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何妨一见

巴人
2025-11-04
来源:西南文学网

草木褪去青翠,静静等候冬的降临。这是个让万物“卸妆”的季节。山水脱下华服,露出质朴的底子,风里添了几分清冽,坦荡而干净。自然剥去浮华,像一本读到中途的书,只剩下诚恳的文字,简单,却字字真心。

站在秋的尾声、冬的开端,仿佛立于人生的浅滩。没有秋收的喧嚷,也无严冬的凛冽,只是一段温柔的过渡,让人慢下脚步,细数时光里那些藏了许久的人与事。

独自走在无人小径,月光将影子拉得纤长。风里掺着淡淡的海腥,远处潮声隐隐,不是惊涛拍岸,倒像远方故人均匀的呼吸——衬得这寂静愈发清晰,却不荒凉。

田里的玉米秆早已收尽,土地裸露,舒展如晒透的旧棉絮。我靠着一棵老杨树停下,一片黄叶旋落肩头,像谁轻轻递来一句旧日的话。树梢麻雀扑棱飞起,草丛中秋虫仍低低嘶鸣,声音细碎而执拗,恍若当年宿舍里兄弟们压低的笑语,藏着一整个青春的梦。大自然从不言“治愈”,却总在不经意间,把从前的温暖悄悄塞回你手中。

怔忡间,思绪荡回清晨——

郑州的室友传军兄来电,语气欣然,又带点羞怯:“老幺,儿子要结婚了,想请当年119的兄弟们聚聚,又怕大家忙……你说呢?”

挂断电话,我点开微信建了个群,没多斟酌,取名“钢院119”。那三个数字,是我们大学四年最初的宿舍号,像一枚小小的印,盖在三十八年的时光里,一触,仍是温的。

119的故事,有多久?三十八年过去,我们依然是兄弟。

1987年的秋天,钢院119宿舍,八个天南海北的少年,凑成一屋“八仙”。老大李永孝来自内蒙古巴彦淖尔,脸庞如草原上的太阳,大学的第一个元旦,我和老六随他回家,扛回两只羊,全班涮肉欢聚;老二张传军,开封子弟,天生金嗓,歌声清亮,性子如滚水般热络;老三黄君龙,邹城人,个子不高,却是班中头号球星(这次因工作未能成行,只周末领队参与工会赛事);老四李义明,河南太康人,言语不多,内秀于心,与我曾是牌桌黄金搭档;老五何鑫,辽宁盖州人,高鼻深目,是119的“社交担当”,总能约到最靓的女生;老六梁才,北京顺义人,一口京腔,脾气温吞如茶,谁有心事,他递杯水、说几句,便能化开;老七河北邢台人,天生从政的料,沉稳练达;而我,生日只比老七晚几天,却成了全宿舍的老幺,来自四川达州的穷书生。

那时的快乐,简单得发光。周末打完野球,汗还未干,就拎着宿舍那把掉漆的铝壶,去校门口小店打满“雪鹿”散啤。铝壶能装三暖瓶的量,沉甸甸的,像拎着一整个周末的欢喜。再买几包花生米、几袋榨菜,回到宿舍,把啤酒倒进搪瓷缸,泡沫漫出,一口灌下,凉沁心脾。酒至半酣,大家便开始天南地北地“吹牛”。灯光下,一张张年轻的脸泛着红光,眼中盛着星光,仿佛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

酒意愈浓,最热闹的“卧谈会”便开场。话题绕来绕去,总离不开“饮食男女”——谁的脸蛋最俏,谁的笔记最工整,谁笑起有两枚梨涡。聊到谁的“梦中情人”,便有人“图穷匕见”,直到某君坦然认领:“这是我的人!”引来满堂哄笑,笑声撞上天花板,又落下来,溅起一室青涩。

毕业后各奔东西,聚少离多。19965月,我出差济南,老三与诗人远钟在济钢工作,老五在济南炒期货,一约,老六携夫人从北京赶来,老四也挽着娇妻“晓庆”嫂自郑州而至。酒席早已摆好,“晓庆”嫂顾盼生辉。曾经的119篮球队首发五虎及家属,加上官二代远钟,满满一桌,其乐融融。

我们去趵突泉,看泉水自石缝涌出,清凌凌映着大家的脸——比大学时丰润了些,却仍不失清纯;去大明湖,老三念起“四面荷花三面柳”,老六的夫人笑说:“原来你们这帮人这么能侃”;登泰山,至中天门,众人气喘吁吁,轮流背我家三岁小儿,对着云海齐喊:“119,一起走——”回声荡在山谷,久久不散。

那几日,酒喝了一轮又一轮,老五喝到吐血,远钟扶着他念叨:“看不出你个假二鬼子,喝酒还TM实诚。”老五含糊应道:“这不是高兴嘛。”是啊,高兴。因为身边是这样一群人——能陪你笑,陪你哭,陪你疯。

再有一次,是十年前承德的小聚。老四来开会,我约了石家庄的玉藏、唐山的卫东、盘锦的福鸿,他们都带了家人。那晚找了家柴火鸡小店,铁锅架在炭上,鸡肉炖得烂熟,香气混着柴火气,飘满房间。

酒至酣处,一向沉稳的卫东突然起身,举杯作麦,用浓重的唐山口音唱起:“有过多少美好的夜晚……”调跑得老远,却无人笑他,反而低声相和。玉藏的女儿好奇地问:“妈妈,你们当年的夜晚有多美好呀?”玉藏抚着她的头,眼中闪着光。

次日,我们驱车前往塞罕坝,路旁白桦亮得晃眼。孩子们在车中唱歌,我们聊着近况,笑声随风飘出窗,落在草原上,像撒下一把种子。

“清风明月一杯酒,不胜人生一场醉。”可人生路上,这样的醉,能有几回?

这些年,我加了许多同学群——初中、高中、大学,每一个都舍不得删。建群时热闹非凡,旧照与糗事齐飞;可热闹一过,便渐渐沉寂。偶尔有人问候:“最近好吗?”“有空聚聚。”礼貌周全,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影,触不到温。时间久了,大家都沉默。通讯录里成百上千个名字,指尖划过,却不知为谁停留。

年少时读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总以为知己易得,心意相通便无距离。待到成了“老江湖”,才懂“知己”二字的重量。它不是微信里“已读不回”,不是群发的祝福,而是你强笑说“我没事”时,他皱眉回“别装了”;是你沉默时,他递来一杯热茶,不问缘由,只说“我陪你坐会儿”。就像去年我跟腱断裂住院,未告诉任何人,老大却不知从何处听说,特地从山东赶来承德,带了莱芜特产。接风那晚,依着旧例,一瓶白酒“三七开”,他取多的那杯。酒线绵延,如我们多年情谊,从未断流。

深秋的风又起,凉意拂过微烫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我恍然懂得,时间并非万能,它不能抚平所有伤痕,只是教人将疼痛藏进心底。待到某个相似的夜晚、一句熟悉的乡音,一切又会翻涌而来。

成年人的快乐,像排练好的剧本,笑容需要理由。只有柴米油盐的压力是真的,独自疗伤的夜是真的,无人可说的孤独是真的。可也正是这份真实,让人学会释然——事与愿违时,转念一想,不执着于未得的,珍惜手边拥有的,也是一种智慧。

这一路,谁不是跌跌撞撞?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在一次次磕碰中敛起锋芒;曾经喜怒形于色的自己,学会把情绪调成静音。常说“越懂事的人越累”,因太习惯为他人考虑,太擅长自我消化,最终活成一座孤岛,连求救都觉是打扰。可孤岛也需要灯塔,需要远方的帆,需要一句“何妨见一面”的邀约。

月光依旧平等地照亮每个孤独的灵魂。你的痛、你的清醒、你的坚持,都值得被看见、被尊重。若你也在经历这样的夜晚,请相信——能感知深刻孤独的你,内心定有非凡的深度与敏感。这份在黑暗中仍能自省的能力,是你最珍贵的质地。

人生如一连串未解之题,没有万能公式,只能靠阅历与耐性慢慢推敲。我们总在追问答案、索要承诺,却忘了最简单的幸福,往往藏在“见一面”里——不用太多言语,只需拍拍肩,看看彼此眼角的皱纹和鬓角的白发,便知这些年,大家都还好;不用刻意安排,只需围坐一桌,吃一顿家常饭,喝一杯老酒,就像回到当年的119

不如把今晚当作一个转折——不必立刻快乐,而是学着与自己和解。从明天起,对自己温柔一些:想分享的午餐照片,就发给自己,阳光洒在米饭上,如当年宿舍窗台上的玻璃碴,反射着青春的光;想读的书,坐在阳台藤椅上读,读累了,便抬头看云

岁月深处,流年背后,无论何时回首,总有一份不离不弃的暖意在那里,温着散落天涯的记忆。一生很长,我们会遇见许多人,也会忘记许多人。但能被人念起,也能念起别人,便是人间至幸。

我点开“钢院119”的群聊,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输入:

何妨见一面。

那五个字,像一粒种子,轻轻落进岁月的土壤。风中的凉意似乎淡了,许是远方的回应,正顺着月光,慢慢飘来——待到11.8,传军兄公子婚礼那日,“钢院119”的“八仙”将穿越人海,再次围坐一桌,如当年一般,笑着说:

“好久不见。”

作者简介:巴人,自由撰稿人,现居四川。

(编辑审核: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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