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休假日,我到乡下的姨姐家走亲戚。
车子驶出城,将那喧腾的、楼挤楼的景象远远地抛在身后,天地豁然地开朗了。时值深秋,秋收后的田野露出一片坦荡荡的、赭黄色的胸怀。远山斑驳、松柏苍绿里,杂着枫树的红、桦树的黄,以及许多不知名树木的焦黄,像上帝的画师打翻了调色盘,成就了一幅浑然天成的佳作。艳阳高照,那种澄澈的、金箔似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暖洋洋地贴着背,叫人从肌肤一直舒泰到心头。吸一口风里带着枯草与泥土混合、清洌的气息,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洗过了一般。
就在这一片疏朗的、静穆的秋光里,我一眼便望见了姨姐门前那棵柿子树。
它生得那样高大,那样从容,像一个遗世独立的哲人,静静地站在那片空旷的场院边上。周遭几棵矮些的柿子树,早已是叶落殆尽,只剩下些清瘦的、铁画银钩似的枝丫,向着天空伸张,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它们那样谦卑地簇拥着,愈发衬得中间这一棵,风姿卓绝,气象万千。我的心里,无端地便跳出那四个字来——“柿柿如意”。这原是一句俗常的吉利话,此刻见了这实景,才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贴切、更圆满的形容了。
我走近仰头来看。蔚蓝的天幕,是最好不过的背景,蓝得那样纯粹,那样深远,像一匹新浆洗过的阴丹士林布。而这一树的柿子,便是在这匹蓝布上,点染出的最浓烈、最欢悦的图案。一枚一枚大红柿子,像火红的灯笼,悬在枝头。有的端端正正地坐着,像个沉稳的世家子;有的微微侧着身子,带着几分俏皮;有的高高地昂着头,仿佛在承接天上的甘露;有的却谦逊地低垂着,像是在沉思大地的奥秘。有一枝上,单单地悬着一颗,孤高而骄傲;旁边另一枝上,却是两颗紧挨着,并蒂而生,像一对窃窃私语的姐妹。这满树的红,不是那种怯生生的、浅薄的粉红,也不是那种沉闷的、呆板的暗红,而是一种饱满的、光润的、亮烈的桔红,是生命在经历了全部历程后,凝结出的最华美的色彩。它们静静地挂在那里,不吵不闹,却比任何喧哗都更有力量。它们不需要绿叶来妆扮了,那是一种累赘;也不需要春风的抚慰了,那已是过往;更无需太阳的特别沐浴,它们自身,仿佛就是一个发光体,在秋日的晴空下,幽幽地燃着,续写着生命最沉静也最辉煌的旋律。
姨姐是个爱美的人,为着让这道农家风景多留些时日,并不急着将它们摘下来给客人。又怕那些机灵的鸟儿来偷嘴,便在树顶的梢头,用竹竿缠了些白色的布条,风一过,便飘飘摇摇的,像无言的哨兵。见我们来了,她却是十二分高兴,立刻从屋里拿出一件稀罕物什——一根长长的竹竿,顶上巧妙地绑着一个铁丝弯成的小舀子。她笑着说:“给你们摘几个最甜的,顶上的,日头吃得更足些。”说着,便仰头寻索,看准了最高枝上那一枚最红最大的,轻轻将舀子伸过去,套住柿子的蒂,顺势一拧,那沉甸甸的“红灯笼”,便安安稳稳地落到了舀子里。
我接过那柿子,触手是微凉的、滑腻的。皮薄得仿佛一碰就要破了,里面充盈的、甜蜜的浆汁似乎随时会迸溅出来。我小心地撕开一个小口,那股甜香便直扑鼻息。凑上去吸吮,一股冰凉的、甘洌的蜜浆,瞬间涌入口中,顺喉而下,一直甜到心里去,仿佛五脏六腑的褶皱,都被这甜润的汁液给熨帖得平平展展。那种甜,不是浮在表面的,而是透心的、扎实的甜。
一边吃着,一边又不自觉地仰起头,一颗一颗地数起树上的柿子来。大家见了,也都来了兴致,竞相点数,仿佛这是一桩顶要紧的竞赛。我顺着枝条,心里默数:“一、二、三……”目光却总被那交错的枝丫扰乱,数到这边,又忘了那边。一口气点下来,是四十五颗。心里不确信,又重新来过,这回却成了四十三颗。他们各自报出的数目,也是七零八落,没有相同的。于是引来一阵快活的戏谑。舅子哥首先笑道:“妹夫领导写文章、搞管理、写字画画是得行的,我们都佩服。唯独这数数算账嘛,看来不是强项喽!”夫人也抿着嘴笑,给我提示:“你点数嘛,要讲个方法,按每个枝条上的个数来点,一根一根地清,不就避免混淆了吗?"
我听了,也只好跟着笑。想来真是那个道理。人在城里,在办公室里,整日讲的是统筹,是逻辑,是条分缕析,自以为有了几分精明。可是一回到这乡野之间,面对这一树最本真的、活泼泼的生命,那些学来的规矩和法子,竟一下子全忘了。人一回归到那种无忧的、本真的状态,那点不更事的、憨拙的底子,便露了馅。但这露馅,非但不令人着恼,反而有一种脱去束缚的、轻松的欢喜。任由他们戏谑去,我心里,倒是满满的、软软的。
看着这柿子,便又想起我画画的事来。这圆滚滚、红艳艳的果子,实在是画家笔下的爱物。齐白石老人画的柿子,总带着一股明快天真的野趣,设色大胆,构图自然,仿佛信手拈来,却生意盎然;黄幻吾笔下的,则要鲜艳温润许多,带着岭南画派特有的水灵与秀雅;李苦禅画的,又是另一番气象,用墨粗犷,造型拙朴,那柿子在他笔下,仿佛不是水果,而是有了金石般厚重的品格;朱屹瞻先生的,则更趋写意,大笔挥洒,气象恢宏,追求的是那“意”而不是“形”了。
我到阿坝州工作后,山高水远,公务之余,时光便显得格外漫长。为着充实自己,便重拾起少年时涂抹的爱好,画起画来。许是年纪到了,心也静了,竟也颇能悟出些笔墨的趣味。我尤爱画两样东西:一是葫芦,再就是这柿子。葫芦谐音“福禄”,柿子呢,便是这“事事如意”了。这吉祥的寓意自然是好的,但于我,更实在的是,这两样东西画起来痛快。用色单一,不必苦苦调弄;行笔简约,不必精雕细琢。尤其是画柿子,先用饱含水分的笔,蘸上浓淡得宜的藤黄,再在那笔尖上,轻巧地蘸上一点朱砂或胭脂,侧锋落纸,一笔,两笔,三下五除二,一个圆融饱满的柿子便成了形。再趁湿用浓墨点上蒂,勾出小小的萼片,便神气活现了。可以任意挥洒,自在天然,最是能抒写胸中的逸气。
画得多了,朋友圈里、同事间,便有知道的,时常有人来索要。我也毫不吝啬,总是欣然答应。有人喜欢,便越发激起了我的绘画热情。有时画得入了迷,是要闹出笑话的。记得一个中午,我铺开宣纸,想着只画一幅便去吃饭。谁知一笔落下,便收不住势,画完一幅,觉得此处尚可添个草虫,那处还应补段枯枝,愈画愈觉有味,早把锅里压着的午饭忘到了九霄云外。直到下午要上班时,才猛然惊觉,腹中空空,也来不及了,只好饿着肚子赶去单位。还有一回,更是糊涂,米和水都放好在电饭锅里,却忘了按下那个开始的键。待到饥肠辘辘想起吃饭时,揭开锅盖,只见一锅清水,泡着生米,粒粒可数。无奈,只好用开水泡了一碗面,草草了事。最有趣的是有一次,同事们请我去喝酒,席间我一时兴起,说要为每人画一幅柿子图。结果散席后回到自己单位的周转房,趁着酒兴与画兴,便一头扎了进去。那周转房虽简陋,却是个作画的好地方,夜深人静,只听得到笔在宣纸上的沙沙声。我一幅接一幅地画,觉得手腕酸涩,直起腰来,看窗外月色西沉,再看表,竟已是深夜一点半了。这就是充实生活吧,一个人只要有真正的兴趣爱好,是可以这般废寝忘食的。
如今每每想起这些事,自己心里也是开心的。一个人,能有一件真正让你废寝忘食的爱好,是多么好的福气。它像暗夜里的一盏灯,虽不明亮,却足以温暖和照亮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天地。因为爱这柿子,我每每在家里书桌最显眼的地方,总要摆上两颗形态丰硕饱满的柿子。每日伏案劳作之余,一抬眼,便能看见那两团温暖而沉静的红色,心里便觉得特踏实,特舒服,仿佛所有的烦扰,都被那团红彤彤的光给融化了。
今天,见了姨姐家这一树真正的、活在秋风与蓝天下的柿子,那感觉,又比书桌上的,要强烈十倍、百倍了。它不只是一道风景,更像是一个启示,告诉我生命可以如此饱满,如此静美,在历尽风霜之后,结出最甘甜的果实。我愿将眼前这幅图景,连同我心里这份满满的、暖融融的感触,一并记录下来,权当作我对这世间所有人的、最朴素也最真诚的祝福吧。
金秋至时,愿大家柿柿如意!
作者简介:蒲天国,四川通江人,字劲松,号广水洞人,现为中国乡村人才库认证乡村作家。先后有诗歌、散文、小说、杂文、通讯、调研文章数百万字在《工人日报》《中国金融》《金融博览》《四川日报》《金融文坛》《中国农村金融》《中国金融工运》等发表。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