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他想不起来，脑子里唯一的记忆是得赶快去学校，他的学生还等着他上课呢。时间已是晌午，他抬头看看天空，天空没有一片云彩，太阳白亮亮地晃得他睁不开眼。周老师仿佛快要被那白亮亮的阳光炙烤成缥缈的烟了，他顶着一张惨白的脸，荡荡悠悠游魂一样飘往尚德小学……

周老师飘飘悠悠来到校园里，尚德小学球场旁边几棵柳树在炎炎烈日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老树上的知了偶尔懒懒地发出一声喊叫便没了气息。但是操场上却是人山人海，人声鼎沸，仿佛正在发生一件什么大事，“咦？今天学校没上课，有什么盛大的活动吗？”他琢磨，“还好，我总算赶到了……”他想着，慢慢走进人群。

呵！真热闹！小轿车排成一条长龙鱼贯开进尚德小学，从车上下来不少领导模样的人，全体师生整齐列队，夹道欢迎。“有什么大检查吗？怎么连家长、附近的老百姓也都来了呢？”周老师想。在许多领导模样的人入座后，工作人员指挥着操场上所有的人齐刷刷站成好几个方阵，周老师才注意到他们臂膀上都缠着黑纱，胸前统一佩戴着白花，表情哀伤，花圈、挽联挨挨挤挤，整齐罗列着排了好远……

“哪个大人物去世了？这么大场面？”他挤进人群，来到教师队列，找到办公室的同事们打听。可是同事们压根儿看不见他，也听不到他说话，他才记起，自己仿佛死了，他们看不见自己。他急得抓耳挠腮、左顾右盼，想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一身黑色礼服的漂亮女主持人，挽着高高的发髻，胸前别着小白花，走到舞台中央，沉痛地宣布：“周某某老师追思会现在开始！”人群立刻人头攒动起来，所有人都拉长了脖子，目光聚焦在美女主持的身上，跟随美女主持人移动，“首先请全体到会人员默哀三分钟……”随着哀乐低回，气氛开始凝重，操场上立刻显得庄严、肃穆、人们神情沉痛，低头默哀……

“周某某老师？我？”他惊得张大嘴巴，眼镜差点从他鼻梁上滑落，“这，这是我的葬礼？”他赶紧扶了扶眼镜，目光跟随大众移向舞台。舞台的中央赫然立着他的巨幅黑白照片，大屏幕上跳动着“周某某老师追思会”几个大字，照片上扎着黑纱，周围布满了白色的黄色的鲜花，台上还有自己的老妻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母亲，妻子的眼泪似乎流干了，面无表情，木然地立在老母亲轮椅后面……直到这时，周老师确信：他的确死了。

“首先，有请今天百忙之中赶来参加我们周老师葬礼的某领导发言！”一个大腹便便没有脖子的中年男人迈着粗短的腿走上台，踩在台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他先是走到周老师的遗像前站定，挺着圆球一样的肚子朝周老师遗像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向台下的观众挥挥手，人群安静下来。各家媒体立刻蜂拥而至，举着相机对着领导模样的人“咔嚓咔嚓”一阵狂拍。只见他稳步走到舞台中央，接过女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清了一下嗓子，表情瞬间写满哀伤，手拿讲稿声音悲声念道：“周某某，男，58岁，尚德小学教师，在教学岗位上兢兢业业奉献了三十七个春秋。在即将退休的时候勇救落水儿童，不幸牺牲！”领导模样的人声音低沉而悲怆，继续念道，“周老师在即将被河水卷走的那一刻，在生命的最后，把生的希望留给学生，他是尚德小学的骄傲，是我们的骄傲！我们为失去这样一位好老师而悲痛……”领导模样的人声音开始哽咽……

“我救落水儿童？还死了……”周老师使劲拍拍自己的脑袋，“我咋一点也想不起来呢？”他嘀咕着，转身去问身边几个要好的同事，可是没有人理会他。确切地说，人们此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但他却在此时听到大家的议论：   

“周老师活着的时候咋没有人待见他呢，现在演给谁看呢？”与周老师同一办公室的小王老师愤愤不平，小声嘀咕。

“就是，要不是……唉……周老师也不至于……”同事小贾老师说得含糊其词，周老师更糊涂了。

“周老师真的……太不值了……”

“惨啊……如果不是绝望到极点，谁会……唉……连尸首也……”

“嘘——各位小声点，周老师为救落水儿童牺牲，各位别乱议论，当心祸从口出……”同事小江制止了越来越多打抱不平的声音。

“嗯……知道了……”

尽管周老师在教师队伍中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倾听，想要弄清楚怎么回事，但是同事们的谈话中断了，他就是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又有哪些委屈……不过，看着大家这样为他的死打抱不平，他很受感动。   

“同志们，全体师生及家长们！我们要学习周老师这种舍己救人、不怕牺牲的精神……”台上慷慨激昂，台下掌声雷动。

“向周老师学习！向周老师学习！”群众的呼声此起彼伏，接着抽泣、呜咽混合，哭成一片……周老师看向学生方正，眺望他的学生，“这群猴孩儿们，你们是真的哭啊……”周老师心里发酸。孩子们哭声由低到高，由少至多，最后连成一片，哭成一片，“周老师回来啊……呜……周老师——我们想您……呜——呜……”他们哭得真挚，喊得撕心裂肺……   

“想不到我周某此生还有如此规模的葬礼……”他不禁感叹。           

周老师的葬礼在庄严的气氛中有序进行着，“青山垂泪 ，大地含悲！周老师走得光荣！走得悲壮！周老师舍己救人的精神永存……”葬礼上再次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这气势就连周老师也感动了，“好！”他也跟着拍掌，“可是，我是怎么死的呢？我舍己救人？救了谁啊……”他还是想不起来，再看看一边坐在轮椅上的老母亲，她早已泪眼婆娑，而妻子呢，仍然面无表情木木地立在婆婆的身后，一言不发……

“老婆子，你老公这么勇敢，这么光荣，你咋一点不为哎……娘……别难过了……你也该为儿子自豪啊……哎……老娘唉……”看到老母亲满是皱纹的脸上泪水不断爬行，想起老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周老师喉咙硬硬的，仿佛堵了一块铅。

“请让我们对着周老师遗像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人们有序地跟着领导模样的人鞠躬，领导模样的人越说越激动，肚子上的肥肉也跟着微微抖动。他声音哽咽着，甚至有点泣不成声，发言几经中断……美女主持赶紧上前搀扶领导模样的人，两名工作人员也赶来帮忙，这时候，记者的闪光灯对着领导模样的人“咔嚓咔嚓”闪个不停……“周老师的事迹太感人了……太感人了……”领导模样的人哽咽着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到主席台旁边，早有其他工作人员搬张椅子给他坐下休息，由于刚才的发言过于激动，以致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仰坐在椅子上的他此时那圆滚的肚皮仍有节奏地扇动着，工作人员连忙递上水，“有领导如此的关心，周老师可以瞑目了……领导……不要过度悲伤，要……保重身体……”记者们的闪光灯又“咔嚓咔嚓”跟过去，领导模样的人挥着大手喊，“不要拍，不要管我，追……追悼会继续……拍周老师……”

“多好的领导啊……我的死值了……”此时周老师感动得一塌糊涂。

正在追悼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的时候，却发生了这样一个小插曲，如果不是这个小插曲，周老师大概觉得他此生完美了，了无遗憾了……

是这样的，在领导模样的人被搀扶着离开舞台中央发言中断的时候，为了不让“周老师追悼会”断片， 身着黑色礼服，胸前别着小白花的美女主持赶来救场。只见她拿着话筒，款款走向舞台的中央，声音低沉而且甜美，“某某同学，请你上台，向为救你而牺牲的周老师鞠个躬，好吗？”一个男孩子被工作人员推拽着上台，可是他一脸不情愿，挣扎着不肯去。

“有必要鞠躬吗？”他家长不干了，“他还是个孩子，你们不可以强求他！我，我告你们去！”这位家长叫嚣着，“逼着我们宝宝给死人鞠躬，万一吓坏了我们家宝贝谁负责啊！”

“我负责！”领导模样的人顾不得悲伤，“噌”的一下子站起身来，径直走到舞台的中央，从美女主持的手中接过话筒，威严地发出命令，“必须鞠躬！周老师可是你孩子的救命恩人！你儿子给他救命恩人鞠个躬咋啦？”。

“摁上去！”人群里发出怒吼。

“这家子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向周老师鞠躬！”

“鞠躬……鞠躬……”

周老师的学生愤怒了，同事愤怒了，在场所有人群愤怒了……

那个男孩的家长看到愤怒的人群，蔫了。

“我救起的是谁呢？”周老师好奇地想，由于距离舞台有点远，加上他是近视眼，看不清楚台上他救的孩子是谁。“有了！”周老师灵光一闪，想起他已经死了，在场的人看不见他，他可以直接上台去看清楚嘛，于是周老师在人群中飘浮着穿梭到他的巨幅遗像前，定睛一看那被推搡到他遗像前的男孩，“是他！居然是他？我救起的是他？我居然救了他？哈哈哈……啊哈哈……”周老师突然仰天大笑，他完全记起了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哇！”的一声喷了一口老血，就此睁开双眼。

“醒了？都三天了！奇迹真是奇迹！”渔夫欣喜若狂，“气儿都没有了，能醒来真是奇迹！老哥哥，一把年纪了咋还想不开？要不是你命大……”周老师没有言语，他脸色蜡黄，有些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渔夫简陋的家、昏暗的灯光、黝黑慈祥的脸庞……这一切让他慢慢回过神来，他挣扎着想要下床，晃好几下才站稳身子，脸上挤出一抹浅浅的惨笑，朝渔夫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踉踉跄跄出了门，消失在黑暗中……

鬼门关走一遭，不知道为什么，周老师竟然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来到尚德小学门口，此时夜已经很深了，残月已经下去了，星星疲倦地眨着眼睛，校园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两声蛙鸣“呱 、呱呱……”“哪里有什么葬礼？”周老师自嘲地苦笑一下，裹紧渔夫给他换上的衣服，朝家的方向望去，在那寂静幽深的小巷子里，那盏昏暗的灯还为他亮着。

“老周啊，苦了一辈子，给你烧点纸钱你在那边过得好一点……”老妻凄凄楚楚地在他遗像前上香 ，旁边是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儿子和坐在轮椅上的老娘……原来，这才是周老师的葬礼。

作者简介：卢林香，钟山文学沙龙成员，六盘水市作家协会会员，贵州六盘水钟山区第五小学教师。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