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场伙计爷家”成了莲香梦中一个模糊的印记,莲香从没去过,她只知道在枫香树寨看不到的东北面很远的地方,要翻多重山峦越大小河流走七八个小时才能到达,家里也只有父亲到过龙场伙计爷家,莲香想如果龙场伙计爷家有酒,能和爹他们一起到龙场去一次该多好啊!或者能到龙场赶一次乡场,顺便到伙计爷家去看一看该多好啊!虽然她从来没有到过龙场,不知道龙场该往哪条路走,但莲香相信腿是江湖脚是路,她会找到龙场伙计爷家,看一看一帆是否变化了些模样。
忠全大伯砍倒大杉树,阴干两个月后,解成制作寿枋的十个角寿枋板料初料,再让板料阴干一月后,请沙坝河有名的寿枋师傅到家割成光滑鲜亮的寿枋,在一个沙坝河场天,忠全大伯找了寨上三大伯、七爷等家几匹大马,将寿枋块料分块绑紧驮往沙坝河场坝,莲香换上新衣服,约了几个女同伴跟在驮队后面,心中暗想或许今天能在场坝看到伙计爷与一帆,心中怦怦直跳了好几回。几个女孩子却不知莲香心事,都在开心地说着要到场坝看流行的好看的的确良衣服裤子,再吃一碗香辣酸甜的米粉等等。到了场坝,莲香问了爹,才知道伙计爷和一帆都没有来,爹让在场坝做生意的幺爷去通知龙场伙计爷找车子来运走寿枋,时间无法确定。莲香只觉一阵失望,心中有些发疼,无心陪着几个女玩伴玩场了,她一个人沿沙坝河边走,沙坝河由枫香河、杉木河等多条支流汇集而成大河向东南方向浩荡奔流,滚滚江流咆哮的声音与周遭的一切在她耳中似已无声,她知道这个河流的方向与龙场方向完全相异,不知不觉中她来到沙坝河大桥边,站在桥边,她望着两边高大陡峭的大山,想着龙场的方向,望着连鸟也飞不过的高峻山峦,她的心好疼,看看桥两边不过几十米就转弯的河流,她多想此时一帆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该多好,好像觉得一帆离自己是如此的相近,又如此遥不可及,她有些不甘,却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
莲香想走出大山,不想再嫁在和枫香树寨一样的峻岭崇山之中,不想再在茂密丛林的陡山坡中耕种劳作、生儿育女一辈子,不想再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她想哪怕是嫁到龙场那边的坝子地区也好,她常常想起一帆那干净柔顺乌黑的长发下饱满的天庭,一对双眼皮下有神的眼睛,白净的脸庞与整齐洁白的牙齿,她喜欢看一帆站着凝望天边圆月的样子,特别喜欢一帆看自已时因害羞脸上泛起的红晕,和他望向自己时似害怕又似含深情的目光。莲香没读几年书,她希望能嫁给一个书生,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都能有知识有文化有出息,不再卑微粗俗低贱,成为出门受人尊敬的好孩子,她想可能一帆是她心目中理想丈夫的一大半标准,这样一生也就没有遗憾了。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不知不觉中两年的时间过去了,因为忠全大伯家与杨伙计爷家都没有办大酒,所以莲香再没看到伙计爷到自己家里来,听爹说伙计爷已请车将寿枋拉走,莲香想去龙场的心愿也并没有落成。她羞于开口,因为太远了,在寨中也没有听说过除爹外哪一个大人到过龙场,这里附近没有哪一家和龙场方向的人家开亲,莲香在等待中失望,在失望中好像麻木了,她还是那个勤快懂事、爽朗能干的莲香,每一天同父母兄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不完的农家活,和女同伴唱着山歌玩耍,一帆的面容似乎渐渐淡着远去了,却又清晰地不曾远走,她想文静的一帆是不是个子长超过了自已,他的班上都有些什么样的女同学,是不是一帆有了可心的女同学而忘记了自已,或是一帆根本就不会想到这大山中来寻找未来的另一半,是不是命中的姻缘注定自已不可能走出这大山,莲香感觉自已的希望像夜里燃着的煤油灯微弱灯焰,照亮着自已窄窄的心房,不忍吹灭。
皓月当空的夜晚,莲香站在二楼的栅栏前,像一帆用双手扶着栅栏望着天边的月亮与稀疏闪烁的星星,心想一帆此时是在教室里看书写字,还是也在仰望这美丽的星空圆月,是否曾记得这山中的木楼人家,她曾不止一次,在梦中一帆就站在她的面前,微笑着凝望着她的眼眸,清晰了又渐渐模糊,走近了又渐渐地远离,她梦见一帆带着她到了大海边,海边有波浪,海边山上开着洁白的桐子花,一下波浪变成枫香河湍急的奔流,桐子花被一阵狂风吹过,撒向山崖……
七月半时十三娘带着自已的舅侄福旺来到莲香家,带来了三斤猪肉、两斤蜂蜜和十斤土酒,十三娘说先让福旺来拜拜老人让莲香认识认识,莲香看着眼前这个大自己十多岁的男人,花衬衣大喇叭黑裤子黑皮鞋,单薄的个子比自已略高、面色黑中带黄,瘦削的脸上一双单眼皮三角细眼,眼圈有些发黑,自来熟般一副油腔滑舌,卖弄着家境宽裕自已见多识广之类言谈,举止间透着殷勤,隐现着无法藏住的奸滑端倪,莲香心自凉了,唯有冷脸不语相迎。福旺看到莲香,脚都软了,咽着口水,殷勤献得更加积极,在莲香一家面前卖弄得更加积极了,毫不掩饰贪婪的目光盯着莲香,莲香厌恶之心愈加强烈。有了十三娘的前期铺垫,老实忠厚的忠全大伯与莲香妈、五三哥有些晕呼呼不辩南北,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莲香一生的好婆家了。
莲香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一个圆月当空的晚上,忠全大伯一家坐在火笼边吃好饭后,忠全大伯:“莲香,十三娘跟你说的亲事,我和你妈商量好了,就定今年立冬办酒。”莲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机械地收拾锅瓢碗筷,给老人端来洗脚水,她的心好疼,她面无表情声音很轻很缓慢:“随便你们老人怎么办!”她默许同意了这门亲事。莲香小学二年级没结束就回家帮着老人喂牛养猪、栽秧种包谷辣子收桐,除偶尔到附近寨子亲戚家吃酒和赶沙坝场坝外,几乎没有走出过超过沙坝场坝以外的远门,家里所有大小事都是爹妈作主,自已从来也没认真想过,一切都孝顺着爹妈,莲香也没有遇到过需要自己决定的人生大事,也许山歌里的世界就是莲香所能了解和憧憬的最远边界,如此美好又如此遥不可及,莲香的人生经验是一张洁白的纸张,爹妈的意见就是莲香的归宿。
十三娘和莲香爹妈商定了福旺家的彩礼清单:三百六十元钱外家礼,一百二十斤猪肉一百二十斤土酒、六十六斤白糖家族礼,莲香夏冬装鞋袜共三套、三十六元走路钱,十二元开伞钱,忠全大伯陪嫁的嫁妆也基本确定,六床喜被垫单枕头配套、脸盆毛巾火盆火钳各一套,大三开柜、子孙柜、立柜、平柜、梳妆柜、八仙桌和八把小靠椅。山中木料多,忠全大伯为五三哥和莲香的婚事,早年已解好足够多的板子方条,堆放在厢房圈楼上,让沙坝河场坝兄弟通知龙场伙计爷来帮忙打木器嫁妆,杨伙计是龙场一带有名的木匠师傅,忠全大伯想让女儿的木器嫁妆结实耐心又美观大方。
再见到一帆父亲,莲香笑得很勉强:“伙计爷你来了,做哪子这么长时间没来枫香树寨啊?”“活路多多了,龙场那边经常有接亲嫁女的喜事,莲香这回找到好婆家了啊!”“瞎得瞎嫁的,吃包谷的命,没是吃坝子大白米的命!”莲香笑着难掩苦涩。“现在哪里都不缺白米了,吃包谷身体还好多!”一帆父亲也笑道。一帆父亲明显感觉到莲香没有了往日的热情与爽朗,常见她站在门口望着远山,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
莲香要出嫁了,婚丧聚嫁是寨中重要的大事日子,似乎要比春节更隆重热闹些。寨中六公、三大伯、七爷等老人们和忠全大伯把喜酒安排得井井有条,外总管、内总管,喊礼、照席各自履行职责,哪些人负责接亲,哪些人负责采买,哪几个责杀猪整菜,哪几个负责整火上菜上酒,哪些人负责收桌子洗菜洗碗,哪几家负责蒸饭打豆腐……,每一项工作细节都安排得秩序井然忙而有序,摆桌子的家家户户都会打开门庭,清扫室内外环境卫生,莲香家里家外人来人往,寨上每一个人像都换上了柜中箱底的干净衣服,迎接来莲香家远近的亲戚朋友,整个寨子热闹非凡。
莲香也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十三娘道:“莲香,今天是喜事,你穿这件绣莲花的白衬衣不吉利,换一件吧?”莲香道:“没关事十三娘,我一下在外面还穿一件新蓝色外衣。”十三娘不好再说什么。莲香拿着一个旧报纸装的东西递给伙计爷,“谢谢伙计爷给我打了这么好的嫁妆,我送几双袜垫给伙计爷和一帆垫鞋垫脚!”“多谢了多谢了!给你打嫁妆你爹还送钱给我,你看你还要送东西,莲香是个好姑娘,你婆家有福了!讨了你这么又能干又乖的姑娘!”莲香觉得颈子好硬,发不出声音,她不敢再看伙计爷了,一帆父亲看到莲香眼眶泛红,以为是喜庆的炮竹烟雾熏着了她的双眼。
嫁妆摆在了大堂屋桌上和门口敞坝,喜被喜柜喜桌都是鲜红色,又在上面贴上红纸写的喜字,人们欢声笑语,福旺家来了十多个人七八匹大马,领亲公把礼单交给六公,六公把嫁妆清单交给押礼公,双方互道吉祥祝福。在六公的主持下,莲香与福旺跪拜石氏祖宗灵位,答谢三亲六戚,莲香在堂屋跨过有火的火盆,出了大门,五三哥撑开红纸伞为妹妹挡住阳光,母亲在后面撒着茶叶白米,出了大门,忠全大伯将一盆清水倒在了敞坝上。“噼里啪啦,劈啪啪,噼里啪啦,啪啪啪……”喜庆的鞭炮声响起,莲香在同伴送亲的陪伴下,随着接亲的马帮队出发了!此时莲香再也控制不住哭出了声音,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颗颗落下,胸膛急剧起伏,任送亲同伴怎么也劝不住,莲香的嘴辰咬出了血印,稍稍平复又是一阵痛泣。今天的天气也不知怎么了,迎亲队伍刚翻过枫香岭,天边乌云突然翻滚聚集,刹时一阵阵大风刮过,吹乱了莲香等众人头发,不一会大颗小颗雨紧一阵密一阵落下,将走在泥泞小路上的莲香等人的鞋子、裤腿都打湿打脏了,雨水伴着莲香的泪水,一直到杉木寨都不停息。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