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风雨时来时去,午后刚晴了一会儿,转眼又阴下来,雨一直下。一位三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老同学,从远方来。
迢递光阴,人海茫茫。弹指间,昔日少年郎,皆已两鬓飞霜,满面尘霜。
三十年后再聚首,中间的岁月仿佛被抹去了。几句简单的寒暄后,端起酒杯,一切又回到了从前,完全不需要铺垫。一万多个日子过去,这份年少时的情谊,依然醇厚如昨。碰杯喝酒时,看着门外风云变幻。我们既在世俗中沉浮,又能暂时抽身于喧嚣之外,像局中人又像旁观者,这种感觉真好。只是世事变迁,别说像古人那样洒脱相交,如今能说说心里话的朋友,恐怕也没几个了。古风不再,从这儿就能看出一二。
“夜深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半夜酒醒,推开窗,外面已是另一个世界。细雨模糊了城市的灯火,夜风吹来,带着凉意。
我一直觉得,“最难风雨故人来”这境界极美,比“闲敲棋子落灯花”更胜一筹。后者心境上多少有些困顿和局限。天色昏沉,雨雪霏霏,空气潮湿闷热,人正百无聊赖,忽然老友推门进来,笑着问:“有酒没?”那份超然洒脱里,又带着人间烟火的欢喜。
想起多少个相似的夜晚,心头涌动的依然是那些温暖的记忆。人生路上,能有这样一份不变的情谊守候着,就足够了。
风雨故人来。一场简单的小聚,却让人心底生出满满的幸福感。生活像一本书,情节跌宕起伏。我们是书里的主角,在潮水中浮沉。有时身不由己,有时也能学着调整方向。生活的光芒,未必在于轰轰烈烈,更在于细水长流的点滴。无论日子多么平凡琐碎,只要用心去感受,它们总会在不经意间发光,温暖我们的心。
曾见过一幅画:烟雨迷蒙中,几间茅屋围着竹篱,柴门虚掩。一位布衣老者拄着拐杖站在门前,望向远方。远处小路上,有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抱着一张古琴,正朝这边走来。画的名字就叫“最难风雨故人来”。
古代交通不便,离别容易相见难,送别就成了人们表达情意的重要方式,也成了诗人常写的主题。从小我们就读过许多送别的诗:“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人把无尽的友情融入诗情画意;“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深挚的情谊藏在殷勤的劝酒里;“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相思之情弥漫在天地春色中;“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质朴的豪爽寄托在平实的话语里;“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理解与信任,如同冰心盛在玉壶般纯净...
古人总爱把故人、归家和风霜雨雪联系在一起。所以有“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有“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有“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来”。因为孤独时见到故人,欢乐冲淡了哀愁,自然就不孤单了。写到这儿,或许能多少体会到一点“风雪故人来”的意味了。正如《诗经》里写的:“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先秦诸子,魏晋名士,自古风流。不过魏晋风骨,我觉得远观欣赏就好,不是我们普通人能轻易效仿的。人要在世上活得舒心些,还得带点烟火气,毕竟生活大部分是柴米油盐,现实一点,反而更容易尝到其中的真趣味。
深厚的友情,无论是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都得先扎根在生活里。那种不食人间烟火、不问世事纷争的仙气,我们实在学不来。况且因为世俗失意就躲进虚无缥缈的境地,也未必值得效仿。
反而先秦诸子的风格更合我心意。他们真实可爱,追求功名利禄就大大方方地追求;与知己挚友交往,也实实在在。出了我的门,你我各奔前程,各谋其利。但只要在这小院柴门之内,就不谈利益,不论得失。
我特别喜欢王安石的一首诗:“少年离别意非轻,老去相逢亦怆情。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自怜湖海三年隔,又作尘沙万里行。欲问后期何日是,寄书应见雁南征。”它让人体会到人间那份纯朴而真挚的感情。
沈从文先生五十年代在干校看管池塘时,给黄永玉写信说:“这里荷花很好,你若来,可以好好地看。”那时的沈先生被迫放下了笔,生活艰难,但仍有美丽的荷花在心里绽放。
黄永玉先生回忆年轻时,他所在的剧团常去一位陈先生家借书。剧团解散后,陈先生收留了他,给他零用钱,让他在家里吃住看书。后来黄永玉外出谋生,每年过年都回陈先生家。有一年他没回去,陈先生写信说:“花都开了,饭在等着你,以为晚上那顿饭你一定赶得回去,可你没有赶回来。你看,花都开了。”
那份源自生命本身的温柔,传递着人世间所有的美好与感动。
十年前,我在内蒙古的阿鲁科尔沁旗搞矿业开发,住在一个小城。后来因为市场原因,项目停了。我和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兄长留下来,守在一座二层小楼里,过着日夜颠倒、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
那个冬天,雪下个不停。
我一直从心底喜欢下雪的日子。尤其是万籁俱寂的夜晚,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大地一片沉默。
躲在温暖的屋子里,窗外柔和的路灯光透进来。我独自站在窗前,轻轻抬眼,看漫天的雪花飘落,银色的雪片被灯光染上一层柔和的昏黄。
抬头看看桌上的日历,一页页翻过,是生命在流逝;听着石英钟秒针一圈圈规律地走着,感觉岁月正悄然溜走。
这种时候,我总会打开笔记本,放上音乐。在雪花静静飘落的瞬间,把心事一点点融入雪中,带着点禅意,回到内心深处那块柔软、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和自己的灵魂安静相对,写下一些带着体温的文字。那些冬日寂寞的夜晚,竟也因此生出一丝美好与温暖,美得风烟俱净……
四季流转,远方的故乡——那里有大河、山坡、青草、星空,有山风和月色,还有伴我长大的人们——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们朴实又不凡,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幽微琐碎,却绵延不绝。几十年来,正是这些滋养着我,让我心性不改,让我心里有光,让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平静安详。
也许真有心灵感应。刚写到这里,手机铃声响了。那位久违的兄长,竟然从遥远的阿鲁科尔沁草原打来电话,一再相邀,一定要抽时间回去看看。
放下电话,走到办公室对面的阳台。抬眼看见那株黄桷兰,在雨后的天空下,正静静绽放着一缕幽香,淡淡的,沁人心脾。
作者简介:巴人,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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