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林香||悬空的吊绳

卢林香
2025-07-18
来源:西南文学网


           

周老师在“哑”了很长一段时间以后,竟奇迹般地恢复了语言功能。今天,他又做回老本行——教语文了,还当上了班主任。讲台是周老师毕生耕耘和播种的地方,那里有他的梦想。比起做保洁,他更愿意回到三尺讲台,按理说,他应该高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直在蹦跶,像是悬在半空中跳舞。直觉告诉周老师,有一天,他那颗脆弱的小心肝一定会跌入谷底,摔个粉碎。

今天是他做保洁员的最后一天,即将收尾的周老师直起腰,腰椎间盘突出传来锥心的疼痛让他的脸有些变形。他只好立起扫帚,捶了捶他的老腰,抬起花白的脑袋瞅了瞅天空,浑浊的天空张开一张灰色的大网,阴沉沉地压下来,仿佛想要网住整个世界,再慢慢收紧,使人窒息。他缓缓推开保管室的门——这是他保洁的最后一个地方,映入眼帘的是许多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绳子,那些绳子花花绿绿的,如同一条条花蛇在地上伸展着,又收缩着,正慢慢蠕动着爬向周老师……

周老师不禁打了个冷颤,揉了揉眼睛,快速地整理完地上冰冰凉的绳子,逃以似的离开了保管室。回到办公室,他仍感到心有余悸,于是拿起水杯,咕嘟咕嘟灌下半瓶水,才勉强压住他那些想要蹦跶出来的心肝五肺。

“周老师早!”刚参加工作不久,一张娃娃脸的小姜老师脚步刚跨进办公室,就一脸笑盈盈地冲周老师打招呼。   

“嗯……”他边转动手里的杯子边答应,那杯子有些丝滑,像极了保管室那些冰冰凉的“小花蛇”。周老师甩了甩头,努力使自己的神情安定下来,心不在焉地抬眼瞥了一下这张年轻的“娃娃脸”。就是这么无意的一瞥,周老师赫然发现娃娃脸头顶竟然悬着一根绳子,花花绿绿的,瞪着绿眼,吐着猩红的长幸子。更为奇怪的是,那根绳子竟然跟着稚气的娃娃脸移动,小姜老师无论是坐、站还是走,甚至弯腰,那根绳子总是稳稳地悬在他的头顶,不偏不倚。

周老师看得目瞪口呆,就连张开的嘴巴也忘记合拢了,手里的杯子被他捏得滋滋作响。“周老师,你怎么啦?不舒服吗?”娃娃脸觉出了周老师的不对劲,连声呼唤,将周老师拉回现实。“没,没什么……年纪大了……昨晚失眠……”周老师语无伦次,望着娃娃脸头顶那根绳子,使劲眨了几下眼睛,那绳子才慢慢隐去,变得模糊起来,但隐隐约约还在。

上课的时间快到了,办公室的六位同事陆续进来,又匆匆离去。周老师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他们,发现他们头上都悬着一根绳子,时隐时现,稳稳地悬在每一位同事的头上……同事们却并没有发现异常,他们依旧重复着每天的工作,腋下夹着教案,抱着大堆的作业本,呲哈呲哈来不及喘口气就向教室走去。周老师知道,自己的头上一定也是悬着一根绳子的,不过到底是否真有,他没有去求证,但他知道他是无法摆脱它们的。周老师站起身,理了理花白稀疏的头发,扶正老花镜,拿起备课本,和同事们一样淹没在学生的潮流里……

也就是在那一天,办公室的同事们发现了周老师办公桌的正上方贴出一条魔幻的标语:“要感动,不要冲动。要奉献,不要抱怨!”后面还连续用了三个惊叹号,大家指点着,议论着。“娃娃脸”小姜最有想象力,说那惊叹号下面的点像极了黑色的眼泪……

自从周老师重返教学岗位,他办公室里总是很晚了还流淌着昏暗的灯光,窗台上映射着他佝偻的背影,批改作业时颤抖的眼睑,走廊里飘荡着速溶咖啡的焦苦味儿,加上键盘的敲击声与他的咳嗽声此起彼伏,着实有些令人心酸。做保洁有些时日了,周老师一时之间适应不了紧张的教学节奏。他知道,年龄上他不占优势,创新上也跟不上年轻人,他怕教不出好成绩,遭到“末尾淘汰”丢掉老脸,所以他得超负荷地“拼命”。

特别是走马上任“班主任”一职,周老师发现自己陷入了这些年教师圈里诡异的“三不”原则:不敢请假,请假回来还得“赶课”;不敢生病,生病了耽误的课程多,怕学生考不好;更不敢辞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大学毕业还没找到工作的儿子,中间老伴是个“药罐子”,他得养家糊口。为了保住饭碗,他不得不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那些个“小主”们,生怕一不小心惹得“小主”不高兴抑郁了,或者被家长投诉了,那领导不得“生吞活剥”了他?搞不好还会饭碗不保,他这个年纪丢了饭碗谁还会给他工作?他太知道了,这些年三尺讲台不仅是老师挥洒激情的地方,也有可能变成教师的道德审判庭,会审判教师的各种“罪行”,让老师成为名副其实的“罪犯”。“罪犯”?周老师心里一哆嗦,突然想起那根悬在“娃娃脸”头上的绳子,同样也悬在他的头上,一旦被判“有罪”,那根绳子会直接掉下来,套住他的脖子,就这样一勒……“啊……”周老师惊叫一声,伸手摸摸他的脖子,长舒一口气,抬头看看墙上的闹钟,凌晨两点半!他来不及洗漱就上床,明天,或许就在明天,那根悬在他头上的绳子就真的会掉下来,勒在他脖子上……

周老师就这样战战惊惊地度过每一天,一晃教师节就到了。教师节,曾经多少次是周老师上台领奖、接受鲜花表彰的日子,曾经是周老师以及同事们引以为豪的日子。可是现在他们早已不再期盼这个日子了,甚至有些厌恶它。因为每到这个日子,各级领导纷踏而至,他们会顶着一张张肥腻腻的油脸,轮番踱步上台,用审视罪犯一样的眼光审视着每一位在场的教师,居高临下地对他们进行“训诫”,警告他们千万不要触碰“师德”红线,仿佛坐在下面的全体老师是犯了滔天大罪,是十恶不赦的犯人。更为滑稽的是,台上每个人训导即将结束时都会脸上挤满伪善的笑纹,上下嘴唇一碰,来一句“祝大家教师节快乐!”就这样,教师节便会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似乎很完美地结束了。

“靠!”周老师在心里暗骂:“这不是添堵吗?什么教师节?这不是教师‘劫’吗?”此时的周老师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天,还真的成为他的“劫”日了。原来,教师节那天一早,班上一个小男孩手捧一束鲜花,笑盈盈地来到周老师身边,朝周老师敬了一个队礼,把鲜花递到周老师手中。周老师刚要伸手去接,眼前立马浮现那些冰冰凉的“小花蛇”,瞪着绿眼,朝他吐出猩红的幸子……“妈呀!”周老师心里一声惊呼,赶紧缩回手。转而耐心地对小男孩说:“老师不能收学生的任何礼品,老师也说过教师节是不能给老师送礼的,你不记得了吗?只要你们好好学习不惹事,就是给老师最大的礼物了”可是小男孩委屈巴巴地说:“周老师,我没忘记,这不是礼物,这是鲜花啊,是用我的零用钱买的。”

周老师看看小男孩期盼的眼神,他实在不忍拒绝孩子的一颗真心,说了声谢谢后便收下,随手插在教室的花瓶里,用来装点教室,他想这应该不算违规吧,过后他就把这事忘了。没想到下午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尚德学校的喇叭便咆哮起来,说是召集全体教师紧急开会。

“靠!没完没了的会议啊……”

“累了一天还不得清净……”

老师们小声嘀咕。一到会议室,周老师就看到台上挨挨挤挤坐满了熟悉的不熟悉的领导。他们全都黑丧着脸,老师们却一脸茫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周老师虽然从领导们犀利的眼神里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是此次紧急会议的主角。

黑脸领导率先发言,他痛心疾首地说,多次强调不得触碰“师德红线”,偏偏有人不听,还要在教师节这一天收取学生的鲜花,被家长举报到教育局。“鲜花?”周老师仿佛被施了魔法,定在原地。一瞬间,会议室里飞舞着大小领导们的方脸、圆脸、瘦脸、长脸,那一张张脸张开血盆大口,冲他怒目圆睁,仿佛要吃了他一样。接下来,周老师的大脑和双腿都不再听命他了,至于领导怎么点他大名,他是怎么机械地上台,怎么在台上低下头,作深刻检讨的,他记不清了。终于,在领导愤怒的眼神里,在老师们讶异而同情的目光中,他用他那教书育人、潇洒地书写了一辈子漂亮板书的右手签下了“认罪书”。此时,他又看到了那些绳子,高高悬在老师们头顶,花花绿绿的,会议室里每个老师头顶上都有……

事后周老师不但在大会上检讨认罪,而且还公开给家长道歉,退还学生买花的二十元钱。 周老师成了“戴罪之身”,大会小会大大小小的领导上台讲话这个事例都是反面教材,尽管没有指名道姓,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本来要将周老师调离教学岗位,只是目前抽不出老师来顶他的课,于是乎,领导作了这样的批示:扣除当年绩效,取消评优评模资格,准其上课,以观后效!

想起自己终是“晚节不保”,周老师心里透着一股飕飕的凉气,他的脊背更弯、头发更白了,甚至感觉自己不想活了。他几次偷偷徘徊在尚德学校楼顶的边缘,想“一跳了终生”,可是他连呼救都生怕惊扰了楼下的朗朗书声,也不愿意学生心里蒙上一层阴影。

从此,周老师的脑袋再也没有清醒过,他整天浑浑噩噩的,就连电话铃声也能令他心惊肉跳,眼神里再也没有哪怕是一丝的光彩。背着的“处分”,还有教案、各种考评、各种非教学任务以及各工作群里复杂繁多的消息野兽般地向他扑过来,无情地“凌迟”着他,啃食着他,他每天都能看到血淋淋的自己……周老师知道,他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他几次想要推开心理咨询室那扇门,可是,他更怕教师档案上他又添一项心理承受能力差的“罪名”。他再也丢不起这个人,他只好每天默念着“要感动,不要冲动,要奉献,不要抱怨”的座右铭惶惶不可终日。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不,周老师又摊上事儿了……这天早晨,还不到七点,当周老师早早来到办公室,拿出手机查看班群有无同学请假时,群里突然蹦出一条消息,瞬间吓得周老师从椅子上“弹起来”!原来,群里一名家长的请假条是这样写的:“周老师,我家XX死了,不来上课了……”“什么?死了……”周老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原地打转,颤抖着双手无数次拨打那个孩子家长的电话,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子为什么会死了?可是任凭他怎么拨打,那个家长就是不接电话。周老师瘫倒在地,他想,“完了,完了……学生死了……倒查……检讨……追责……饭碗不保,说不定还要背上人命官司……这回是真的死定了……”周老师脑袋嗡嗡作响,他努力回想着这两天有没有批评过那个孩子?可是大脑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或许,批评过吧,但是不管他与这孩子的死有无关系,总之这些年无论学生是怎么出事的,死在哪里都会追查到老师头上,这是肯定的,想着想着他脑子里浮现出那一张张愤怒的方脸圆脸长脸瘦脸,他们全都张牙舞爪,撕扯着他,准备活剥了他,一时之间他活下去的信念土崩瓦解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进教室,因为时间还早,教室里没有学生,空荡荡的教室里桌椅默默地沉睡,窗外阴沉沉的天空发出低低的叹息,扯着细细长长的泪丝儿。周老师轻轻捡起学生跳大绳用的那根又粗又长的绳子,跳起几次才将绳子挂到天花板的灯柱上,打上节再拉扯几下,确认绳子已经挂得很结实了。就抬张凳子,站了上去,闭上眼睛,慢慢地把脖子伸进去……

就在周老师准备蹬腿把凳子踢开的那一刹那,“叮铃铃”的电话铃声响起来,周老师把头从绳套里挪开,犹豫了一下,再次闭上眼睛,专进绳套。“叮铃铃,叮铃铃……”铃声很固执,“没完没了还……”周老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准备迎接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被“追责”。

“喂……”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不好意思,周老师。刚才忙去了没接着您电话。”是那家长电话,“我家那死孩子,早上就是喊不起来读书,现在还死猪一样睡着……喂喂喂……周老师,你还在吗……”

“……”周老师嘴张得很大,上下颌差不多脱臼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手机从他耳边滑落,他颓然地瘫坐在讲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突然周老师看到教室里悬着无数根绳子,那些绳子花花绿绿的,瞪着绿眼呲着牙,纷纷踩过他的尸体,冲出门外,铺天盖地地追着每一位老师,稳稳地空悬在每一位教师头上……




作者简介:卢林香,钟山文学沙龙成员,六盘水市作家协会会员,贵州六盘水钟山区第五小学教师。作品散见于《乌蒙新报》《六盘水文学》《六枝文艺》《钟山文艺》《水城文学》《事琤文艺》等等。散文《英雄赞歌》荣获“贵州见义勇为诗歌散文采风创作”征文大赛三等奖,《特别的守护》荣获“事琤文学”奖,剧本《回家》荣登《贵州剧作》。古诗词《菩萨蛮.登山》荣登《中华辞赋》2025年第三期。

(编辑审核:陈友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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