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两台缝纫机的踏板，被四只脚板踏出的声响，如同二胡曲《赛马》里的嘶鸣，却还要更急促、更热烈。

20世纪六七十年代，石桥镇有个集体缝纫社，街上开了三个铺子，其中一个由刘兴德主事。刘兴德有个不太雅观的诨名，叫刘夜壶。他是主裁，只要得空，就会自己踩缝纫机做衣服；他老婆贾群和铺子里其他人一样，只会踩缝纫机缝衣裤、钉领扣。

刘兴德和贾群这老两口，是把日子过成了连轴转的陀螺。冬天要忙到夜里九点才回家，夏天得到十一点，有时抱着大包衣服回家钉领扣，常常钉到鸡叫才上床，睡三四个小时便又起身，投入新一天的忙碌。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近二十年。

他俩若不这般拼，家里五个娃娃—— 全是女儿 —— 就会像树上巢里的雏鸟，整天张着嘴叽叽喳喳要吃食。

贾群生下第五个女儿后，夜里再不肯顺刘兴德的意，反常地怒吼：“你少来这套甜言蜜语，我再也不生了！咱没生儿子的命，你死了这条心吧！女儿哪里不好？你要是还抱着那封建思想非要儿子，自己找别人生去！”

刘兴德五年里一年生一个女儿，又在老婆的坚决反抗下，渐渐认了命、顺了心，才和老婆一道，马不停蹄地裁衣、缝纫，挣口饭养家。

这近二十年间，刘兴德的背从没挺直过—— 那是常年埋头干活落下的职业病。他也从没在街上慢悠悠走过，哪怕在家里，也是大步流星。对他来说，时间就是粮食。好在年轻时底子厚，没被累垮，只是常年抽烟喝酒，总时不时咳嗽；身形偏瘦的贾群，累得常年喝中药，还总忍不住唉声叹气。

家里五个孩子，全由老大带着。老大定了规矩：老二带老三，老三带老四，老四带老五。孩子们长身体的年月，正是五六十年代，全民吃不饱、穿不暖，家家户户吃饭都得按份分，可这五个姑娘却没怎么挨过饿。日子就这么往前挪，她们一个个上学、毕业、走进社会、工作、成家、生子，循着人生该有的轨迹慢慢长大。

等孩子们都步入社会，刘兴德和贾群才松了口气。可这口气刚松，祖国改革开放的号角就吹响了。穷了几十年的中国人民，像睡醒的雄狮，循着邓公“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的道理往前冲。刘兴德成了石桥镇第一个翻山越岭到达县县城做生意的人。

凭着勤劳和精明，短短两年，他就成了达县县城首个万元户。随后把全家搬进城里，还动员了石桥不少街坊也到县城做生意。

80年代中期到90年代中期这十年，刘兴德一直在县城大北街做布匹生意，批发带零售，雇了十来个工人，整天忙着上下货。收来的销售款，一元、两元、五元、十元的，装了一麻袋又一麻袋扛回家。生意火得，把当时国营供销社、百货公司的布匹门市都挤兑得快撑不住了。

成了县城里有名的有钱人，刘兴德身边渐渐围拢了些酒肉朋友，尤其不乏姿色出众的女人。他在女色面前没能把持住，除了和多位女性往来，还跟一个姓潘的女人纠缠不休。一向少言寡语又宽容的贾群，这次实在忍无可忍，坚决要离婚。五个女儿出来劝和，却怎么也拉不回父母的关系，最终都站到了母亲这边。刘兴德最后是净身出户的。

之后，刘兴德和潘姓女子公开出双入对。他的生意却一落千丈，后来便和从前从石桥带到县城、还没发家的街坊一道，去重庆做买卖。可几年下来，上天没给刘兴德东山再起的机会。

1996 年，刘兴德累倒了。医院拍片查出他得了肺癌。这时，潘姓女子没丢下他；五个子女更是轮流照看，就连对他发家后没帮衬过对他颇有不满的弟弟妹妹，也常来探望。刘兴德顺从自然规律，选择叶落归根，回了老家，等着生命最后一天的到来。

回到石桥老家黄家大院，住在母亲和大妹家。在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和妹妹照料下，他心情渐渐舒展，跟着院子里的老人下棋，逗小孩玩。可没到半年，病情突然恶化，被送进城里医院。1997 年 7 月 1 日，香港回归这天，他走了，年仅 55 岁。

刘兴德的遗体停在县机械二厂职工宿舍一条窄巷里。兄弟姐妹除了大弟没来，都来了；还有几位最要好的街坊，也来守夜。从前围在他身边像群蜂似的酒肉朋友，早不知去了哪里。原石桥缝纫社的领导任心来吊唁，神色沉重地说：“刘兴德吔刘兴德，你这辈子辛辛苦苦几十年，到死却停在这巷子里，活着时想过会这样吗？”

没过几年，贾群也走了。五个女儿齐心协力，把她的丧事办得风风光光。来吊唁的人都说：“还是生女儿好啊。”

贾群去世前，把手里的钱和房产全分给了五个女儿。如今，这五个女儿有的上班，有的做生意，有的带孙子，在各自的日子里过得有滋有味，活像当今的杨家将。

可惜，刘兴德没福气看到女儿们的好光景，也没机会享女儿们的福，安度晚年。

我写完这篇文时，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刘兴德双脚踏缝纫机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作者简介：冉崇君，四川成都人，生于四川达县石桥，著名画家，乡土作家。先后在成都、北京成立“冉崇君美术館”，作品《巴山秋色》荣获中国文化部群星奖。其作品多次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新人新作展及全国绘画大展，并被中国最权威的《美术》《美术观察》《中国书画》等杂志刊载，被国内外行家和收藏家看好。冉崇君著有《半生癫狂》等多部文集，《冉崇君话语集》被四川新闻出版局选中，面向全省农村图书书房发行。近年来，冉崇君先后接受中央电视台书画频道，及四川、辽宁、山东、深圳、徐州、常州等省、地市级电视台专访，从2014至2024年10年间，冉崇君先后在全国各大城市举办个展64次。

（编辑审核：任朝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