吧!老丁同志,检察院派来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请吃‘麒麟送子’。”党委书记和矿长抄起筷子,迫不及待地催促着。

  男孩的香气强劲有力,难以抗拒。丁钩儿咽了一些口水,把手伸到公事包里。他的手摸到了光滑的枪管和有刻纹的枪柄,还有刻纹中央那颗五角星。枪口是圆的,准星三角形,枪的温度低于手的温度,所以感觉到凉意。一切感觉正常,一切判断正常。我没醉,我是侦察员丁钩儿,奉命来酒国市调查以金刚钻为首的领导干部烹吃男孩案件,大案特案要案,世界少有之残忍,空前绝后之腐化。我没有醉,没有产生错觉,他们要想逃脱万不能。我的眼前摆着一个红烧婴孩,按他们的说法:一盘“麒麟送子”。我神志很清楚,为了保险起见,我进行自我测验:85×85=7225,随口喊出,丝毫不差,他们杀了一个男孩让我吃,想堵住我的嘴,阴谋家,畜生,禽兽。他端着手枪,凌厉地喊:

  “不许动,举起手来,你们这些野兽!”

  三个男人呆呆地坐着,红色小姐们尖叫着挤成一堆,好像一群受惊的小鸡。丁钩儿一手端着枪,另一只手推开身下的凳子,退两步,背贴着窗户站定。他想要是他们是有军事经验的人,完全可以近便地把枪夺走,但是他们没有。现在,三个人都在他的枪口之下,谁也休想轻举妄动。他起身时那只公事包从两腿之间滑落在地。他的手虎口感觉到手枪枪柄沉甸甸的凉意,食指感觉到光滑的扳机柔韧的弹性。保险机在抓枪的过程中已经打开,子弹和撞针等待着撞击,一触即发。他冷静地骂道:

  “王八蛋们,你们是百分之百的法西斯!都给我举起手来!”

  金刚钻缓慢地举起双臂,党委书记和矿长的手臂也缓缓举起。金刚钻面带笑容,镇定自若地问:

  “老丁同志,您这玩笑开过火了吧!”

  “开玩笑?”丁钩儿咬牙切齿地说,“谁跟你们开玩笑?!吃儿童的野兽!”

  金刚钻仰着脸,朗声大笑起来。党委书记和矿长也傻乎乎地笑起来。

  金刚钻笑着说:

  “老丁啊老丁,您是个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好同志,真令人钦佩!可是,您错了,您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请仔细地看看,这是个男孩吗?”

  丁钩儿的视线被金刚钻的话引导着,转移到盘中婴儿的身上。男孩面上笑容依旧、嘴唇微微噘起,好像要开口说话。

  “他简直栩栩如生!”丁钩儿大叫着。

  “是的,他栩栩如生,”金刚钻说,“为什么这个假男孩栩栩如生呢?因为我们酒国市的厨师们技艺超群,鬼斧神工!”

  党委书记和矿长帮腔道:

  “这还不算好的呢!我市烹调学院特烹部那位女教授制作的男孩,眼睫毛都会忽扇,没有一个人敢下筷子哩!”

  “老丁同志,放下您的武器,拿起您的筷子,与我们一起来欣赏这道绝世佳肴!”金刚钻垂下投降的双手,殷切地招呼着丁钩儿。

  “不!”丁钩儿严肃地说,“我宣布退出你们这吃人的宴席!”

  金刚钻脸上显出了一丝丝愠意,不卑不亢地说:

  “老丁同志,您太固执了。我们都是高举着拳头在党旗前宣过誓的人,为人民谋幸福是您的任务也是我的任务,不要以为天下只有你是好人。吃过我们酒国婴儿宴的人,有德高望重的领导人,也有世界五大洲的尊贵朋友,还有国内外大名鼎鼎的艺术家、社会名流。他们用盛赞对待我们,只有您,丁钩儿侦察员,对着一片热诚款待您的人,举起了手枪!”

  党委书记或是矿长帮腔道:

  “丁钩儿同志,是什么样的妖风迷雾蒙蔽了您的双眼?您知道不知道,您的枪口对准了的,不是阶级的敌人,而是您的阶级兄弟!”

  丁钩儿持枪的手脖子酸软,枪口渐渐下落,他的眼前迷蒙一片,那只缩回茧壳的美丽蝴蝶又开始向上爬行,恐怖的感觉沉重如巨石,压着他的肩头,他感到自己立场不稳,骨骼随时都会瓦解,面前是一个散发着臭气的无底泥潭,陷下去就不可自拔,陷下去就是灭顶之灾。但那个调皮的小家伙、香气扑鼻的小家伙、坚决站在他母亲阵线上的小儿子,正坐在莲花一样形状、莲花一样颜色的仙雾里,对着我,对着我举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短促,肉滚滚的,肥美异常。手指上的纹路一圈圈陷进去,一共三圈,手背上有四个肉涡涡。他的甜蜜的笑声在香气里缭绕。莲花升腾,孩子随之升腾。肚脐眼儿圆圆,天真童趣,像腮边的酒涡。你们这些花言巧语的强盗!休想蒙混过关!被你们煮熟了的婴儿对着我微笑。你们说不是婴孩是名菜?哪里有这样的名菜?战国时易牙把儿子蒸熟献给齐桓公,其味鲜美,宛若羊羔胜过羊羔,易牙们,哪里跑?举起手来,接受审判。你们不如易牙,易牙烹自己的儿子,你们烹别人的儿子。易牙是封建地主阶级,效忠王是最高准则;你们是领导干部,杀百姓的儿子喂自己的肚子。天理难容!我听到儿童们在蒸笼里啼哭,在油锅里啼哭。在砧板上啼哭。在油、盐、酱、醋、糖、茴香、花椒、桂皮、生姜、料酒里啼哭。在你们胃肠里啼哭。在厕所里啼哭。在下水道里啼哭。在江河里啼哭在化粪池里啼哭。在鱼腹里啼哭在庄稼地里啼哭。在鲸鱼、鲨鱼、鳗鱼、鱿鱼、带鱼等等的肚腹里,在小麦的芒尖上、玉米的颗粒里、大豆的嫩荚里、蕃薯的藤蔓上、高粱的茎杆里、谷子的花粉里等等啼哭。哭啊哭,令人不忍卒听的啼哭声,从苹果里、鸭梨里、葡萄里、桃里杏里核桃里发出。水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蔬菜店里是婴孩的哭声。屠宰场里是婴孩的哭声。酒国的盛宴上回响着一个个被害男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啼哭声。我不对你们开枪对谁开枪?

  他看到几张油光光的脸在红烧男孩的迷雾里漂游着,像碎玻璃一样的光芒时隐时现。他们的稍纵即逝的脸上竟然挂着油滑的、玩世不恭的、或者是轻蔑的笑容。怒火满腔。正义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映得满室通红,荷花般辉煌。他大吼一声:畜生们、你们的末日来临了!他听到这吼声在头上发出,很陌生。声音撞到天花板上,无声地破碎,声音的碎片像调落的花瓣一样,拖曳着烟一样的腥红尾巴,纷纷摇动,落满了酒席。他用力扣动了扳机,对着那些碎玻璃一样的脸,那些镶着碎玻璃的脸,那些奸邪的笑容。扳机卡嗒一响,撞针疾速前去,撞在那颗铜光闪闪的可爱子弹的绿屁股上,火药燃烧,速度看不见,气体受压迫,向前冲啊、向前向前向前,前,前。弹头与巨响飞出枪口,硝烟一缕,在枪口抖动。巨响如浪潮翻卷。哇哇怪叫。让一切不正义的、不人道的在我的枪声中颤抖。让一切善良的、美好的、香气扑鼻的在我的枪声里抚掌欢笑。正义万岁!真理万岁,人民万岁,共和国万岁。我的伟大的儿子万岁。男孩万岁。女孩万岁。男孩与女孩的母亲们万岁。我也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特别侦察员嘴里咕噜着一些谁也听不清楚的胡言乱语,嘴角上挂着白沫,慢吞吞的,如一堵老朽的墙壁瘫在地上。被他的胳膊和手枪扫下来的酒杯砸在他身上,啤酒白酒葡萄酒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脸,他趴在地上,像一具从酒缸里捞出来的死尸。

  良久,金刚钻、党委书记、矿长以及挤成一堆的红色服务小姐们苏醒过来,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从地板上爬起来,从别人的裙裾里伸出自己的头。硝烟的味道压倒所有的味道,在餐厅里荡漾着。丁钩儿射出的那颗子弹,恰好打在红烧男孩的脑袋上。脑壳破碎,脑浆子送到墙壁上,红的红,白的白,冒着热气,散着香气,释放着各种感情。红烧婴儿变成了无头婴儿。他的头没被打碎的部分跌在餐桌二层的边缘上,像西瓜皮一样的脑壳或者像脑壳一样的西瓜皮架在一盘扒海参和一盆红烧虾之间,汁液滴滴嗒嗒,流着血一样的西瓜汁或者是西瓜汁一样的血,污染了台布,也污染了人的眼睛。那两颗紫葡萄一样的眼睛或者眼睛一样的紫葡萄,在地板上滴溜溜滚动,一颗滚到了酒柜后边,另一颗滚到了一位红色服务小姐脚下,被她一脚踩破。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哇!

  他们在“哇!”里恢复了理智,哲学、党性、原则、道德等等构成一位领导者素质的全部要素全都回到大脑,支配他们的行动。党委书记或是矿长伸出舌头,舔食了溅到手背上的婴孩脑浆。其味一定鲜美异常,他巴咂着嘴说:

  “这家伙,糟蹋了一道好菜!”

  金刚钻不满意地瞥了他一眼,在金副部长批评的目光下舔食脑浆者满面羞愧。金副部长说:

  “快把老丁同志扶起来,擦干净脸面,灌碗醒酒汤。”

  红色服务小姐们急忙行动起来。她们扶起丁钩儿,为他擦嘴、擦脸,但不敢为他擦手。他手握钢枪,仿佛随时都要射击。她们扫了破碎的酒杯,擦干净地板。她们搬着他的头,用浸在酒精里严格消过毒的不锈钢开口器撬开他紧咬的牙关,把一个硬塑料漏斗插到他的嘴里,然后,一匙一匙地,往那漏斗里也就是往他嘴里灌注醒酒汤。

  金刚钻问:

  “几号醒酒汤?”

  红色服务小姐的领班答道:

  “1号。”

  金刚钻说:

  “用2号吧,2号醒得快一些。”

  服务小姐去厨房里取来一瓶金黄色的液体,拔开胶木塞子后,一股清凉的气息从瓶口涌出,沁着人的心脾。她们把大半瓶金黄液体倒进漏斗里。丁钩儿咳嗽,呛了,漏斗里液体喷起很高。

  他感到一股清泉流入胃肠,浇灭了烈火,唤醒了神志。身躯恢复活力,把那爬出头颅的美丽意识之蝶吸附回来。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坐在金盘里的无头男孩,他的心一阵剧痛。他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亲娘啊!我难受!然后把枪举起。

  金刚钻举着筷子说:

  “丁钩儿同志,如果我们真是吃男孩的魔鬼,你打死我们完全应该,但如果不是呢?党把枪交给你,是让你惩罚坏蛋,不会让你滥杀无辜吧?”

  丁钩儿说:

  “你有什么话,快说。”

  金刚钻操起一根筷子,猛戳到盘中无头男孩秀丽地翘起的小鸡鸡上,男孩立刻解体,变成了一盘杂拌。金刚钻用筷子指点着讲解:

  “这是男孩的胳膊,是用月亮湖里的肥藕做原料,加上十六种佐料,用特殊工艺精制而成。这是男孩的腿,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火腿肠。男孩的身躯,是在一只烤乳猪的基础上特别加工而成。被你的子弹打掉的头颅,是一只银白瓜。他的头发是最常见的发菜。要我详细地、准确地把制作这道名菜的全部原料及其精细、复杂的工艺告诉你是不可能的,这是酒国市的专利,我也只了解个大概,否则我就改行当厨师了。但我可以负责地对您说:这道菜是合法的,是人道的,您应该用筷子对付他,而不是用子弹。”

  金刚钻说着,用筷子夹起男孩的一只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党委书记或者矿长用一柄银叉叉起一支胳膊,放到了钩儿的菜盘里,他恭敬地说:

  “请吧,老丁同志,别客气!”

  丁钩儿仔细审查着这条胳膊,心里七上八下。它的确有点像肥藕但更像一条胳膊。它的味道诱人,的确有点类似藕的甜味但更多的是从没闻过的香味。他把手枪放进公事包里,感到有些内疚。尽管你负有特殊使命,但也不能随便开枪。我应该慎重。金刚钻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啪啪啪把另一条胳膊切成几十片。他挑起其中一片,举到丁钩儿面前,说:

  “五眼藕,胳膊有眼吗?”

  丁钩儿听到了金刚钻吃胳膊的咯吱声,是藕。他低下头看摆在自己面前的胳膊,不知该不该动手。党委书记和矿长正在咬着男孩的腿。金刚钻递过刀来,用微笑鼓励着他。他接过刀,试试探探把刀刃按到男孩胳膊上。刀子像被磁力吸引一般,滋一声,把胳膊一样的藕切成两段。

  他扎起一片胳膊,闭闭眼,塞到嘴里。哇,我的天。舌头上的味蕾齐声欢呼,腮上的咬肌抽搐不止,喉咙里伸出一只小手,把那片东西抢走了。

  金刚钻诙谐地说:

  “行喽,丁钩儿同志与我们同流合污了,你吃了男孩的胳膊!”

  丁钩儿一怔,心里又生出怀疑,他问:

  “你告诉我,这不是男孩。”

  金刚钻说:

  “哎哟我的同志哟,你可真叫迂。开玩笑逗逗你吗!你想,我们酒国市是文明城市,又不是野人国,谁忍心吃孩子?你们检察院的人竟然相信这样的天方夜谭,一本正经地派人调查,简直是胡编乱造的小说家的水平嘛!”

  矿里的两位领导端起酒杯,说:

  “老丁,你开枪无礼,罚你三杯!”

  丁钩儿自知理亏,认罚三杯。

  金刚钻说:

  “老丁同志嫉恶如仇,爱憎分明,敬你三杯!”

  丁钩儿喜欢奉承,受敬三杯。

  六杯酒落肚,他又有些迷糊起来。矿长或是党委书记把半支男孩胳膊递过来时,他竟然扔掉筷子,不怕油腻,接过来,双手卡着,大口大口地啃起来。

  餐厅里的人们笑起来。丁钩儿吃了一条胳膊。矿长和党委书记又发动红色服务小姐们敬酒。红色小姐们撒娇撒痴,连灌了丁钩儿二十一杯。他贴在天花板上,听到金刚钻与自己告别。

  他贴在天花板上,看到金刚钻步履轻松地走出餐厅,并听到他向矿长和党委书记交待什么。弹簧镶革门由两位红色小姐拉开。她们依门而立,一边一位,彬彬有礼。他看到了她们头顶上的毛旋,还看到脖子,以及胸膛上的东西。这种窥视伤风败俗,他进行自我批评。后来,他看到党委书记和矿长对红色服务小姐的领班交待着什么。男人们都走了。红色服务小姐们围拢到餐桌上,一齐动手,抓起菜肴往嘴里填。女人的吃相都很凶恶,全不似方才模样。他看到自己的躯壳坐在椅子上,软瘫瘫的,像一堆肉。脖子靠在椅背上,头歪在一边,嘴角上流着酒,好像一只歪倒的酒葫芦。他贴在天花板上为自己半死的肉体哭泣。

  女人们吃饱了,撩起台布擦嘴。有一位偷偷地把一盒中华牌香烟塞到乳罩里。他叹息着,为她那只受挤压的Rx房。他听到领班说:

  “来吧,把这只醉猫架到招待所里去。”

  两位小姐架着他的双臂,他没有骨头一样,很难架。他听到那位耳后有痣的小姐骂:这条死狗!他很愤怒。他看到一位小姐拎起了他的公事包,拉开拉链,摸出了手枪,翻来覆去地看。他在天花板上惊呼着:放下武器,当心走火。可她们好像聋子一样。老天保佑,她把枪塞进公事包。她又拉开了夹层的拉链,摸出了那个女人的照片。她说:快来看呀!红色小姐们聚到一起,七嘴八舌议论。他的愤怒到了顶点,用一连串的脏话咒骂她们,但她们浑然不觉。

  终于,四个红色服务小姐把我的躯体架起来了。她们拖着我走出餐厅,走上那条铺着化纤地毯的走廊,像拖着一条死狗。她们中的一个故意用鞋尖踢我的腿肚子。小婊子,我的肉醉了我的精神未醉呀。我在离头三尺的空中忽悠悠扇着翅膀飞翔,一步不拉地跟着我的肉体。我悲哀地注视着不争气的肉体。走廊仿佛更长了。我看到从我的嘴里溢出的酒液流到了我的脖子上。臭气熏天,红色服务小姐们尽量封闭着嗅觉器官。一位红色小姐干呕了一声。我的头颅挂在胸前,我的脖子像根晒蔫了的蒜苔一样软绵绵的所以我的头颅挂在胸前悠来荡去。我看不到我的脸,能看到两扇灰白的耳朵。一位红色小姐捧着我的公事包跟在后边。

  终于走完了漫长的走廊,我认出了那个大厅。她们把我的肉体扔在地毯上,让我仰面朝天。我被我的脸吓了一跳。我紧闭着双眼,脸色如破旧的糊窗纸。咧着嘴,一嘴黑白各半的牙。一股难闻的酒臭直冲上来,熏得我想呕吐。我的肉体抽搐着。我的裤子湿了,惭愧。

  红色小姐们喘息了一阵,把我架出了大厅。外面是葵花的海洋,夕阳如血,葵花的金黄在血色里显得格外温柔。葵花林里原来有一条平坦如砥的水泥路。水泥路上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豪华皇冠。金刚钻弯腰钻进去。轿车缓缓驰去,那一对孪生兄弟举着手对轿车屁股晃动。轿车一闪而过。红色小姐们拖着我在水泥路上走。一条狗站在一棵粗壮如树的葵花下吠叫。它的毛色油亮,黑身体,白耳朵。它吠叫时身体一促一伸,好像手风琴被挤压与神拉。她们到底要把我架到什么地方去呢?矿区的电灯亮了,像一只只诡诈的眼睛,那些矿山机械与上午一样,坑口的卷扬机也与上午一样。一群头戴铝盔的黑人走过来。不知为什么我怕与他们迎面相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矿工们闪到道路两边,红色服务小姐架着我从矿工的夹道里通过。我嗅到了他们身上浓重的汗臭味和坑道里的潮湿腐败的气息。他们的眼睛像锥子一样扎着我的肉体。有几个人骂了几句脏话。红色服务小姐骄傲地昂着头挺着胸,不理睬他们。我突然悟到那些与性交有关的脏话是冲着红色小姐们去的,而不是冲着我。

  她们架着我进了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小屋里有两位白衣小姐膝盖顶着膝盖坐在一张刻着字迹的写字台前。她们见到我们进入后膝盖分开了一些。有一位按了按墙上的电钮,一扇门慢慢地缩出来,似乎是电梯。她们把我架进去。门关闭了。果然是电梯。它飞快地下降着。我佩服地想:果然是煤矿,一切活动都在地下。我不怀疑他们能在地下修筑万里长城。电梯空咚一响,抖了三抖,到底了。门开了。强烈的白光照花了我的眼。豪华的大厅,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像水一样,映出雕花天棚和几百盏玲珑灯具。四根大理石板材镶贴成的多棱的大柱子。鲜花与绿色植物。最现代化的金鱼缸。一群遍体赘瘤的金鱼,它们使我周身发腻。她们把我的肉体安放在410房间里。我猜不透410是如何排出来的,这是座什么样的大厦呢?纽约的大厦通向天堂,酒国的大厦通向地狱。她们把鞋子从我腿上剥掉,然后把我抬到一张床上。把我的公事包放到茶几上。她们走了。五分钟后,一位米黄色服务小姐推门进来,把一杯茶放在茶几上。我听到她对我的肉体说:首长请饮茶。

  我的肉体不回答。

  米黄色小姐化着浓妆,眼睫毛粗壮,像猪鬃一样。这时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她伸出尖尖的手拿起话筒。房间里非常安静,我听到一个男人在电话里说:

  “他醒了吗?”

  “他一动不动,很可怕。”

  “摸摸他的心脏跳不跳。”

  米黄色小姐把手按在我的胸脯上,她的脸上表现出极端厌恶的表情。她说:

  “跳。”

  “给他灌点醒酒1号吧!”

  “好。”

  米黄色小姐走了。我知道她马上要回来。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钢铁的注射器,就是兽医使用的那种。幸亏针头是软塑料的,所以我不担心她扎我。她把软塑料管子插到我的嘴里,然后往我嘴里注射药液。

  后来,我听到我的肉体哼哼起来。它的胳膊抡动起来。它还说了一句什么。它放出一股力量吸引我捕捉我,我抗拒着,我变成一个大吸盘吸在天花板上抗拒着。但我感觉到我的一部分被它吸走了。

  我困难地坐起来,睁开眼皮,痴呆呆地望着墙壁,好一阵子。我摸过那杯茶,咕嘟嘟灌下去,然后,跌仰在床上。

  又过了很久,门轻轻地开了。一个赤脚赤膊只穿一条蓝布裤身上生着鱼鳞状皮肤、十四岁左右的男孩闪身进来。他的动作轻捷,无声无息,像一只猫。我满怀着兴趣看着这孩子。这孩子面熟,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他嘴里叼着一柄柳叶状的小刀,像黑猫叼着一尾柳叶状的小鱼。

  我感到巨大的恐惧,为我那半死不活的肉体。同时我纳闷在地下如此隐蔽的地方,怎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小精灵。房门自动关闭,房间里的安静压迫我的耳膜,生鳞的孩子接近我的躯体时,我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土腥味,是一只刚从岩缝里揪出来的穿山甲的味道。他要干什么?他头发乱蓬蓬,沾着很多成熟苍耳子的刺球儿,这刺球儿的精辟的味道像一条条小蛇,爬进我的鼻道并进入脑髓。我的肉体打了一个喷嚏。小精灵突然伏在地毯上。他站起来,伸出小爪子摸了摸我的咽喉。他嘴里的柳叶小刀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我多么想唤醒我的肉体但是我不能够。我搜索枯肠或曰绞尽脑汁: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因为什么得罪了这个小精灵?他又伸出手指捏我的肉体上那个被叫做脖子的部位,好像一个老练的厨师在进行杀鸡前准备工作。我甚至感觉到了那可怕的、坚硬的小爪子,但我的肉体无动于衷,它打着沉闷压抑的呼噜在鼾睡,不知道死神降临。我盼望着他赶快把那柄小刀子从嘴里取下来,对着气嗓眼儿给我的肉体来一下,省了我的灵魂贴在天花板上受折磨。但是他不。他捏完了脖子又摸我的肉体上套着的衣服、衣服上的口袋。他摸出了一支“英雄”牌金笔,拨开笔帽,用笔尖在自己手背上划道道。他的手背上也生着鳞片。划一下他一缩手一咧嘴,脸上出现难分哭笑的表情。我猜测到这小精灵是怕痒。从笔尖划动鳞片发出的嗤拉声里,我知道这支“英雄800号”高级金笔彻底完了蛋。这是奖给工作模范的奖品。这种无聊的游戏持续了足有半小时,终于停住。他把金笔放在地上。继续搜查。他从我的口袋里搜出了一方手绢、一包香烟、一只电子打火机、一个身份证、一把十分逼真的玩具手枪、一只钱包、两枚硬币。看来这一大堆宝贝使他眼花缘乱。他像一位贪婪的儿童那样,把这堆宝贝摆在两腿之间,旁若无人地坐着,一件一件赏玩。钢笔自然是不玩了,非常自然地他抓起了玩具手枪,举到面前看。镀镍的枪身在灯光下闪烁着。这是仿制得惟妙惟肖的左轮枪,美国军官悬挂在腰带上那种。线条十分优美。我知道枪里那塑料齿盘上还嵌着几粒“子弹”一勾必爆响。他的两只大眼睛因为喜悦和兴奋变得十分可爱。我生怕他扣动扳机暴露自己。男孩胳膊与鲜藕之间距离多远?我的肉体受没受蒙骗?但一切都无法制止,他扣动了扳机。乒——!我看到蓝烟的同时听到了枪声。我等待着门外嘈杂的脚步声和冲进房间的米黄色小姐以及保卫人员们。深夜里枪响,除了谋杀和自杀,还能有什么呢?我为这生鳞的小家伙担忧。他面临着危险。我不希望他被捉。应该坦率地承认,这小家伙很有意思,并不因为他生着鳞片。生鳞片的东西很多,有鱼、蛇、穿山甲,除了对笨拙得有点装模作样的穿山甲我不太厌恶外,我不喜欢冷腥的鱼,讨厌阴沉的蛇。我的想象落了空,枪声过后,一切如常,没有人跑动更没有人撞门。这家伙又制造一声枪响。说实话这枪声单纯、单薄,房间密封得很好,地毯、天花棚、贴壁纸都是极好的消灭声音的好材料。他安详地坐着,毫无惊讶之意,如果他不是聋子就是位临变不惊的将材。枪玩够扔一边。揭开钱包,把里边的一切全抖擞出来。钱,粮票,机关食堂的饭票,没来得及报销的单据。他捏着打火机研究着。打火机喷出了明亮的火苗。他抽烟。他咳嗽。他把烟头扔到地毯上。我的天呐!烟头引燃地毯,我立刻嗅到了烧羊毛的味道。这时,我终于明白:如果我的肉体化为灰烬,那么我也将变成轻烟。它的消逝也就是我的消逝。我的肉体啊,醒来吧!

  生鳞的小精灵,我恨你!

  我不恨你了,我只想笑,其实我笑不出来。他发现了地毯上的火,慢腾腾地站起来,把一条裤腿往上一撸,用两根指头夹着那根与他的身体相比较显得大一点、似硬非硬、同样生着鳞片的高压水龙头,对准了地毯上的火。一道水柱呲呲地响着,浇到了火上。火也响。水量很足,很冲,灭这样两次火也绰绰有余。我轻松地嗅着尿臊味与湿漉漉的焦糊味,欢喜地想:天才,真是他妈的天才!

  他从我的肉体上剥衣裳。他千方百计地把我的褂子剥下来了。我听到他呼哧呼哧地喘息声。他穿上我的褂子。我的褂子掩到他的膝盖。他把地毯上那堆玩意儿统统装进衣袋。他还想干什么呢?

  他吐出口中的小刀,捏着,打量着房间。后来,他用小刀在墙上刻了四个“十”字。然后,叼着小刀子,像叼着一片柳叶,甩着两只肥大的衣袖,大摇大摆地走出房间。

  我的肉体早被这小精灵推到床下。它依然打呼噜。

  二

  莫言老师:

  还是让我这样称呼您吧,否则我会很难过很别扭很不舒服。

  老师,您是我名副其实、货真价实的老师,我发现您不但是写小说的行家里手,而且,您还是品酒的大内高手。您写起小说来是老太婆裹脚一手熟,谈论起酒来更是头头是道。当今世界,找一个优秀小说家不难,找一个优秀品酒师也不难,但是找一个既是优秀小说家又是优秀品酒师的天才却十分困难。而我的老师,您就是这样的天才。

  您对“绿蚁重叠”的分析既精辟又准确,达到了专业水平。此酒采用的基本原料是高粱、绿豆,在百年老窖中发酵。酒曲的基本培养基是大麦、麸皮和豌豆,并掺了少量的米糠。蒸馏后得到的酒液是一种优雅、素洁的浅绿色。基本上属于浓香型,艳美丰满。因原酒味道过于辛辣,在勾兑时我们采用了诸多措施,来压制它暴烈的性格,就像给一匹野马带上了铁嚼子,但效果未臻完美。后来,由于急着参加展销会,使差强人意定了型。正如您所说的那样,“绿以重叠”的单项品格绝对上乘,缺点是酒体不协调。

  以美女喻美酒是我们品酒时对酒的风格的形象化表述,您的感觉基本对头。改善“绿蚁重叠”使之更臻完美的方案我跟我岳父袁双鱼教授思考了很久,已经接近成熟,可惜现在我醉心文学,顾不上其它了。

  老师,偌大个世界,芸芸着众生,酒如海,醪如江,但真正会喝酒者,真正达到“饮美酒如悦美人”程度的,则寥若晨星,凤其毛,麟其角,老虎xx巴恐龙蛋。老师您算一个,学生我算一个,我岳父袁双鱼算一个,金刚钻副部长算半个。李白也算一个……“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何谓三人?李一人,月一人,酒一人。月即嫦娥,天上美人;酒即青莲,人间美人。李白与酒合二为一,所谓李青莲是也。李白所以生出那么多天上人间来去自由的奇思妙想,概源于此。杜甫算半个,他喝的多是村醪酸醴,穷愁潦倒,粗皮糙肉,都是枯瘦如柴的老寡妇一个样,所以他难写出神采飞扬的好诗。曹孟德算一个,对酒当歌就是对着美人唱歌,人生短暂,美人如朝露。美是流动的、易逝的,及时行乐可也。从古到今,上下五千年,数来数去,达到了饮美酒如悦美人的至高艺术境界的,不过数十人耳。余下的都是些装酒的臭皮囊。灌这种臭皮囊,随便搅和一桶辣水即可,何必“绿蚁重叠”?何必“十八里红”?

  提起“十八里红”,学生心旌摇荡,老师,那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杰作!往酒缸里撒尿,这一骇世惊俗、充满想象力的勾兑法,开创了人类酿造史上的新纪元。最美好的事物中,往往掺杂着最丑陋的因素。世人皆知蜂蜜甜,但有几人知道蜂蜜的构成因素?有人说了: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呀!对,一点也不差。说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同说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同样正确,但也等于没说。酒里含有数十种矿物质你知道吗?酒里含有数十种微生物你知道吗?酒里还含有许多叫不出名字来的东西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我岳父也不知道你更不会知道。蜂蜜里含有海水你知道吗?蜂蜜里含有大粪你知道吗?缺少新鲜的大便酿不成蜜你知道不知道?

  近月我看了一些报刊、那些根本不懂酿造学的家伙竟然把老师您的诡奇超拔的创造诬为不洁之举,说什么往酒里撒尿是亵渎人类文明,他们根本不晓得,ph值,水质,对酒的品格具有多么大的制约作用。水质偏酸,酒生涩难以下咽,撒上一泡健康的童子尿,变成一坛“香气馥郁、饮后有蜂蜜一样的甘饴回味”的高级名酒“十八里红”(这名字比“状元红”、“女儿红”都有味道),没有任何的荒谬,何必少见多怪!我以酒类学博士的身份宣布:这是科学!科学是严肃的,客不得半点虚伪,不懂就学,不要随便指手画脚,更不要张嘴骂人。再说,尿有什么不洁呢?那些和妓女睡觉的家伙有梅毒有淋症有艾滋病,尿当然不洁,可老师您的爹洒到酒篓里的是一池清明如山泉的原装童子尿。我国的杰出药物学家李时珍先生的经典着作《本草纲目》里明明白白写着,童子尿做药引能治疗高血压、冠心病、动脉粥样硬化、青光眼、乳汁不下等诸多顽症,难道他们连李时珍先生都要骂吗?童子尿是地球上最神圣最神秘的液体,里边含着多少宝贝元素鬼都搞不清楚。日本国许多政要名流为了身体健康精神愉快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尿。我们酒国市委蒋书记用童便熬莲子粥吃,治愈了多年的失眠症。尿神着哩,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液体,更是最深奥的哲学。老师,我们不去理睬那些胡涂虫,人民委员斯大林同志说:“我们不理睬他们!”他们只配灌马尿。

  您信上说要写一部关于酒的长篇小说,这重担只有您才能担当得起。我的老师您的灵魂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魂,您的身体就是一具彻里彻外的酒体。您的酒体和谐完美,红花绿叶,青山绿水,四肢健全,动作协调,端庄大方、动静雅致,有血有肉,栩栩如生,减一分则短,加一分则长。我的老师您活脱脱就是一瓶子“十八里红”!学生正在帮您搜集有关酒的资料并为您准备了“绿蚁重叠”十瓶,“红鬃烈马”十瓶,“东方佳人”十瓶,待我校有车进京时,顺便给您捎去。从今后,老师您大胆向前走,酒瓶不离口,钢笔别离手,写出的文章九千九百九十九!让那群蠢东西们向隅而泣去吧,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阶级敌人难受之时,胜利必定是属于我们的。

  我上次寄给您的《肉孩》,虽然不是报告文学,但也跟报告文学差不多。酒国市一些腐化堕落、人性灭绝的干部烹食婴孩的事千真万确,据说有人正在调查,此案一旦水落石出,必将震动世界。将来,把这件大案写成报告文学的人非学生我莫属!手里掌握着这样的爆炸性题材,老师,您说,我不狂妄谁还配狂妄?

  《国民文学》至今没给我消息,希望老师能帮我催一催。

  这里的李艳是个“蝴蝶斑脸瞪眼子”,可能就是您记忆中的那位“白脸瞪眼子”,脸上的蝴蝶斑很可能是多次非法怀孕所致。她对我说,她的沟里土地极其肥沃,炒熟的种籽也发芽。还说,她每次流下来那些不足月的胎儿,都被医院里的大夫抢去吃了。据说那种六七个月的婴儿营养价值极高,我想有道理,鹿胎不是大补气血吗?毛蛋不是养血怡颜吗?

  寄上新作《神童》。此篇所用手法是“妖精现实主义”,老师斧正后,请再寄《国民文学》,不敲开这个鬼门关我誓不罢休!哪怕你门槛比天高,我也要用青春撞折你的腰!

  敬祝着安!

  学生:李一斗

  三

  《神童》

  读者诸君,不久前我为你们写过一个肉孩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我特别刻意地描写过一个包裹在红布里的男孩形象,大家或许还记得他那两只不同寻常的眼睛:细细的,闪烁着冷冰冰的成熟光芒。这是一双典型的阴谋家的眼睛。这双眼睛不是生长在阴谋家的脸上而镶嵌在一位不足三尺的孩子脸上,所以才令我们难以忘怀,所以才令酒国市郊的善良农民金元宝心惊肉跳。在这个一万多字的故事里,我们不可能追本溯源,去描写这婴孩的身世,他一出场就是确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躯,茂密僵硬一头乱毛,两只阴谋家的眼睛,两扇又厚又大的耳朵,一副沙哑的嗓子。他是一个男孩,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故事在烹饪学院特别收购部里展开,时间是从傍晚开始的。读者诸君,“我们的故事其实早就开始了。”

  这晚上有月亮,因为我们需要。一轮又大又鲜红的月亮从烹饪学院的假山石后冉冉升起,玫瑰色的光辉使他们面色温柔,月光斜射进来,从双层玻璃窗里,好像一匹红瀑布。他们是一群男孩子,如果您看过我的《肉孩》,就应该熟悉他们。那个小妖精是他们中的一员,他很快就要成为他们的领袖或者霸王,等着瞧吧!

  这群孩子的眼泪在太阳落山前就流干了。他们的脸上污迹斑斑,嗓子沙哑,这自然不包括小妖精。他才不会哭呢!孩子们哭的时候,他倒背着双手,迈着方步,像一只长鹅,在这间漂亮的、有山有水的大房子里兜圈子。有时,他还对准那些发出响亮哭声的孩子的屁股,狠狠地端一脚。被踹的孩子往往发出最响亮的一吼,便转入低声的嘟嘟哝哝的抽泣。他的脚成了治疗哭嚎的良药,就这样他把三十一个孩子端遍了。在那个最小的男孩的抽泣声里,孩子们看到了像一匹红马驹一样的可爱月亮在假山石上跳跃。

  他们拥挤到窗口,手把着窗台,往外观看。挤不到前面的,就把住前边的肩头。一个腮上沾着鼻涕的小胖子举起一根胖胖的手指,呜呜啦啦地说:

  “月妈妈……月妈妈……”

  另一个孩子巴咂着嘴唇说:

  “月姑姑,不是月妈妈,是月姑姑。”

  小妖精冷笑一声。冷笑从高处传来,好像猫头鹰的叫声。孩子们打着哆嗦,回头搜索。他们看到小妖精蹲在房中假山的顶上,红色的月光照耀着他,必然也照耀着他的红衣裳。他像一团燃烧的火。假山腰里那道人造的小瀑布像一匹舒展的红绸子、漂亮地、持续不断地跌落在山下的水池里,水声清脆,溅起的水花宛若一串串红樱桃。

  孩子们不再看月亮了,都转过身来,挤成一团,怔怔地望着他。

  他低沉地说:

  “孩子们,竖起你们的耳朵,听老子说——那玩意儿,那红马驹似的玩意儿,不是妈妈,不是姑姑,那是一个球,是一个天体,围绕着我们团团旋转,它的名字叫月球!”

  孩子们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在飞跃的过程中他的肥大的红衣服被气体鼓动起来,变成奇形怪状的羽翼。

  他倒背着手,在孩子们面前来回踱步。偶尔,他抬起袖子擦擦嘴巴。他把唾沫啐到光滑的石头地面上。他停住脚,举起一只羊腿一样的细胳膊,在空中挥挥,严肃地说:

  “孩子们,听着,你们从出生到现在,从来都不是人。你们的爹娘把你们卖了,像小猪小羊一样卖了!所以,从现在开始,谁再敢哭爹叫娘,我就揍谁!”

  他挥舞着那只鸟爪一样的手,声嘶力竭地吼着。月光打在他灰白的小脸上,使他的双眼放出碧绿的光芒。两个男孩咧嘴哭起来。

  他高声叫:

  “不许哭!”

  他从孩子堆里,把那两个哭叫的孩子揪出来,握紧拳头,狠狠地捣他们的肚子。捣得他们瘫倒在地,像皮球一样滚动。

  “谁敢哭就打谁!”他宣布命令。

  孩子们更紧地挤成一团,再没人敢哭叫。他说:

  “等着,我给你们寻找光明。”

  他在这间古怪的大房子里寻找着,像一匹猫贴着墙壁行走。在门口附近,他停止走动,仰着脸,打量着那四根并排悬挂着的灯绳。他举直胳膊,灯绳的最下端距离他的中指尖约有一米。他跳跃了两次,尽管他的弹跳力很好,但距离灯绳还有半米。他离开墙壁,把一株用钢筋焊成的假柳树拖过来。他爬到树上,抓住灯绳用力一拽,房子里的灯噼噼啪啪亮起来。有日光灯、白炽灯、碘钨灯,白色灯、蓝色灯、红色灯、绿色灯、黄色灯。墙壁上有灯、天棚上有灯、假山上有灯、假树上有灯。灯火灿烂,五彩缤纷,宛若天上人间,童话世界。孩子们忘掉痛苦和烦恼,拍着巴掌欢呼起来。

  小妖精轻蔑地歪着嘴,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后来,他从墙角上捡起一串铜铃铛,紧急摇晃起来。铃声串串,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力。他把这串好像特意为他准备的铜铃掖在腰里,吐了一口痰,说:

  “孩子们,知道这些光是从哪里来的吗?你们不知道,你们来自偏僻落后、敲石取火的农村,当然不知道光明来自何处。我告诉你们,为我们带来光明的是电。”

  孩子们静静地听着他的讲演。月亮的红光全部退到户外。一片亮晶晶的小眼睛。被打翻在地的两个男孩也爬起来。他问:

  “电好不好?”

  “好——!”孩子们齐声回答。

  “我有没有本事?”

  “有——!”

  “你们听我的话不听?”

  “听——!”

  “好,孩儿们,你们要不要爹?”

  “要——!”

  “从今后,我就是你们的爹,我要保护你们,我要教育你们,我要管理你们。我的话谁敢不听,就把他摁到池子里灌死!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

  “叫我三声爹,一齐叫!”

  “爹——爹——爹——!”

  “跪下给爹磕头,每人磕三个!”

  男孩中有个别智力低弱者,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小妖精的话,但摹仿能力帮助了他们。三十一个小男孩乱七八糟地跪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着,给小妖精磕头。小妖精蹦到假山石上,盘腿坐着,接受这群孩子的跪拜。

  跪拜完毕,他选择了四个口齿清楚、动作敏捷的小家伙做班长,把三十一个孩子分成四个班。分班完毕,他说:

  “孩子们,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战士了。战士,就是敢于斗争敢于胜利的男子汉。我要训练你们,跟那些妄图吃掉我们的人作斗争。”

  一班长好奇地问:

  “爹,谁要吃我们?”

  “混蛋!”小妖精晃了一下铜铃,说,“爹说话时儿子们不许插话!”

  一班长说:

  “爹,我错了。我再不插话了。”

  小妖精说:

  “同志们,孩儿们,现在我告诉你们,是谁想吃我们!他们是红眼睛绿指甲,嘴里镶着金牙!”

  “他们是狼吗?是老虎吗?”一个腮上有酒涡的小胖子问。

  一班长上去扇了小胖子一巴掌,训斥道:

  “爹讲话时不许插嘴!”

  小胖子咬着嘴唇,把哭声压了回去。

  “同志们,孩儿们,他们不是狼,但比狼还凶恶;他们不是老虎,但比老虎还可怕。”

  “他们为什么吃小孩?”一个小男孩问。

  小妖精皱着眉头说:

  “烦恼啊烦恼!不许插话!班长们,把他架出去罚站!”

  四个班长把那个多嘴的小男孩拖到队伍外边。小男孩挣扎着嚎哭着,像上刑场一样。班长们刚一松手,他就迈动着两条小腿,跑回队伍里。四个班长又去拖,小妖精说:

  “算了,饶了他吧。我再说一遍:爹讲话时孩子不准插嘴。他们为什么要吃小孩呢?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吃腻了牛、羊、猪、狗、骡子、兔子、鸡、鸭、鸽子、驴、骆驼、马驹、刺猬、麻雀、燕子、雁、鹅、猫、老鼠、黄鼬、猞猁,所以他们要吃小孩,因为我们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鲜,比猪肉香,比狗肉肥,比骡子肉软,比兔子肉硬,比鸡肉滑,比鸭肉滋,比鸽子肉正派,比驴肉生动,比骆驼肉娇贵,比马驹肉有弹性,比刺猖肉善良,比麻雀肉端庄,比燕子肉白净,比雁肉少青苗气,比鹅肉少糟糠味,比猫肉严肃,比老鼠肉有营养,比黄鼬肉少鬼气,比猞猁肉通俗。我们的肉是人间第一美味。”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小妖精口吐白沫,好像有点疲倦。二班长羞羞答答地问:

  “爹,我想说话,行吗?”

  “你说吧。正好爹说累了。爹想闹口大烟抽抽,可惜没有。”小妖精打了一下呵欠,说。

  “爹,他们怎么吃我们,生吃吧?”二班长问。

  “他们吃我们方法很多,譬如油炸、清蒸、红烧、白斩、醋溜、干腊,方法很多哟,但一般不生吃。但也不绝对,据说有个姓沈的长官就生吃过一个男孩,他搞了一种日本进口的醋,蘸着吃。”

  孩子们缩成了一团,胆小的低声哭起来。

  小妖精振奋起精神,说:“孩子们,同志们,所以你们不能不听我的指挥。在这危急的关头,你们应该立刻成熟起来。一夜之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能哭哭啼啼,哼哼唧唧。为了不被他们吃掉,我们要团结成一个钢铁般的集体。我们要成为一只刺猬,一只豪猪,他们吃够了豪猪,我们的肉比豪猪的肉温柔。要成钢刺猬,铁豪猪,扎烂那些吃人野兽的嘴唇和舌头!让他们好吃难消化!”

  “可是,可是,这些灯……”四班长结结巴巴地说。

  小妖精挥挥手,说:“你甭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说:既然他们要吃我们,为什么把我们放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对不对?”

  四班长点点头。

  “好,我告诉你们,”小妖精说,“十四年前,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就听说过酒国市的官员吃男孩的故事,这故事传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后来,我的娘连续不断地给我生弟弟,但生一个。长到二岁左右,就突然失踪了。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当时我就想揭穿这桩滔天罪恶,但没有成功,因为我那时生着一种古怪的皮肤病,遍体鱼鳞,一动流黄水,谁见了谁恶心,没人敢吃我,我无法深入虎穴。后来,我专事偷窃,在一位官员家里偷喝了一瓶画有猿猴图像的酒,身上的鱼鳞一层层剥落,身体也越剥落越小,成了今天这副模样。虽然我状如婴孩,但我的思想却像大海一样宽阔。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们的大救星!”

  孩子们神情严肃,听着小妖精的话。他继续说:

  “为什么要布置这样一个美丽的大房子放我们呢?他们想让我们心情愉快,我们心情不愉快,肉就要变酸变硬。孩儿们,同志们,听我的命令,把这房子里的一切砸个稀巴烂吧!”

  小妖精从假山石上抠下一块石头,对准一盏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壁灯投过去。他的力量很大,石头飞行时带起一股凉风。他投歪了,石头打在墙壁上,反弹回来,险些打破一个男孩的脑袋。他捡起石头,瞄瞄准,又一次打歪了。他恼怒地骂起来。他捡起石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操你妈!猛力一掷,打个正着,壁灯破碎,瓷片哗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状的灯丝红了红,熄灭了。

  孩子们看着小妖精的举动,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们为什么不砸?!”

  几个孩子打着哈欠说:

  “爹,困了,困觉……”

  小妖精冲上去,拳打脚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被打的孩子失声哭叫着,有一个胆大体壮的还了一下手,把小妖精的脸皮抓出了血。他见血性起,张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只耳朵咬了下来。

  这时门开了。

  一位穿着洁白工作服的阿姨打开门跑了进来。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开。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小妖精呸呸地啐着嘴里的血,双眼发绿,一声不吭。那只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着。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脸,脸色煞白,惊叫一声,转身就跑。她的屁股扭动着,鞋跟把地板敲出了一串杂乱的声响。

  小妖精爬到那棵铁柳树上,把所有的灯都拉灭了。黑暗中,他压低了嗓门威胁道:

  “谁敢胡说八道我就咬掉谁的耳朵!”

  然后,他走到假山前,就着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似乎来了很多人。小妖精抓起那块打破过壁灯的石头,躲在铁柳树后等待着。

  门推开后,一个白影贴近墙壁摸索灯绳。小妖精瞄准那影子的上部,把石头掷去。白影子惨叫一声,身体摇晃起来,门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小妖精捡起石头,对准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击。白影子倒下去。

  过了一会儿,门外射进了几道雪亮的光柱,几个举着手电筒的人闯进来。小妖精轻巧地溜到墙角上,趴在地上,闭上眼睛睡觉。

  灯亮了。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头部受到沉重打击的白衣阿姨抬走,又把那昏过去的缺耳男孩、连同那只耳朵带走。然后,开始追查凶手。

  小妖精趴在墙角上打着呼噜睡觉。一位白衣大汉捏着脖子把他拎起来时,他四肢挥舞着,嘴里发出嘤嘤的哭声,好像一只可怜的小猫。

  清查工作进行得很不顺利。孩子们劳累一天,又饥又饿,又被小妖精折腾了一顿,此时早已因得东倒西歪,神志不清,清查凶手的工作只好在一片鼾声中结束了。

  白衣们拉灭灯锁上门走了,小妖精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

  第二天凌晨,太阳还没出来,房子里一片朦胧。小妖精爬起来,从衣服里掏出铜铃铛,使劲摇晃起来。急促的铃声把一些孩子惊醒了,他们蹲在地上撒尿,撒完尿歪倒再睡。小妖精翻白眼。

  太阳出来后,房子里一片红光,大多数孩子爬起来,坐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他们饿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在他们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小妖精费心费力培养起来的权威也几乎消逝干净。他的脸上显出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为了避免犯错误,我这讲故事的人,只好客观地叙述,尽量不去描写小妖精及孩子们的心理活动。我只写行动和语言,至于这行动的心理动机和语言的言外之意,靠读者诸君自己理解。我的故事进行得很艰难,因为小妖精千方百计地粉碎着我的故事,他确实不是好孩子。“其实我的故事快要结束了”。

  早饭十分丰盛,有精粉小馒头、牛奶、面包、果酱,腌香椿芽,糖醋萝卜条,还有一桶蛋花汤。

  送饭的老头十分负责地把各种食物分成等份,用碟子或是碗盛着,送到男孩们手边。小妖精也得到一份。他低着头顺着眼,不去触动老头儿,但老头还是特别地打量了他两眼。

  送饭老头走后,小妖精抬起头,目光炯炯地说:

  “同志们,孩儿们,千万不能吃啊,他们要先把我们喂胖,然后吃掉。绝食吧,孩子们,谁饿得瘦谁死得晚,甚至不死。”

  男孩们根本不理睬他的煽动,或者根本理解不了他的意思,见到食物,嗅到美味,他们什么也不顾,拥上去,手抓嘴嚼,吃出一片响声。小妖精才要用武力制止这种愚蠢的举动,就看到一个高个子男人走进房子。他偷偷地看着那人的脚,端起那杯热牛奶,响亮地呷了一口。

  他感觉到那男人正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自己,便更加努力地喝牛奶,吃馒头。他故意把手和脸弄得脏乎乎的,还从喉咙里挤出一种呼呼噜噜的声响。他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贪吃的傻瓜。他听到那男人说:

  “小猪崽子!”

  那两条石柱子一样的粗腿移到前边去了,小妖精抬起头,盯着那人的背。他看到那人生着一颗椭圆形的长头,几缕卷曲的黄头发从白帽子里露出来。那人转过脸时,小妖精看到他脸色红润,鼻子油汪汪的,好像一只涂过猪油脂的奇形怪状的菱角。他面带着油滑的笑容问:

  “孩子们,吃饱了没有?”

  大多数孩子说吃饱了,也有的说不饱。大个子男人说:

  “亲爱的孩子们,一顿不能吃太多,否则容易消化不良。现在,我们出去做游戏,好不好?”

  孩子们眨巴着小眼,不回答。男人拍拍头说我胡涂了,忘了你们是孩子,不懂得何为游戏。我们出去玩老鹰捉小鸡好吗?

  孩子们齐声叫好,跟着那男人,一窝蜂拥到院子里。小妖精好像极不情愿,慢吞吞跟在最后头。

  游戏开始,那长鼻子男人选定小妖精当鸡婆——也许是他的红衣服特别眩目——小妖精身后,拖着一大串孩子。长鼻子充当老鹰。他扎煞着两只胳膊,摹仿着老鹰振翅飞行的动作,瞪着眼,龇着牙,嘴里发出呀呀的怪叫声。

  老鹰忽扇着翅膀,在低空飞行着。它的鼻梁弯曲着,鼻尖触着薄薄的上唇,双眼放射出阴鸷的光芒。这的确是一只凶猛的食肉禽。它的黑暗的影子在孩子们头上晃来晃去。小妖精紧张地盯着它那两只痉挛的利爪。它时而落在如茵的绿草上,时而腾飞起来,它不慌不忙地游戏着孩子们,等待着时机。食肉禽其实是一种极有耐心的动物。进攻者总是处于主动的地位。防守者精神高度紧张,连一秒钟也不敢松懈。

  老鹰发动了一次电一般的攻势。小妖精奋勇扑向队伍的尾巴,用脑袋、用手爪、用牙齿、把一位陷入鹰爪的孩子解救出来。孩子们兴奋又恐怖地尖叫着,逃避着老鹰。小妖精灵巧地跳动着,挡住老鹰的道路。他的双眼放出的光芒比鹰眼的光芒还要锐利。老鹰不由地怔了怔。

  又一次进攻开始了,小妖精用力前扑,摆脱了孩童队伍的牵扯。他的动作敏捷、准确,绝对不是孩童的身手。老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小妖精就飞到了他的脖子上。他感到一种真正的恐怖爬上心头。他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伏着一只巨大的黑蜘蛛,或者是一只肢间生着鲜红肉膜的食人蝙蝠。他晃动着头颅,想把那孩子甩出去。他的行动是徒劳的。小妖精的尖爪子深深地抠进了他的眼睛。巨痛使他丧失了任何反抗能力,他衷嚎着,向前,立仆,像倒了一株枯树。

  小妖精从那男人的头颅上跳起来,嘴角上挂着一丝应该说是又奸又邪又凶残的笑容,走到孩子们面前,说:

  “孩子们,同志们,我把老鹰的眼珠抠出来了,他看不见我们了。孩子们,游戏吧!”

  被抠出眼珠的老鹰在地上滚动着。他的身体时而造成一座拱桥,时而扭成一条龙。他双手捂着脸,黑色的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来,好像一条条黑色的蚯蚓在他的脸上爬动。他哀号着,声音凄厉吓人。孩子们又习惯地缩成一团。小妖精机警地往四周看了看:庭院里空无一人,有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草尖上哆哆嗦嗦地飞行。院墙外边有一支烟筒冒着汹涌的黑烟,一股浓烈的香味扑进小妖精的鼻孔。越是这样越显出老鹰哭嚎声的凄惨和尖锐。他着急地转了几圈,又一个飞跃落在了老鹰背上,那两只尖利的小爪子扼住了老鹰的喉咙。他的脸十分可怕,难以形诸笔墨。他的十根指头毫无疑问是深深地插进了那根肥胖的脖子里。小妖精插手人脖子的感觉是否如插手滚热的沙土或插手油滑的脂膏?我们不得而知。他是否体会到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感?我们同样不得而知。读者诸君永远比作者聪明,叙述者深信不疑。他拔出手来时,老鹰的叫声微弱了,一串串血的气泡从老鹰的脖子上冒出来,此起彼伏,老鹰的脖子里仿佛居住着几只喜欢吐泡沫的螃蟹。小妖精提着十根血手指,平静地说:

  “老鹰快死了。”

  大胆的孩子围过来,胆小的也陆续围过来,孩子们观看着这具垂死老鹰的尸体。它还在抽搐,扭曲,但活动范围逐步缩小,动作的频率也逐渐缓慢了。鹰嘴忽然张开,好像要鸣叫。没有鸣叫它喷出了一股血。血落在绿草上,发出扑籁籁的响声。血那么粘稠地沾在草叶上,把草都烫蔫了。小妖精挖起一把泥土塞到大张着的鹰嘴里。老鹰的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炸出了一些泥点和血星。小妖精命令道:

  “孩儿们,堵呀,把鹰嘴堵住,堵住它就无法吃我们了。”

  孩子们积极响应着小妖精的号召,人多力量大,几十双手一齐努力,泥土、乱草、碎沙、雨点般填满了鹰嘴,盖住了鹰眼、鹰鼻子。他们越干越起劲,欢乐精神诞生,游戏恍若人生,老鹰的头被泥土遮住。他们的活动在日常生活中经常出现,譬如合伙打一只倒霉的蛤蟆,一条过街的蛇,一匹受伤的猫。打完了,便围着欣赏。

  “死了?”

  鹰的下体把一股气体崩出来。

  “没死,还放屁呢,堵住呀。”

  又是一阵泥土的急雨,几乎把老鹰埋葬——基本上也差不多把老鹰埋葬了。

  烹饪学院特购部负责人听到肉孩饲养室院子里传来一阵阵类似鬼哭狼嚎的声音,脖子和膀胱猛一收缩,灾祸降临的念头像虫子一样爬上了她的心头。

  她站起来,走到电话机旁,右手刚触到话筒,就感到一股猛烈的电流沿指尖飞速上升,麻木了半边身体。她拖着半边身子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感到身体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冰凉,一半在燃烧。她急忙拉开抽屉,摸出一面镜子照着自己的脸。那张脸一半青紫另一半雪白。她紧张得要命,扑回到电话机旁,刚伸出手又电一般缩回来。眼看着她就要瘫倒时,一道灵光在她脑子里照出了一条道路:路上有一棵被雷电袭击过的大树,半边青翠欲滴,枝叶繁茂,果实累累;半边钢枝铁干,片叶不存,在如海的阳光里,放射着奇异的神采。她顿时悟到:这棵树就是我。她突然地让心中充满了温柔的激情,泪水在脸上幸福的流淌。她入迷地、痴情地望着那大树的在雷火中熔炼过的半边,厌恶地避开那青翠的另半边。她呼唤着雷电,呼唤着雷电把青翠击成铜枝铁干,构成一个辉煌的整体。于是她把左手伸向电话机。于是她周身都在燃烧。她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她跑到院子里。她跑到肉孩饲养室前边的草坪上。看到被埋葬的死鹰时,她哈哈大笑起来。她抚着掌说:

  “孩子们,杀得好!杀得好!你们跑了吧,快跑!快逃出这个杀人魔窟呀,快。”

  她率领着孩子们穿过一道道铁门,在烹饪学院迷宫一般的校园里穿行。她的企图没有得逞。孩子们除了小妖精逃跑外其余的全被抓回来,她被撤了职。读者诸君,为什么我要在这里为她浪费了如诗笔墨呢?因为她是我的丈母娘,也就是说,她是酿造大学袁双鱼教授的夫人。大家都说她得了神经病,我看也是,她现在天天躲在家里写检举信,一摞摞地写,一摞摞地往外寄,有寄给中央主席的,有寄给省委书记的,还有一封,竟然寄给河南开封府的包黑子包青天,您说她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这样下去,光买邮票就买穷了。

  花开两朵,先正一枝。一群白衣人把逃亡的男孩捉回特别饲养室里。捉这群孩子费了好大的劲。那些小家伙经过了杀鹰的战斗洗礼后,一个个变得又野蛮又刁滑,他们钻进树丛里,钻进墙洞里,爬到树梢上,跳进茅坑里。他们躲到所有可以躲的地方。其实,我丈母娘打开特别饲养室院子的坚固铁门后,孩子们就撒了野。她感觉到自己带着一群孩子在逃离魔窟——这是幻觉——事实上跟着她前进的只有她的影子。当她站在学院临街的后门口,大声鼓励着孩子们快快逃跑时,听着她喊叫的,只有那一群伏在学院下水道通往小河出口处等着抢食烹饪学院排泄出来的优美食物的老头老太太们,他(她)们埋伏在河边那些惊人茂密的野生植物里,我丈母娘看不到他(她)们。我的身居要职的丈母娘为什么疯了呢?是不是因为身体通了电还得另说着。

  发现孩子逃跑后,烹饪学院组织校保卫部召集紧急会议,制订了应急措施,如立即关闭学院的四门等。然后组织了几支精干的小分队在校园内搜捕。搜捕过程中,有十名队员被凶恶的肉孩咬伤了皮肉,有一名女队员被肉孩抠瞎了一只眼睛。学院领导对受伤人员进行了慰问,并视伤势轻重发给了丰厚不一的奖金。他们把肉孩关进了一间严密的房子,点数时,发现少了一名。据那位经治疗恢复了神志的白衣阿姨说,逃跑的肉孩就是那个打伤她的凶手。而且,杀害老鹰的也一定是他。她恍榴记得那肉孩穿着一身红衣服,有两只蛇一样阴沉的眼睛。

  几天后,一位校工在清理下水道时,发现了一套脏得不成样子的红衣服,那个小妖精、杀人凶手、肉孩的领袖,却没有任何踪影。

  读者诸君,你们想知道小妖精的下落吗?

  第四章

  一

  酒博士一斗兄:

  来信收到。大作《神童》读毕,那身披红旗的小妖精搞得我心惊肉跳,数夜不得安眠。老兄这篇小说语言老练,奇思妙想层出不穷,鄙人自愧不如也。如果硬要我提意见,倒也可以敷衍几句:譬如说那小妖精的来历不明,不符合现实主义的原则啦,文章结构松散,随意性太强啦,等等,不足为训。面对着阁下的“妖精现实主义”,我实在是不敢妄加评论。《神童》已寄往《国民文学》,这是大牌刊物,稿源充足,积压的稿件汗牛充栋,您的前两篇大作暂时还没有消息是完全正常的。我给《国民文学》的两位名编周宝和李小宝写了信,请他们帮助查一下,两个宝是我的朋友,相信他们会帮忙的。

  你信中谈到酒的文字,妙语联珠,亦庄亦谐,左右逢源,通博兼之。果然是酒博士,我十分佩服。希望你多跟我谈谈酒,我很感兴趣。

  拙作《高粱酒》中那个往酒篓里撒尿的细节被老兄誉为科技发明,令我哭笑不得。我没有化学知识,更不知勾兑技艺,当初写这细节时,纯粹出于一种恶作剧心理,想跟那些眼睛血红的“美学家”们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想不到你能用科学理论来论证这细节的合理性与崇高性,除了钦佩你之外我还要感激您。这才叫“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这才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呢。

  说起“十八里红”,还有一场老大不小的官司呢。电影《红高粱》在西柏林得奖后,我的家乡的酒厂厂长就跑到我写作的一间仓库里去找我,说要试制“十八里红”,后因经费不足没能上马。一年后,省里领导到县里视察,提出来要喝“十八里红”,弄得县里很狼狈。领导走了后,县财政拨款给酒厂,成立了“十八里红”试制攻关小组。我想所谓试制,无非就是把几种酒掺和掺和,设计出个新瓶型,装瓶贴签,就算成功。他们往酒里加没加童子尿我不知道。正当酒厂把“十八里红”兴冲冲送到县里去报喜时,《电影大众》上发了一条消息,说河南省上蔡县十八里红酒厂在深圳举行记者招待会并宴请电影界人士。会上发表新闻,说该厂的“十八里红”即是电影《红高粱》中的“十八里红”。他们的酒盒上印刷着这样的文字,大意是说电影《红高粱》中的女主人公戴九儿祖籍是河南上蔡,后随父亲逃荒到了山东高密东北乡,酿造名酒“十八里红”的配方就是由河南上蔡带到山东高密的,所以,河南上蔡才是“十八里红”的真正故乡。

  我老家的酒厂领导看到这则消息,骂河南上蔡油滑至极,并立即派员携带高密产正宗“十八里红”进京找我,要我以原作者的身份出面帮高密把“十八里红”争回来。但聪明的河南上蔡人早已把“十八里红”在国家工商局注册商标,法律无情,高密酒厂所造“十八里红”已是非法。高密人让我帮他们打官司,我说这是一场无头官司,戴九儿本是小说家虚构出来的人物,并不等于我奶奶,河南上蔡硬说她祖籍在那儿,并不触犯刑律,这官司不打高密也输了。高密人只好吃了这哑巴亏。后来听说河南上蔡靠这“十八里红”打开了国际市场,赚了不少外汇。我希望这是真的。文学与酒竟然通过这样的方式联系在一起,这又是一绝。我看了最近颁布的着作权法,正准备约上电影导演张艺谋,去上蔡要几个钱花花呢!

  你所说的各类美酒,都芳名优雅,但我不需要。关于酒的资料我很需要,希望你能选一些要紧的,先寄给我看。邮费自然由我来出。

  见到李艳时,说我问她好。

  即颂时绥!

  莫言一侦察员丁钩儿睁开眼睛,感觉到眼珠枯涩,头痛欲裂。嘴巴里喷放臭气,比屎还臭。牙床上、舌头上、口腔壁上、咽喉里都沾着一层粘稠的液体,吐不出,咽不下,影响呼吸。头顶上的枝形吊灯放射着浑浑噩噩的黄光,不知道是白昼还是黑夜,是黎明还是黄昏。手表不知去向,生物钟紊乱。肠子发出雷鸣,痔疮怦怦跳动,合着心脏的节拍。电流让钨丝发热震颤,钨丝令空气咝咝作响。丁钩儿耳朵里嗡嗡嗡,在嗡嗡响的间隙里,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他努力调动肢体,想离开床,但肢体不听指挥。他想起喝酒的情景,恍惚如同旧梦。突然,那个遍体金黄、流着油喷着香、端坐在大铜盘里的婴儿,对着他莞尔一笑。侦察员怪叫一声,意识冲破障碍,思想如同电流,燃烧着骨头与肌肉。他跳了起来,离开了床面,好像鲤鱼从水面上跃出,拉开漂亮的弧线、让空间扭曲变形、空间变化磁场变化光线遭到切割——侦察员展现了一个小身段,就如一条抢屎吃的狗,一头扎在化纤的地毯上。

  他赤裸着背,惊讶地打量着墙壁上那四个“十”字,突然感到脊背发凉。那口叼柳叶小刀的鳞皮少年形象生动地从酒精中浮显出来。他发现自己赤着背,助条凸现,肚皮微腆,胸口蓬乱着一撮萎靡不振的黄毛,肚脐眼里布满灰垢。后来侦察员用凉水冲洗了脑袋,对镜端详着自己的浮肿的脸蛋儿和晦暗无光的眼睛时,突然感到应该在卫生间里自杀。他找到公事包,摸出枪,顶上火,提着,感受着枪柄凉凉的温柔,站在镜前,对着镜中的影像好像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仇敌。他把冰凉的枪口抵在鼻尖上,鼻尖钻进枪管、鼻翼处冒出几丝皮下分泌物,如数条弯曲的寄生虫。他把枪口抵到太阳穴上,皮肤愉快地颤抖。最后,他把枪口插进嘴巴、并用嘴唇紧紧地嘬住枪管,嘬得十分紧密,连根针也插不进去。那模样很是滑稽,自己看着都想笑。他就这样笑着,镜里的影像也笑。枪管里有一股硝烟的味道、直冲咽喉。什么时候开过枪呢?砰!盘中男婴的脑袋像西瓜皮一样飞翔在空中,五颜六色、异香扑鼻的儿童脑浆飞溅。他记得有人像馋嘴猫儿一样舔食脑浆。责任感在心头爬,狐疑的阴云笼罩在头上,他想谁能保证不是骗局呢?是鲜藕瓜做成男童胳膊?还是把男童胳膊做得像一节五眼鲜藕瓜?

  门被敲响。丁钩儿把枪口从嘴里吐出来。

  矿长和党委书记来了,满脸都是笑容。

  金刚钻副部长来了,潇洒漂亮。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同志,睡得好!”

  丁钩儿自觉狼狈,拖过一条毛巾被披在肩上,说:“有人偷走了我的衣服。”

  金副部长没有回答,双眼盯着墙壁上那四个刀刻的“十”字,脸上神色庄严肃穆。好久,他才自言自语地说:

  “又是他!”

  “他是谁?”丁钩儿紧急地问。

  “是一个技艺高超、神出鬼没的惯偷。”金刚钻用弯曲的左手中指笃笃地敲打着墙壁上的记号,说:“每次作案后,他都留下这记号。”

  丁钩儿凑上前去,盯着那字迹看。职业的本能使他混沌的思维突然清晰了许多,自我感觉良好,枯涩的眼眶里生出了津液,目光变得像鹰隼般犀利。四个“十”字并排着,每一刀都入墙三分,塑胶贴壁纸翻卷着边缘;露出了沙灰墙皮的真面貌。

  他想观察金刚钻的脸色时,发现金刚钻一双英俊的眼睛正在观察着自己,这使他产生了一种受制于人的感觉,一种碰到了老辣敌手的感觉,一种落入了敌手圈套的感觉。但金刚钻的美目中洋溢出友善的笑意,又部分地粉碎了侦察员意识中的戒备防线,他用美酒般的声音说:

  “丁钩儿同志,您是这方面的专家,这四个‘十’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丁钩儿一时语塞,他的被酒精灌出脑壳的婀娜意识之蝴蝶还没有完全归位,所以,他只好怔怔地望着金刚钻的嘴和那颗或金或铜的牙齿的闪光。

  金刚钻说:

  “我想,这是一个流氓团伙的记号,这团伙有四十个人,四个‘十’字,表示着四十大盗,当然,也许会出现一个阿里巴巴。也许,您丁钩儿同志就会不自觉地承担起阿里巴巴的角色,那可真是我们酒国市二百万人民的福气了。”

  他对着丁钩儿幽默地一拱手,使丁钩儿狼狈不堪。

  丁钩儿说:“我的证件、钱包、香烟、打火机、电动剃须刀、玩具手枪、电话号码本,都被这四十大盗偷走了。”

  “太岁头上动土!”金刚钻大笑着说。

  “幸亏没把我的真家伙偷走!”丁钩儿把手枪亮了亮,说。

  “老丁,我来跟你告个别,本来想请你喝告别酒,考虑到阁下公务缠身,就不打扰了,有什么事到市委找我。”金刚钻说完,对着丁钩儿伸出了手。

  丁钩儿迷迷糊糊地握住了那只手,又迷迷糊糊地松开手,又迷迷糊糊地看到金刚钻在矿山党委书记和矿长的簇拥下像风一样地从房间里消逝。一阵干呕从胃里冲上来,胸腔一阵剧痛。宿酒未消。情况复杂。他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洗了足有十分钟。喝了那杯冰凉的陈茶。长吸了几口气,闭着眼,意守丹田,收束住心猿意马,驱赶走私心杂念,然后猛睁眼,思想敏锐,如同一柄则用砂轮打磨过的利斧,劈砍开障眼的粗藤细葛,一个崭新的念头,清晰地出现在脑中的屏幕上:酒国市有一伙吃人的野兽!酒宴上的一切,都是巧妙的骗局。

  他擦干净头脸,穿好鞋袜,扎紧腰带,把手枪装好,戴上帽子,披上那件被鳞皮少年弃在地毯上、沾满了呕吐物的蓝格子衬衣,昂然至门边,拉开褚色门,大步行走在走廊间,寻找电梯或者楼梯。服务台上一位奶油色服务小姐非常善良,为他指点了走出迷宫的道路。

  迎接他的是一个部分乌云翻卷、部分阳光灿烂的复杂天气,时间已经是午后,地上匆匆游动着云团的巨大阴影,黄色的树叶上闪烁着耀眼的金色光点。丁钩儿鼻孔发痒,连打了七个响亮的喷嚏,腰弯得像虾米,眼睛里噙着泪花。抬直腰,泪眼迷蒙中,看到坑道口那架暗红色的卷扬机上灰色的巨大定滑轮和银灰色的钢丝绳依然在无声无息地油滑转动。一切如旧:葵花金黄、木材散发着清香散布着原始森林的信息,装满煤炭的铁斗车在高矗于煤堆之上的狭窄铁道上来回奔驰。车上装着小电机,电机拖着长长的胶皮线。押车的是位乌黑的姑娘,牙齿洁白晶莹,犹如珍珠。她站在车后挡板上,威风凛凛,像披坚执锐的甲士。每当煤车开到铁轨尽头时,她便猛按刹把,让铁斗车立定,铁斗站起,湿漉漉的煤炭如瀑布般流下,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是门房里豢养的那只狼毛老狗,从斜刺里窜出来,对着丁钩儿狂吠数声,仿佛在倾诉深仇大恨。

  狗跑了,丁钩儿怅然若失。他想如果冷静地一想我真是无聊之极。我从哪里来?你从省城来。你来干什么?调查大案件。在茫茫太空中一个小如微尘的星球上,在这个星球的人海里,站着一个名叫丁钩儿的侦察员,他心中迷糊,缺乏上进心,情绪低落,悲观孤独,目标失落,他漫无目标地、无所得也无所失地,朝着装煤场上那些喧闹的车辆走去。

  无巧不成书——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喊叫——丁钩儿!丁钩儿!你这个家伙,在这里转悠什么?

  丁钩儿循声望去,一头坚硬的黑发映入眼帘,随即看到女司机那张生动活泼的脸蛋。

  她提着两只黑乎乎的白手套站在卡车旁,阳光下如同一只小驴驹子。“过来呀,你这个家伙!”她挥舞着白手套,宛若挥舞着一件勾魂的法宝,吸引着侦察员向前走,吸引着正深陷在“孤独综合征”中的丁钩儿无法不向她靠拢。

  “是你呀,盐碱地!”丁钩儿很流氓地说。站在她的面前,他有一种轮船傍了岸、孩子见了娘的良好感觉。

  “肥田粉!”她龇牙笑着说,“你这家伙还在这里呀?”

  “我正想离开这里呢!”

  “又想搭我的车?”

  “是。”

  “没那么便宜的事。”

  “一条万宝路。”

  “两条。”

  “两条就两条。”

  “等着吧!”

  前边的车辆冒着黑烟开走,煤粉在车轮下沸腾。靠边站,她喊着,跳上车,把住方向盘,一阵凶猛地左旋右打,汽车的车厢正正地贴在那悬空铁轨的尽头。姐儿们,好样的!一个戴墨镜的小伙子发出由衷赞叹。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堆的!她跳出驾驶室,英姿潇洒地说。丁钩儿心中愉快,咧着嘴笑。她说:笑什么!他说:不笑什么。

  铁斗车喀啦啦地响着,像黑色的大鳖,浮游而来。铁轮与铁轨摩擦,偶尔溅出几颗硕大的火星,黑胶皮电线在车后摇曳着延伸着,充满蛇样的灵气。车后的姑娘目光坚定,脸色严肃,令人肃然起敬或者望之生畏。铁斗车直冲过来,有些猛虎下山的气势。丁钩儿害怕它一头栽到汽车厢里,把车厢砸个粉碎。事实证明,他的害怕是多余的,那姑娘的判断力准确无误,反应敏锐,头脑如电脑身体似机械,总是在那一瞬间让铁斗车煞住让铁斗翻起:哗——湿漉漉油亮亮的煤块倾进车厢,一点不外洒一点不残留。新鲜的煤味儿扑进鼻腔,丁钩儿心情更加愉快。

  “有烟吗?姐们?”他对着盐碱地伸出手,乞求道,“赏小人一支。”

  她递给他一支,自己也叼上一支。

  在淡薄的烟雾中她问:“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遭了贼了?”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在看骡子。

  他和她看到那辆双骡拉马车从布满肝石、煤灰、断裂石条、腐朽木料、生锈铁丝的场地上往这边靠拢时,车夫趾高气扬地左手挽住缰绳右手晃动马鞭轰赶拉车的骡子。那是两匹漂亮的黑骡子。一匹大些,好像瞎了眼,它驾着辕;另一匹小些,没有瞎眼双目大如铜铃炯炯有神,它拉着长套。噢噢噢……驾驾驾……长蛇般的鞭稍在空中挫出清脆一响,小黑骡子勇猛地往前一蹿,马车喀嘟嘟往前一跳,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小黑骡子跌倒在杂乱无章的狰狞地面上,好像倒了一堵黑油油的墙壁。车夫对着小黑骡子的屁股打了一鞭,它猛烈挣扎着,站起来,身体剧烈颤抖,摇摇晃晃。小黑骡子痛苦的嘶鸣声撩人心弦。车夫怔了一会儿,突然扔掉鞭子,扑向前,跪在地,从两根石条的夹缝里,捧出一只青红皂白的骡蹄。丁钩儿拉着女司机的手,往前走了几步。

  车夫捧着骡蹄,面色焦黄,呜呜地哭起来。

  辕中的老黑骡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像追悼大会上的人。

  小黑骡三条腿着地,另一条残缺的后腿像鼓槌敲打鼓面一样频繁地敲打着地上的一根烂木头,暗黑的血咕嘟嘟往外冒,把那根木头和木头周围的其它物质都染红了。

  丁钩儿心悸得厉害,想转头走开,但盐碱地抓住他不放。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如同给他上了一道难以挣脱的镣铐。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可怜小骡子,有的可怜马车夫,有的谴责马车夫,有的谴责这崎岖不平的道路。乱糟糟一窝乌鸦。

  “闪开闪开!”

  众人吃一惊,慌忙闪开一条缝隙。见两个身材瘦小的人跌跌撞撞飞进来。细看竟是两位女人。她俩的面孔白得过火,令人联想到冬季贮藏的白菜腚。身穿洁白工作服,头戴洁白工作帽。一个手提蜡条篓,一个手提柳条包。似乎是两位天使。

  “兽医来了!”

  兽医来了,兽医来了,别哭了小伙子,兽医来了。快把骡蹄给兽医让兽医给你把骡蹄接上。

  那两位白衣妇女着急地辩白着:

  “我们不是兽医!我们是招待所的厨师。”

  “明天市里领导来矿上参观,矿长下死命令要我们好好招待,鸡呀鱼呀不稀罕,正发愁呢,就听说骡子断了蹄。”

  “红烧骡蹄,激汤骡蹄。”

  “赶车的,把骡蹄卖了吧!”

  “不,不卖……”车夫把骡蹄往怀里搂了搂,一脸痴情,好像抱着爱人的一只断手。

  “你这个小伙子,这不是犯糊涂吗?”白衣女人愤愤地说:“你还想给它断肢再植吗?花得起钱吗?这年头,人断了胳膊也不一定能接上,何况是匹牲口。”

  “我们给你大价钱。”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你们给俺……多少钱?”

  “三十块钱一只,不便宜吧?”

  “你们光要蹄?”

  “光要蹄,别的不要。”

  “四只蹄都要?”

  “都要。”

  “它还活着呀。”

  “缺了一蹄,活着有什么用!”

  “它还活着……”

  “啰嗦,卖不卖?”

  “卖……”

  “给钱!数数!”

  “卸套,快点!”

  车夫一手攥着四只骡蹄钱,另只手把那只微微颤抖的骡蹄递给白衣女人。她接了蹄,小心翼翼地放到蜡条篓中。另一位白衣女人从柳条包里摸出钢刀利斧截骨锯,气昂昂站着,口里出高声,催促年轻车夫赶快把小黑骡子解放出来。车夫罗圈着腿、弓着腰、哆嗦着手,解脱了小黑骡子。说时迟那时快,白衣女人举起利斧对准骡子宽阔的脑门猝然一击,斧刃挤进了骡头,怎么拔也拨不出来,但她还是拔,在她拔斧头的过程中,小黑骡子前腿猛然跪地,然后,缓缓地将整个身躯平摊在凸凸凹凹的地面上。

  丁钩儿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小骡子还没有彻底死亡,粗重的呼吸还在它脖子里响着,柔弱无力的淡薄血液从斧刃的两边洇出来,浸湿了它的睫毛、鼻梁和嘴唇。

  还是那个斧劈骡子的白衣女人,操起那柄蓝色的短刀,跳到骡子身边,一手攥住骡蹄——黑色的大骡蹄白色的小嫩手——一手握刀沿着骡蹄与骡腿之间弯曲的接合部,轻快地一转,轻快地又一转——攥蹄的小白手往下一按——骡蹄与骡腿分开,中间只连着一根白色的筋络。短刀一挑,骡蹄与骡腿彻底告别。白手一扬,骡蹄飞到另一个白衣女人手里。

  割下三只骡蹄,只用了片刻功夫。围观的人似乎都被这女人的好手段震住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也没有人放屁。在这样一位女侠客面前谁敢放肆?

  丁钩儿两手冒汗,心里在想着疱丁解牛的故事。

  白衣女人摇动斧柄,把劈进小黑骡子头颅中的斧头拔出来。

  小黑骡子终于死了。它肚皮朝天死了,四条腿僵硬,斜指着天空的四个方向,好像四挺高射机关枪的枪筒。

  卡车终于驶出煤矿艰难曲折的道路,高大的矸石山,幽灵般的矿山机械也都隐没在身后沉重的暮霭里,看门狗的叫声、铁斗车的喀啦声、地下的爆炸声也早已无法听到,但那四挺高射机枪似的骡腿还在丁钩儿面前晃动,搅得他心神不安。女司机的情绪大概也受了那小黑骡子的影响:在矿区的颠簸道路上,她粗野地骂大街;在通往市区的康庄大道上,她快速地换档,拉大风门,一脚把油门踩到最大,定死,搞得发动机啪啪怪叫。载重卡车疾驰,像一颗呼啸的法西斯炮弹。路边的树木像被利斧一排排砍倒,大地像一个团团旋转的棋盘。速度表上的粗短针柄指着八十公里。风在呼啸,车轮飞转,排气阀每隔三分钟嗤啦一声。丁钩儿钦佩地斜脱着她,渐渐忘记了对着天空射击的骡腿。

  逼近市区时,水箱里喷出的蒸汽给挡风玻璃蒙上了一层雾。盐碱地把水箱开成了锅炉。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让车停在了路边。丁钩儿随着她下车,有几分幸灾乐祸看着她揭开车档板,让凉风给机器降温。发动机散发着逼人的热气,水在水箱里翻腾并发出沸沸噜噜的声响。她垫着手套拧开水箱盖子时,他看到她的脸色像绚丽的晚霞。

  她从车底拖出一个扁平的铁皮桶,愤怒地命令:

  “去,打水!”

  丁钩儿不敢也不愿意违抗她的命令,接过水桶,故意装胡涂,说:

  “你是不是想趁我打水时开车跑掉?姑奶奶,你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

  她恼怒地说:

  “你懂不懂科学?能跑还停下干什么?还有水桶呢!”

  丁钩儿扮了个小鬼脸,他知道这浅薄的小幽默只能逗逗浅薄的小女孩,对这位母夜叉毫无作用,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扮了。果然,她吼道:

  “少给我挤鼻子弄眼出洋相,快找水去。”

  “姑奶奶,这前不挨村后不靠店的你让我到哪儿去找水?”

  “我知道还要你去找?”

  丁钩儿有些恋恋不舍地看她一眼,提着桶,拨开路边柔软的灌木,越过干涸的平浅路沟,站在收割后的农田里。这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种一望无际的农田了——那样的农田也就是广袤的原野——由于逼近市郊,城市的胳膊或者手指已经伸到这里,这里一栋孤独的小楼,那里一根冒烟的烟囱,把农田分割得七零八碎。丁钩儿站在那儿,心里不免有几分忧伤。后来他抬头看到层层叠叠压在西边地平线上那些血红的晚霞,便排除掉忧伤情绪,朝着那一片距己最近的、奇形怪状的建筑物大步奔去。

  “望山跑死马”,这话果然千真万确。那片建筑物沐浴着血红晚霞看起来很近很近,走起来却很远很远。一片片庄稼好像从天而降,插在他与建筑物之间,阻挠着他走向幸福。在一片掰掉了棒子只剩下秸秆的玉米田里,他大吃了一惊。

  那时暮色已经十分浓重,犹如葡萄酒浆,玉米秸秆棵棵挺立,好像一群沉默的哨兵。丁钩儿侧着身体行走,但还是将那些悬挂在秸秆上的枯萎叶片碰得索罗罗地响。猛然间,一个高大的黑影子像从地下凸出来的怪物一样,挡在丁钩儿面前,吓得这胆大如拳的侦察员浑身冰凉,头发梢子直竖起来,手臂下意识地挥舞铁皮桶,想去打击眼前的怪物。那怪物后退一步,瓮声瓮气地说:

  “你打我干什么?”

  侦察员定住神,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从沉沉暮气中闪烁出来的星光照耀着那人下巴上的浓密胡须和头上的蓬松乱发,轮廓模糊的脸膛上,有两点绿幽幽的光亮。凭感觉丁钩儿知道他衣衫褴褛、骨骼粗大,是个艰苦朴素、勤劳勇敢的好人。他的胸膛里发出的呼吸声重浊粗短,间杂着铁锣般的咳声。

  “你在这里干什么?”丁钩儿问。

  “捉蟋蟀。”老人把手提的瓦罐往高处举了举,说。

  “抓蟋蟀?”

  “找蟋蟀。”

  蟋蟀在瓦罐里跳跃着,碰撞得罐壁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老人默默地站着,脸上那两点绿光游移不定,好像两只精疲力竭的萤火虫。

  “抓蟋蟀?”丁钩儿问,“这里兴斗蟋蟀吗?”

  “这里不兴斗蟋蟀,这里兴吃蟋蟀。”老人缓缓地说着,转过身去,向前挪两步,无声无息地跪在地上。玉米的叶片抖了几下,便垂挂在他的头颅与肩背上,使他变成一座坟丘。这时刻星光愈加灿烂了,一缕缕清凉的风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真格是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丁钩儿感到肩背僵硬,心里生出许多寒意。流萤如同梦幻,幽幽地飞行。一瞬间,蟋蟀的凄凉鸣叫声竟然响彻天地,好像到处都是蟋蟀。丁钩儿看到,老人捏亮了一支拇指粗细的手电筒,一道金黄的光柱射向地面,在一株玉米的根部,罩住了一只肥大的蟋蟀。它通体金红,方头凸眼,粗腿大腹,摆着一副准备腾跳的架式在那儿喘粗气。老人伸出一张小网轻轻一罩。它进入了瓦罐。不久,它就要进入滚烫的油锅,然后进入某个人的肚腹。

  侦察员恍惚记起,在一本名为《美食》的杂志里,曾有一篇长文,介绍了蟋蟀的营养价值与蟋蟀的多种吃法。

  老人膝行着往前去了。丁钩儿穿过玉米田,向着光明急走。

  这是个富有诗意,健康活泼的夜晚,因为在这个夜晚里,探险与发现手拉手,学习与工作肩并肩,恋爱与革命相结合,天上的星光与地下的灯光遥相呼应,照亮了一切黑暗的角落。明亮的圆球状水银灯使那块长条状大标牌光彩夺目,丁钩儿提着水桶眯着眼读着白标牌上的黑漆仿宋体大字:

  特种粮食栽培研究中心这是一个规模不大的研究中心。丁钩儿端详着那几栋秀丽的小楼和那几架灯火辉煌的大棚子,心里想。一位身穿蓝制服、头顶大盖帽、腰束武装带的看门人从门后闪出来,气冲冲地吼叫:

  “干什么的?你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什么?想来打探贼路吗?”

  丁钩儿看着他腰挂毒瓦斯手枪、手挥电警棍的嚣张模样,心里很愤怒,便说:

  “小子,你说话客气点!”

  “什么?你说什么?”看门的年轻人厉声责问着,往前逼过来。

  “我说你小子说话客气点!”丁钩儿是正牌的公、检、法系统里的大宠儿,一向横行惯了,今日竟被这看门人粗声大气地斥问,禁不住拳头发痒,心情恶劣,开口骂道,“看门狗!”

  “看门狗”嗷地一声叫,跳一跳,离地足有二十厘米高,喝道:“兔崽子,你敢骂老子?老子毙了你!”他从腰间拔出毒气手枪,瞄准了丁钩儿。

  丁钩儿笑着说:

  “小心别把你自己放倒!用这种瓦斯手枪制人,自己要站在上风头。”

  “嘿,看不出来,你这兔崽子还挺内行!”

  丁钩儿说:

  “老子擦屁股就用这种破瓦斯枪!”

  “放屁!”

  “你们领导来了!”丁钩儿对着看门人背后呶呶嘴巴。

  趁着看门人转头回望的功夫,丁钩儿不慌不忙地举起水桶,对准他的手腕打了一下,瓦斯手枪应声落地。随即飞起一脚,又踢中了握电警棍的手。电警棍脱手飞去。

  看门人想弯腰捡枪,丁钩儿举着水桶说:

  “弯腰就砸你个狗抢屎。”

  看门人知道碰上了厉害角色,倒退几步,扭头便往那栋小楼跑去。丁钩儿微笑着走进大门。

  一群与看门人同样装束的人从小楼里奔跑出来,其中一个口里叼着铁哨子死劲地吹。就是他就是他,那个刚才吃了苦头的看门人指点着丁钩儿喊叫着。打这个狗娘养的!保安们一拥而上,十几根电警棍挥舞着,十几张小脸紧绷着,活像一窝小疯狗。

  丁钩儿不慌不忙,伸手至腰间,噢,枪装在公事包里,公事包在汽车的驾驶楼里。

  一个臂缠红袖标、大概是个小头目的人用警棍指着丁钩儿,气势汹汹地问:

  “你是干什么的?”

  丁钩儿说:“我是汽车司机。”他扬了扬手里的铁皮桶。

  “司机?”小头目狐疑地问,“到这里来干什么?”

  “找水,水箱烧干了。”

  气氛缓和了不少,有几根高举着的警棍低垂下来。

  “他不是司机,”吃过苦头的看门人大声说,“这家伙拳脚厉害得要命。”

  “这只能说明你太无能。”丁钩儿说。

  “你是哪个单位的司机?”小头目继续盘问。

  丁钩儿突然想起了卡车门上印着的字样,流利地说:

  “酿造大学的。”

  “到哪里出车。”

  “煤矿。”

  “你的证件呢?”

  “在褂子口袋里。”

  “褂子呢?”

  “在车上。”

  “车呢?”

  “在公路上。”

  “车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漂亮的小姐。”

  小头目嘻嘻地笑着说:

  “你们酿造大学的司机,都是些臊骡子。”

  “对,都是臊骡子。”

  “走走走,继续干!”小头目说,“楼里有水你不去接还愣着干什么?”

  丁钩儿随着他们往楼里走,听到小头目在身后训斥那个看门人:“你这个笨蛋,连个司机都治不服,要是四十大盗来了,还不把你的蛋子骗了去!”

  走进楼内,强烈的灯光刺得了钩儿有些头晕。走廊里铺着猩红的化纤地毯,墙上挂着色彩鲜艳的大照片,照片的内容是庄稼:有玉米、水稻、小麦、高粱,还有一些四不像的东西,丁钩儿猜想那一定是这楼里的农业科学家们呕心吐血捣弄出来的杂种。小头目比较热情地为丁钩儿指出了通往厕所的方向,他说厕所里有一个冲抹布的龙头,可以接水。丁钩儿谢了他几句,看到他与他的部下钻到一间屋里,开门时门缝里钻出了辛辣的烟雾。他猜想他们也许是在打扑克或者搓麻将,当然也许是在学习文件什么的,他微笑了一秒钟,提着桶、小心翼翼地向厕所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各个门口钉着的木牌:技术科、生产科、统计科、财会科、档案室、资料室、实验室、录像室。录像室半掩着门,有人在工作。

  他提着一桶水,悄悄地走进去,看到录像室里有一男一女在放一部录像片。一台屏幕庞大的电视机让他吃了一惊。屏幕上显示出一行美丽的隶体字:

  稀世珍品——鸡头米美妙的配乐撩人心弦。广东音乐,《彩云追月》。他本来没有看这部录像片的意思但录像片很有意思吸引着他看。画面五彩缤纷很美丽。一条自动化杀鸡生产线。一只只鸡头有条不紊地落下来。丝竹齐鸣。解说:特种粮食研究栽培中心的广大干部群众在……鼓舞下齐心协力集思广益发扬“攻关莫畏难”的精神日夜奋战……一群面孔瘦削、头脑膨大的人身穿着洁白的工作服在摆弄着大大小小的瓶子化验着什么。一群美丽的女人把头发通通塞进白色工作帽里胸前戴着白围裙手持镊子把一粒粒稻种塞进一颗颗鸡头里。一群与上群女人同样打扮也同样美丽的女人把植入稻种的鸡头埋在一个个火红色的花盆里。画面一转,盆里长出稻秧。几十只喷壶往稻秧上淋水。画面一转,稻子秀出穗子。画面一转再转,终于变成几碗热气袅袅、颜色血红、粒粒透亮、光泽如珠的米饭摆在鲜花盛开的餐桌上。几位或英俊或丰满或魁伟的领导人围桌品尝这稀世珍品,他们脸上都挂着满意的微笑。丁钩儿感叹万分,方知自己是井底之蛙,知识贫乏。录像片尚未放完,屋里的男女说起话来,丁钩儿怕麻烦,提着水急忙前进。出大门时受到看门人的双目仇视。背上被看门人的目光戳了许多窟窿。穿越玉米田时被干枯的玉米叶子擦了眼珠子,搞了个热泪盈眶。捉蟋蟀的老头儿不知去向。离汽车老远就听到女司机在马路上咆哮:

  “你他妈的到黄河里去提水还是到长江里提水?”

  放下水桶,他摇摆着麻木酸痛的胳膊说:

  “我他妈的到雅鲁藏布江里去提来的水。”

  “我他妈的还以为你掉到河里给淹死了呢!”

  “我你妈的没淹死还看了一部录像片。”

  “是他妈的武打的还是床上的?”

  “我你妈的不是武打不是床上是稀世珍品鸡头米。”

  “鸡头米有什么稀罕,你他妈的怎么张口就是你妈的你妈的。”

  “我你妈的要不你妈的就得堵住你的嘴。”

  丁钩儿一把拉过女司机,双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把一张甜酸苦辣的嘴巴紧紧地压在她的嘴上。

  二

  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学生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学生索要十条干肉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学生我的心情。

  敬祝着安!

  学生:李一斗二莫言老师:

  您的来信收到了。

  《国民文学》方面,一点音讯也没有。我非常焦急,希望您再去催催周宝和李小宝两位老师,让他们尽快给我个回话。

  前天夜里我又写了一篇小说,题名《驴街》。在这篇小说中,我采用了武侠小说的一些创作技巧,请老师慧眼观赏。此稿寄给什么刊物合适,由老师定夺吧。

  关于酒的资料,我已随信寄出,那三十瓶美酒,等有车进京时捎去,老师喝学生的酒,是天经地义的事,当年孔夫子设帐授徒还向每个学生索要十条干肉做“束”呢!

  《国民文学》不给我消息,令我心情沮丧,失魂落魄一般,老师是过来人,一定能理解学生我的心情。

  敬祝着安!

  学生:李一斗

  三

  一斗兄:

  来信及小说稿均收到。资料尚未收到,印刷品一般要比信件慢吧!

  我完全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我自己也是这样艰难地熬过来的。跟你说实话吧。为了能使文章变成铅字,我什么样的事都干过或者都想干过。收到你的信后,我立即跟周宝通了电话。他说你的那三篇小说他都看了而且看了好几遍。他说他也拿不准,一下子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说他正在认真考虑。他已把你的大作转给李小宝,让李尽快看,然后交流一下看法。最后他说,这三篇小说当然有许多值得商榷的地方,但作者富有才华是毫无疑问的。看到这里,我想你的心情也许会稍微好一点吧?对一个作家来说,才华比什么都重要。有不少人当了一辈子作家,写了许多东西,也知道一切如何成为大作家的“法门”,但最终难成大器。这些人什么都不缺,缺的是才华或才华不够大。

  《驴街》我看了三遍,总体印象是比较开放、大胆,有点野驴打滚的意思。简单地说就一个字:野。是不是喝了“红鬃烈马”之后写的呀?

  有些我看不太明白的地方和不成熟的意见供参考:

  ①文中描写的那个骑着小黑驴、能够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鱼鳞皮小男孩,是个使客还是个大盗?他在《肉孩》和《神童》篇里都曾出现过(是不是一个人呢?),似乎也无不凡表现,在本篇中却突然变成了半神半妖的超人,是否有点过火?当然,你并没跟我说这些小说是内容联贯的兄弟姐妹篇。还有,他与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妖精是什么关系?在《神童》篇里,你好像说小妖精就是鱼鳞皮小子?

  我一向不敢贬低武侠小说。武侠小说能够吸引那么多的读者,单凭这一点就了不起。去年暑假里,我看了几十部武侠小说,看得废寝忘食。看完之后,连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明知是满纸谎言,却为何如醉如痴?有人说武侠小说是成年人的童话,此论很有道理。当然,几十部武侠读罢,发现其模式化的程度很重,胡编乱造一部并不难,但要写到金庸、古龙那个份上,绝对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在小说中做了一些“杂交”的尝试,成功与否且不论,这想法本身就有意思。当今有一位姓花名大姐的十分先锋的女作家,“杂交”试验卓有成效,你不妨找她一些作品读读。此人好像就住在距离你们酒国不远的七星县(那里有一位卖耗子药卖出了名的县长),你得空不妨去见见那位瓢虫作家。

  ②我听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赵大嘴说,“龙凤呈祥”是粤菜中的经典之作,基本原料是毒蛇与野鸡(当然在偷工减料的年代里换成了黄鳝和家鸡的可能性很大)。阁下的“龙凤呈祥”竟然用公驴和母驴的外生殖器为基本原料,不知何人敢下筷子?我担心这道菜因为其赤裸裸的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将不被文艺批评家们所接受。时下,文坛上得意着一些英雄豪杰,这些人狗鼻子鹰眼睛,手持放大镜,专门搜寻作品中的“肮脏字眼”,要躲开他们实在不易,就像有缝的鸡蛋要躲开要下蛆的苍蝇一样不易。我因为写了《欢乐》、《红蝗》,几年来早被他们吐了满身粘液,臭不可闻。他们采用“四人帮”时代的战法,断章取义,攻击一点,不及其余,全不管那些“不洁细节”在文中的作用和特定的环境,不是用文学的观点,而是用纯粹生理学和伦理学的观点对你进行猛攻,并且根本不允许辩解。所以,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劝你还是换一盘别的什么菜为好。

  ③关于余一尺。我对这个人物很感兴趣,尽管你并没用太多的笔墨去写他。文学作品中的侏儒形象,中外皆有,但可称为典型的并不太多。我希望你能发挥才力,为这个侏儒树碑立传。他不是要“你”给他写“传记”吗?我相信这“传记”会很有意思。一个出身于书香门第、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侏儒,忍辱负重几十年,一朝凭借东风力,扶摇直上青云,他得到了金钱、名誉、地位,现在正发誓“肏遍酒国美女”,在这豪言壮语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心理动机?在实现这豪言壮语的过程中,他的心理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在实现这豪言壮语之后,他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每一个问号后边,都会有精彩的文章可做,你为什么不小试牛刀呢?

  ④小说的开头部分,恕我直言,似乎纯属一些朗朗上口的废话,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如能全部删除,文章会更简练一些。

  ⑤小说中,你把那对女侏儒的父亲设计为国家级领导人,如果是正面歌颂,当然越高级越有利;但大作中经常流露出对大人物的贬辞,这样很糟糕,因为社会是一个宝塔形状,越往高处范围越小,也就越容易对号入座,一旦宝塔顶部的人跟你较起真来,那可比感冒厉害。因此,我建议你把双胞胎侏儒的门第矮一些,乌纱帽糊得小一些。

  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随意走笔,矛盾百出,你看罢即去休,别太认真。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谁认真谁倒霉。

  大作《驴街》还是寄给《国民文学》吧,如《国民文学》不用,再想办法往别处推荐。

  我的长篇《酒国》(暂名)已写了几章,原以为醉过几次酒便能写酒事,但写起来才感到困难重重,头绪繁多。人类与酒的关系中,几乎包括了人类生存发展过程中的一切矛盾及其矛盾方面,如有大手笔,真能在这个题目上做出大文章,可惜我才气不足,所以处处窘急、捉襟见肘。希望你来信时多跟我聊点酒事,或许能激发我一点灵感。

  祝好运气!

  莫言

  四

  《驴街》

  亲爱的朋友们,不久前你们曾读过我的《酒精》、《肉孩》、《神童》,现在,请允许我把新作《驴街》献给你们,请多多原谅,请多多关照。以上这些夹七杂八的话,按照文学批评家的看法,绝对不允许它们进入小说去破坏小说的统一和完美,但因为我是一个研究酒的博士,天天看酒、闻酒、喝酒,与酒拥抱与酒接吻与酒摩肩擦背,连呼吸的空气都饱含着乙醇。我具有了酒的品格酒的性情。什么叫熏陶?这就是。酒把我熏得神魂颠倒,无法循规蹈矩。酒的品格是放浪不羁;酒的性情是信口开河。

  亲爱的朋友们,随着我走出酒国酿造大学富丽堂皇的拱形大门,把酒瓶状的教学大楼抛弃在背后,把酒杯状的实验大楼抛弃在背后,把校办酿酒厂酒气冲天的大烟囱抛弃在背后,“放下包袱,轻装前进”,跟着我走,心明眼亮,不迷方向,跨过醋泉河上玲剔透的杉木小桥,把淙淙的流水、水上的睡莲、莲上的蝴蝶、戏水的白鸭、水中的游鱼、游鱼的感觉、白鸭的情绪、浮萍的思想、流水的梦呓……全部都抛弃在脑后。请注意,烹饪学院香气如潮的大门在向我们施放诱惑!我的老岳母就在这所学院里工作,她最近发了疯,躲在挂着双层窗帘的屋子里,不分昼夜地写揭发检举信。我们暂且不要管她,更不要理睬从烹饪学院里飘出来的香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在混乱和腐化的年代里,人跟鸟一样,看起来好像自由自在,实际上到处都是陷阱和罗网、弹弓与猎枪。好,我们的鼻子已被气味毒害,我们掩住鼻子,赶快把烹饪学院弃置在一侧,跟我斜刺里走,穿过狭窄的鹿街,听到呦呦鹿鸣,想象它们在食野之萍。看着街道两侧店铺门前悬挂着的鹿角,纵横交叉,犹如枪林剑丛。踏着铺着青石板的古旧道路,石板上生着苔藓,石缝里挤出绿草,石板滑溜,注意脚下,当心摔跤。我们小心翼翼,拐弯抹角,拐进驴街。脚下的路还是用青石铺成。它们历尽沧桑,饱受风吹雨打、轮辗蹄踏之苦;棱角尽失,像铜镜般光滑。驴街比鹿街略微宽阔,石板上汪着污秽的血水、铺着黑色的驴皮。驴街比鹿街更滑。街上蹒跚着漆黑的乌鸦,呱呱乱叫。行路艰难,提醒大家当心,遵守走路规范:身体要正直,脚下要生根,不许一边走道一边东张西望,像乍进城市的乡巴佬。那样要跌跤,跌跤不雅观,跌跤很糟糕,弄脏了衣服事小,跌坏了臀部事大。总之跌跤很糟糕。为了读者幸福,咱们歇歇再走。

  咱酒国有千杯不醉、慷慨悲歌的英雄豪杰,也有偷老婆私房钱换酒喝的酒鬼,还有偷鸡摸狗、打架斗殴、坑蒙拐骗的流氓无赖。想当年吃花和尚拳打遭青面兽刀杀的青草蛇张三泼皮牛二都在咱酒国留下了后代,恶种连绵,再有两千年也不会断绝。此类人物聚集驴街,是咱酒国一景。你看那个口叼烟卷儿倚着门板儿,那个提着酒瓶子啃着钱儿肉,那个吹着口哨儿架着鸟笼子的,都是。朋友们仔细看,别去招惹他们,正经人不理街混子,新鞋不踩臭狗屎。这条驴街是咱酒国的耻辱也是咱酒国的光荣。不走驴街等于没来酒国。驴街上有二十四家杀驴铺,从明朝开杀,杀了一个清朝又加一个中华民国。共产党来了,驴成了生产资料,杀驴犯法,驴街十分萧条。这几年对内搞活对外开放,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需要吃肉提高人种质量,驴街又大大繁荣。“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驴肉香、驴肉美、驴肉是人间美味。读者看官,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三揩油喂了麻汁”,“蜜斯特蜜斯”,什么“吃在广州”,纯属造谣惑众!听我说,说什么?说说咱酒国的名吃,挂一漏万在所难免,请多多包涵。站在驴街,放眼酒国,真正是美吃如云,目不暇接:驴街杀驴,鹿街杀鹿,牛街宰牛,羊巷宰羊,猪厂杀猪,马胡同杀马,狗集猫市杀狗宰猫……数不胜数,令人心烦意乱唇干舌燥,总之,举凡山珍海味飞禽走兽鱼鳞虫介地球上能吃的东西在咱酒国都能吃到。外地有的咱有,外地没有的咱还有。不但有而且最关键的、最重要的、最了不起的是有特色有风格有历史有传统有思想有文化有道德。听起来好像吹牛皮实际不是吹牛皮。在举国上下轰轰烈烈的致富高xdx潮中,咱酒国市领导人独具慧眼、独辟蹊径,走出了一条独具特色的致富道路。诸位朋友、先生们、女士们,人生在世、大概没有比吃喝更重要的事情了。人为什么要长着一张嘴?就是为着吃喝!要让来到咱酒国的人吃好喝好。让他们吃出名堂吃出乐趣吃出瘾。让他们喝出名堂喝出乐趣喝上瘾。让他们明白吃喝并不仅仅是为了维持生命,而是要通过吃喝体验人生真味,感悟生命哲学。让他们知道吃和喝不仅是生理活动过程还是精神陶冶过程、美的欣赏过程。

  慢慢走,要欣赏。驴街二里长,杀驴铺子列两旁。饭店酒馆九十家,家家都用驴的尸体做原料。花样翻新,高招迭出,吃驴的智慧在这里集了大成。在驴街吃遍九十家的人一辈子可以不再吃驴。也只有吃遍驴街的人才可以拍着胸脯说:我吃过驴!

  驴街像一部丰富的大辞典,我的嘴即便锋利得能够斩钉截铁也说不及说不尽说不透。说不好瞎说,说不好胡乱说,请原谅请包涵,请允许我干一杯“红鬃烈马”抖擞抖擞精神头儿。数百年来,咱驴街结果了多少驴的性命,实在无法统计,可以说咱驴街上白天黑夜都游走着成群的驴的冤魂,可以说驴街上的每一块石头上都浸透了驴的鲜血,可以说咱驴街的每一株植物里都贯注着驴的精神,可以说咱驴街的每一个厕所里都蓬勃着驴的灵魂,可以说到过驴街的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具备了驴的气质。朋友们,驴事如烟,笼罩在驴街上空,减弱了太阳的光辉,只要我们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形形色色的毛驴在奔跑、嘶叫。

  这里有一个类似神话的传说:每当夜深人静时,便有一头极其玲珑、极其俊秀的小黑驴儿(不知道什么性别),在青石板道上往来奔驰,从街东头跑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跑到街东头。它的俊秀的如同黑玛瑙刻成的酒盅儿般的嫩蹄子,敲打着光滑的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响声在深夜里如同天上传下来的音乐,有几分恐怖,几分神秘,几分温柔;闻之欲哭,欲痴,欲醉,欲喟然长叹。如果是月明之夜那夜,矮人酒店的掌柜余一尺多吃了几杯老酒,胃肠泛热,便袒着圆圆的肚腹,像一面小鼓,举着一张竹椅,到店门外那株老石榴树下纳凉。一派月色洒下来,照耀得石板路如同明镜。已是中秋天气,凉风习习,户外纳凉者早已绝迹,余一尺如不是酒力发作也不会出外纳凉。人如蚁群的白天变成了现在的清凉模样,唧唧的虫鸣在各个角落响起,如同利箭一般尖锐,似乎能穿透铜墙铁壁。凉风吹拂肚皮,生出无限幸福,一尺仰望着树上那七大八小、呶着花瓣般的小嘴儿的甜石榴,正要朦陇入睡,忽觉头皮一炸,周身爆起鸡皮疙瘩,睡意随风飘散,整个身体已是动弹不得——如同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一般,当然他的思维是灵活的,他的眼睛也是灵活的。他看到一匹黑色的小毛驴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街道上。小黑驴又肥又胖,周身放光,犹如用蜡捏成的。它在街上打了几个滚、站起来,抖擞抖擞身体,似乎要抖擞掉那些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它就地蹦了个高,撅着尾巴在街上跑起来。从街东头跑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跑到街东头,就这样跑了三个来回。如同一股黑烟在街上来回窜突。清脆的蹄声把秋虫的唧唧声彻底淹没。当它停在街心不动时、秋虫鸣声又突然大作。余一尺这时还听到了狗市上群狗的汪汪汪,牛街上牛犊的哞哞哞,羊巷里羊羔的咩咩咩,马胡同里儿马的咴咴咴,以及远远近近的公鸡鸣声:硬……硬……哽……。小黑驴站在街心,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两只黑眼睛像小灯笼一样。余一尺早就听说过这头小黑驴的故事,今日亲眼看见,心中惊悚异常,方知世界上的传说都不是凭空捏造。现在他屏息缩身,变成一块死木头,大睁着眼睛,要看那小黑驴的故事。

  不知过去了几个时辰,余一尺眼睛都发了酸,小黑驴站在街心,竟然也是一动不动,如同街心的一景雕塑。就在这时候,全酒国市的狗都发了疯一般狂叫——当然很遥远——余一尺精神一振,就听得一阵瓦响由远而近,随即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从房顶上斜着飘下来,不偏不倚,正落在黑驴背上。小毛驴立即奋蹄,驮着那从空而降的人,一溜烟去了。余一尺虽是侏儒没能人学念书,但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教授,爷爷是秀才,再上几辈还出过进士翰林什么的,耳濡目染,竟也识字数千阅书博杂,适才亲眼目睹的这一幕,不由使他联想起唐人传奇故事中那位神出鬼没的侠客来,于是又想,尽管科学发展如光如电,无法解释但确实存在的事情还是有若干。他试试身体,虽然有些发僵但能活动。摸摸肚皮,湿漉漉的,竟唬出了一层冷汗。在那黑影下落过程中,借着明亮月光,余一尺发现那似乎是个身体矮小的少年,他身上有一层鱼鳞般的东西反射月光,嘴里叼着一柄柳叶状的小刀,背上驮着一个大包袱……读者看官,你们也许要骂:你这人好生啰嗦,不领我们去酒店喝酒,却让我们在驴街转磨。你们骂得好骂得妙骂得一针见血,咱快马加鞭,大步流星,恕我就不一一对大家介绍驴街两侧的字号,固然每个字号都有掌故,固然每家店铺都有故事,固然每家店铺都有自己的绝招,我也只好忍痛不讲了。现在让我们把驴街两侧那些定眼望着我们的驴子们抛在一旁,直奔我们的目标。目标有大有小,我们的大目标是奔向“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共产主义社会,我们的小目标是奔向坐落在驴街尽头、门口有一株碗口粗老石榴的“一尺酒店”。为什么叫做“一尺酒店”呢?请听我慢慢道来。

  酒店掌柜余一尺实际身高是一尺五寸,就像所有的侏儒一样,他从来不对别人说自己的年龄,别人也无法猜测他的年龄。在驴街人的记忆里,这个和蔼可亲的小侏儒几十年一贯地保持着他的容貌和态度。当别人对他投去惊讶的目光时,他则回报以嫣然一笑。这一笑千娇百媚,令人心中忧伤无比,并随之生出悲天悯人的情绪。余一尺就是靠着他笑的魅力,丰衣足食地生活。由于他识字解文,家学渊博,腹中满装着五花八门的学问,所以往往出口成章妙语连珠,给驴街人带来许多乐趣,不敢设想这驴街失去了余一尺会变得何等寂寞和无聊。余一尺依靠他的天然条件,本可以优哉游哉地度完他的一生,但他心怀大志,不愿吃嗟来之食,趁着改革开放的雄风,竟然申请来一纸营业执照,从腰里拍出了不知何年攒就的一摞钱,请人改造了自家的旧房屋,办起了如今已名满酒国的一尺酒店。余一尺奇想联翩,也许是从古典小说《镜花缘》里受了启发,也许是从《海外奇闻》里得了灵感,酒店开业之后,他在《酒国日报》上登了一则启事,招聘身高不足三尺的侏儒来酒店服务,这件事情当时轰动酒国,曾引起过激烈争论。一派意见认为:侏儒开店,是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侮辱,是往鲜艳的五星红旗上抹灰,随着来咱酒国市观光的外国朋友的逐日增多,一尺酒店将成为我市的巨大耻辱,不仅丢了我们的市脸,而且丢了我们伟大中华民族的族脸。另一派意见认为:侏儒的存在,是世界性客观现象。外国的侏儒靠乞讨过活,我们的侏儒靠劳动过活。这非但不是耻辱而是莫大的光荣。一尺酒店的存在,必将让国际友人认识到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优越性。正当两派论战相持不下时,余一尺从市府大院的阴沟里钻进了市府大院(门卫如狼似虎,他无法从正门进去),钻进了市府办公大楼,钻进了市长办公室,与市长进行了一番长谈。谈话内容不得而知。市长用自己的豪华轿车把余一尺送回驴街,市报上的争论就此平息。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一尺酒店近在咫尺,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今天我请客,我跟余一尺老先生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品酒吟诗,面对着万紫千红花花世界,曾吟出千奇百怪美妙乐章。他是重义气轻钱财的好哥们,优惠服务,价格八折。

  诸位高朋,现在我们已经站在了一尺酒店门前。请抬头观看,那黑漆招牌上的四个镏金大字,个个生龙活虎,气韵生动;这是本市着名书法家刘半瓶的手笔,听他的名字就该知道这是位不喝半瓶好酒不会写字的主儿。站在门口两侧那两位身高不足二尺的袖珍小姐,斜披着锦锻彩带,对着我们微笑。她俩是一对双胞胎,是看了《酒国日报》上余一尺的招聘启事,坐着三叉戟喷气式飞机,从天上飞来的。这对双胞胎出生在一个高级干部家庭,她们的父亲的大名赫赫,说出来吓你们一跳,因此不说也罢。本来,这对姐妹依仗着父亲的权势,完全可以锦衣玉食、在富贵乡里过一生,但是她们偏不,偏要来咱酒国凑热闹。这对仙女的下凡,惊动了咱酒国市的党政最高领导,他们冒着雨,亲自到离市区七十公里的桃源机场迎接这对好宝贝。陪同这两位仙女降落的有那位老英雄的夫人,以及各种秘书。机场迎接宾馆宴请忙忙碌碌客客气气折腾了整整半个月,才算安排妥当。朋友们,不要以为咱酒国市在这件事上吃了亏,那是目光短浅或者说是鼠目寸光。固然咱酒国为迎接仙女及其母亲小小地破费了一点,但咱酒国却因此而跟那位绝对高级的首长攀上了亲戚,只要他老人家动笔划几个圈子,咱酒国就有大大的买卖可做,就有大大的金钱可赚。去年,他老人家来过咱酒国,抬了抬铅笔头,批给咱酒国市多少贷款?你们猜,在去年紧缩银根的恶劣金融气候下,他老人家批给咱酒国一亿元低息贷款!一亿元啊朋友们!咱们猿酒攻关项目的上马、中华酿酒博览馆辉煌大楼的建设、十月份第一届国际猿酒节的召开,都是用这一亿元。如果没有这两位仙女,他老人家怎么会到咱酒国来住上三天?所以呀,朋友们,把余一尺先生说成是咱酒国市特大功臣毫不过分,我听说市委已经在整理材料,报请上级,评余一尺为全国劳动模范,并颁发“五一”劳动奖章。

  这两位出身高贵的仙女对着我们弯腰鞠躬,脸上笑容可捧可掬。她们容貌美丽,体态匀称,除了小巧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可挑剔之处。我们对她们报以微笑,由于她们的高贵出身,使我们对她们肃然起敬。欢迎光临。欢迎光临。谢谢。谢谢。

  “一尺酒店”,外界也称为“侏儒酒店”,内部装修豪华富丽,地上铺着五寸厚的纯羊毛地毯,一脚下去,温柔陷没踝骨。壁上镶着原色的长白山桦木板,嵌着名人字画,长大的鱼缸里懒洋洋地游动着巴掌大的金鱼,几盆名贵鲜花,开得如火如荼。大厅正中,活活地站着一匹黑色小毛驴,细看才知是件雕塑。“一尺酒店”能有这番气象,自然是门口那两位仙女降临之后的事,酒国市领导不是傻瓜,怎能让他老人家的一对掌上明珠在一家寒酸的个体小酒店里上班呢?现在的事大家都明白,所以对“一尺酒店”在一年之内发生的巨大变化就不必赘述。请原谅,允许我再回头说几句,赶在他老人家的夫人回上海之前,酒国市已为两位仙女在市中心的水上公园附近,盖了一栋小巧的楼房,还为这姐妹俩每人购买了一辆“菲亚特”牌小汽车。进门时不知诸位注意到了没有,那两辆“菲亚特”就停在那株老石榴树下的空地上。

  一位穿红衣戴红帽的引座员迎着我们走过来了。他身躯的大小与一位两岁左右的婴儿相仿,脸上的五官搭配得很紧凑,基本也是儿童的五官比例。他走起路来有些摇晃,踩着深厚的地毯,他的屁股扭来扭去,颇似一只在淤泥中行走的小鸭子。他引导着我们,如同一条肥胖的小狗引导着一群盲人。

  我们踏着漆成酱红色的松木板楼梯,爬到楼上,小红孩推开一扇门,侧身立在门边,像指挥交通的警察叔叔一样,左臂弯曲在胸前,右臂伸直在体侧,两只手掌挺直,左掌心朝里。右掌心朝外,两只手掌指示着同一个方向:葡萄厅。

  请进吧,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客气。我们是贵宾,葡萄厅是雅座。在你们只顾打量从天花板上悬垂下来的穗穗葡萄时,我偶然看了一眼这引座的小家伙,他那双一直是笑眯眯、傻哈哈的眼睛,正对着我们放射毒辣的光芒,这光芒似喂饱了毒汁的箭头,射到哪里哪里腐烂,我的双眼一阵刺痛,一时间就像瞎子一样。

  在短暂的黑暗中,我不由地心惊肉跳,在《肉孩》和《神童》中我虚构出来的那位包裹在红旗里的小妖精,竟活脱脱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并且还用那双阴整的眼睛看着我。就是他,就是他。细细的睛,又大又厚的耳朵,卷曲的头发,二尺左右的身躯。我在《神童》里,详细描述了他在烹饪学院特别食品收购部里策划、领导暴乱的全部过程,在那篇文章里,我几乎把他写成了一个小小的阴谋专家、一个运筹帷幄的天才。我只写到他领导着孩子打死看管他们的“秃鹰”、四散躲藏在校园内便搁了笔,按照我的构思,一起参加暴动的孩子们,一无遗漏地被捉拿归案,送到我岳母领导的烹调研究中心里去,等待着被烹、被蒸、被红烧。惟有小妖精从烹饪学院的阴沟里钻了出来,落在一群从阴沟里打捞食物充饥的乞丐手中,然后再开始他的传奇生涯。可是他并不服从我的调遣,他从我的小说里叛逃出来,加入了余一尺领导的侏儒队伍,他穿着猩红的呢绒制服,脖子上扎着洁白的蝴蝶结,头上扣着猩红的呢绒船状小帽,足登着黑油油的漆皮鞋,出现在我的面前。

  无论发生什么变故,我也不能冷落客人,压制着内心深处的狂涛巨澜,我让笑容挂在脸上,与你们一起入座。柔软的座椅,洁白的桌布,夺目的鲜花,轻松的音乐,占有了我们的感觉。有必要插一句:这侏儒酒店的桌椅很矮,矮得令人舒适。一位小鸟般的女服务员端着一盘消过毒的方块毛巾走过来。她身体柔弱。端着一盘毛巾显得很吃力,令人心生怜爱。这时,小妖精不见了,他完成了任务应该走,应该去为新来的客人引座,这本是情理中事,但我总认为他的消失暗藏着险恶的阴谋。

  朋友们,为了实现“价格八折”,请你们坐等一会儿,我去见见我的老朋友余一尺。你们在这里,可以抽烟喝茶听音乐,可以透过一尘不染的玻璃,观看后院的情景。

  读者诸君,我原本想与你们一起共进丰盛驴餐,但店小人多,坐在葡萄厅里的只有九位,真是抱歉万分。但我们的一行一动,都应该公开,否则便是心怀鬼胎。我在这店里是轻车熟路,找到余一尺十分容易。推开办公室的门,才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我的老朋友余一尺,正站在他那张办公桌上,与一位丰臀高乳的女人接吻——对不起,十分对不起,我连声道歉着,对不起,我忘记了敲门求进的起码礼仪。

  余一尺从办公桌上跳下来,动作轻捷,宛若一只狸猫。看着我的窘态,他幽默生动的小脸蛋子绽开笑容,尖声尖气地说:

  “酒博士,是你这个小家伙,那猿酒研究的怎么样了?可别误了猿酒节,你那个老丈人也是个糊涂虫,跑到猴山去和猴子住在一起……”

  他的话滔滔不绝,令人厌烦,但由于我是来求他,只能耐着性子听,脸上还要装出聚精会神的表情。一直等他说完,我才说:

  “我约了几个朋友来吃驴……”

  余一尺站起来,走到那个女人面前。他的头顶恰好齐着那女人的膝盖。那女人非常漂亮,不像黄花姑娘,一派少妇风韵,两片肥嘟嘟的唇上,沾着一些粘液,好像刚刚生嚼过一只蜗牛。他举手拍拍她的屁股下沿,说:

  “亲爱的,你先回去吧!告诉老沈尽管放心,咱余一尺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一向是说到做到。”

  那女人也是个大方角色,不避嫌疑,弯腰,让两只喷薄欲出的大Rx房沉甸甸地砸在余一尺仰起的脸上——砸得余一尺呲牙咧嘴——轻轻地把他抱起来。单纯从体积和重量的角度看,就如同母亲抱着儿子一样,当然,他们之间的关系要比这复杂得多。她几乎是恶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像投掷篮球一样,把他扔到贴着墙壁的长沙发上。她举起手,妖媚地说:

  “小老头儿,再见了。”

  余一尺的身体还在沙发弹簧上动荡着,那女人已经扭动着鲜红的屁股,消失在墙的拐角。他追着她眩目的背影喊道:

  “滚吧,狐狸精!”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余一尺。他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到贴在墙壁上的大镜子前,梳理头发,整理领带,还用那两只小爪子搓搓两个腮帮子,然后猛转身,衣冠楚楚、严肃认真地面对着我,俨然一副大人物的气派。如果不是刚才那一幕,我很可能被这个小侏儒唬住,而不敢跟他嘻嘻哈哈。老哥们,艳福不浅啊!您这叫黄鼠狼子日骆驼,专拣大个的,我嬉皮笑脸地说。

  他阴森森地冷笑一声,脸皮胀得青紫,双眼放出绿光,双臂炸开,如同一只振翅欲飞的老雕。这模样委实可怕,我与余一尺交往日久,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想想我适才的玩笑话,也许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心中顿时感到十分歉疚。

  “哼,小子,”他一步步逼上来,咬牙切齿地说,“连你都敢嘲弄我!”

  我连连倒退着,盯着他那因激怒而微微抖动的利爪,感觉到喉咙很不安全。是的,他随时都会闪电般跃起,骑在我的脖子上,撕裂我的喉管。对不起,“老大哥,对不起……”我的背已经紧靠在贴着布纹壁纸的墙壁上,但我还在试图后退。后来,我急中生智,举起手来,狠狠地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啪啪啪一串肉响,我的腮帮子火辣辣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飞舞着金色的星星……对不起老大哥,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是王八蛋,我是一根黑驴……在我的丑恶表演下,他的脸色由青紫转黄白,炸起的双臂也缓慢地垂下去。我的身体也随之瘫软了。

  他退回到他那黑色皮革蒙面、底部装着螺丝、能够团团旋转的宝座上,不是坐着而是蹲着,从烟盒里弹出一支高级香烟,用一揿按钮便嗤嗤作响、喷出强劲火焰的强力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眼盯墙上风景,陷入沉思状态,目光深邃莫测,犹如两潭黑水。我瑟缩在门侧,痛苦地思想:昔日那个插科打诨、任人作弄的小侏儒凭借什么力量变成了这副专横跋扈、耀武扬威的模样?我这堂堂的博士研究生,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一个身高不足一尺五、体重不足三十斤的丑八怪?答案像子弹出膛一样蹦出来,不说也罢。

  “我要肏遍酒国的美女!”他突然改蹲姿为立姿,挺在转椅上,高举着一只拳头,庄严地宣布:“我要肏遍酒国的美女!”

  他的精神亢奋,脸上神采飞扬,高举起的手臂凝固在空气中,久久地不动。我看得出他的思想的桨叶在飞速旋转,意识之船在雪白的精神浪花上颠簸。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忧了他的遐想。

  后来他终于松弛下来,扔给我一支烟,和颜悦色地问:

  “认识她吗?”

  “谁?”我问。

  “刚才那个女人。”

  “不认识……但好像有点面熟……”

  “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

  “噢,我想起来了!”我拍着脑门说,“我想起来了,她经常手握着话筒,面带着温柔华美的笑容,对我们说三道四。”

  “这是第三个!”他恶狠狠地说,“这是第三个……”他的声音突然暗哑下来,眼睛里的神采也突然消失,那张保养得光洁如玉的面孔一瞬间布满了皱纹,本来就小的身躯变得变小。他萎缩在他的宝座上。

  我抽着烟,痛苦地看着这位古怪的朋友,一时竟不知说点什么话才合适。

  “我要让你们瞧瞧……”他呢呢喃喃地打破了沉闷,抬起头来问我,“你来找我?”

  “约了一群朋友,在葡萄厅里……”我不好意思地说,“都是些穷酸文人……”

  他摸起电话,对着不知什么人咕噜了几句。放话筒时他说,“看在咱老朋友的份上,给你们开个全驴宴。”

  朋友们,我们口福不浅!全驴宴!最高档次!我感激万分。对着他连连鞠躬。他的精神头儿有些恢复,由坐姿变为蹲姿,明亮的光线又从眼睛里射出,他问道:

  “听说你成了作家?”

  我惶恐地说:

  “狗屁文章,不值一提,挣点小钱,补贴家用。”

  他说:

  “博士先生,咱俩做笔交易吧!”

  我问:

  “什么交易?”

  他说:

  “你给我写部自传,我给你两万元钱。”

  我兴奋得心脏剧烈跳动,嘴里却说:

  “我文笔拙劣,只怕难当重任。”

  他挥挥手,说:

  “瞎谦虚什么,一言为定,每逢星期二晚上,你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讲我的经历。”

  我连声说:

  “大哥,大哥,什么钱不钱的,为大哥这样的奇男子树碑立传,是小弟应尽的义务,什么钱不钱的……”

  他冷笑道:

  “小子,别虚伪,有钱能使鬼推磨。世上也许有不爱钱的人,但我至今未碰上一个。大哥敢扬言肏遍酒国美女,就是仗着这个,他妈妈的钱!”

  “大哥的魅力也很重要。”

  “呸!”他说,“去你妈的蛋!毛主席说:‘人贵有自知明’,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滚吧!”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条“万宝路”,对着我掷来,我接了烟,道谢不迭着,滚回葡萄厅,与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坐在一起。

  几位小侏儒倒茶斟酒,传盘递碗,脚下像装着轮子一样,围着我们团团旋转。茶是乌龙,酒是茅台,虽无地方色彩,却是国宴水平。先是十二个冷盘上来,拼成一朵莲花:驴肚、驴肝、驴心、驴肠、驴肺、驴舌、驴唇……全是驴身上的零件。朋友们,浅尝辄止,留点肚皮,根据我的经验,精彩节目还在后头。朋友们,注意,热菜上来了,那位姐们,小心别烫着!一位小侏儒。着红衣点红唇腮上涂着红胭脂,穿红鞋戴红帽,从脚红到头,犹如一根红蜡烛。她高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大菜,滚动到餐桌边,小嘴一张,吐字如吐珍珠:红烧驴耳,请欣赏!

  “清蒸驴脑,请品尝!”

  “珍珠驴目,请品尝!”

  驴目黑白分明,汪在一只大平盘中。朋友们,动筷子,不要怕,尽管它活龙活现,毕竟也是盘中餐。两只驴眼十个人,如何吃才能公平?小姐,请指点。蜡烛小姐微微一笑,捏起一柄钢叉,轻轻两点,便把那乌珠点破。满盘流动着颤颤巍巍的液体。同志们抄勺子。一勺一勺舀了吃,此菜看着险恶,吃着鲜美。我知道一尺酒店还有一道拿手好菜,名曰“乌龙戏珠”,这道菜的主要原料是一根驴上两只驴眼。今日大厨竟把这驴眼烹成了“珍珠驴目”,看来那“乌龙戏珠”是戏不成了。也许今日我们吃了一匹母驴?

  弟兄们,千万不要客气,松开腰带,放开肚皮,往死里吃。自己人聚会,我不劝酒,能喝的多喝,不要担心账单,今天我“出血”。

  “酒煮驴肋,请品尝。”

  “盐水驴舌,请品尝。”

  “红烧驴筋,请品尝。”

  “梨藕驴喉,请品尝。”

  “金鞭驴尾,请品尝。”

  “走油驴肠,请品尝。”

  “参煨驴蹄,请品尝。”

  “五味驴肝,请品尝。”

  驴菜滚滚,涌上桌来,吃得我们肚皮如鼓,饱嗝不断,大家的脸上,都蒙了一层驴油,透过驴油,显出了疲倦之色,仿佛刚从磨道里牵出来的驴子。同志们辛苦了。我趁个空子,抓住一位小姐,问道:“还有多少道菜?”

  小姐道:

  “还有二十几道吧,我也不太清楚,反正他们做出来,我就端上来。”

  我指指桌上的朋友,说:

  “他们都吃得差不多了,能不能少上几道?”

  小姐面有难色道:“你们定了一匹全驴,这才吃了多少?”

  “我们确实吃不下了。”我哀求道,“好小姐,求您给厨房里通融通融,拣最有特色的上几道,其余的我们就不吃了。”

  小姐说:“你们真不中用。好吧,你给您去求求情。”

  小姐求情成功,最后一道菜上来:

  “龙凤呈祥,请欣赏!请品尝!”

  小姐让我们先欣赏,再品尝。

  那位酸溜溜、傻乎乎的女士问服务员小姐:

  “这‘龙凤呈祥’所用原料是驴的什么器官?”

  服务小姐大大方方地回答:“是驴的性器官。”

  女士脸皮红了红,但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又问:“我们只吃了一匹驴,怎么会……”她对着盘中的“龙”和“凤”呶呶嘴。

  服务小姐说:

  “你们少吃了十几道菜,大厨不过意,又给你们添了一套母驴的性器官,配成了这道大菜。”

  “吃吧,先生们,女士们,亲爱的朋友们,不要客气,这是驴身上的两件珍宝,模样不好看,味道极鲜美,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呀吃呀,吃,吃,吃‘龙凤呈祥’。”

  正在大家举箸犹豫之时,我的老朋友余一尺踱进厅来。我慌忙起立,给你们介绍:

  “这就是大名赫赫的余一尺先生,一尺酒店经理,市政协常委、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常务理事、省级劳模、候选全国劳模,今天这盛宴,是他老人家的东道。”

  他笑容满面,转着圈与每个人握手,握手的同时塞给每个人一张香气扑鼻印满了密密麻麻中外文字的名片。我看出来了,大家对他满怀好感。

  他瞥了一眼“龙凤呈祥”,说:

  “连这都上了,你们这辈子也算吃过驴了。”

  一片感谢声绕着桌子,弟兄们,姐妹们,你们脸上都挂着馅媚的笑容。

  “不要谢我,谢他吧!”他指着我说,“龙凤呈祥”轻易不做,这是道缺德菜,去年有几位着名人士点名要吃这道菜都没吃成,他们不够级别,所以我可以说:

  “诸位好口福!”

  他敬了我们每人三杯黑珍珠(酒国市产着名的养胃消食酒)。此酒性格暴躁,如同绞肉机器,喝得大家腹中隆隆直响。

  “腹中有动静不必害怕,这是酒博士。”余一尺指着我说,“吃呀吃呀,快,动手,吃‘龙凤呈祥’凉了滋味不佳。”他夹起龙头,放到那位对驴的生殖器官极感兴趣的女士的碟子里。那女士也不客气,大口咀嚼龙头。众人一齐下筷,犹如风卷残云,把“龙凤呈祥”消灭得干干净净。

  他邪刺刺地笑着说:

  “今夜无法安眠!”

  你们理解他的意思吗?

  朋友们,女士们,先生们,这篇小说写到此处,基本上就算结束了,但我与诸位友谊深厚,总想多跟你们胡扯几句。

  那天,我们一行人吃完了驴宴,跌跌撞撞走出“一尺酒店”,才发现夜已三更,满天星斗,遍地凉露,驴街上泛着湿漉漉的青光,几只醉猫在人家的房顶上争风吃醋,闹得一片瓦响。凉露似霜,逼得街道两侧的树木纷纷落叶。朋友中有喝得半醉者,便高唱革命歌曲,东一句西一句,驴唇马嘴,南腔北调,声音比屋上的猫叫好听不了多少。其他丑态,不愿一一列举。正闹着呢,就听得一行清脆蹄音,从街东头传过来。顷刻,一匹蹄如盅、目如灯的小黑驴,好像一支黑箭,射到我们面前。我吃了一惊,众人也好像吃了一惊,因为唱歌的闭住了嘴巴,呕吐的也闭住了嘴巴,大家都睁大醉眼,看着那奔驰的小黑驴儿。看着它从街东头奔驰到街西头,又从街西头奔驰到街东头,如此者三后,它静静地站在驴街当中,通体黑又亮,不出半点声息,宛若一匹雕塑。我们肢体僵硬,定在各自的位置上,期待着现实证实传说。果然,一阵瓦响流过来,一个黑影飞下来,恰好落在驴背上。那确实是个少年,身背一个大包袱,裸露的皮肤上,闪烁着一层类似鱼鳞的东西,嘴里叼着一柄寒光闪闪的柳叶小刀。

  五

  莫言老师:

  您好!

  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敬爱的、我最敬爱的老师啊,您的来信如同一瓶美酒,如同一声春雷,如同一针吗啡,如同一颗大烟泡,如同一个漂亮妞……给我带来了生命的春天,身体的健康和精神的愉快!我不是虚伪的谦谦君子,我知道并且敢于公开宣称我的才华横溢,但一直藏在深闺无人识像杨玉环一样,一直委屈在材里拉车像千里马一样,现在,终于,李隆基和伯乐手拉手出现了!我的才华得到了您和号称“中国九大名编”之一的周宝先生的承认,我真是“漫卷诗书喜若狂”,何以庆祝?唯有杜康!我从酒柜里摸出一瓶正宗杜康,用牙齿咬掉塞子,叼住瓶口,昂首向天,咕咕嘟嘟,一口气喝磬,欣欣然,薰薰然,飘飘然,驱逐笔走龙蛇,灵感如潮,孔雀开屏、百花齐放,给我敬爱的老师写信。

  老师,您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那么认真地看了我的拙作《驴街》,真令学生我感激涕零也就是鼻涕一把泪一把。现在,请老师允许我逐一回答老师信中提出的问题。

  ①在我的小说中出现的那位大闹肉孩国的红衣小妖精在酒国确有其人其事。我们这里的一些混官实在是腐败透顶,竟敢冒世界之大不韪,杀食男婴。这故事是我的老岳母(原烹饪学院副教授、特食研究中心主任)告诉我的。她说在我们酒国市郊有专门生产肉孩的村庄,村里人把此事当做一般平常事看待,他们卖出肉孩,就像卖出育肥的小猪一样,并无惊天动地的悲痛。我想我岳母不会骗我,你想他骗我一不得名二不得利,她骗我干什么?所以她决不会骗我。我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写出来可能招惹麻烦,但老师您曾教导过我,说作家要敢于直面人生,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所以,我便奋不顾身地写了出来。当然,我也知道文学作品“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要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因此,我在作品中也添了油加了醋撒了味精,使红衣小妖精的形象更加鲜明起来。鱼鳞小子是我们酒国市的一位神出鬼没的少使,专干锄奸除恶、偷富济贫的好事。驴街上那些泼皮无赖都受过他的恩泽,敬之如天神爷爷。我至今无缘睹见他的庄严法相,我没见过他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虚无,驴街上许多人都见过他,酒国人都知道他,晚上他在哪里干了什么,白天满城皆知。干部们提起他咬牙切齿,老百姓提起他眉飞色舞,公安局长提起他腿肚子抽筋。老师,我们这个少侠的存在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他的侠义行为,实际上起到了安定民心、宣泄民愤,促进安定团结的作用。他的存在是对不健全的、阿贵的法律的补充。你想,酒国市的干部腐败到如此程度,老百姓竟然没有扯旗造反,原因何在?因为有了鱼鳞少年!大家都在暗中看着、等待着鱼鳞少年对那些贪官污吏实行惩罚。受到了鱼鳞少年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正义的惩罚,就等于受到了人民的惩罚。鱼鳞少年实际上成了正义的化身,成了人民意志的执行者,成了一个维持社会治安的减压阀。在我们酒国,如果没有鱼鳞少年,非出大乱子不可。鱼鳞少年无法制止干部的腐化行为,但鱼鳞少年却平抑了百姓的怒火。其实,鱼鳞少年帮了酒国市政府的大忙,我们的一些糊涂官竟下令让公安局捉他。

  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精是不是一个人呢?老师,恕学生狂妄,我觉得您这个问题提得十分幼稚,他们是不是一个人与您有什么关系?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文学作品的基本原则就是无中生有、胡编乱造,何况我还不是完全的无中生有,完全的胡编乱造呢!实对您说吧,鱼鳞少年和红衣小妖之间既有同一性又有斗争性,有时可以把他们一分为二,有时又可以把他们合二为一。一分为二,合二为一,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道尚如此,何况人乎?

  您信中还说我把鱼鳞少年的技艺写的过于高起因而失去了真实性,这批评更令我难于接受,在科技发展一日千里的今天,人能在月球上种豆角,飞檐走壁算得了什么?二十年前,我们村里放了一部电影芭蕾舞剧《白毛女》,白毛女用脚尖走路,我们看后不服:你能用脚尖走路,我们难道就不能了吗?练!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三天不行四天五天行不行?六天七天总可以了吧?八天之后,我们村的少年除了那个极其愚笨的李二狗外,一大群毛孩子、都学会了用脚尖走路。从此后,我们的娘在缝鞋时和厚了鞋尖的厚度。我们是一群蠢材尚能如此,何况鱼鳞少年天生奇才,又加上心怀深化大恨,为了复仇练技,岂能不事半功倍势如破竹乎?

  老师说了半天武侠小说的长长短短,我连一部也没看过,更不知金庸、古龙是何许可人也。我搞得是绝对的高尔基和鲁迅式的严肃文学,严格恪守着“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的不二法门,从不敢偷越雷池半步,为了取悦读者而牺牲原则的事咱宁死也不干。不过,既然连老师您这样的严肃小说家都被武侠所迷,学生我也一定去找几本看看,没准也会大获利益。瓢虫小姐的名声我仿佛在公厕里听说过,听说她喜欢写地里生长出一根血红的肉柱子这类的细节,性意识十分地强烈。她的小说我一篇也没读过,等几天我有了空,就去找几篇拉屎时翻翻。米丘林在上帝的植物园里开过妓院,难道头上顶着作家桂冠的花大姐竟敢在社会主义的小说园里开妓院不成?

  ②老师您怕我那盘驴街名菜“龙凤呈祥”招徕苍蝇,学生斗胆认为老师您委实是太多虑了。这盘菜连北京来的大批评家大音乐家都急毛火促地往嘴里扒拉,何脏之有?我们追求的是美,仅仅追求美,不去创造美不是真美。用美去创造美也不是真美,真正的美是化丑为美。这里有两层意思,老师您听我慢慢道来。一,一根驴屌,一扇驴bí,插在一起,往盘里一放,黑不溜啾,毛杂八七,臊巴拉唧,当然不美,也无人敢下筷子。但一尺餐厅里的高级厨师把那两件物事放在清水里泡三遍,放在血水里浴三遍,再放在硷水里煮三遍,然后剔除臊筋,拔尽臊毛,在油锅里熘一遍,砂锅里烟一遍,高压锅里蒸一遍,再以精细刀工,切出各种花纹,配上名贵佐料,点缀上鲜艳菜心,于是,公驴的变成一条乌龙,母驴的变成一只黑凤,一龙一凤,吻接尾交,弯曲盘缠在那万紫千红之中,香气扑鼻,栩栩如生,赏心悦目,这是不是化丑为美呢?二,驴属、驴bí,这些字眼粗俗不堪,扎鼻子伤眼,也容易让意志薄弱的人想入非非。我们把前者易名为龙、把后者易名为凤,龙与凤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庄严图腾,至高至圣至美之象征,其涵义千千万万可谓罄竹难书。您看,这不是又化大丑为太美了吗?

  老师,我忽然觉得,这盘驴街名菜的加工制作过程与我们的文学艺术的创作过程何其相似乃尔。都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嘛!都是改造自然造福人类嘛!都是化流氓为高尚、化肉欲为艺术、化粮食为酒精、化悲痛为力量嘛!

  老师,不管您用什么样的危言来耸听我,这盘菜我坚决不撤。

  《欢乐》和《红蝗》我认为是老师您的两部力作,那些骂您的人因为吃胎盘和婴儿太多,热力上冲,把脑子烧昏了,他们的话,老师何必在意。我们酒国市作家协会那位领导人就是一位不可一日无胎盘的人,他每天都要喝一大碗胎盘与鸡蛋的混合汤,所以他写的文章“人味”浓重。

  ③老师,余一尺这个人高深莫测,我心里挺怵他。他要我为他写传记,并答应给我丰厚报酬,我心里很矛盾。既然老师鼓励我写,我就喝口大胆汤,壮着胆子去写吧!不过,我更希望老师能与我合作。您大名鼎鼎,给余一尺做传,肯定会把他乐得屁颠屁颠的。您不知道余一尺屁颠屁颠时那神情姿态是多么可爱,简直活脱脱是一匹在雪地里打滚撒欢的小巴儿狗!他这人腰缠万贯,出手大方,一掷千金,不会亏待您的。另外,老师也的确该到我们酒国来一趟,观观光,开开眼,我想这对您的创作将会大有裨益,就像吃了婴儿宴对健康大有裨益一样。老师您不来酒国,无论从哪个角度讲都是重大损失,单单为着品尝“龙凤呈祥”您也该来酒国一游。

  ④《驴街》开头部分,老师既然夸为“朗朗上口”,那“废话”又有何妨?现在我们出版了多少诘屈赘牙的废话,我的“朗朗上口的废话”为什么要“全部删除”呢?您这个建议我不愿也不能接受。

  ⑤那对侏儒姐妹的父亲本来就是高级领导人,您凭什么让我给他降低职务?再说,我即便想把他降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去当村长,他能干吗?他非跟我拼了老命不可。从另一个方面讲,文学艺术是虚构嘛,谁愿来对号入座就让谁来好了,与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气得心脏爆炸还要我偿命不成?偿命就偿命,“士不畏死,何必以死惧之”,“砍头只当风吹帽”,“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老师,请您代我问问周宝老师和李小宝老师,他们要不要好酒?另外,首届“酒国旅酒节”将于十月份在我市召开,这种酒坛盛会甭说在酒国就是在全中国也是首次,届时,天下美酒,供天下英雄开怀畅饮;人间佳肴,让莫言老师狼吞虎咽。欢迎老师携带宝眷一起来,我老岳父袁双鱼教授是首届猿酒节筹委会的技术副主任,一切方便,俱能提供。

  敬祝健康!

  学生李一斗醉书


(编辑审核:陈忠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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