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最后一天，我从哈尔滨到查布嘎。火车飞驰过沉睡的田野、村庄、河流，一切不停地旋转、驰过、消失、又重现、又移转、又消失，无声无息却又是那样说不明的感觉抓住我。

半夜3点45分，到达目的地，风吹着空旷的夜也吹着我。夜幕中隐隐地传来一个人的轻声吟唱“我还是那么喜欢你，像风走了八千里，不问归期”。

脑子里冒出诗人胡弦的那句：“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风在怎样经过。”是啊，你永远不知道，风是在带走，还是在放下？是在制造相遇，还是酝酿别离？是在使过往消散，还是卷土重来……

陡然想起一位大学师弟曾经在酒桌上为我讲述在他生命中的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

在内蒙古赤峰市阿鲁科尔沁旗巴彦温都苏木的广袤草原上，微风轻拂，绿草如茵。三十多年前，一个年轻的地质勘察员来到了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他便是故事的主人公——我。

初来乍到，我被草原的壮美所震撼，连绵的群山、澄澈的天空、如毯的草地，一切都如同画卷般展开。在一次野外考察中，我邂逅了牧羊少年阿都沁。他骑着骏马，驰骋在草原上，阳光洒在他古铜色的脸庞上，仿佛是草原的精灵。他的眼神中透着自由与不羁，却又有着淳朴的善意。我们的相遇充满了戏剧性，仿佛是命运的安排。

从那以后，我们的交往日益频繁。阿都沁引领我走进了真正的草原生活，教我如何倾听风的语言，如何在旷野中找到方向。我们一同追逐夕阳，仰望银河，每一颗闪烁的星星，似乎都在诉说着属于我们的秘密。在篝火旁，我们交换着各自的梦想，那些夜晚，空气中弥漫着温暖与勇气的气息，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

有一天，阿都沁郑重地向我提议，我们结为安达（兄弟）。在蒙古族文化中，安达之间的情谊是无比珍贵的，意味着一生的承诺与守护。我欣然允诺，我们开始计划着举行一个庄重的结拜仪式，以天地为证，让这份兄弟情永远铭刻在彼此的心中。

然而，命运却在这个时候跟我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我接到了公司的通知，需要立即前往千里之外的包头钢铁学院参加为期二年的采矿进修学习。那个时候，通讯条件极为有限，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我只能匆匆收拾行囊，带着对阿都沁的不舍和对未来的憧憬，踏上了求知的征程。

岁月如歌，时光流转。两年的时光，在汗水与坚持中悄悄滑过。终于，我学有所成，迫不及待踏上了那片魂牵梦萦的草原。

然而，命运的剧本往往充满了意外。当我们再次面对面站立时，阿都沁的眼神里多了一份陌生与冷漠，我的心瞬间坠入谷底。他默然无语，转身决然而去。我愣在原地，心中充满了疑惑和痛苦。

后来，我听人说，阿都沁在我离开的日子里，多次到勘探营地打听我的下落。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他曾多次骑马穿越一百多公里的距离，来到阿鲁科尔沁旗政府所在天山镇打听我的消息。每次都是满怀希望而来，却次次失望而归。在那个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草原。年末，到了我们约定结拜之日，阿都沁在家特意宰了一只羊，自立盟誓，完成了心愿。

仪式结束后，他从羊腔里剖出羊心，将它投喂给了身边的猎犬。我懂得，那一刻，我错过了的不仅仅是一个仪式，更是他对兄弟情谊的最后一线希冀。

我试图解释，想要弥补，但阿都沁选择了沉默，像草原一样宽广而不可触及。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前行，但那段曾经如星辰般闪耀的友情，最终还是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里。

那片草原，那个曾经的牧马少年，成为了我心中永远的痛。我记得，师弟对我讲述完这个故事，眼眶中的泪水已然盈满。

“有时，风吹着吹着就散了/像一种根深蒂固的伤感”。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忆起曾经在阿鲁科尔沁的日子，心中依然充满了感伤与怀念。那些关于青春、梦想与遗憾的故事，那份纯真的情谊，如同草原上的花朵，曾经绽放得如此绚烂，却又在命运的捉弄下凋零。

这世间，组成当下的这一个“我们”的，是无数个过往的瞬间，而有些美好的事物，一旦错过，就再也无法挽回。

迈入十二月的大门，“日子不会驻留，这是它的天性”，这一年又要过去了，换个角度，也可深沉感喟：“一年将尽时，才觉岁月深。”

人间忽晚，冬意愈发深浓，昼短、夜长，时光无恙，水静风凛，万物归隐。一场雪至，又是风雪夜归人。

这个初冬，一直在路上，告别与怀旧同行。

也许，生活是一场盛大的失去，和无数个悄无声息的告别。

我们总是在告别，告别看惯的风景，告别熟悉的生活，告别慢慢岁月里一起走来的朋友，告别那些未曾谋面却早已熟悉的人。

告别一个人、一个地方、一种生活，道别之后便是恒久的平行，甚至背道而驰。在这趟被称为生活的列车上，没有人永远同路，人们多是彼此生命的偶然，而许多道别也再没有重逢的站点。

或许，人与人之间注定是要分别，要错过，要有遗憾。因为生存，因为俗世生活的种种无奈，因为阴差阳错的缘分，告别总是一个接一个来，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许多离别无可奈何，许多故人永不复归，许多遗憾不可避免，但幸而回忆不可抹去。

没有事物敌得过岁月悠悠。一切終会成为过去，成为忽明忽暗的回忆，成为心头微微的颤动。

此去经年，山长水远，云淡风轻。

20241208

作者简介：巴人，自由撰稿人，现居四川。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