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禄钧||故乡风云(第五章 吹芦笙赶月亮)

王禄钧
2024-12-09
来源:西南文学网



下葬那天,人们抬着棺材将项马氏送到七里沟牛项包山腰入土安葬。

大路沟边,只剩下年迈的项义沙拄着拐棍,颤巍巍地站在那里,目送抬棺送葬的人流远去。马氏走了,但他的眼前却浮现当年吹芦笙、赶月亮的情景和画面。

吹芦笙,赶月亮。是大定六寨苗族特有的一种文化传统风俗。苗家青年男女到十五岁左右就可以通过春节采花、端午节跳花互相认识并解腰带、脱褂褂送信物,建立恋爱关系。平时,男方还要赶在有月光的夜晚,来到女方的寨子路边、河边、园干(篱笆)脚、刺笼笼和树枝下,通过吹芦笙召唤过年时,在花坡采花认识的苗姑娘出来相会,谈情说爱,互相倾诉爱慕之情。六寨苗族自古以来都是婚姻自由,双方父母及族人从不干预。本意是年轻人吹着芦笙,赶在有月亮日子去寻找自己爱情。故曰:吹芦笙,赶月亮。也的确别有情趣,别具一格。

太阳靠近山峦,晚霞烧红天际,缓缓地往西滑去。远处山峦渐渐变成了一张模糊的剪影。项义沙去七里沟地里薅完二道苞谷回家放下锄头,赶紧刨(吃)几口冷酸汤饭,洗脸洗脚换上新衣服,背着芦笙匆忙忙地来到菱角塘边埂子柳荫树下,嘟嘟嘟的吹起芦笙长调。悠扬的声音传到寨子里,寨里正在纺纱织布的姑娘们纷纷地钻出屋子或探头望着窗外,远远地观察,是不是意中人赶月亮来了。这时,寨子前边马家草房门前,有人站在石坎子上,一圈一圈的甩动起白色麻布巾,同时,传来一声清亮的口哨:“嘿嘿——呕——!”那是马家姑娘在向他传递信号:看见你了,晚上见!

晚上,月亮升上东山,菱角塘边凉风习习,塘里咕咕的水鸟叫声不断,一排排垂柳树下,项义沙边吹芦笙边跳舞,马家姑娘笑吟吟地拿着块白色手巾,抿着嘴,站在柳树下欣赏他的舞姿和优美的芦笙长调。不远处有几对年轻男女也在吹芦笙,跳苗舞,整个菱角塘边到处都有隐隐约约芦笙调和晃动的人影,微风中也充满浓情蜜意。

累了,项义沙坐在塘边的柳树下休息一会儿,马家姑娘赶紧从衣袖里掏出一包削了皮的菱角递给过去。马姑娘知道项义沙是做了一天活路,又赶十几里路来菱角塘,刚才又吹又跳肯定饿了。项义沙接过菱角边吃边递一颗到马姑娘的嘴里,马姑娘张口接住菱角细嚼慢咽,一丝清清甜甜味道沁心入脑,一种幸福和甜蜜传涌全身。项义沙吃完菱角,搓搓手,一把抱住马姑娘,他们相拥在一起,又是一次甜蜜的幽会。他们坐下来头挨头,脸贴着脸,暖流涌遍每一个细胞,此时无声胜有声。距上次幽会才十多天,好象隔了几十年,又有那么多说不完的话,在垂柳疏漏的月光下,互相倾诉思念之情。

项义沙和马姑娘有个约定,每次见面约会都要讲一个苗家的龙门阵(故事)。项义沙早就想好了,今晚,他要给马姑娘讲一个小龙门阵:《哄鬼》!有两个要好的苗家姑娘,约定日期在太阳落坡时在河边相会。还没有到见面日期,其中一个突然得急病死了,但她没忘记约定,变成厉鬼如约来到河边。另一个姑娘阿菲不知道相约女友已死,也按时来到河边相会。她们坐在一起仰观月亮和星星,谈及长大后要吹芦笙,赶月亮,怎么样找情郎。两人谈得十分投机,突然,阿菲回头看,只见浅白的月光下,那个姑娘的脸是绿绿的,嘴红红的,牙齿亮亮的。她马上知道女友死了,已经变成这个鬼样子。因为老辈人讲鬼故事中的鬼就是这个样子。她心里害怕,想站起来走,但鬼女友看出她的心思,挽着她的手要和她一起走。走到半路,阿菲上牙磕下牙地抖着对鬼女友说:“你的头发太乱太长了,我们坐在河边柳树下歇哈儿,我帮你梳辫子,找虱子。”女鬼友高兴地坐在河边柳树下,阿菲趁着月光,在鬼女友的头上帮她找虱子,勒虱蛋,梳头发,扎辫子。鬼女友觉得很舒服就慢慢闭上眼睛睡着了。阿菲趁机悄悄把鬼女友的长头发拴在柳树上,轻轻起身就跑。没想到由于害怕,慌乱中一头撞在柳树上,哎哟一声,把鬼女友惊醒了。女鬼友猛烈地挣扎站起来,一下子把头发头皮撕扯下来,光着血淋淋的骷髅头,拔腿就追赶阿菲。阿菲一口气跑到寨子里一个老阿妈家,老阿妈知道情况后,立即把阿菲藏在阁楼上。紧接着鬼女友跟踪追上来,问老阿妈看见一个姑娘跑过来没有?老阿妈沉着地说:“不晓得,没看见。”阿菲在楼上看见鬼女人追来,心里害怕极了,眼泪止不住哗哗的往下淌。眼泪滴到砧板上。鬼女友见了,忙用手指蘸来舔,咸的。她问老阿妈是啥子东西?阿妈说:“这是楼上的盐化了滴下来的水。”眼泪又滴到锅里,女鬼又伸手摸来尝,滑滑的。她问老阿妈是哪样东西?老阿妈说:“那是猪油溶化滴下的油渍。”老阿妈怕她再问下去,就催她说:“你要找的姑娘到别人家去了,再不去追就跑脱了。”鬼女友走了,阿菲下楼来,正好碰到巡更的寨佬路过老阿妈家门前,她们告诉寨佬刚才发生的事情。寨佬说:“不要怕,我有办法。”寨佬找来一个铜锣,咣咣咣地敲着,边走边遍寨喊:“苗家男女注意了,今年的鬼皮很值钱,听说有一个死鬼躲在我们寨子里,大家赶快起来抓住她,剥了鬼皮拿去卖!”鬼女友一听,吓得转身跑了。

项义沙讲完故事,马姑娘也吓得一头钻进项义沙的怀里,紧紧搂住他。菱角塘边一片静悄悄。芦笙早就没了声音,只有夏夜的莹火虫在草丛中飞上飞下,闪亮闪亮的,菱角塘里水鸟发出咕咕咕的低吟。

夜已深沉,小草叶片上已经挂上露珠,马姑娘把柔软而饱含弹性的酥胸紧贴着项义沙坚实的胸膛。项义沙有力的双手紧紧搂住马姑娘的细腰,两人热辣辣的双唇紧贴在一起,两颗年轻荡漾的春心,同频共振,一起咚咚咚的跳动。那份真情挚爱深深感动了天上的月儿,羞羞地躲进灰色的云被里去,不懂世故的小星星,远远地眨着亮晶晶的小眼睛偷看,抿着小嘴偷笑。俯看人间:桃红柳绿千般样,人生难有几真情。

项义沙和马姑娘是今年春节,正月初三采花时,在花坡上认识的。记得项义沙和两个苗家小伙子,吹着芦笙,跳着对脚舞步,围着一群在火塘边站着,个个都撑着红油纸伞,打扮一新的苗姑娘们转来转去,目的是为了引起她们的注意,传递爱情的信息。马姑娘长得眉清目秀,高挑的个头在苗姑娘群中特别显眼,引得项义沙边吹芦笙,边不停地斜着眼睛看她。其它两个小伙子也是不停地向马姑娘挤眼睛。马姑娘看见项义沙长得魁梧结实,对脚舞跳得好,芦笙吹得更好,对他报以微微一笑,斜着细眼,暗送秋波。项义沙知道马姑娘对自己有好感,停住吹芦笙,笑容满面地跑上前去解她的花腰带,她抿嘴笑着,在姑娘群中绕来绕去的假意躲闪几下,终于让项义沙一把抓住腰带,一圈一圈的解下来,再拴在自己的腰杆上。那两个小伙子也赶上来脱马姑娘的苗褂褂。马姑娘急了,一头钻进大人群里,左躲右闪,但苗褂褂还是被其中一个小伙子脱走了。

春节过后,忙完春耕栽种活路,项义沙来到菱角塘边上吹芦笙、赶月亮,约马姑娘月下幽会。那个苗小伙也吹着芦笙赶过来,见到项义沙两人都不说话,鼓着腮帮,在菱角塘边斗芦笙,比对脚舞,各出奇招,看哪一个最吸引马姑娘。马姑娘和寨子里的其它姑娘们来到塘边,边观看两个苗家小伙的对脚舞,边细听悠悠扬扬的芦笙,边品头论足的议论,象一群喜鹊叽叽喳喳的。马姑娘心中对项义沙有好感,但对那个上寨的苗小伙也不反感。

按六寨苗家的规矩,春节采花解腰带是传情播爱,经过半年的接能了解,到了端午节才复识,情定终身。要是双方有情有意端午节再见,就不退回花腰带或苗褂褂,姑娘还会收下新的定情物,再往后就要谈婚论嫁了。如果有一方不满意就在端午复识时,退还采花时解下的花腰带或苗褂褂,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项义沙春节后,吹着芦笙,来赶过几次月亮,心中虽然有九分九的把握,但还有那零点一分也使他忐忑不安。

端午节那天,项义沙背着芦笙,拿着一把崭新的红油纸伞早早来到花场上,远远的他看到那个苗小伙也背着芦笙,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也来了。过一会儿,马姑娘和一群苗姑娘来到花场,笑声和银铃声混响在一起。苗族崇拜蝴蝶,认为蝴蝶是他们的始祖,称之为:蝴蝶妈妈,象征幸福吉祥,寓意生命轮回。六寨苗族独树一帜,还加上喜鹊图腾。相传祖先在迁徒途中,喜鹊帮他们传过书信;打仗时喜鹊曾为他引过路。危难时刻,只要见到喜鹊飞过或听到喜鹊的声音,他们都认为是好吉兆,一时士气大振,转危为安。为了感恩,便以喜鹊的颜色和羽毛式样做成服饰,姑娘们穿上更显得青春靓丽,一派喜气。马姑娘挽着黑色的木梳发髻,穿着蓝白相间的蜡染苗褂褂,系着喜鹊纹饰的黑底白花带褶皱的齐膝短裙,打着白色的裹腿,在姑娘群中更显得鹤立鸡群,格外抢眼。项义沙和那个苗小伙同时放下手中的东西,迎着姑娘们吹响悠长的芦笙,卖力地跳起苗舞。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看哪个能赢得马姑娘的芳心。

姑娘们刚走到火塘边,项义沙抢先跑上去,笑着递给马姑娘一把油纸花伞,还有刚买的两块米发粑。马姑娘稍一迟疑,在其它姑娘的哄笑声中,接过了定情物。这时,苗小伙晚半步冲上来,也走近马姑娘要送她定情物,但是马姑娘无奈地对他摆摆手,并示意不要了,只要回春节脱去的褂褂。并指指身傍的几个苗姑娘,意思是你可以从中挑一个。苗小伙尬尴地站在马姑娘面前,一言不发,就是不还春节在采花坡上脱去的苗褂褂。

从此往后,每隔十天半个月,项义沙都要来菱角塘边吹芦笙,赶月亮,和马姑娘柳荫下相会。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每一次他们都谈得拢,合心意。双方都对着月亮表达了爱慕之情,让月亮见证了海誓山盟。浓烈的爱意表达得淋漓尽致,倾慕的话都说了几大箩筐。此刻,只听到对方砰砰的心跳,沉默就是无声的语言;沉默就是温情的体验;沉默就是异性的交融。

不知不觉间,寨子里的公鸡叫头遍了。但是,项义沙和马姑娘始终难解难分。于是,两人一阵耳语,一跺脚,干脆手牵手一起走向五龙寨。刚走到菱角塘寨边的岔路口,马姑娘突然站住,迟疑不前,有些犹豫不决。项义沙见状,灵机一动,手指着马姑娘的身后,惊恐地说:“有鬼!”马姑娘吓得惊叫一声,紧紧地抓住项义沙的手,顺从地跟着他一起走回五龙寨。就这样,不到十八岁的项义沙和马家姑娘,在苗家老幼寨邻的见证下,结成了夫妻。第三天,项义沙的老爹请来寨佬商议,按照六寨苗家传统的习俗,让寨佬和几个近亲的苗人陪着,项义沙背着烧酒、糍粑、香炒面和猪肉来到菱角塘寨马家讲和认亲。

菱角塘寨是六寨苗聚居的大寨子,只因寨前有一口清清亮亮的大水塘,塘中长满绿茵茵的菱角草叶和红艳艳浮萍而得名。塘里的紫色菱角,剥开皮里面是白嫩的脆肉,含在嘴里甜丝丝的,清凉爽口,清热解渴。还有满塘的小鱼小虾活蹦乱跳,捞起来用温油清炸满口香脆。特别是塘边一排山峰,象鱼鳞和梳子齿那样有次序地排列着,突兀浑圆,树木葱翠,倒映在水塘中,晃若置身于广西桂林山水,故有“山水小桂林”之美称。

马家也请来寨头和亲戚朋友,按照苗家规矩摆起酒席,端上苗家秘制独特的名菜:鸡八块。即把鸡分解成头、脖颈、两翅、两腿和鸡身共八大块,先煮至八分熟,再腌制红焖后即成。还有盖碗肉,即将腊肉切成二至三两重一片,盖在碗口上,每人一碗,也是六寨苗的特色美食。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大家端起一碗水花酒先喝三口,再由两边寨佬各自介绍所来的人员,互相通报姓名,自我介绍,分清长幼辈份,开始认亲。项义沙在寨佬的带领下,向大家一一敬酒,按辈份改口称呼,也得到亲友们热情的祝福。最后,大家高举酒碗,祝愿一对年轻人,从今以后家庭和睦,六畜兴旺,儿孙满堂。

几十年来,项义沙夫妇在五龙寨男耕女织,养儿育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虽然谈不上大富大贵,小日子到也过得悠然自在。平时除了春种秋收,冬闲时还要同寨子里的苗人男子去远处打山狩猎,增加些野味肉食。有一年冬天,大雪大凝四十多天,上不了山,出不得门,只好坐在屋里边烤火,边练芦笙。白天脚上穿着用干秧苗编的麻窝鞋,晚上盖着干秧苗编成的秧被。这种秧被是春种时剩余的嫩秧苗晒干后编成的,柔软保暖。那时因为穷买不起贵重的棉被,苗寨里几乎家家都是自编麻窝草鞋和秧被,只有去打山才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牛皮钉子鞋。闲着无事,两口子还为些鸡零狗碎的事吵闹过几回,但是,那有牛儿不碰娘,那有夫妻不吵架的?牙齿和舌头都有磕着碰着的时侯,那要算人生长河中的几朵浪花,给生活添些色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由吵几句,反而有生气有滋味。不象有些不懂理的苗人,月光下甜言蜜语,刚成亲茑歌燕舞,生了孩子后,一言不合,生捶死打,最后相互怨恨,更甚者天各一方。到了五十岁那年,马氏突然得一种怪病,听不得声音,见不得光亮,咽不下硬食,做不了活路。

项义沙才娶了第二个年轻好看的婆娘。好景不长,第二个娑娘生了苗三姑后先他而去。眨眼间,两个女人和自己阴阳两隔,自己也进入古稀之年,可叹有限的人生,犹如脚踩西瓜皮,一溜而去……

项义沙想到这些,不由得潸然泪下。老泪中仿佛藏着好多好多的话:人,还是年轻的好,大把大把的青春随便花。等知道珍惜岁月时,已是古稀之年,垂垂老矣!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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