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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这一切该追溯于哪一年?
只是听父亲说,那一年他们的孩子好像还只有姐姐,而我和小弟还没有出世!那一年的某一天,下班回家的母亲,像变戏法似的,就让我和姐姐、弟弟在以后的岁月里,又凭空多出了一个大姐姐!
只是,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她和我们的DNA排序近似度为: 零!
原来,那一天母亲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在没有和父亲商量的情况下,就往家里领回了一个看上去约莫5、6岁,骨瘦如柴,又黑又脏的小女孩!只见,小女孩身上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颜色的长褂子,开衩的烂裤脚和脚上明显不合脚的军用绿胶鞋,走起路来“哐荡,哐荡”。
见到父亲后,小女孩怯怯地躲在了母亲的身后,母亲告诉她“别怕!这是叔叔!”然后 用极其平缓的语气对父亲说:“这是一个孤儿,经常蜷缩在我们单位门口,我听说过她家,是我妈村上一户刘姓汉人家的孩子,父母都去世了,她每天四处乞讨流浪,看着怪可怜的!我问她愿不愿意跟我回家,她说愿意!我就带回来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母亲显得如此平静,好像带个孤儿回家这样的大事,就像她刚刚只是从菜市场捡回来一根葱似的,被她如此轻描淡写!她也好像没有去考虑,在自己还有孩子的情况下,要再多去抚养一个孤儿,会给家庭带来多大的负担?但当她说这些的时候,分明能让人感受到,她浑身上下都充盈着母爱的光芒和善良,那光芒溢满了整个屋子,耀眼闪亮!
说完这一切,母亲平静地看着父亲,她想她没有事前和他商量,是因为她相信,同样善良的父亲也一样能理解并懂她!
母亲唐突的做法,确也让父亲的眼里掠过一丝意外,但也仅是一闪而过!他知道,是善良让母亲动了恻隐之心,他没有责备!
父亲走上前去弯下身子,轻轻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怕吓着她!他放慢了说话的语速,慈爱而温柔地问道:“那你以后……愿意待在我们家不?能不能习惯?”小女孩怯生生地躲在母亲的背后,却探出头一个劲儿使劲地啄!“愿意!愿意!”仿佛在这种善行义举面前,这两口子都能空前地达成一致,不需要太多言语的争执。
因为父亲的接纳,从此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结束了食不果腹,四处流浪的日子,这一生便与我们家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样的缘,从此粘合在了那些岁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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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水,支锅!父亲挽起袖子开始忙碌,他宰杀了家里那只他喂养了一阵子的大母鸡,毕竟 今天我们家来了一位“小客人”,这是彝人待客的礼数!而母亲则忙着给大姐姐烧水洗澡,在这间隙,还跑了趟街,按着年龄大小为大姐姐买来新衣!小女孩那破旧不堪的衣服、浑身上下长满的虱子,已经打结成坨,发着酸臭的头发,母亲都没有丝毫的嫌弃,她洗得异常的仔细!
当被“洗香香”的小客人,那干瘪瘦小的身体,被母亲套上新衣时,我想 ,那一刻 她找到了依靠!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还有眼前这两位为她忙碌的好人,为她支起了她以后人生意义里,那个叫“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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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父亲的锅里早已“噗噗”冒着热气,整个屋子飘着鸡肉的香味,让饥肠辘辘的“小客人”大快朵颐!
许是很久没有沾过油荤,又吃得太多、太急!晚上,“小客人”闹起了肚疼!父亲这下慌了神,才用责备的口气对母亲说:“娃她妈!这孩子可怜,你把她带回来倒也没什么!只是……这娃要是在我们手里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咋办哦?”说完父亲抱起小女孩,径直往离家不远的铁路卫生所跑去。
检查、住院!原来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一下又吃得太油腻,小女孩肚里的蛔虫大爆发,才闹起了肚疼!经过医生的诊断,3天的吊瓶,总算开始慢慢好转,人也渐渐长得红润结实,父亲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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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于我!记忆里,因为当时还没有出生!我并没有留下和这位大姐姐最初交集的画面。只记得从能记事起她就在我们家,我们像那些有血亲关系的姊妹样相处融洽。她会带着我和弟弟玩,会在我头上捣鼓着各种她新编会的手工发艺,还会一边数着数,帮我和楼上那帮爱跳绳的小伙伴们甩绳头,有好吃的也会偷偷留着,分给我们!
那时,因为父亲工作的原因,会时常全国各地跑,她就会帮着还要上班的母亲照看我们,也会和我们一起掰着手指头,数着出差的父亲要回家的日子,同我们一起开心地品尝父亲归来时,提包里那些让人充满期待的糖果!
牛轧糖、麻杆、蜜饯……哇噻!还有我们喜欢的新衣,这些可都是我们这个地方买不到的稀罕物啊!所以 每次出差的父亲,都让我们盼啊盼!
那时的物资采买,远没有现在方便,想要的东西只能定点供应。小时候,我是家里体质最差最羸弱的那个,所以父亲时常会请跑车的同事们帮我们带些白糖、麦乳精,还有放在铁盒子里的冠生园饼干,给我的小身板儿补济补济!只是这一切,都没有任何的“独食主义”,我们都会和大姐姐通通一并分享!到现在我都还依然记得,有次父亲从上海出差回来,给大姐姐买了件胸口带荷叶边的红衬衣,还有一块手表,那时的我还小,望着这个会发出“嘀嗒”!会转的圆家伙 好一阵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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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么平静快乐地过着,眼看着我们姐弟仨一天一天地长大,而大姐姐也日渐出落得亭亭玉立,父亲和母亲对她视如己出,从没有厚此薄彼,让周遭不知真相的人,都一度以为我们家就是亲姐弟四个。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的到来,才又揭开了大姐心里那块已经结痂的伤疤!
那天,大姐没有在家!家里只有父亲和母亲,陌生男人在道明身份之后,被父亲和母亲热情地请进屋。父亲开始忙着杀鸡,砍肉!母亲则忙着洗菜煮饭,不一会儿一桌子可口的饭菜上桌了,一阵寒暄之后,陌生男人说出了来意。
原来 他是大姐的亲舅舅,他说侄女太可怜!他想领回去!然后照顾她……云云,说得那么情真意切!父亲沉默了一会,然后对他说:“如果你真是她的亲舅舅,我们不加干涉!但前提是必须尊重她的意见,等她回来了问问她。你们毕竟是有血缘关系的,如果她愿意跟你去,只要她能过得好!我没有任何意见,并且这么多年的抚养费我也分文不取!”话音刚落,大姐回来了!父亲向她说明了一切,只等她做出选择!
只见,大姐对着父亲和母亲说:“叔叔,孃孃你们不该煮饭给他吃!根本就不用管他!”说完这话,她恨恨地转头望向了那个亲舅,言语有些激动地说道:“你走!你走!哪个喊你来的?小时候爸爸妈妈死了,弟弟妹妹都还小,那个时候你咋个不管我们?现在我长大了,你就来认了!你走!你走!!我是不可能跟你去的!”大姐边说这话,边上前向门外推搡着这个亲舅,只见他红彤着脸,一脸的尴尬,灰溜溜的转身走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大姐小时候家里也是姐弟仨儿,父母死得早,弟妹又都还小,无人照看的他们便都被分开了,也不知道她的弟弟、妹妹后来有没有被好心人收养?而大姐是幸运地遇见了我的母亲,被善良的母亲领回了家。在他们嗷嗷待哺的艰难时期,这个“心机舅”压根就不曾管过他们!只是现在看到大姐长大了,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龄!就盘算着把大姐拿去嫁人,他好赚一笔礼金!
可恶!原来……大姐的身世竟那么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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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又开始归于平静,有父母操持的日子,好像我们只负责快乐健康地长大!为了能让大姐也端上“铁饭碗”,有好日子过。父亲和母亲不惜花重金为大姐找工作,奈何有小人在中间串夺,未能如愿!再后来,面貌姣好的大姐遇到了意中人,对方家境不错,人也长得俊俏。父亲说只要大姐喜欢,能过得幸福,他没有意见。
男方的父母在听说是我们家的女儿后,满心欢喜,一口应承。但后来,不知道是哪个好事者告诉他们大姐不是我们家的亲生女儿后,强烈地反对像横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围栏。
父亲知道后,托人给男方家带话,他说:虽然大姐不是我的亲生女儿,但我对她视如己出,如果你们介意她的身世,请你们把自己的儿子管好,我把我女儿带走,这世上只有剩菜剩饭,没有剩男剩女,你们不愿意,我们还不嫁!
父亲霸气地回应,有情人的难舍难离,最终,男方父母同意了这门婚事。父亲和母亲按着彝人的风俗,只象征性地收了点身价钱(嫁女收取身价钱是彝人的风俗),像操办自己亲生女儿的婚礼一样,把大姐体面地送入了婆家。
后来,大姐有了一双可爱的儿子,每年的春节我们都会盼着他们回家。父亲和母亲就会提前买好食材,备好一桌年夜饭,一家人一团和气地围坐在饭桌旁,而我和小弟就像一对撒欢的“小疯子”窜进窜出的围着他们欢愉!
那时的春节,是电视播放的春晚,是母亲做的汤圆,是飘着香气的团年饭,是家人围坐的灯火可亲,是我和小弟撒向夜空的烟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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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总觉得日子很甜,有所依赖,也有所期待。
可时间,有时像一把考验生活的利器!倘若,它从来没有流动,只是静止!生活也总给人呈现出一副完美圆满的假象!
随着时间的推移,生活的林林总总,不记得是哪一天,一个打来的电话,扰乱了现有的平静……
那时母亲生病,身体开始渐渐有些不太好!那个电话是大姐的公公打来母亲接的。他在电话里底气十足地对母亲说:“你家女儿吸毒!已经被戒毒所强制拘留,我们不要了!我儿子已经向法院提起诉讼,强制离婚!”母亲震惊之余,又听得一头雾水,在再次得到确认后,母亲说:“如果我家女儿真的吸食毒品,那是她的错,我们无话可说!但是我希望,你们能看在一双孩子的份上,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不要闹到法院起诉离婚的地步!”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传来狂妄的叫嚷声:“我们已经给法院说好了,强制离婚”!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商量的气势!母亲说:“我女儿还在戒毒所,我没有看到本人!法治社会,婚姻自由,在当事人没有在场,且没有表明态度的情况下,我没有听说过“强制离婚”,只听说过“强制戒毒”!希望你们能本着挽救教育的态度,给 她……”话还没有说完,“嘟~嘟~”对方挂掉了电话!
放下电话,母亲幽幽地坐在沙发上,一脸的伤心!她打电话问明了大姐关押的戒毒所,便嘱咐我和姐姐、弟弟赶紧过去问个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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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来到戒毒所!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让人不自在的气息!
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大姐!只是不同的是,这个见面隔着一堵厚厚的铁门。铁门上一个见方的小窗,完成了此次见面所有的交谈!大姐说她没有吸毒!只是身体不好,吃过一些带有这些成分的药品,是大姐夫报警诬陷她的!她说大姐夫在外面有了女人,想逼迫她离婚,她还给我们看了法院邮递到她手里的传票!
一个人的一面之词,少了两个人的对峙!孰是?孰非?我们无从完整地知道整个事情真实发生的过程,但假使真如她所说的那样!那一刻,我觉得人心透凉得可怕!
离开戒毒所的时候,我们拿了一些生活费托狱警转交给大姐,并托咐他帮忙照看着点儿!那一次,终因我们的介入,大姐和大姐夫的婚没有离成。只是,彼此內心的芥蒂在所难免!他们曾经是那么的相爱,即便是在男方家知道大姐不是我们家亲生孩子后想反悔,也没能阻止他们要不顾一切地在一起!
只是,人生终究充满了太多的意外和变数!日子越过越殷实的他们,终因大姐的身世而看不起,想另结新欢,才心生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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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就各位的生活,或许才是人生常态!
后来的日子,随着母亲身体渐渐地不好,我们又都各自忙于工作,无暇太多地顾及大姐!而她,也没有再抽空回来看望过二老!只是后来,我们听说大姐是因为身体不好,为了止痛吃了些带有违禁成分的药品,导致身体产生依赖,又被大姐夫送到了离家更远的地方强制戒毒三年。三年的戒毒期,她终为自己的无知买了单!而大姐夫又重新娶妻生子!这一切的发生,让我对爱情和亲情无从解读!
母亲患病后,亲戚们都络绎不绝地前来探望。其间,大姐也从戒毒所寄回来过一封信。这封信的到来,我觉得算是给病痛中的母亲聊以安慰吧!我把信念给她听,大姐说她对不起父亲和母亲……!
那时的父母依然对她牵挂,我们的家也依然是她身后可以依靠的“娘家”。只是,生活对于不懂珍惜的她来说,再也回不到曾经,她的人生像崩盘的罗马,早已一地鸡毛……!!
来探望母亲的亲戚们,偶尔也会议论起大姐,他们为父亲和母亲抱不平,谴责大姐的不记恩情……。母亲只是听着,只是听着……,没有任何言语的附和和抱怨,坐在轮椅上的她不言语!但她的眼神, 我懂!
我想,那时她的脑海里,一定有像过电影片段一样,回想起过去!那曾经被她带回家的脏小孩!那在听说她可能患了重疾,而为她流过的眼泪!现在人民币很值钱!却依然在听说她家有难处时,毅然慷慨伸出的援手……!
那倾其所有,而没有私心的付出,母亲都从没想过回报!她说,大姐的背后空无一人,她和父亲要成为她背后的底气!
@10
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的身体开始渐渐不支。那时我还没有在这座城市工作,姐姐和弟弟也在另一个地方上班,照顾母亲的重担全落在了父亲的肩上。有慢性哮喘、支气管炎、糖尿病……又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每天拖着病体,夜里为母亲翻身,白天为她端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从没有怨言!
许是太过劳累,父亲的身体也似抽空般摇摇欲坠,在一次送医治疗中,旧疾未愈的父亲在病检中,又被查出膀胱癌晚期,这消息宛如晴天霹雳!
当得知消息的我,背着我年幼的孩子,泪流满面地穿过医院那条长长的走廊时,一边是患病在家的母亲,一边是不敢告诉实情的父亲,那不能言说的压抑让我窒息,那一刻,我的心似被炭火炙烤,揉碎、成灰……!
双重的压力,似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得这个家喘不过气,这个家曾是那么快乐啊!
每一次只要有空,我和姐姐、弟弟都会回来!看着父亲和母亲,我们的心揪得生疼!回来后我们姐弟仨儿便会轮流值班,替下劳累的父亲,让他好好休息,然后轮番整夜整夜地陪在母亲身边照顾她,陪她聊天。
那时,夜里照顾母亲的弟弟,常常拿着个小板凳,守在电视机前看很晚,身旁的烟灰缸里装满了烟蒂。他说怕自己犯困睡着了,母亲叫他听不见,抽烟解乏!我知道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弟弟也想用他的肩膀,替父亲分担!
为了不让行动不便的母亲长时间待在家里,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背着她下楼,带她散心。现在看来那时瘦弱的我,居然也能变得力大无比,几层楼的台阶,背着母亲下楼的我也能身轻如燕!
其实,那时的我们只是想在无情,却又难以抗拒的生活面前,用情意和孝心一起为他们,撑起那段灰暗的日子!
每次,当我们要离开,回去上班的时候,母亲望向我们,那噙含眼泪不舍的眼神,像极了小时候我们对她的依恋。
生命,果真是一场轮回?!
@11
到现在我都永远无法忘记,母亲要走之前的某一个夜里。
我在她身边像往常一样地照顾她,给她按摩,陪她聊天!我知道在病魔面前,我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只有陪伴!才是我唯一能给的方式,我想温暖她,陪她一起坚强!一起勇敢!
那夜,在柔和的台灯下,羸弱的母亲蜷缩在床上,突然她叫着我的小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我说:“你……照顾……妈……妈!妈妈……谢谢你!”那一刻,我的泪再无法抑制的决堤。这样的话,像触碰了我所有逞强的坚持,而眼泪便成了唯一的出口。
我侧过头望向天花板,用力咬合着牙床与嘴唇,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默默地流着泪,目光却不敢与她对视,我不想让她看见我伤心!在昏黄灯光的掩饰下,我噙着泪,却故作轻松地说道:“妈啊!我是您的女儿,这是应该的!干嘛……这么说?”
我的娘亲啊!我是您的孩子!您又岂能言谢?流出的泪我强撑着,尽量让它哭的不动声色,可內心的痛早已碎了一地……
羸弱的她,让我好心疼!
@12
久病床前的母亲,虽然无数次让我们在心里做足了准备,但当那一天真的到来,终让我感到撕心裂肺!那一天,母亲在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和弟弟后,带着太多的不舍,在弟弟的怀里安然离世!而我,却错过了今世与她告别的最后一面!
当听闻消息狂奔而回的我,摇晃着她还有余温的身体,任凭我怎样撕心裂肺的呼喊,都无法再将她唤醒!她紧闭的双眼,似一道无法再开启的大门,留下了我们今世,永不能再见的遗憾。
那一刻,我知道,什么叫不能承受的痛!
母亲终是走了!而她过世的消息,不知是谁告诉了已经出狱,但至此都没有来看望过母亲的大姐!这一次她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大姐夫!
送母亲上山的前一夜,大姐夫喝醉了!许是……他也想起了母亲曾经对他的好!许是……在酒精的麻醉下,他才有勇气!许是……他知道过了今夜,从此,便再无可诉!
只见,他一把把大姐拉过来,两人一起“扑通”就跪在了母亲的灵柩前。彝人没有双膝跪地的风俗!他们让人毫无防备的举动,惊着了一旁的我!我条件反射般想去扶一把,却听见大姐夫低着头,泪流满面地跪在母亲的灵柩前喃喃地哭诉着,似……赎罪和忏悔!
只是,这一切还有意义么?
跪吧!跪吧!愿母亲九泉之下还能听见!愿双膝跪地的那一刻,你们轻飘的灵魂,算如释重负!!
@13
母亲是不幸的,母亲又是幸运的!因为她的这一生,收获了父亲对她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爱情,还有我们姐弟仨儿对她的拳拳孝心!她曾说,她的这一生是幸福的。只是,这样的幸福诠释得令人心碎!
她走了!走得那样的不舍!那离世前,投向父亲和弟弟的最后一撇,那离世前躺在弟弟怀里,用尽最后的力气对弟弟说的那句:“作为儿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然后安详地闭眼!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用彝人的风俗送她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
母亲过世的时候,恰逢农忙时节,在听说母亲离世的消息后,母亲小时候居住过的村子里,那些远的、近的亲戚,都争着要来送母亲最后一程。后来,因为家里农忙,实在都抽不开身,每一家就派了一位代表来。
当亲戚们坐着火车,来到母亲的身边时,那一夜,西昌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想,一定是母亲感受到了一切,泼雨成泣!看着那些拖儿带女的亲戚们,在灵堂前席地而坐为母亲整夜守灵,我的心温暖而颤抖!
出殡的那天,作为家属代表,在追悼会上我大脑一片空白,颤抖着双手,泪流满面地读下那篇我为母亲写下的悼词。
彼时,亲人们不能抑制的哭泣声,久久地回荡在灵堂上空。
@14
“我养你小,你养我老!”这从来都不是母亲当初收养大姐的初衷。她善良、乐观、豁达,从没有求过回报。她总能体恤别人的不易,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即使是在病入膏肓的时候,她的心里都始终装着别人!
在自己都生病自顾不暇的时候,当她听说以前住在我们家楼上,那个患有小儿麻痹症,一生都不曾自由行走的邻居小姐姐身患重疾时,那个小时候给过她人生影响,帮助她读书的远房舅舅生病住院时,那个患白血病,时日不多的远房娘娘住院时……,母亲都叮嘱我和姐姐、弟弟去探望,一定替她把心意带到。
无论什么时候,母亲的心里都始终留有一块最柔软的地方,那里没有自己,只有别人!她也时常教育我们“要做个善良的人,要懂得感恩”!
到现在父亲每每提及母亲,都会对我们说:“你们的妈妈是个好女人!!”
你说,一个女人,这一生都被一个男人如此肯定地爱着。这!算不算幸福?
母亲的离世,至此让我们一家,再也没有可以和大姐续写的缘分!那段缘终在时间的长河里被割断!母亲的离世,也终让我们姐弟仨儿这一世与她缘尽,再没有一个可以被叫作“妈妈”的至亲至爱!只是日子越往前,我们越惦念她!
妈啊!请放心地去吧!我们一定替您好好地照顾父亲,让他用他的眼睛代替您,看着我们好好地生活!
经历了所有,我开始明白,人生苦短!我们不必太计较得失!那些问心无愧的付出,相信有一天岁月一定会以另一种方式还给你。无论经历什么,在心底都请种下善的种子!好好珍惜眼前!因为有些缘一旦断裂便永无衔接,有些相遇会随着时间,随风飘散!
送别母亲走后的那个夜晚,我坐在床沿边。
记忆,像疯长的杂草……
我想起了小时候,妈妈带我去幼儿园报名,我抬着头问她,我有没有被老师录取?那一天的阳光,斜斜、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
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教我说彝语、教我唱歌,给我讲《曲曲阿妈》的故事;想起了小时候,她告诉我“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的含义。告诉我,女孩子要自爱、自立、自强,永远不要做一个只知索取“手心向上”的人!告诉我,人要宽容、豁达,善良,不轻易猜忌,不抱怨、不仇恨,才能让自己活得轻松!
想起了小时候,我当上“中队长”,她奖励我的那套绿色新衣;想起过生日,她穿过拥挤的绿皮火车,为我带回家的那盒生日蛋糕。想起步入婚姻后,她一边上班,一边不辞辛劳地为我带孩子,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做个好妻子、好母亲。想起了在她病重的时候,依然将生的力量传递给我,告诉我,人生无常,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学会坚强,要努力工作,好好生活……!
为了我们姐弟仨,她和父亲一起努力地为我们撑起这个家。为了照顾家庭,她毅然放弃了中央音乐学院的录取,将青春的梦想埋藏在了岁月里。
想起了她为这个家,所付出的一切、一切……
我,泪流满面。
我含着眼泪,对我的孩子说:妈妈,从此再没有了“妈妈”!想念……
@15
母亲走后,家似乎坍塌了一半。这之后,父亲时常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上不语,那个曾经陪他走过大半个岁月的爱人,如今,让他的世界只剩下“行只孤影”。
看着父亲,我的内心时常奔涌出一阵阵难过,我知道在那些寂静无声的呆坐里,他多么的想念母亲,可我们,又何尝不是?
母亲走后大概一个星期,有一天下班回家,父亲告诉我:“三天前有一只鸟天天飞到我们家阳台,我就拿米和水喂它,这只鸟可能是你妈妈变的,她一定是回来看我们了,但是这两天这只鸟再也没来过了!”说完,父亲的表情带着幽幽的伤感。
从不相信玄学的父亲,这一次他宁肯相信,那只飞来的鸟一定是“母亲”!
为了能让父亲尽快地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缓过来,我定好了飞往北京的机票,我要陪他去散心,在他有生之年,陪他去他最想去的地方,遂他心愿。
在北京的故宫、颐和园、天安门……我放慢着脚步,陪着父亲缓缓地走着,让他一点一点地去感受祖国首都的厚重。可由于身体的原因,父亲没有力气能爬上长城,便成了此行最大的遗憾。
每到一处,我都发现父亲紧紧地背着一个方包,看着有哮喘病的他,背着包走得气喘吁吁,我几度上前分担,他都固执地坚持自己。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方包是母亲生前买给他的。我突然想,父亲大概是想以这样的方式,“带”着母亲一起看风景,他一定觉得,但凡没有把那份爱扛在肩上、握在手里,都是对母亲的爱,表达得不够浓烈!
@16
由于组织的关心和照顾,从北京回来后,我调到了现在这座城市工作,父亲清冷的身边有了我。我的到来足以了却母亲在世时的种种担忧,她总怕她走后,父亲无人照顾,孤苦伶仃!在世时她甚至告诉过父亲,等她走后再寻个老伴儿照顾他。可父亲的心里,又岂能再容下别人。
有了我的陪伴,父亲开心得像个小孩。每一天从单位到家,我两点一线地照顾着父亲和孩子,日子充实而忙碌!
转眼,母亲去世一年。
这一年,父亲在我们姐弟仨儿的陪伴下,渐渐地从失去母亲的悲痛中缓过来。他说,此后余生!我们仨儿就是他的全世界,但我知道,除了我们,他的心里还有从未离去的母亲。
因为,我曾无意间在他的手机相册里,翻到了母亲躺在棺柩里最后的遗照。看到照片的那一刻,我的心“咯噔”了一下! 我突然共情于父亲在母亲出殡前,偷偷拍下这张照片时的不舍与心碎!
作为一个彝族男人,民族的含蓄,不允许他在众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对另一半表达爱意。对于母亲要离去的不舍,他无人说、不能说、无以说!当他避开旁人,一个人偷偷用手机拍下母亲照片的时候,那一刻,他该有多心碎!他一定是想记住爱人在这世间最后的模样。因为他知道,当母亲化成一缕青烟,从此……他们再无相见!
这一年,我们竭尽所能的陪伴与照顾,治愈着父亲孤寂的心,但在那些被定格的美好瞬间里,父亲时常也会喃喃于母亲缺席的遗憾!他总说“要是现在你们的妈妈还在,就好了!”那一瞬间,空气总有些凝固,我知道,即使是在时间的平复里,他都从未忘记过母亲!从未……!
@17
如果,日子在平静中未能意如人愿,那些没有波澜的人间烟火,家人围坐,也足以宽慰。只是,有时候命运跳跃的火焰,会被时间扼住!
那天早上,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弟弟焦急地说,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独自晕倒在卫生间,此刻正被他们送往医院。彼时,在防弹玻璃里工作的我,急得快流出眼泪。那一刻,我恨不得自己有穿山劈石的超能力,能立马就飞到他的身边。
在和同事交接好工作后,我慌忙赶往医院。来到医院,我看见失去意识的父亲正被弟弟他们推进放射科做检查,他微微张开的嘴巴正大口喘着粗气,任凭我怎么呼唤,都没有回应。
做完各种检查后,父亲被推进病房,冰冷的液体承载着我们内心的祈祷,一点一点地输入了他的身体。在病房和医生办公室之间,我们不停地穿梭着,和主治医生沟通着父亲的病情和治疗方案。
“病人目前属于“探式”呼吸,虽然我们用了很多药物,也上了呼吸机,但送进医院到现在,那么长的时间,病人依然没能恢复意识,情况非常不乐观,加上病人年纪大,基础病又多,能抢救回来的概率不大,这样的治疗对病人其实也是一种创伤,意义也不大……”。
十几个小时后,医生善意让我们放弃治疗的话,像一把尖刀刺激着我的耳膜,我的心,本能地抗拒着!
@18
天渐渐黑了,在揪心的等待中父亲始终没有醒来,陆续赶来医院的亲戚把病房和过道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着父亲的状态,几番艰难的抉择后,大伯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声音低沉地说道“人快不行了!赶紧给他穿上衣服,联系殡仪馆吧!”亲戚们便七手八脚地为父亲穿好衣服。在医院的病床上,堂哥和弟弟轮流让父亲斜靠在怀里,在众人的目光中,等着父亲驾鹤西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此刻的病房,空气凝结,大家围着父亲,像是对那场即将到来的死亡做最后的礼拜。可我们,又怎可甘心?我始终不愿意相信,父亲会在母亲走后的一年里,又离我们而去!这对于我们来说,太过残忍!
面对依旧昏迷但尚有呼吸的父亲,我和姐姐、弟弟哭成泪人,我们不停地呼唤着他。姐姐说“爸啊!你曾经是个军人,您都教育我们要做个坚强的人,经历了那么多,您都没有退却过,您那么勇敢、坚强,相信这次您也一定能挺过,您要是走了,我们就没有爸爸了啊!”
许是父亲的不舍,许是母亲的佑护,许是我们的孝感动了上天。父亲的手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有了浅浅的回应,于是我们慌忙叫来医生。
父亲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19
再见到父亲是两天后,在ICU的病房里被仪器包围的父亲正虚弱地躺在病床上,仪器发出的“滴滴”声,让我感到刺耳又恐惧。
换上隔离服的我,像“闯入者”般小心翼翼地靠近病床,当我正欲伸手为父亲捻被角时,突然,我发现他的手脚被捆绑在床框上。
怎么是这样?我的心颤抖了一下,不知所措!泪水突然就模糊了视线。我心疼地俯下身子,在父亲的耳边轻轻地唤他。
良久,父亲微微睁开眼,用迷茫又困顿的眼神望了我许久,那眼神里满是无助与空洞,他用微弱的声音回应我:“我要……见我哥哥”!
幸运的是虚惊一场后,父亲迈过了这个坎!连他的主治医生都惊讶于父亲的坚强,说昏迷了十多小时还能醒来是个奇迹。
出院回到家,我们更细心地照顾他、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寸时光。我想,好好承欢他的膝下,给予他更多的陪伴,才能让此生的缘分,都不留遗憾!
@20
为了能给予父亲更多的陪伴,每到节假日我们姐弟仨都会抽时间陪父亲散步、聚会、旅游,以消除我们不在时,他一个人的孤寂。每次当姐姐、弟弟回去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当好父亲的“勤务兵”,肩负好照顾父亲的责任。
为了一个人的时候,能更方便地陪着患有哮喘病的父亲出门散心,斗胆放弃“本本族”的我,毅然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小白”,而父亲便当仁不让地成为我副驾驶上的“老可爱”。每当下班、周末抑或加班回来,只要是脚步和轮椅能及之处,我都愿意陪他一路看风景!
那些年,在思念母亲和一些糟心的琐碎里,在上有老,下有小的境遇中,我也曾一度抑郁。但我知道,我也是他们不能倒下的依靠!
我慢慢地学着调整自己,在工作和生活中努力地平衡着照顾父亲和孩子的责任。我学着做饭、包饺子,奈何厨艺不佳,但依然能得到父亲的认可,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为父亲缝补衣裳。尽管我烂到底的缝补技术,简直差母亲两个宇宙,却也丝毫不影响父亲穿着那件我补过的外套,屁颠屁颠地在楼下和大爷、大娘们唠嗑。外套上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像极了蜈蚣的大脚!
母亲的手工活儿,真真是我姐俩儿无法超越的。沙发巾、草蒲垫、小菜兜、钢笔套……,任何东西只要在母亲的巧手下,都能焕发出另一种生命。小时候,别人还在穿粗布土衣,我们的身上早就穿上了妈妈为我们手织的毛衣,她用她的巧手为我们,也为父亲织下一针一线,那纵横交错的色彩和针脚是母亲对我们深深的爱!
记得有一次,父亲拿出母亲为他编织的那件朱红色毛衣,问我会不会补接?这件毛衣因为穿的时间太久,领口和袖口早已磨破,但即便是这样,父亲也舍不得把它扔弃。奈何我的“技不如人”,后来父亲请楼下的邻居阿姨帮忙买了大抵同色的毛线,拼接了破损的领口和衣袖。补接过的毛衣,穿起来多少有些滑稽,但那件毛衣对于父亲来说,已不单单是一件能御寒的衣物,而是他对母亲无尽的念想。
@21
那时候,无论是在单位加班还是出差,我都会安顿好父亲和孩子,才能放心出门。
记得有一次下班后,还需要在单位加会儿班。害怕独自在家的老父亲久等,我便打电话告诉他,会晚一点回家。可在我不停地拨打了15通电话,依然无人接听时,焦急和慌乱令我心里生出无数个让我不安的念头,我放下手里的工作急忙往家赶。当我连奔带跑喘着粗气打开房门的刹那,看到父亲安好,我嘴上的责备,早已被内心“失而复得”的快乐代替。
他若安好!真的是我的晴天!
那之后,每当我出门上班总会叮嘱父亲“要记得接电话,记得吃药哦……!”。出门换鞋的时候,也总会习惯性地回头望一眼独自在家的父亲。他坐在沙发上落寞的身影,总令我不安,我多想也能带着他去上班,就像小时候他带我一样!
双向奔赴的牵挂,像一条长长的丝线,总能粘合那些容易被忽视的细碎日常。
有次周末加班,想着父亲一个人在家还没有吃饭,我打包了一份他喜欢吃的黄焖鸡。一进家门,我看见茶几上放着一盒生日蛋糕,迎我进门的老父亲温柔地呼着我的小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买了个蛋糕!”
看着父亲慈祥的笑容。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患有哮喘病的老父亲一个人拎着蛋糕,斜摆着身子,走一步,歇一步地穿过家对面的那条街!
@22
母亲走后的十余年间,在无数次的危重中,父亲的身体似风中摇曳的老树。
在家和医院的那条路上,我见过这座城市凌晨二点的繁星,体会过一个人双肩挎包,和护士一起手抬担架的慌乱。在医院满是刺鼻的药水中,无数次听着呼吸机和监测仪发出的声音,睁眼到天亮……。
但只要父亲还在!这一切,就都有意义!
在我人生最至暗的那些时刻,我那几欲倒下又站起的父亲,与我是“相依为命”的存在!他告诉我,一个人要活得清白与坦荡,要不惧流言与伤害,要学会放下与勇敢!是父亲用他坚定的目光和温柔的大手,握住我!保护我!鼓励我!拉着我坚定地向前走!
记得,还是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回家,列车到站的时候,已是深夜。
一个人,从车站到家的15分钟路程,我遭遇了劫匪……。
当劫匪从身后用粗壮的手臂掐着我的脖子,将刀尖凑在我脸上的时候。天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我竟然没有胆怯,机智无惧地化解了危机。但当我摆脱劫匪,一个人从慢走,到急步,再到狂奔,冲回家坐在沙发上哽咽狂哭的时候,那突然而至的后怕,让我说不出一句话!
哭到无力之后,我哽咽地讲述了发生的一切。年幼的弟弟恨恨地摩拳擦掌,说要为我报仇雪恨,母亲心疼地抱着我,抚摸我的脸庞,只有父亲一声不吭地抄起了“家伙”,将自己融入了那晚的夜。
那一夜,父亲在铁路大桥下蹲守到了天亮,他说“我的女儿!谁敢抢!”
父亲!真的是会用生命去保护你的那个人!
@23
父亲,从小父母早亡,贫困的家庭虽让他没有机会读书,但他勤奋好学,写得一手好字,在部队深得首长的喜爱。那时候,他常常给我们讲他在部队遇到劫匪,是如何机智无惧地把子弹绑在脚后腕和南瓜里躲过土匪的围剿,讲他带领全班唱那首“打靶归来”……还有,他的小时候。
作为父亲,他时常教育我们姐弟仨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可小时候,我却觉得父亲挺“傻”!
那时候,他在我们这里有些威望,常常有人拎着烟酒、糖果来家里找他办事。客人走后,我和姐姐弟弟就会迫不及待地去找糖果吃,可一问,父亲早让别人拿着东西“原路返回”。他说不能乱接受别人的东西,能办的事,即使别人不拿,他也一样办!
那时,失去糖果的失落,总让我觉得父亲有点“傻冒”!!
小时候,我比较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不爱吃的菜打死也不捻一口,人瘦得像个小“豇豆”。有一次,父亲夹了一块五花肉,对我说只要你吃了这块肉,我就奖励你50元钱。“乖乖”!那时候的50元不要说是小孩,就是成年人也无法抗拒。
于是,我囫囵吞枣般咽下了那块肉,拿着奖金请小伙伴们在小卖部“狂炫”,心里却在想“老爸,真傻!怎么能小看我,这50元钱也赚得太轻松了吧”!后来长大了才明白,父亲哪里是傻!分明是心疼我,才施展了他的“钞能力”!
那时,每到上桌吃饭,父亲总会一遍又一遍地给我们讲饭桌上的礼仪,“一忌不能乱翻菜、二忌不能吧唧嘴、三忌不能……“进别人的房间要先敲门……”。
每到周末,他还会给我们召开“家庭会议”,尽管我们曾提出抗议,但于事无补。家庭会上他会总结我们的不足,给我们讲做人的道理,告诉我们人要有骨气地活着,不要当懦夫、懒汉。他那“三个和尚”的故事,简直烂熟于心!
那时候觉得他像“唐僧念经”一样,真讨厌!
每次当弟弟犯错,他也绝不会因为弟弟是家里的独子而姑息,“雷声”大到足以让弟弟瑟瑟发抖,但发脾时向弟弟扔过来的皮鞋,永远没有他手握冲锋枪时瞄得准。那时,我和姐姐也没少为保护弟弟,而替他扛揍!
作为一个彝族男人,父亲从来没有大男子主义。为了家庭,他也放弃了去省里任职的机会,和母亲一起分担着家庭的琐碎。有时候,他甚至比母亲还细腻。
小时候的冬天很冷,没有电热毯,没有暖手袋,只有母亲织的毛衣、毛裤让我们御寒。晚上睡觉的时候,父亲总怕我们会冷,他就会把从医院捡回来的“输液瓶”灌满热水,提前放进我们的被窝,半夜也总会起来看看我们有没有踢被子?他总会仔细地把他的军大衣盖在我们的被子上。
那件军大衣和他出差带回家的糖果温暖了我们整个童年!
在父亲和母亲共同的付出和努力下,优渥的物质生活让我们很早就拥有了不用去别人家蹭电视的优越感。父母的言传身教也引导我们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那时,新闻联播的开场乐、米老鼠与唐老鸭、一剪梅、霍元甲、雪山飞狐……,绝对是那个时代不会被遗忘的经典!
很多时候我回想过去,都庆幸我能成为他们的孩子!那些被童年治愈的瞬间,都让如今不再童年的我,再重拾那些记忆的时候,依然能心生力量!
@24
我其实,很感激在母亲离世的多年里,父亲一直拖着病体为我们姐弟仨撑起这个家,让我们心有所想,身有所归。
有人说,出了嫁的女儿永远没有家,可娘家因为有了父亲和姐姐弟弟,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有多焦虑!那摇摇晃晃的小船总有人为你系牢船绳,不惧风雨!
十余年,父亲时常对我说:“你妈妈走的这几年,有你们姐弟仨儿的孝顺,我已经很幸福和知足了!”可有您在,我们又何尝不是!只是很多时候,当病痛一波强过一波来袭的时候,父亲总会说,他不惧怕死亡!只是……仨儿里,他最放心不下我!
@25
2023年3月,患有呼吸道疾病的父亲在我们的保护和照顾下躲过了三年疫情,却没能走出2023年的那个春天。
冬春交替,忽冷忽热的天气对哮喘病人来说是最大的考验,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对父亲的照顾总是小心翼翼。但因为年纪大了,加之抵抗力弱,父亲还是没能幸免地又住进了医院。本来已经住院治疗了半个月,父亲的病情有所好转,但准备出院的前夜,骤降的气温,让父亲的病情急剧加重。
接到通知,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嘴里插上了呼吸机,他怏怏地躺在病床上。医生让我们签署了病危通知书,告诉我们父亲的病情很危重,简单的插入式可能无法有效缓解他呼吸困难的症状,加之普通病房不具备急救条件,医生建议我们采取气管插入并转重症监护室。
是否采取切管治疗?这个选择背后有着太多不确定因素!思前想后,我们决定不选择切管,我想这也是父亲所希望的。由于病情危重,父亲还是被送进了监护室,我们在心里用力地祈祷,希望这一次他还能像上次那样,挺过来!
3月14日,姐姐因为有事,不得已回了单位。本来打算探视时间由我和弟弟进去探望,但因为单位有事,我也只能让弟弟先去!下午下班,我匆忙往家里赶,家里亲戚们都围坐在一起,大家都担心着父亲。
看到我回来,弟弟表情凝重地对大家说:“今天,我去探望了父亲,父亲没有意识,医生说肺部已经严重感染,还伴有低烧,看见他手脚被绑在床上可怜的样子,我心里好难受啊!大姐没在!明天还是我去医院探视,如果病情加剧依然没有好转,我不想看着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监护室,我要把他带回家!大姐、二姐你们都别怪我,看到他受罪的样子,我难受啊”!说完,弟弟已是泣不成声!
我知道作为独子,当弟弟在心里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他的内心是不舍,是无奈,是愧疚,更是对父亲深深的爱!
@26
3月15日下班后,我和弟弟还有家里的亲戚都守在监护室的门口,我们多希望隔着那道墙里的父亲能快快好起来!
探视时间一到,我带着弟弟家的小女儿一起到病房探望父亲。病房里,仪器发出的声响,像时间计时器里,属于生命的顿格。只见父亲微微斜着身子躺在病床上,嘴里插着呼吸机,我靠近父亲,轻轻地唤着他,可父亲没有回应,他像睡着了一样!
看见父亲的嘴角有丝丝血迹,想起他受的罪,我又忍不住哭泣。我请求护工打来热水,为他轻轻地擦拭。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我哽咽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请他一定一定要坚强,我们都等他回家!
探视完回到家,大家围坐在一起,气氛凝重。突然弟弟接到医院监护室打来的电话,说父亲的心跳一度微弱,我们急忙赶往医院!
@27
在监护室门口,医生告诉我们父亲的情况非常不乐观。
几番挣扎后,我们决定“带他回家”!因为他曾嘱咐过我们,当他病重失去救治意义的时候,请我们选择为他留一份尊严。
脱离了呼吸机,插上简易氧气袋,在送父亲回家的途中,我们甚至担心他撑不到家。还好!他没有很难受的样子。走出医院,弟弟又急忙给姐姐打去电话,叫她尽快往家赶。
在等待姐姐到家的时间里,亲戚们为父亲穿好了彝族衣服,弟弟坐在床上让父亲斜靠着他,我们不停地催促着姐姐,好担心在她到家之前,再摸不到父亲温热的手!
怕父亲撑不住,我哽咽着不停地跟他说着话,我把手机放在他耳旁,放起了那首他最爱听的“茉莉花”,我知道这或许无济于事,但我想告诉他,请一定再坚持,不要放弃!我们都爱他!
夜里12点过,姐姐打电话说她到楼下了,那一瞬间,我似乎感觉父亲轻轻地舒了口气。他一定用尽了最后的意志强撑着,等姐姐回来!
2023年3月15日,从医院出来到安然离世,父亲躺在弟弟的怀里,我和姐姐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就像小时候他牵着我们一样。我知道那刻他无法言语,但在那刻的无言中,我们围在他身边,好像都听到了他语重心长地嘱咐和道别。
在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里,父亲安详而平静地停止了呼吸。
在悼念父亲的殡仪馆,女儿对我说“妈!我揭下了盖在阿普(“阿普”彝语意为“外公”)脸上的那块白布,用手轻轻抚摸了他整个脸庞,我不想忘记他啊!他就像我的父亲”!
我,哽咽成泣……
父亲也走了!他的生命被永远定格在了2023年的那个春天!我想,在去往兹兹普乌的路上,他一定会寻着母亲而去。
从此,我的心里便多了两座坟茔!
@28
父亲走后,我买了鲜花,放在他的床头边,我知道他一定会喜欢!我打扫干净他房间的每个角落,但在关门离开的刹那,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空荡的家。我知道,从今以后,我的世界再没有那个等我下班,给我买锅巴和月饼的老头儿!
心,空落落的!
2024年春节,父亲去世一年。年夜饭的桌上,我让弟弟坐在了父亲的位置。那是第一个没有父亲的团年夜,我们举杯,但我没有哭!我知道,此刻他一定还在我们身边!
@29
我时常在想,逝去的亲人会去哪里?有人说:如果每个人都是一个小星球,逝去的亲人就是身边的暗物质。我愿能再见您,我知我再见不到您,但您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们在光锥里曾彼此重叠,而你永远改变了我的星轨,纵使再不能相见,您仍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离析的原因,是我宇宙之网永恒的组成!
这一世,缘尽!
来世……,还要做你们的女儿!
写于2024年11月26日
作者简介:毛阿呷,彝族,金融业。从事数字工作的她爱好文学写作,是四川省硬笔书法协会会员,撰写的散文、诗歌曾发表于《今日头条》《当代巴山文学》《凉山群艺》《文昌文艺》《凉山日报》等多个媒体。
(摄影:袁凌霄)(编辑审核:任朝政)
编辑点评:
善缘:一场关于爱与遗憾的生命叙事
《善缘》以彝族家庭为叙事载体,通过细腻的笔触勾勒出跨越数十年的亲情画卷。母亲唐突收养孤儿的善举,父亲视如己出的担当,构成了故事最温暖的底色。作者以孩童的视角回溯往事,将物资匮乏年代的温情与困顿交织呈现,如父亲宰杀母鸡待客的仪式感、母亲为大姐梳洗换装的细致入微,都在点滴细节中传递出人性的光辉。
然而,作品在情感张力与叙事节奏上存在明显失衡。前半段铺陈的温馨日常与后半段的悲剧性转折形成割裂感,大姐吸毒、婚姻破裂等情节推进略显突兀,缺乏必要的心理铺垫。尤其是母亲临终前的长篇回忆与父亲病榻前的反复挣扎,虽试图强化情感冲击,却因过度渲染陷入煽情窠臼。此外,章节间的过渡稍显生硬,时间线跳跃时缺乏必要的衔接,削弱了故事的整体连贯性。
值得肯定的是,作者对彝族文化符号的运用颇具匠心。从婚俗礼仪到丧葬仪式,从手工编织到母语传承,民族元素自然融入叙事肌理,赋予故事独特的文化质感。但遗憾的是,这些文化因子未能与人物命运形成更深层的互文,某些场景描写流于表面化呈现。
总体而言,《善缘》是一部充满诚意的家族史诗,在善恶交织的命运图谱中探讨了人性的复杂与崇高。若能在叙事结构上加以锤炼,情感表达上更趋克制,作品或将抵达更高的艺术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