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本身没有意义，任何意义都是人赋予的。

——心理学共识

起风了。

　　赵理查和一道数学题纠缠了半天，草稿纸用了一堆，终于拿下，兴奋得跳了起来，碰翻了书橱上的水果盘，这时才发现窗外的雨，被吹成了抛物线，噼噼啪啪。愣怔了一下，还是穿衣出门。

　　是赵理查约的球。他约球人最齐，有人叫他队长，有人称他头。他每每笑笑，个头个头。近一米八，而且还结实，又帅，帅呆了，像胡一天。猴子他们常常喊他呆子，不生气。球场上，前冲后突，左右照应，把一场球赛调度得像交警指挥交通一样，松驰有度，井然有序，天生篮球队长。

　　到了球场，约八个，少一个。猴子没到。有人说，可能因为雨吧。三打四。赵理查说，就开打了。

　　母亲一到家，看到儿子房间掉落在地上的葡萄、葡萄皮、草莓、草莓梗，有的已经发霉长毛，还有斜戗在桌腿的水果盘，地板上浅浅的水渍，气呼呼地站在那里足足两分钟，咬牙切齿，眉头锁得比城门还紧。

回家的路上，赵理查想到猴子发给他的微信，好像跟他请假，心里美美的，又想到猴子去医院看望爷爷，感觉这小子是个懂事的种。猴子的球感特别好，关键时候那个球传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妙极了。在球场在教室，都是匪气与义气兼收，是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这样。

赵理查每个月也去看望外婆，不论多忙，有时外婆说，学习忙，打个电话就可以了，他不。从小外婆陪他多，他对外婆特别亲。

　　开门进屋，看到母亲的神情，又看到自己的房间，什么都明白了，想说什么，又想去打扫。母亲先开口了，是失火了还是死人了，就那么急，你就不能及时收拾一下，什么事都指望我，你已经十五岁了，你就不懂得心疼人，你妈就是你们的保姆……叭叭叭，比外面的雨点还密集。

　　每次打球后，都又饿又渴，今天没有，只草草喝了碗稀饭。母亲提醒他去看书，他嘴上应付，喔。坐在书桌前，手里捧着书，看不进去。

　　星期一大多是赵理查喜欢的课，英语、数学、体育、物理，语文其实他也喜欢，或者说是上初中以后喜欢上的。他喜欢年轻点的老师，小学老师都很年轻。钟老师年岁有点大，听说已经快要退休了。本以为年岁大的老师，经验多，条条框框也多，呆板教条，上了几节课才发现，钟老师厉害，她能将语文课上出音乐味，例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她和同学们唱了三遍，气氛上来了，她让同学们自己理解课文。赵理查就是这么喜欢上语文的。

　　一天都很开心，只因被老师表扬，只因那道数学题，只因那道数学题全班只有三个人解出来。

　　下午放学路上，有点兴奋，车子骑的飞快。在卖梅干菜饼的摊子前，书包带不知咋的卷进了车轮，前轮突然卡住，差点摔倒，腿长还是有好处的。三五个邻校的学生，吊儿郎当的样子，看到他在那吃力地倒腾，见他穿的致远中学的校服，冷嘲热讽。名校的伢子都是书呆子。他并不介意，专心耐心地低头理着书包带。

　　猴子不就是致远的吗。听到这伙人提到了猴子，听到他们说去找猴子算账，准备教训猴子。他凝神了，什么没想，立马电话了猴子，要他赶快躲起来。他们听到了他的告密电话，一致转身，其中一个胖子一脚踢倒了他的自行车，又揪住他的头发啪啪几个耳光，另两个又将他撂倒在地，还想踹他几脚，卖梅干菜饼的胖大妈眼捷手快，强势拦住了他们。

　　赵理查被打懵了，他从没遇到这阵势，记不得是怎么回到家的，到家手脚还在发抖。母亲见他狼狈的样子，心疼地问他怎么了，他不讲。卷缩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母亲一遍遍地问，他好像进入迷幻状态，一点反应没有。

　　多少天了，不去上学，不出门。每天躺在床上玩手机，刷短视频。有时候，他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会抽自己的耳光，多管闲事的下场，活该，谁叫自己这么呆。他们叫我呆子，我是真呆啊。出差国外的父亲天天发来微信，不理。快一个月的时候，他才简略说了个大概。

　　猴子他们看到赵理查没来上学，打电话不接，去他家门不开，又没什么消息，很着急。

猴子让父亲通过关系找到赵理查父亲的电话。他父亲吞吞吐吐，说一半留一半。猴子他们感到赵理查不是身体原因，是情绪问题。

　　有天放学后，猴子召集几个打球的同学聚在了肯德基，商议帮助他们的队长。有的说我们天天约他出来打球，总有一天他会出来的，人出来了就好办；有的说陪他去花果山一日游，去海边看日出，猴子接话说，我让我爸派车；还有的说，让王志摩动笔起草一句激励他的话发给他，让他振奋起来。都试了，结果只有一个，不接电话，不回微信。

　　母亲着急，天天问丈夫怎么办怎么办。丈夫也烦，说实在不行，我辞职回家。母亲当即反对，不行不行，你职辞了，一大家的日子怎么过。

　　那天，母亲是和滴滴司机吵架后到家的，本来心情就不好，看到儿子那个样子，心情更坏，忍不住说，你爸为你准备辞职回家了，要真那样，我们一家就喝西北风吧。

　　第二天，赵理查早早起床去上学了。他认可父亲，他知道父亲没了这个工作家就完了。他家没有猴子家的家底。

　　猴子他们看到队长上学了，很高兴，都想和他攀谈，他冷冷的。那天放学，猴子和他一起出校门，想多陪陪他。他们本应一起向北走，可他没打招呼就向西了，猴子一头雾水。他不想走原来的路，太痛苦了。

　　班主任张老师看到他人到心未到，多次找他谈话，没啥效果。

　　赵理查终于走进了校心理咨询室。是他父亲建议的，犹豫了几天，他听从了父亲。

　　让赵理查没想到的是，咨询老师的位置上坐着的是钟老师。洋气的五官配着传统的小碎花中式上衣，感到像他小姨又像他外婆。

　　有点诧异是不是。钟老师说。笑咪咪的。我是四十岁的时候自学的心理学，拿了三个证书了，学校心理老师少，校长就让我兼了学校的心理老师。

　　喔。本来有点紧张，钟老师这么主动说话，赵理查轻松了许多。

　　我在这里等你多少天了，依我对你的了解，我想你有一天会来的。钟老师换了个坐姿，坐得更像外婆了。

　　还没进入正题，赵理查的感觉在流动，好像有点温度。　

　　钟老师还和他聊了如何受好朋友的影响，喜欢上心理学的，如何学习心理学，心理学的一些流派等一些闲话。进入正题，她问了赵理查与父母之间如何交流，彼此的期待是什么，出现愤怒、委屈等负面情绪怎么办。

　　赵理查两手夹在双腿间，搓着，思考了一会。说小时候爸爸和妈妈不在一个城市，他随妈妈和外婆一起生活，爸爸是他五岁时调回来的。喜欢外婆，外婆退休前是少年庭法官，特别有亲和力，现在老家生活。爸爸有空就陪他玩，放风筝，踢足球，打篮球，还有下棋……

　　妈妈呢。钟老师小心谨慎地问。

　　妈妈也很好。

　　能讲具体点吗。

　　妈妈对我要求高。希望我以后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她说她上学的时候学习好，可没有考上好大学，现在还遗憾，对我就唠叨不停，吃饭睡觉，连上厕所她都给我规定了时间，小的一分钟，大的三分钟上，最让我生气的是那年我过十岁生日，蛋糕上做了三个100分，好长一段时间，同学们都叫我三百子，给我很大压力。本来我的成绩是可以的，后来全会的试卷，我也有意错两三题，不想同学们这么叫我。这是压在心里多少年的话，赵理查从没对谁说过，现在讲了，感觉轻松了一些。

　　谢谢你和我讲了这么多。我们每个人的童年都是不同样的，不论是好还是不好，事实都无法改变，但我们对这些事实的感觉是可以调整的。比如我小时候，父母因为经济原因，不想供我上高中，说女孩子，学的再多最后也是嫁人。对于这件事，我可以卑视他们，他们重男轻女，封建思想严重，为何欺负我。我也可以感谢他们，因为那个年代就是那样，家家对女孩子的态度都那样，他们又没文化，更没有过学习和培训的经历，他们有那样的观念是正常的。而他们那些陈旧的观念引起了我的叛逆，激发了我的学习热情，让想暗暗发誓非要学出个人样子，这样一想，我是不是要感谢他们。人生有各种不确定，我们每个人遇到的每件事，都有各种可能性。

　　赵理查听了钟老师说的话感到很新鲜，有感触，眼睛直直地盯着钟老师，那神情，是尊重，是钦佩，是仰视，是……他想不到其他词语了，感到钟老师不是一般的钟老师，是主任，是校长，是长者。她比外婆厉害。

　　钟老师当然捕捉到了赵理查的丝丝心理变化，看看墙上的挂钟，说今天时间不早了，我下周二值班，欢迎你有时间再来。

　　离开咨询室，赵理查就盼着下周二了。

　　赵理查回家写作业的时间越来越长，能和妈妈聊些学校的趣事，还主动和妈妈讲想吃毛豆烧小公鸡，还有虾。妈妈很开心，跑了十多里去西郊买了全县最好的小公鸡，最贵的虾。　

　　第二次走进咨询室，赵理查坐在上次坐的椅子上，双手自然地搭在双腿上。

　　没等钟老师说什么，赵理查就讲了被人欺负的事。他去之前就想好了，钟老师一定知道这件事，让他感到疑惑的是，她上次怎么不问他。

　　听了赵理查的叙述，钟老师只说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然后说，你父母说你这周有了一些进步，他们很开心。

　　赵理查耸耸肩。没有吧。

　　我们聊聊这个话题，可以吗。钟老师还是那么淡定。

　　赵理查点头，表示同意。

　　钟老师说，你的父母说你进步了，你说没有，你们看法不同，我认为可能有两种情况，一个是你的父母很善良，想给我好的反馈，也许你真的没什么进步，但他们不想让我有挫折感；第二个是你确实有了进步，但你不习惯被父母欣赏，所以你拒绝承认。这两个看法，你认可哪个，还是两个都不认可。

　　唉。赵理查叹了口气说，第二个吧。

　　钟老师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坐下后，平息了一下气息，说，我感到你叹气后面有话要说，是这样吗。

　　我希望他们，特别是我妈，能多看见我好的一面，而不要只看见我不好的一面。赵理查说的很直接，好像早有准备，又好像这句话深藏在心已久。

　　这个话题很好，我有机会会和你父母说这个，现在我想先听听你是怎么评价自己的呢。

　　赵理查迟疑了一下，说，有一次我上厕所不小心尿到马桶外面了，当时着急上学，拿起书包准备出门，她拦住我，让我把地擦干净再去上学，我说来不及了，她不让。外婆让我下次注意，她来擦。她还不让。我说，擦了我就不去学校了。那天，我真的没上学。我觉得，我有时候会赌气，会感情用事，我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

　　你这么清醒，这么严格要求自己，是从哪学来的。

　　自己给自己的。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个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力量和资源。能清醒地评价自己，这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资源。

　　喔。赵理查有点开心的样子。

　　你要求你父母多多看到你好的一面，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过，现在你能不能多多看到自己的好的一面呢。比如上次路上自行车出故障的事。

　　被人打，被人欺负，有什么好。赵理查心情沉重地说。

　　钟老师发现赵理查接话很快，说明他有说的意愿。说，如果学校组织篮球比赛，打了一半，余老师看你累了，或者你发挥的不好，将你换下来了，你有意见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意见呢？

　　余老师是为了整体考虑吧。

　　你能替人作想，这也是很好的心理能力噢。钟老师接着说，有没有可能，余老师是为了培养和锻炼另一个队员而换下你呢。

　　也有可能吧。

　　所以，任何一件事，都有多种可能。我们一起想想，那天自行车出故障的事，除了我们被欺负的角度，还有没有其他角度看待这个事呢。

　　赵理查想都没想说，没有。

　　钟老师问，你打电话给猴子的目的或动机是啥？

　　是想保护猴子，不被他们打。

　　保护同学不被欺负，是什么行为呢？

　　这会赵理查想了想说，讲义气吧。

　　讲义气是好的行为，还是不好的行为。

　　是好的行为吧。　。

　　你在做好事的过程中，在见义勇为的过程中，受了一点伤，吃了一点苦，值不值呢。

　　这时，赵理查腰杆一挺，眼睛一亮，说，钟老师这么说，我是见义勇为。

　　你说呢，这不是见义勇为又是什么呢。钟老师紧跟着问，这件事，你和猴子他们讲过吗？

　　没讲，从没讲过，本来觉得丢人，现在觉得……

　　是啊，你不和他们讲，他们怎么知道你的义气，你的见义勇为，你的英雄行为呢。

　　钟老师，谢谢你。这时，赵理查已经站起来了，看得出赵理查有点激动，好像有泪水在眼睛里打转。

　　钟老师好像在逗他，下周末我还值班，你有空吗。

此时，赵理查心里想的是，这个周末我要约他们去打球，我还要去看望外婆。可他，什么没说，向钟老师深深鞠了一躬，飞一样离开了。

（编辑：吴洛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