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消息是伴着凛冬的风来的,叔叔的一通电话,让彻骨的寒意顺着听筒钻进心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老屋旁的厢房坍塌了,许是经年的时光太重,压垮了这旧屋,但也让尘封在厢房里的旧影,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那是个微胖的身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涤卡上衣,配一条黑裤子,脚上的解放鞋沾着泥点,那是属于父亲的、独有的模样。
父亲三十好几才有了我,他的爱,便也带着几分格外的沉厚,裹着我长大。
幼时的我,是父亲别在腰间的草绳,他走到哪儿,就把我缠到哪儿。学会走路后,我成了他甩不开的影子,哪怕是下田犁地,他也总要牵着我。我非但帮不上半点忙,待他扛着耙犁收工,还得弯腰驮着我回家。在我摇摇晃晃的童年里,最清晰的记忆,是父亲带我去凤汝赶集的那些日子。
凤汝集在邻镇,要翻过几座大山、穿过几个村寨才能到。比起去县城,这已是最近的集市,村里人大半的油盐酱醋、菜种农具,都来自这里。每次听见父亲和母亲商量赶集的事,我总要踮着脚嚷嚷,闹着要一起去。
翻第一座山时,我还能咬着牙跟上;到了第二座山脚下,父亲便会蹲下身,让我趴到他宽厚的背脊上,再稳稳站起身,挺直腰杆往前走。趴在他背上,我总忍不住犯困,每次一觉醒来,喧腾的集市就已在眼前。后来我长大些,独自走了那段路,才惊觉,原来那山路竟长到望不到头。
到了集市,父亲总要先拉着我去吃一碗三元的米粉。他总是把大碗推给我,自己只留个小碗,拨一点尝尝味道。这集市上多是方圆几十里的乡人,父亲的熟人也多。母亲总笑着说:“你爸一上街,准要去凑那‘狗肉汤锅’的热闹。”我至今也没弄明白这名字的由来,大抵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不过是个叫顺了口的名头。
红色的遮阳帐篷下摆着一张桌子,四根长条木凳,有的连桌子都省了,直接支起一个炭火炉子。摊主们守着汤锅,眼巴巴等着客人上门,旁边就是一溜猪肉摊。赶集的人常在肉摊割上几斤肉,送到汤锅摊里加工。父亲总会喊上几个相熟的叔伯,一同到肉摊前挑拣。
肉摊老板是个远房亲戚,长得圆滚滚的,一笑起来,脸上的肉便跟着颤动。他见了父亲,大着嗓门招呼:“哟,方哥,今儿又来赶集?要多少肉,我给你剁新鲜的!”父亲捏起一块五花肉,又捡了根猪尾巴、两个猪腰子,沉声应道:“就这些。要不要来喝两杯?”老板连忙摆手:“你这酒量,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我可不敢跟你拼。”
父亲拉着我,和几位叔伯钻进隔壁的帐篷里坐下。刚坐稳,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老头就迎了上来,把手在围裙上蹭了蹭,笑着打趣:“老方,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呢。还是老口味?”父亲也笑:“哪能不来?就馋你这一口。快,菜给你,麻利点。”
不消片刻,菜就端了上来。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精细加工,无非是把肉切好、菜洗净,再端上一锅滚烫的汤底。父亲和叔伯们就着买来的菜喝酒,从晌午一直喝到日头偏西。等到众人都醉醺醺地趴在桌上,父亲才站起身,把我举到肩头。
骑在父亲的肩头,是我童年里最“高”的快乐。那也是父爱的“巅峰”——后来的我,正是站在父亲的肩头,才望见了更远的风景。
我双脚分开,稳稳地坐在父亲肩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头发,甚至忍不住轻轻薅着。我想,那时的父亲,定是头皮发痛,心里却溢着满满的幸福。
只是,那些被我薅过的头发,终究随着父亲,一同埋进了黄土里。
他走后,厢房便再无人踏足。后来,连钥匙也不知所踪,铁锁生了锈,门缝里积了尘。屋顶落满枯叶,爬山虎爬满了整面墙壁。这样的厢房,不塌,才是怪事。
可真真切切听到它坍塌的消息时,我的心,却做不到像家乡那条静静流淌的河,那般波澜不惊。
作者简介:黎承木笔名(梅芳映雪),独山县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沁人杂选》,短篇小说《嗨,我的白牙女生》,连载小说《时光深爱的青春》,作品散见《草风》杂志、作家网、《独山文苑》等。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