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森从贵阳回到八堡乡的那天,眼前的一切让他目瞪口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前天夜里雷电交加,山摇地动。一场暴雨夹着白雨(冰雹)倾盆而下。山洪裹着泥砂横冲直撞,泥水灌满了八堡街上各条道路,街上的人家和保安队的保丁们都躲在屋里早早的睡觉了。这样的夜里哪个都不敢出去,那里都不能去,也没有心思打麻将、推牌九,或者亲友聚会,不躲在家里睡觉,又能干哪样子呢?
这天晚上半夜时分,从毕节小坝走来一群人,领头的是原戛那沟惯匪大老环和二老环。他们踏着泥水,脚步匆匆,过水洞爬上肖家垭口,穿过新开田直扑八堡街上来。两个匪首大老环和二老环,带领一股五十多个人的溃兵散匪,从毕节小坝趁天黑和在暴雨的掩护冲进八堡街上,突然袭击八堡乡公所,绑走了两个副乡长。打散睡梦中的保安队,抢走了三十六条枪和两箱子弹。巧得很,队副陈皮那天回陈家寨吃酒,晚上雨大没有回来,郭班长生病起不了床。土匪得手后,肆无忌惮,挨家挨户砸开门,闯入街上人家,搜刮钱财和有用物资,洗劫街上商铺,掠走无数财物。整个八堡街上污泥浊水满地,到处人心惶惶,谣言象蝗虫般四起扩散,使得家家关门闭户躲被窝蒙头装睡。街上空荡荡的,死气沉沉,毫无声息,连猫狗鸡鸭也都闭上嘴。连续好多天既无人上街赶场,也无商家开门做生意。出人意料的一场浩劫,使平日人背马驮,川流不息,叫卖声此起被伏的八堡街上,西风萧瑟,鬼影幢幢,一派凄凉景象。
王森回到八堡后,先找到队副陈皮让他招集散兵,安抚民众,自己连夜赶往大定县城找到吴县长,将匪情汇报后,请求吴县长借给枪枝三十六条,手榴弹七十二颗,子弹三百六十发,定要剿灭这支流匪。吴县长听完汇报,深感事情重大,也深知治乱世须用重典,宜严不宜宽的古训。加上看到王森焦急的样子和不畏艰难的精神,便心生一策。答应借给王森如数武器弹药,但要王森立下军令状,限期剿灭这股流匪;还要他写下借条,借条上注明归还枪枝弹药的日期。王森二话不说,当吴县长的面提笔立下军令状,写下借条,按上红红的手模印,注明三天后剿灭这股流匪,归还所借的枪枝弹药。如若不然,当负荆请罪,并辞去八堡乡保安队长一职,以诫后来。
王森从大定县回到八堡街上,陈皮已经收拢逃散的保丁,立即分发枪枝弹药,鼓励大家不要灰心,不要畏难惧战,要重振信心,抓紧训练,等待报仇雪恨的时机。才过两天,派出去的线人来报:那两个大匪首躲在距中箐不远的以筛角寨并没有走远。根据线人提供的详尽情报,保安队迅速集合,连夜整队出发,直赴中箐和小吉场交界处的以筛角寨。线人还报告说:这股土匪虽是前线溃败下来的散兵游勇和当地戛那沟出来的惯匪流匪,但战斗力依然很强,没有把地方保安队放在眼里。加上他们得知王队长不在家,袭击八堡乡公所和保安队得手后,又看到被缴了枪的保丁四散躲起了。因此狂妄自大,满不在乎地在以筛角寨住下来,吃喝嫖赌好不快活。闹得整个以筛角寨子鸡飞狗跳,百姓胆颤心惊。
自古骄兵必败。王森抓住战机,带领保安队直扑以筛角,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剿灭这股四处流动作案的戛那沟惯匪,大老环和二老环。
天还没黑下来,两个大匪首就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抽起大烟。其余几十个匪兵把枪胡乱一放,也聚集在一块抽大烟、赌钱、喝花酒调戏女人。除了派出两个游动哨外,毫无戒备之心。这两大匪首原来都是戛那沟的惯匪。曾经和许文彪拜把子,称兄道弟,沆瀣一气。由于戛那沟聚集的土匪较多,周边的寨子农家和富户都被他们洗动过一遍,再往后只有踏方过界,走远处才有油水可捞。所以他们开始外出四处流蹿,走到哪里抢到那里,吃在那里也住在那里。大老环、二老环都姓王。本来是三兄弟,大老环、二老环和三老环。一年前,三老环带人抢上坝箐门口周家,刚冲上桥要攻击周家碉楼时,被周家人在碉楼上一枪打死在上坝河桥上。现在只剩大老环和二老环。他们在戛那沟为匪多年,时间长了,觉得到外面流动抢劫要比藏在戛那沟里再出来“吃大户”要好些。一是范围宽容易抢到有钱的富人,抢一个富人比抢十个干人(穷人)都合算;二是遇到官兵围剿时,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不会坐以待毙。今天在八堡明天在小吉,甚至可以跑出省外到四川、云南去,任我逍遥。因此,三个从戛那沟洞匪变成了四处游荡的流匪。有时侯还会化妆进城去作案,扑朔迷离,叫人琢磨不透,给保安队剿匪带来了很大的难度,也让周围的百姓提心吊胆,不知什么时侯,这股流匪会象瘟神一样从天而降。
夜深了,路边的小草叶上开始挂上露珠,竹林里的斑鸠也无声无息地进入了梦乡。沉寂的夜里,只见一群黑乎乎的人影从以筛角寨外四散分开,悄悄地把以筛角寨子围起来,轻轻地响起拉动枪拴的声音。包围完毕,在线人的指引下,王森提着两枝德国造二十响驳壳枪,队副陈皮背着一把大马刀,沿着寨子边的园干脚(篱笆墙下),低下身子,轻脚轻手地翻过园干进到寨子里。然后顺着一栋木房子的墙跟,摸到大老环和二老环正在抽大烟的后屋门外,蹲在地上听听屋里的动静。屋里除了大烟味和吐痰咳嗽声,不时还夹着女人尖声细气的浪荡声:“轻点嘛,轻点嘛,掐得人家生痛,哎哟,哎哟。”
陈皮用手指头在嘴里醮一泡口水,再用带着口水的手指头,轻轻地放在窗户上贴着的白色草纸上,一抹一捅,草纸被捅出个姆指大的小洞。从小洞中,他们看见大老环和二老环宽衣解带曲倦在床上,两枝手枪随意摆放在床沿边。傍边两个扭着细腰,晃着肥大屁股的女人将大烟膏沾水后,去掉包装纸,然后用签子串起来,把大烟膏拿到傍边的煤火上烤。烤好后分成小份烟泡,再把烟泡贴到烟枪斗上的小孔上面,对着身傍小桌上的桐油灯火烧烤着。同时,两个匪首侧着身,用嘴在烟嘴上长长的吸一口,将烟雾吞下去,再缓缓的从鼻孔中流放出来。如此两三口后,两眼放光,神情亢奋,各自伸手抚摸那两个女人的大屁股。女人扭扭揑揑的,一副作派的样子。看得出来,这两个女人并不是乡下寨子里的良家妇女,而是从城里带来的,风月场上久经沙场的老手。那蓬松的头发,那紧身的旗袍,那说话的腔调,都给人一副故作姿态,虚头巴佬的很恶心的印象。而两个匪首也是一脸横肉,两颗油亮的光头,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得意洋洋的模样。殊不知自作孽,不可活。死神已经悄悄走来,死期将近矣!
黑暗中,陈皮拔出裹腿上的小刀,用刀尖轻轻拨开门闩,王森随后冲上来,一脚踢开门,侧身一闪,冲进屋里,大喝一声:“不准动,敢动一下,老子打死你们!”两把驳壳枪顶住两个匪首脑眉心。同时,飞起一脚把匪首放在床沿边上的两枝手枪踢飞到屋外。两个匪首一时惊呆了,翻身起来坐在床上,绿眉绿眼的举起双手。烟枪啪的一下掉到地上,两个女人一声惊叫,两手抱头蹲到地上,全身颤抖不已。这时,陈队副冲进来,不由分说,双手挥起寒光闪闪的马刀,咔嚓咔嚓两声,手起刀落,砍下大老环和二老环两个土匪的脑壳。两颗人头落地时,还听到其中一个喊声:妈哟!顿时,尸颈上喷出两股血柱,屋顶墙壁和床上满是暗红色的污血。蹲在傍边的女人刹时吓昏死过去。陈皮随手提着两颗匪首人头同王森一起冲到屋外,同时开枪,砰砰两声,撂倒两个哨兵。保丁们听到枪声,立即冲进寨里,朝着土匪住处扑过去。正在做梦的、赌钱的、抽大烟的匪兵听到枪声,乱作一团,一窝蜂地挤出大门,边跑边朝黑夜中乱打枪,而冲进寨子里的保丁边追边砰砰砰的打枪,只见一个个乱跑乱撞的黑影,随着枪声纷纷倒下。
天蒙蒙亮,房前屋后,沟边路坎到处是土匪的尸体和一滩滩的血迹,枪声吓得寨子里的狗跑出来跟着汪汪乱叫,公鸡惊出鸡窝,咯咯咯地乱叫乱蹿。人们却躲在家里关门闭户不敢出来。五十多个土匪逃脱一部份,活捉十一个,其余全部命归西天。没想的是土匪中有一个四川流匪仇老九,他半夜拉稀出来上茅厮房,正好蹲在茅厮房里,听到枪声,他躲着不敢出来。等到保安队寻找到两个被劫持的副乡长,准备集合收队时,天亮了,他从茅厮房中扒开个洞往外看,看见陈皮站在近处指挥保丁们捡拾枪枝弹药,不由想起当年的仇恨,悄悄从地上拣来一枝步枪,躲在茅厮房里伸出枪筒,瞄准队副陈皮,叭的一声冷枪,队副陈皮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仇老九却趁乱逃走了。
此战胜利结束,虽然收回了被抢的枪枝弹药和财物,但陈队副的死使人高兴不起来。怀着沉重的心情,王森带领保安队抬着陈队副的遗体,押着被俘的匪兵,提着两颗血淋的两颗匪首脑壳回到八堡乡。经过商议,乡公所决定在八堡街上召开追悼会,用两颗土匪的人头祭奠保安队副队长陈皮。
陈皮原名叫陈望龙,这是他父亲给他取的名,意思望子成龙。他父亲是八堡街上有名的老中医,还开了一间中医馆。里面摆满了各种中药和草药,针炙火罐和砸角。门头上挂着“陈氏医馆”横匾,两边写着一副门联:望闻问切乃歧黄要诀;针汤丸散是杏林医方。从小他父亲就请私熟先主教他读四书五经,希望他走仕途,能当一官半职也好光宗耀祖。但陈望龙从小顽皮,象上了发条的摆钟,只要发条不松他一刻不停,不是爬搂上树就玩刀弄枪,追鸡撵狗,就是不喜欢读书。手捧着书眼睛望着房梁上猫儿捉耗子,或观望窗外青蜓蝴蝶飞舞。静不下来,总是七搓八扭的。先生教一句他跟着读一句都会读错,有几次气得先生用戒尺狠狠地打他手心,手掌都打红了还是改不过来。先生只好请辞,让他爹另请高明。为此被他父亲打了好几回,甚至脱下裤子用癞活麻搀屁股。但他天性如此,学习刀枪棍捧一教就会,还能悟出新招数;只要一拿起书眼皮就耷拉下来,站着都能睡得鼻子吹牛角——呼呼响。父亲看他不是读书的料,就让他继承祖业学习中医。一边学习望、闻、问、切的中医理论,一边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食指、中指、无名指,按在病人手腕上的寸、关、尺脉位上,用心仔细地感受病人脉象:浮、沉、迟、数。观察病人眼神、脸色、舌苔,仔细听病人说话的声音和讲述病情。把前后几个方面的情况综合起来判定病人是什么病,再根据:虚则补之,实则泻之和虚则虚之,泻则泻之的辨证施治原理,依君、臣、使者的配伍原则来开方抓药。同时,跟着自己在药房里切药、配药、抓药。然后再慢慢教他读《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神龙本草经》《伤寒论》等中医书籍,提高中医理论基础。但他心思也不在学医上,不是切坏了药就是抓错了药。不是按错了位置就是放错了指头,什么心肝脾肺肾,任督二脉、上中下三焦和经络走向,更是狗屁不通。有一次叫他抓五加皮他抓陈皮,连续几次都抓错。人们就给他起个外号——陈皮。对这个名字他倒是很满意,时间长了,他干脆把陈望龙的名字正式改为:陈皮。更让他父亲难以接受的是,他竟然和本家一个十六岁的侄女暗中眉来眼去地相好起来,几次偷偷摸摸的在山上幽会。有一次他和侄女小英英去上坝亲戚家吃酒,两人一起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走着回来。侄女走在前,他走在后,走到夹山沟的小路上,看见四下无人,他小声喊侄女:“小英英,转过脸来我看一眼。”看到小英英那娇好的面容,白里透红的脸蛋,勾魄摄魂的眼神,他忍不住一步冲上去,一把捧起来小英英那甜甜的双唇亲了又亲,伸手在她高耸耸的胸前摸了又摸,紧搂在怀里不放。情窦初开的侄女也顺势倒在他怀里,在静静的山路傍边的树荫下,两人如胶似漆,沉迷在如痴如醉,如梦如幻般的境界中,飘飘然,竟忘了自己身处何方何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这一举动恰好被在路边树林中拣柴的街邻偷偷的看到。街邻添油加醋地、绘声绘色地在街上把这个鸳鸯野合的故事,传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在黔西北这一带地区和那个时代,历来同姓是禁止通婚的。如果同姓结婚或不分辈份乱伦,要被骂为:日本人!按当地族规要负石沉井或坠河。可陈皮不理会这些陈规陋习,偏偏要和未出五服的侄女相好,而且爱得死去活来,从背着人幽会到公开亲亲热热,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依然我行我素,毫不遮掩。他父亲从邻居的嘴里知道此事后,先是提扁担追打,后来气得要上吊自尽,好在邻居及时发现才没有出人命。陈皮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满不在乎地说:“我就是要学北方人那样,同姓都能结婚生子。”还请人去劝说族长和父亲,请求长辈准许他们成亲。思想守旧的族长和父亲当然不会同意他的请求。出于无奈,父亲只好托人送他去当兵。一去三年多,等侄女嫁人了才让他回来。可是他以此为由,从此拒绝谈婚论嫁,发誓终身不娶,要断绝陈家香火。更是把老父亲气出一场大病,差点一口气上不来见了阎王。
人世间,行行出状元,条条大道通罗马。他的这些缺点恰恰是他的优点。被当时的梅乡长看中,把他招到保安队,在前任保安队长手下的确发挥了长处。他骑马打枪百步穿扬,杀伐果断。说话斩钉截铁,做事雷厉风行,体现了男子汉一锤一朵火的性格。在几次剿匪战斗中,他身先士卒,一马当先,生擒匪首恶棍,每次都立下了汗马功劳。特别是几年前一次赶场天,四川流落到此的惯匪仇老九在街上人群中摸包包(偷窃)被当事人发现后,恼羞成怒,当即拔刀杀伤当事人并持刀威胁围观的人群闪开,想趁机逃走。这时,陈皮正好带队巡逻到此,他一句话也没说,一个箭步,飞身扑仇老九,在身子凌空旋转中,右肘猛击在仇老九的太阳穴位上,仇老九虽然也会武功,但被这突然飞旋而来黑影吓懵了,还反应过来,惨叫一声,倒地不醒,手中带血的刀刹时落地,震惊了在场的人,也赢得一陈哗哗的掌声。第二天他让两个保丁押送仇老九去瓢几井保警队,不幸的是两个保丁中途被当过兵,练过武的仇老九打伤后逃脱了。但陈皮因此在八堡乡一带被人们称为:陈大侠。真是冤家路窄,这次斩杀大老环,二老环的剿匪战斗中,他竟然死在仇老九的枪下。原保安队长辞职后,梅乡长有意推荐他接任队长,县里却偏偏派来了王森,陈皮也就成了副队长。
追悼会场设在八堡乡公所前的大院坝上,用青松和翠柏扎成丧门,两边挂上挽联,中间停着装有陈队副遗体的棺材,周围是黑底白字的祭帐和花圈。还请来两拨坐堂唢呐吹吹打打的凑热闹。乡公所房前面台阶下摆放着两颗土匪首级,血淋淋的,胆小的人都不敢看。这是赶场天,大院坝上挤满了参加大会的和赶场观望的人们,随着司仪的喊声,大家默哀,三躹躬。王森带领安保队分列成两排,举枪朝天鸣放七响,代表陈皮在八堡保安队已经整七年。接着梅乡长宣读祭文,追述陈皮一生和褒奖他为民剿匪,身先士卒的功勋,鼓励乡民兵勇以他为楷模,维护地方平安,恢复地方经济等等。
三天后,王森带人用马驮着借来的枪枝弹药来到大定县城。吴县长得知王森深夜带队突袭土匪,大获全胜,亲自出城迎接。王森如数交还枪枝弹药,并报告了剿匪经过,兑现了军令状,得到吴县长的嘉奖。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