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已经六年了。如今,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家乡的一块沃土里——那是一块生他养他的土地,一块他曾亲手耕种过的土地,一块他不曾离开过的土地,一块他梦魂牵绕的土地,最终,他和那块土地融为了一体。
父亲于民国二十六年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里。曾祖父是一个大地主,拥有大片的土地和丰富的财产,生活过得很富足。但到了爷爷那一辈,家庭很快就走向了没落。爷爷有俩兄弟,为同父异母所生,年龄相距较大。爷爷老实本分,手脚笨拙,胆小怕事,担当不了老大的重任。叔爷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喜好打牌,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两兄弟都没什么能耐,不成气候,曾祖父置下的财富就在他们这一辈被败得差不多了。到了父亲这一辈,家里能变卖的东西几乎变卖完了,最后日子过到了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步。爷爷后来沦落为别人的短工,靠出卖劳动力度日 ,混得一顿算一顿,混得一口算一口。父亲兄妹五个跟着爷爷生活也过得很苦。
父亲小时候就给别人家干活,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父亲曾对我们讲起过他小时候的苦难经历,至今让我潸然泪下。父亲说他在七八岁的时侯,就去离家较远的禾家山上给一个大户人家放牛 ,报酬是一天能换得两顿饭吃。有一个下午在山上放牛的时侯,主人家的牛突然发怒,用牛角把他抛到半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顿时昏了过去。等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星,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只听见幽静的深山中偶尔传来动物犀利的叫声,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幸好牛还在身边。无奈中,父亲只能壮着胆子,一个人赶着牛从山上慢慢回到主人家。今天,七八岁的孩子也许还要在父母的怀里撒娇,但那个年纪的父亲却必须要去维持生计,自己养 活 自 己 了 。 每 每 说 起 这 些 的 时 候 , 父 亲 的 眼 角 总 有 一 些 红 润 ,想哭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告诫我们要好好珍惜现在的生活,现在的日子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那时吃饱穿暖的奢想。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位善良慈祥的人。他很爱自己的孩子。在生产队里干完活回家,不管有多忙多累,他总要抱抱我们这些孩子。我们很容易从父亲那里感受到父爱的温暖,经常会在他宽阔的臂膀里沉沉睡去。我听村里和父亲差不多年纪大的人说 ,以前大哥体弱多病,晚上经常不肯上床睡觉。每到晚上,父亲就会燃起熊熊大火,和母亲轮流抱着大哥在火堆边摇来摇去,从天黑直至摇到天亮。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大哥五六岁的时候。我现在也为人父亲,体会到了抚养孩子的不容易,也不知道当时父亲是怎么坚持过来的,要换做我,还真有点吃不消。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生活还很苦,有的人家连油都吃不起,饿肚子也是家常便饭,我们家也大抵如此。那时父亲在公社园艺场里干活,场里生活比较好,每半个月要打一次牙祭。打牙祭的时候,肉菜一般会分到个人,自己吃自己的。父亲分到的那一份经常舍不得吃,全都带回家来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吃。由于打牙祭一般在中午,父亲吃了饭还要干活,且场里离家较远,当时没时间把肉菜带回家,他就经常把菜装在一个玻璃瓶里,送到半路上的一个石头窝里。具体放在哪个石头窝中是我们早就定好 了 的 。 父 亲 把 菜 放 在 那 里 就 接 着 回 场 里 干 活 去 了 。 一 到 那 天 ,我们去那个地方就能拿到父亲早已放置好在那里的肉菜,从来没有空手过一回。肉菜拿回家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会美美享受一顿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那是我们嘴巴上最幸福的时刻,直到今天我还能回忆起当时那肉菜的味道。感谢父亲,他把自己嘴巴边最美好的东西留给了我们,自己却只享用了几块辣椒。
父亲的文化水平不高,他是完全靠自己的努力才断断续续上到小学二年级。听父亲说,他年轻时当过煤矿工人,给邮局送过信,但干的时间都不长,每次都被奶奶以生病需要照顾为由叫了回来。其实奶奶并无大病,只是想让父亲在家帮她干点活。父亲一向顺着奶奶,于是就放弃工作回来和奶奶在一起,把自己当国家干部的机会也放弃了。回来后父亲在生产队里当会计,负责记账。工作中,父亲性子耿直,说话做事容易得罪人,有人因此很恨他,总想在背后搞他的名堂。后来终于遭人算计,并散布谣言说他吃了生产队里的钱。当时父亲心里很急,但又说不清楚,便感到十分窝火。由于急火攻心,导致父亲神经错乱,整个人彻底疯了,成天说一些疯言疯语,在外边跑来跑去。母亲很担心父亲的安危,每天都要到处去找他,有时要带着哥哥姐姐找几十里路才能找到。父亲整整疯了三年,那三年是我们家里最艰难的三年 ,有人曾断言我们家要完蛋。幸亏母亲的执着和坚持,才挺了过来 ,否则就不会有今天我们这个家。等我长大以后,父亲再三告诫我 ,做什么事情都要细致认真,更不要去做违法乱纪的事情,人能有一碗饭吃就行,平平安安,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父亲病好后,又在木瓜山水库的工地上当了几年大队的会计。我看过父亲做的账本,字很清楚,账很完整,伊然一副老会计的样子。父亲跟我说的话,只可惜我没好好听进去,以至于自己后来过了一段流 离 颠 沛 的 生 活 。 今 天 看 来 , 父 亲 的 话 对 我 来 说 可 是 至 理 名 言 ,激励着我以后要走好自己的人生之路。
父亲劳苦了一辈子,干活是他毕生的“爱好”,一闲下来就会闷得慌。以前干活的时候,他总是不顾烈日炎炎,也不顾大雨淋漓,每天都早出晚归,干完了才肯歇手。因为常年劳作,父亲手上的茧很厚,中指和食指的指皮很硬,硬到你可以捏着它们要想圆 就 圆 、 想 扁 就 扁 的 地 步 。 除 了 双 手 , 父 亲 脚 上 的 茧 也 是 很 厚 ,厚得你无法捏到他脚掌上的肉块。由于每天要在外面干活,父亲很不习惯穿袜子,穿上觉得干活的时候脱来脱去很麻烦。因此一到冬天,父亲的脚就开始龟裂,龟裂得鞋子上经常沾满了裂缝里流出来的血,手指间也同样如此。伤口处即使贴上白胶布也不起作用,白胶布不久就会变成红色。父亲是一把侍弄庄稼的好手,他对待庄稼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因为他知道全家的吃喝都来自这些庄稼。父亲对土地充满了无限感情。他老是说,要搭帮毛主席,要不哪有自己的土地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把父亲接到了城里,想让父亲歇下来,但父亲同样停不下来。房子门前的一点空地被他弄来弄去,种了这样种那样。我觉得父亲还是很辛苦,多次试图劝他不要种了,但父亲却不以为然,挖挖锄锄乐此不疲。父亲虽然辛苦,我们却吃到了城里人很难吃到的自种蔬菜,吃不了还可以采摘一些送给周围的邻居和附近的老乡,大家都十分感谢父亲的付出。
父亲喜欢喝酒。他是在公社园艺场学会喝酒的。父亲三十多岁时被大队安排去园艺场干活。那时场里人多,今天这个喊喝,明天那个喊喝,父亲由不会喝变得最终会喝,而且酒量很大,也经常喝醉,母亲为此没少和他吵过架。但闹过之后他还是照样地喝。我觉得父亲在喝酒方面真是无可救药了,时不时也要帮着母亲数落他一下。但自从父亲从湖南老家来到贵州,就从来没有见到他喝醉过,恐怕是他知道儿子不喜欢他喝醉吧。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喝酒时父亲的喜好。于是便从药店里买了泡酒的药材,再买几斤人家自家烧的上好苞谷酒,泡好了给父亲喝。父亲很高兴,说我很孝顺,并告诉我,他这一辈子只要有酒喝就很满足了。父亲除了吃饭时要喝上一点酒以外,平时还要拿杯子时不时喝上几小口。看到父亲喝酒的那副满足样,我心里也感到十分惬意。但由于自己以前不太习惯喝酒,平时在外面的事情也比较多,总是没有好好陪父亲在家里喝过一次酒。
父亲去世以后,我经常回想起父亲喝酒,有时问自己,父亲在我这里,从来没有喝醉过,不知道父亲喝好没有?喝够没有?要是他没有喝好,没有喝够,我内疚的灵魂将是无处安放的。父亲已经走了很久了,酒坛子还在那里,里面还剩有父亲喝过的酒 ,只是那酒比以前更香了。睹物思人,我很希望有一天父亲能够闻着酒香回来,父子俩再在一起好好喝一盅,但是我知道,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已经永远无法实现了。
父亲的坟离老家不远,地势比老家要高。他生前说过,希望死了后还能经常看到我们。由于离老家较远,我很少回家。因此父亲去世后难以经常看到我。但我希望,父亲能够透过天堂多看看我。我总是期待着天堂里的父亲能够和我有心灵感应,缓解我心中那份思念。太多的思念让我经常在睡梦中梦到父亲,梦到他把分到的肉菜放到石头窝里,梦到他在柴火旁烘烤干活时淋湿了的衣服,梦到他佝偻着背在我家门前挖土种地,梦到他抱着我的儿子笑嘻嘻地和我们在一起……在半梦半醒间我不由得泪眼朦胧 ,朦胧中仿佛看到一个衣着褴褛的七八岁小孩,站在夕阳下,挥舞着牛鞭,在为雇主家放牛……
作者简介:宁教清 1971 年 4 月生,湖南隆回人。毕业于贵州财经学院。现就职于六盘水市邮政公司,经济师、会计师。
(编辑审核:赵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