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弟贵傅到底没有熬过农历的腊月。年节的喜庆还在来路上,他就挟裹着满腹的遗憾和愧疚,与他嶙峋的躯体一同到另一个世界做了新鬼。
深冬的寒风,一阵紧又一阵松地掠过屋外寂寥的荒野。门前那棵老柿树的枝头上,还挂着几片黄叶。这大概是萧瑟的秋风还来不及扫落它们,抑或是秋风突然生出几丝怜悯,故意留下它们。总之,它们就在冬日苍茫的天幕下,瑟缩地挂着,并随着零落了的寒枝,在急一阵缓一阵的寒风中,或上或下或左或右地晃荡着。以至于,我疑心,在那个遥远或者咫尺的瞬间,叶片就会被寒风“啪”地扫落到冻土上摔得粉碎,就如堂弟贵傅一样,然后万劫不复。贵傅只在时光中挪动了四十八年,离“寿”字还有非常遥远的路程。他的死,就和他来到这个人世一样,是早就命定了的。但他会走得这么早,会那么义无反顾,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就忍不住看了一眼躺在堂屋一侧的贵傅,他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腊月降临尘世,又在寒风肆虐的寒风中死去,他其就是一片被寒风扫落的枯叶。
那时候,我就坐在停着堂弟贵傅尸体的堂屋的大门边。我的脚边,陪了堂弟多年的黑狗安静地躺着,把自己蜷缩成一个半圆,它一会儿把头平放在地上,一会儿又把头抬起来,眼光翻过门坎,看看门坎里面平躺在木板上的主人,还有正跪在主人脚跟前烧着纸钱的贵傅的儿子小强。那一刻,我也正带着一丝怜悯看着黑狗,我从狗的眼神里,看到了许多无法言说的沉痛与忧伤。
我脚边的这条黑狗,是贵傅的母亲在村前公路下的一个涵洞里捡来的一只小母狗生的。那小母狗长大后,曾经生育过几回儿女,最后一次生养的,就是躺在我脚边的黑狗,男性。另外还有一条全身长着金毛的小母狗。堂弟的母亲说,这俩小东西前世应该是两口子。但小母狗的命短,没养几天,就莫名其妙地躺在窝里不动了。正在经历失女之痛的母狗,有一天大中午的,偏偏就在横穿公路时,把命送给了一辆装满货物的解放牌重型卡车的车轮,接着,邻居家正在建房的几个泥水工,把母狗拖去脱毛洗净一阵忙活就一锅炖了。后来,在一阵“一定你喝酒”“二梅两朵花”“三星照月亮”的狂热吼叫后,母狗来到尘世走一回的痕迹,就只剩了地上的几根骨头。
只是,可怜了正在吃奶的小黑狗。
那一天傍晚,我到堂弟贵傅家去,刚到门边,就看到两瓣尖翘的屁股,在一片黑蓝的裤布后面狰狞地注视着我。屁股下面的两条细腿,向后弯成两条长长的香蕉。
他就是堂弟贵傅。
我问他,做什么呢?
听到我的声音,贵傅转过比尖翘的屁股矮得多的脸,身体也挪动了一下。他挪动得很艰难,两只手掌紧紧抓住两个脚尖,两个肩峰高高耸起,一颗脑袋躲在两根肱骨中间,与后面两腿支撑着高高翘起的屁股,构成一幅前低后高的袋鼠图案。他挪动的时候,是用右手抓起右脚,然后腰部和屁股顺势往左边大幅度地倾斜一回,等右手抓起的右脚落地以后,整个腰部和屁股再大幅度地往右边倾斜一次,身体就前移了半尺,然后再把脑袋进行九十度翻转,一张紫铜色的脸就正好对准了我,并带着一丝笑意。
但在于我,那以前的很多年和以后的很多年里,每次看着他前低后高左右摇摆地挪动,我的心里都会在咯咯地收紧,在隐隐地生疼。
贵傅说:“我整点东西喂小狗,看能不能把它的小命救回来。”而后,他又补了一句:“看着它太可怜了。”
我的目光越过贵傅爬着的身体,果然就看到贵傅后面的脏乱的沙发上,正在爬动着的小黑狗。成了孤儿的小黑狗,连爬动都还有些摇摇摆摆,小孩拳头样大的脑袋,在忽左忽右地探动,蚕吃桑叶一般。小黑狗似乎在寻找妈妈的乳头。它还很小,它还不知道,它的妈妈早已在别人的肠胃里行走的时光里,变成了另一些肉体的一部分,仅剩下的一点残渣,也被丢进了一个叫粪坑的地方。
贵傅双手抓住脚尖,左右摇晃着又往前挪动了两步,然后双手扶着沙发,坐了上去。
我把手里的书递给贵傅,这是为他儿子小强带的。小强十一岁,快要上初中了。贵傅接过我手里的书,并示意我在沙发前的塑料凳子上坐下,随手把书放在沙发的靠背上。然后掀开沙发一角的旧衣服,拿出一个婴儿用的奶瓶,再拿出一瓶还未开封的核桃乳,倒了一半在奶瓶里,套上奶嘴,就把沙发上爬动的小黑狗抱到怀里,像抱一个婴孩。当小黑狗的嘴巴触到奶瓶的塑料奶嘴的时候,就一口叼住,贪婪地吮吸起来,小嘴巴里还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
那时候,我觉得贵傅更像是一个正在哺乳的母亲。
事实上,贵傅早就在做一个母亲了。
贵傅的妻子脑子不是太灵光,但脾气不小。从生大女儿开始,到二女儿、小儿子,那女人高兴了就给些奶水,不高兴了就把乳头捂得死死的,任由嗷嗷待哺的孩子张着鸟雀样的嘴巴干嚎。幸得有贵傅的母亲帮忙照顾。只是,每至春播夏种秋收的时候,贵傅的母亲大部分时间是不可能着家的。贵傅说,他的三个娃儿是饿大的。贵傅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他给人修鞋的摊位前,我就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前。他一边给别人修着鞋子,一边和我说着话。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上轻描淡写,但我却看懂了他一脸的无奈与凄苦。
贵傅九岁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把他作为直立人的资格打得魂飞魄散。从那以后,属于他的尘世,大多不是坐着就是爬着,借助着腋下双拐,勉强站起来的时候是出门在外,是短途和平地。这个时候,你会看到,贵傅的整个身体,其实都是靠腋下双拐支撑着的,他细得如锄头柄的双腿,只有一条向后弯成弓样的腿,可以勉为其难地帮助双拐支撑身体,另一条则是随着身体的前移而拖着走的。遇到上坡下坎,他还是得丢掉双拐,爬下前半身,双手提着双脚,左边一歪右边一晃地挪动,上前一步,再腾出一只手来,把地上的双拐往前移动一步,然后再双手提着双脚,重复着原来的动作。在他的眼里,那没有几步之遥的爬坡上坎,绝不亚于他曾经读过的蜀道之难。
贵傅上不了山,下不了田,但他还得活着,父母再好,却守不了他一辈子,在他自己的时光里,饿饱暖寒还得他自己承受。在他才读完小学的时候,他的父亲就给他准备了全套的修鞋工具。贵傅学会修鞋的时候,能够穿皮鞋的人还不是很多,但找他修鞋的人却不少。那时候,一双皮鞋总是要在人世上晃悠好些时日,脱胶了,破边了,掉掌了,那都是贵傅的生意。贵傅家住在公路边,出门向东,一百多米远的地方是个三叉路口,有商店有卫生院,有饭店有厕所,这里每个星期都有一天是赶场的日子。贵傅逢赶场的日子在这里摆摊,不赶场的日子也在这里摆摊。在他还没有媳妇之前,早上,父亲或母亲用箩筐把他的修鞋工具背到三叉路口的那座石桥边,他爬出屋门,杵着双拐,一左一右地摇摆着跟在父亲或母亲的后面。等到了桥边,父亲或母亲放下箩筐后,贵傅就把双拐斜靠在桥栏石上,然后双手撑地蹲下身,从箩筐里先拿出帆布做面的折叠凳子,把屁股挪了上去,再拿出手摇式修鞋机装上,最后拿出尼龙修鞋线、锥子、胶水、钉板、小锤等工具摆上,贵傅一天的生意就开始了。到了傍晚,父亲或母亲再次来到桥边,将收捡好的工具背回家。贵傅又杵着双拐,跟在父亲或母亲的后面,一左一右地摇摆着回家。无论春暖夏酷,也不管秋凉冬寒,一如既往。
那一年。屋后菜园边上的桃树,桃花开得正旺的时候,贵傅有了一个女人。有了女人,贵傅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了家的贵傅,背箩筐送修鞋工具的任务,自然就从父亲或母亲的身上交卸给了女人。贵傅的女人虽然脑子不很灵光,但早上把贵傅的修鞋工具送到桥边傍晚又去背回来,她是做得一点不拖泥带水。也许,脑子不很灵光的人,在某些方面还是很灵光的。
贵傅的女人不会照顾孩子,连给孩子喂奶都要看她是否顺心。白日里,贵傅在桥边生意清闲的时候,总要杵着双拐,摇摆着身体抽空到家里看几次。如果孩子饿了,女人也刚好不顺心不给孩子奶喝,他就连哄带吓让女人给孩子喂奶。如果女人的牛脾气正占上风,贵傅就只好自己给孩子喂点米浆或奶粉。晚上,贵傅就成了全职的母亲,给孩子喂奶,哄孩子睡觉。好在,贵傅的三个孩子都好好的活了下来,都三长,连一短都没有。也许,苦难中的人,从小命就硬,知道只有靠自己才能熬过来。
贵傅的女人,会把淘洗过的米放在电饭煲里泡烂了才开电源,会把油、盐、辣椒、肉片、蔬菜一齐倒进锅里后再放到火上炒,生了熟了的全凭兴趣。贵傅说过自己的女人几次,但结果也一样。不是女人一定要和贵傅扭着来,是女人的脑壳实在不会拐弯。贵傅对饭桌上的或好或赖,连讲究的机会都没有,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他的几个孩子也是这样过来的。
我和贵傅是隔着一二房的同姓弟兄,相邻而居,他家住前排,我的住房靠后,开了门,我就能看到他家后院的那棵老桃树,从春暖花开到果实累累,从秋叶枯黄到寒风梳枝。我对贵傅及一家的尘世过往,像熟悉老桃树的春夏秋冬。我对贵傅一直都有一种恻隐之心,他也把我当成亲哥。一有闲暇,我就会到他家去看看,或到他的修鞋摊前去坐坐,聊些咸淡。要修鞋的时候,也肯定是要去找他的。有好几次,我都有意识地要多给他一些修鞋工钱,但他从来不收。
贵傅的一家一直都享受着国家的低保,但那只能基本保证吃饭,其余的花销还得靠他杵着双拐摇摆着残体去找。一个秋日的下午,我在贵傅修鞋的地方和他闲聊,山不转水转地就转到了低保的问题。他有些羞愧又有些无奈地说:“其实我也不想吃低保,姑娘儿子以后大了名声也不好听。但你看我现在的情况……唉,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我理解贵傅,还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父母是把他带到一个殷实的家里的。但一个爬着活命的躯体,把他推到了人世遥远的边角。
随着孩子的长大,贵傅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于是他买了一辆残疾人摩托车,把原来固定在家边桥上的修鞋摊,移动到周边逢场期的乡场上。为了他自己,也为了全家,他必须苦撑着。
贵傅是在儿子小强大学毕业那一年查出肝癌晚期的。他知道尘世间留给他的日子不多了,他也知道,任何医生都没有办法把他从死亡的路上拽回来,所以他没有选择去医院,他就在家里数着天数、寂寞地看着他还能看到的尘世。
现在,贵傅的儿子小强已有了一份稳定的事做,贵傅可以放心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来源:《岁月》杂志2024年4期
作者简介:林英,原名董林均,男,贵州省六盘水市盘州市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盘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盘州文艺》执行主编。作家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逃亡》,中短篇小说集《不准离婚》。
(编辑审核:罗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