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江风依旧寒彻

巴人
2025-09-29
来源:西南文学



仲秋的风掠过黑,裹着黑龙江水特有的凉,像极了169年前未散的寒意。江面上浮着一层薄雾,把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笼得有些朦胧—— 红顶房屋沿江岸铺开,与黑河的楼宇隔江对望,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轮廓,却像被一道无形的鸿沟拆成了两半。当地人叫它们 “双子城”,可这 “双生” 的缘分里,藏着一段被时光啃噬的深痛:对岸那片土地,曾是中国人炊烟袅袅的孟家屯,后来成了记载血泪的海兰泡,如今,它换了个俄名字,把沉重的历史埋进了江雾深处。

奔流不息的黑龙江是这一切的见证者。这条酷似黑龙的大河,从源头起就驮着历史的重量:北源石勒喀河,从蒙古国肯特山东麓流出,带着成吉思汗挥鞭时的草原风烟,先入俄境,再折回中国—— 它的上源鄂嫩河,正是当年铁骑启程、气吞万里的地方;南源额尔古纳河,从大兴安岭西侧的吉勒老奇山漫出,裹着林海的苍翠,与石勒喀河在漠河洛古河相拥。两河交汇处,江水因腐殖质染成暗黑色,“黑龙江” 的名字便落了地。从海拉尔河源算,它长 4440 公里;从克鲁伦河源头数,竟达 5498 公里。亚洲第十大河的壮阔里,每一滴水里都不只是沧桑,更藏着数不清的山河破碎与同胞血泪

关于黑河的故事,我们从清光绪年间的“黑河府” 讲起。这座被传为清圣祖所筑的城,本是黑龙江的第一门户像一道屏障护着边疆,却成了沙俄叩开东北大门的起点。史料里只有寥寥数语:“旗屯六十有四,男女七千余人,庚子夏为俄人焚毙无算,幸免者皆逃归江右”。可这短短一行字背后,是多少个家庭的灭门之痛?是多少间房屋被烈火吞噬的噼啪声?是多少人逃向江边时的绝望哭喊?而这一切的伏笔,早在清军入关时就已埋下 —— 为护所谓 “龙兴之地”,清廷将东北划为封禁之地,人烟渐稀,防务空疏,就像把家门的钥匙,亲手递给了觊觎者。北方的沙俄,早已磨亮了扩张的獠牙,盯着这片广袤的土地。

自伊凡雷帝时代起,俄罗斯就像一头贪婪的巨兽,一步步吞噬西伯利亚与远东。1636 年,他们第一次摸到鄂霍次克海的浪,随后便把势力织满整个西伯利亚。顺治二年,沙俄的马蹄第一次踏进黑龙江,几次被清军击退,却总像甩不掉的影子 —— 清军回防,他们就卷土重来,在黑龙江流域筑起尼布楚与雅克萨两座堡垒,虎视眈眈地盯着中国的东北。

康熙年间,三藩之乱的烽火刚起,沙俄便趁机南下,一边蚕食土地,一边煽动索伦部酋长叛清。谈判无果后,1685 年,康熙派彭春率三千将士出征雅克萨。5 月 25 日,清军火攻木城,浓烟裹着火焰舔舐城墙,俄军督军托尔布津跪在地上发誓:“永不返回雅克萨!” 清军遣返了七百多俘虏,还留下四十余人编入俄裔近卫军 —— 那时的清廷,或许以为这场胜利能守住边疆,可他们忘了,强盗的誓言,从来抵不过骨子里的贪婪。

不过两个月,托尔布津就撕毁承诺,带着人重返雅克萨,在废墟上筑起更坚固的城堡。1686 年夏,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再围雅克萨,十个月的围困里,城中俄军弹尽粮绝,战死的、病亡的,最后只剩 150 余人。沙皇终于遣使求和,康熙下令撤军 ——《尼布楚条约》划定了边界,外兴安岭以南、乌苏里江流域及库页岛仍属中国。可这纸条约,终究只是延缓了野心的脚步,没能挡住后来的风暴。

清中后期的中国,像一棵渐渐枯萎的大树,内忧外患啃噬着根基,再也无力顾及东北的广袤土地。沙俄嗅到了机会,1856 年 6 月,五百名俄军抵达黑龙江左岸,砍树、建房、垦殖,像一群不请自来的闯入者,把别人的家园当成了自己的猎场。7 月,六十名哥萨克定居者在此扎根,次年又有百户人家迁来 —— 不过两年,黑龙江畔的俄裔居民已多如蚁群。沙俄派来 “阿穆尔斯基” 总督,将包括海兰泡在内的远东改称 “阿穆尔州”,海兰泡成了首府。他们用强权,把中国的土地,换上了俄国的名字。

1858 年 5 月 28 日,瑷珲的空气该是凝滞的。黑龙江将军奕山在沙俄的武力胁迫下,拿起笔签下《瑷珲条约》。笔尖落下的那一刻,黑龙江左岸的土地,从中国版图上被生生割走,像从身上剜下一块肉。第二天,阿穆尔斯基在军舰护送下回到海兰泡,庆功宴上的欢呼震耳欲聋:“阿穆尔河已是俄罗斯的财产!亚历山大皇帝万岁!” 远在北京的咸丰帝震怒,拒批条约,处分奕山,可朝廷的愤怒,抵不过沙俄早已扎下的营盘 —— 海兰泡,这座曾由中国人一砖一瓦建起的小镇,成了别人的 “首府”,成了中国版图上一道流血的裂痕。

1860 年,清军败于英法联军,沙俄又以 “调停有功” 为名,逼迫清廷签下《中俄北京条约》。这一次,不仅确认《瑷珲条约》有效,还再占中国约 40 万平方公里土地。从此,中国失去了东北在日本海的出海口,黑龙江省彻底成了内陆省 —— 那道被撕开的裂痕,再也没能愈合,成了刻在国土上的伤疤。

1900 年的夏天,更是一场彻骨的噩梦。清廷忙着镇压太平军与义和团,东北兵力空虚,沙俄以 “护路” 为名,派十万大军五路入侵。海兰泡的中国人还在过着寻常日子,晨起生火做饭,午后在江边洗衣,却不知道死亡已悄悄逼近。俄国当局谎称 “中国人袭击俄船”,煽动俄人武装自卫,实则策划了一场系统性的清洗。警察局长不说 “驱逐”,只说 “送至对岸”,可负责押送的哥萨克士兵,手里的刀与枪比江水更冷。没有渡江工具,江水刺骨,子弹却不断从背后飞来 —— 目击者说 “只有一个中国人游回了中国”,剩下的,都成了江底的冤魂。那几天的黑龙江,水该是黑红色的吧?鲜血染透了江水,也染红了 “海兰泡” 这三个字。后来,这个名字渐渐被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 “布拉戈维申斯克”。直到 1980 年代末,苏联仍禁止外国人随意进入这里,仿佛要把那段血泪史彻底锁在江雾里,不让人看见,不让人记起。

可历史从来不会真的消失。《瑷珲条约》是中俄省级官员未经中央授权签订的,依国际法本就非法无效;即便1860 年的《北京条约》承认了它,也改不了它侵略的本质。中华人民共和国与曾经的中华民国政府,从未承认过这份条约的合法性 —— 这是对故土最后的坚守,是不让历史被篡改的底线。

1919 年,列宁的宣言曾像一道光划破黑暗:“废除帝俄与中国的秘密条约,放弃从东北取得的土地及中东铁路一切特权。”1920 年,他再言:“以前俄国历届政府同中国签订的一切条约全部无效。” 顾维钧与加拉罕签订的《中苏解决悬疑大纲》,本是拿回领土的窗口期,可北洋政府的腐败与消极,让这道光最终熄灭。1924 年,列宁病逝,他的承诺成了历史深处一声未竟的叹息 —— 中国,错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那道裂痕,终究没能弥合。

1989 年 5 月,戈尔巴乔夫访华,邓小平说:“我们这次会见的目的,可以概括为 8 个字:结束过去,开辟未来。” 他平静地提起,沙俄通过不平等条约侵占中国的土地,超过 150 万平方公里。这句话不是要翻旧账,而是要让历史不被遗忘 —— 中国从不求延续仇恨,但求每一寸土地的过往,都能被清晰地记得:它曾是谁的家园,曾经历过怎样的伤痛。

江风又起,雾散了些,对岸的布拉戈维申斯克与黑河的灯火,在暮色里渐渐交融。我知道,历史已成定局,那片失去的故土,或许再也回不来了。可我们铭记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仇恨生根,而是为了守住一份清醒—— 知道从哪里失去,才能明白该向哪里坚守;知道曾经历过怎样的屈辱,才能懂得如今的安宁有多珍贵。

江水不息,它记着孟家屯的炊烟,记着海兰泡的血泪,记着雅克萨的烽火,也记着一个民族对故土的眷恋。这眷恋不是枷锁,而是路标,让我们踩着历史的脚印,走得更稳、更远。毕竟,对历史的尊重,不是沉溺于过去的伤痛,而是从伤痛里汲取力量,守护好未来的每一寸土地—— 这才是对那些逝去的生命、对那些失去的故土,最好的告慰。

作者简介:巴人,自由撰稿人,现居四川


(编辑审核:任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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