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官人“强媒硬保”了金老儿的女儿金翠莲做小妾,写下一个三千贯钱的一纸买身文书。
强媒硬保,显然是金老儿家不愿意。不愿意也要强媒硬保,透出金老儿的无奈,显得郑大官人的强横。文书倒是写了一个,但那三千贯就是一个的画饼,半文铜钱不曾兑现。郑大官人这就是活抢人了。
三个月后,金翠莲被扫地出门。当初的买身钱分文未付,郑大官人这是标准的白嫖了。
当初买金翠莲做妾,写下一个三千贯钱的买身文书不假,可是,钱没有给啊。但是,郑大官人说是给了的。郑大官人说给了就是给了,不容你分说。金老儿父女强不过郑大官人,只得认了。不得不认,不认不得,不敢不认。郑大官人要金老儿父女还那不曾给付的三千贯钱。
郑大官人好嚣张!
世上无耻的人形形色色,我曾以为,最无耻莫过于白嫖。白嫖也就白嫖了,不曾想,郑大官人反过来还勒索金老儿父女三千贯钱。世上还有比郑大官人更无耻的人么?
见着一个入眼的,就写一份文书,画一个天价的饼,强媒硬保,夜夜新郎,然后逐出门去,反索那不曾给付的买身钱。郑大官人,其无后乎?
金老儿是东京人氏,来渭州是投奔亲戚,不意那亲戚搬到南京去了,于是就流落在渭州。如果日子过得去,谁肯老远的地背井离乡去投亲靠友呢,金老儿必是穷苦人无疑。金老儿未得郑大官人分文,那三千贯钱如何还得上?三千贯是个什么概念?你看杨志在东京街头杀没毛大虫牛那一回便知道,三十文能买一把普通菜刀,一贯是一千文,三千贯能买十来万把普通白铁菜刀啊。金老儿父女没有什么收入来源,要还钱给郑大官人,没奈何,父女俩就到酒店里唱小曲。唱个小曲能挣多大的钱?要还上三千贯,这小曲要唱到何年何月?盗亦有道,常言说,刀要往肉上走,郑大官人这是枯骨上刮筋了,但凡还是个人,还有一点点人性,如何下得了这么狠的心肠?
如此嚣张,如此狠心,这个郑大官人是个什么派头?郑大官人其实不是官人,他有姓无名,只有一个绰号,叫作“镇关西”。镇关西这个绰号有个什么讲究?镇者,压也,镇关西,用街头小混混的说法,就是关西是我玩的。“我玩的”的意思就是我说了算我可以横着走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意思。关西是我郑大官人玩的,郑大官人能不嚣张么?关西多大的地方啊,是“我玩的”,没有点背景,谁敢有这么大的口气?强龙都压不过地头蛇,金老儿一个外地人,在渭州举目无亲,又是贫寒人,老父弱女,如何敢和一个“镇关西”的强,那三千贯钱,他敢不认?
这个郑大官人有何背景,居然能够镇关西?镇关西是个卖猪肉的屠户,他开着两个门面,经营着两个肉案,手下有十来个刀手,他呢,坐在门前的柜身内看刀手卖肉。显然,镇关西是个甩手老板。老板做到了甩手的份上,身上肯定有几个钱。
人,一有钱就膨胀。当然不是凡有钱人都膨胀,膨胀的大抵是那些忽然一下就有了钱的暴发户。这镇关西,也就卖个猪肉,两个肉案而已,就算有钱,也不会多到哪里去,能算爆发户,会膨胀么?
这钱多钱少是相对而言,身边都是亿万富翁,你身家千万,你不算有钱,左邻右舍都是手停就口停者流,你手上有几串闲置的铜钱,你就是有钱人了。这是横向比较,纵向比较呢,就是爹是亿万富翁,自身只有千万,就不算有钱,爹是瓮中没有隔夜粮那种,自己枕头底下捂着几两碎银就算有钱。也就开了个猪肉铺,操刀买点猪肉的一个屠户,镇关西断不是富二代富三代出身,他爹必是披星戴月闻鸡起舞的升斗小民之类。镇关西和他那个升斗小民的爹比,自然是有钱人了。
镇关西和他爹比,不但是有钱人,直接就是个暴发户了。以升斗小民的出身,一跃而拥有两个肉案,雇十来个人工,做上甩手老板,还不算爆发,怎样才算爆发?
爆发了的有钱人大抵都作。人,有钱了就作,无钱不会作,身无余钱,朝不谋夕,量你也作不起来。郑屠户有几两浸满着猪油的银子,和他爹比,爆发了,爆发了自然就膨胀,膨胀了必然就作。你看他强媒硬保白嫖人家金翠莲是不是作?白嫖了金翠莲不算,还反索人家三千贯,你说郑大官人有多作?
郑大官人作了多少次,又是怎样的作,我们不知道,只见着他白嫖了金翠莲,白嫖不算,还反索三千贯钱。但是,在此之前,必然作过,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不知多少次,并且次次都是作成功“得吃”的。何以见得?你看他“镇关西”的绰号就知道了。只在金老儿父女面前作了那一次而且得吃了就敢称镇关西么?就是得吃了三次五次,也不敢就号称镇关西吧?肯定是无数次,次次都得吃,无一次不得吃。在一个地盘上,只要有一次作不下去,做了缩头乌龟,就说明还镇不住。
可是,镇关西郑大官人运气不好,遇上了鲁达。在鲁达面前,郑大官人就作不下去。
鲁达何许人?先前在老种经略相公那里做得关西五路廉访使,现下在小种经略相公这里做提辖。廉访使是是掌监察官吏的职官;北宋时候,常以知州、知府兼提辖兵甲,简称提辖,掌军旅训练教阅,督捕盗贼等事。鲁达鲁提辖踏着郑屠户的胸脯骂道:我鲁达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镇关西!“我鲁达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倒不是鲁达谦虚,鲁达实际上也镇不了关西。不是么,他结果了郑屠户的性命后,不是就急急地“奔出南门,一道烟走了”么?如果他镇得住关西,犯得着就“一道烟”走了?
就一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郑屠户能够在整个关西地盘上到处都作得下去,如何可能,不过也就只是在渭州状元桥一带作作,在街市上干些欺行霸市,在左邻右舍之间干些敲诈勒索和欺软霸弱之类伤天害理的勾当而已。然而,郑屠户就在自家门前巴掌大的地面上作作,怎么就敢大言不惭自称镇关西了呢?那是因为以郑屠户的见识和逻辑,由此及彼的以为,整个关西也不是个什么,和他家面前巴掌大的那个地面没多大点差别,整个关西的人,士农工商,也就和他家左邻右舍差不多,和金老儿父女差不多,强不到哪里去,我老郑既然镇得住家门口这块巴掌大的地盘,自然就镇得住整个关西,于是乎,理所当然的就“镇关西”了。
在鲁达眼里,这个号称镇关西,爆发了的郑大官人,不过就“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
郑屠户这个“狗一般的人”,被鲁提辖一脚再加三拳,就给镇得一命呜呼,上了黄泉路,下了阴曹地府。镇关西,徒有虚名罢了。
作死作死,不作不死。人,作了,气数就终了,即便当下不死,也离死不远。
郑屠户至死都想不到,天比井大,关西比渭州大,渭州比他家门前那块地盘大,他在关西算不得个什么,就是在渭州,在渭州的状元桥一带,他也算不得个什么,至少,在这个地面上还有一个叫鲁达的。除了在他爹的老屋四邻间可以横着走之外,郑屠户他就是个狗一般的人。
想想这郑屠户,他爹生了他,连名都不曾给他一个,好不容易有了几两被猪油浸得油亮油亮的银子,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一命呜呼,不得好死,也是可怜。郑屠户他爹,什么“有钱”啊“发财”啊的拿不出来不说,就连阿毛阿狗的都手长衣袖短,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曾给他安一个名字,只让郑屠户随着他有一个姓,郑老儿有多贫寒就自不待言了。想必,在郑屠户有了几个钱,镇关西之后,郑老儿必定骄傲、自豪,腰板比先前直了几分,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几分吧。可惜,忽然之间,郑大官人就暴毙了。郑大官人暴毙了,郑老儿的腰板又缩回去了,说话的声音又消下去了,那是肯定的。郑屠户对不起他爹,让他爹失望了。其实也不存在什么对不起,郑老儿生了郑屠户,连名字都给不起他一个,郑老儿对不起郑屠户。郑屠户对不起他爹,郑老儿对不起他儿子,一个对不起一个,抵消了。
如果郑屠户不作,守点做人的本分,好好经营那个猪肉铺,攒点钱把孩子送去读书,多少识些礼,不要指望他挣钱发财,做什么镇渭州、镇关西的,做个人一般的人就成,都比他这个“狗一般的人”不知要强几千万倍,而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将来拜将封侯为他家光宗耀祖也说不一定呢。但是,骤然爆发了,郑屠户不作如何可能。郑屠户应该有儿子,而且还幼小。小孩儿丧夫是很不幸的,但是,对于郑屠户的幼子来说,郑屠户死了,却是天大的幸运,不然,耳濡目染,近墨者黑,将来被他爹带坏了也不一定。
郑屠户不过“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仗着有了几个钱,就如此作恶,倘或他的猪肉铺一旦做大做强了,恐怕是整个关西都要鸡犬不宁了。家乡有谚云:“恶人自有天收”,你看,鲁提辖不是替天行道来了么?
作者简介:高积俊,贵州省盘州市双龙潭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电视连续剧本《高磊山的故事》,散文集《灯下闲笔》。
(编辑审核:杨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