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于世,最要紧的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于谦有诗云:“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人不在了,荣华富贵也就灰飞烟灭,而清名污名还在,抹不掉的。
身在江湖,总不免是非恩怨,你本清白,却有无妄之诬。清白无端受诬,总不能无动于衷吧,无动于衷就意味着自认。你不认,就有人要你“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这个词,是前些时候从网上讨论“网红教授”的一篇文章中学到的,《现代汉语词典》上查不到,手边有一本2016年版收成语近17000个的《成语大词典》,“自”字开头的成语有63个,没有“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的意思不难懂,就是自己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自证清白的背景,必是自己原本是清白的,却被人诬了清白。有人诬你清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误会,一是明知你清白,但是别有用心,有意诬陷。
不论是误会还是蓄意构陷,一不清白了,所有的自证,都是徒劳,没有用的。
身正不怕影子歪,不怕归不怕,但是,别人是要拿你这歪的影子去说事的,而你,是要为这歪了的影子付出代价的,所以,为了不付出那不该也不肯付出的代价,不管能不能证清白,也要自证的。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们虽然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所谓尽人事以听天命。
汉文帝的时候,有个叫直不疑的,他从郎官迁为中大夫,入朝廷见的时候,有人当着皇帝和满朝文武说他“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特毋奈其善盗嫂何也?’”为什么要诋毁他呢?邹阳《狱中上梁王书》里有谓“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如朝见嫉”。直不疑说他没有嫂嫂。那诋毁的人也是既狡猾却又愚蠢,说他狡猾呢,是他懂得拿男女之间的这种勾当来说事,这“桃色”的事情,说你有就有,你要自证没有,如何证?说他愚蠢呢,是他不先做个调查,恰恰直不疑没有嫂嫂。没有嫂嫂,“盗嫂”那门子事就无从说起了。直不疑一句“我乃无兄”不是就自证清白了?连兄都无,何来嫂,无嫂,何盗嫂之有?你还信直不疑“善盗嫂”么?反正我是不信的。但是,尽管“我乃无兄”,直不疑“善盗嫂”的事,“然终不自明也”。也就是说,直不疑即便既无兄也无嫂,对于盗嫂的事情,他最终还是不能自证清白。
深谙拿男女之间的那种勾当来说事,让你身有百首,首有百口都不能自证清白之道的,古今皆不乏其人。直不疑不能自证清白;郑教授不能自证清白;被指和小白菜毕秀姑通奸并药杀她丈夫葛品连的杨乃武,也不能自证清白;尤其是赵老师的桃色事情,更因为是当事的女子自爆,就更无法自证了,他至死也未能自证清白,有人还给他赐了一个“紧爷”的“谥号”,等等等等。
就是孔子,也不能自证清白。在孔子身上也发生过一桩自证清白的事情。孔子去卫国,想见卫灵公却苦于没有门路,于是卫灵公的夫人南子派人来和孔子说,四方君子要想和卫灵公结好,必须要先见我,我愿意见你。南子是宋国的公主,后来嫁给卫灵公为夫人,人很漂亮,是一个很淫乱的女人。孔子见南子的时候,南子在帷帐里,孔子给她叩头行礼,南子向孔子还礼,“环佩玉声璆然”。 “环佩玉声璆然”,是颇让人浮想联翩的,包括子路,所以他非常不高兴。子路不高兴,孔子就向他解释说,他是“不得已而见之。”他怕子路不信,就在子路面前发誓赌咒:“天厌之!天厌之!”然而“天厌之”的誓咒就能自证见南子是“不得已”么?子路就会相信他发的这个誓赌的这个咒么?发个誓赌个咒,说自己没干某事,谁会相信?你说,孔子难道就不知道子路不会相信他发的誓赌的咒吗?他是实在没有别的什么办法来自证,所以,为了名声,管子路信还是不信,也只好发誓赌咒来自证清白了。子路信不信孔子以发誓赌咒的方式来自证他的清白我不敢十分确定,但是我不信。孔子不发那个毒誓我倒信他,这毒誓一发,似乎就有点“隔壁阿二”了,我反倒不信了,感觉到他和南子之间说不定真有什么猫腻呢。发个“天厌之”的毒誓来自证清白,这样的证词,不要说别人,连自己都不能说服。有人发个“天打五雷轰”的毒誓来自证清白,你就会信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发誓“天厌之”,不是很可笑么?他是急了。病急乱投医,事急也就乱说话了,顾不了许多。可是,站在孔子的角度,要自证清白,除了一句“天厌之”,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呢?
清白不能自证,那就不证吧,证了也是白证,何苦徒费口舌。也是那个直不疑,在被诬“盗嫂”之前,还遭到一次盗金的冤枉或者说是误会。那是在他做郎官时候的事情,直不疑和几个郎官同住一室,有个郎官告假探亲,误拿了另一个郎官的金子,被误拿了金子的郎官说是是被直不疑偷了,直不疑不作一句辩解,直接就承认是自己偷的,并出钱买金子赔了。后来那个告假探亲的郎官回来,看到自己的金子还在,发觉是当时拿错了,把金子还给了那个失金郎官,自然同时也还了直不疑的清白。同事诬他偷了金子,直不疑为什么不自证清白?因为他知道,这个清白是无法自证的。知道盗金的清白不能自证,难道就不知道盗嫂的清白也不能自证么?盗嫂的清白不能自证,直不疑自然也是知道的。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像盗金之诬那次一样地缄口不证,还要徒费口舌呢?那是因为盗金之诬和盗嫂之诬相比,要付出的代介不一样,金子不多,赔了事就完了,代价不大,而盗嫂呢,关乎中大夫的官职,所以不死心,要自证,能不能证这个清白也不管了,尽人事吧。
我们虽然明知清白不能自证,但是在遭到无妄之诬的时候,倘若那个清白对于自己处世立身干系极大,还是不甘心要极力自证,这似乎是一种自保的本能反应。郑教授、赵老师和直不疑一样,都是仕途中人,有了不清白之名,就会影响仕途,所以要自证;孔子胸怀“兴灭国、继绝世、举遗民”大志,有了污点,灭国如何兴、绝世如何继、逸民如何举?所以要自证;杨乃武不自证,就要被杀头,所以他要自证。就是市井细民被诬,也要自证,不清白了,他引的车就有可能被人挡道;他卖的浆,就可能没人肯买,就断了生路;倘或还没娶妻生子,可能就找不到媳妇,就会断了一门香火。
捉贼,要人赃俱获才能指人为贼;捉奸要抓了现形才能认人有奸。如果不是人赃俱获,就不能指直不疑是贼,就算是那个失金者本人都不能;如果不是抓了现形,就不能咬定直不疑他们叔嫂就有奸情、杨乃武和小白菜就有奸情,就算是直不疑有嫂嫂,嫂嫂说她和直不疑有那回事情,就算是小白菜说她和杨乃武有那回事情都不能。可是,有人随手一指,直不疑就有了做贼之名;有人冲口一咬,杨乃武就有了奸妇杀夫之祸,然而,直不疑不能自证清白,杨乃武不能自证清白。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是,不是人人懂理就讲理的,有人不认理,有人不讲理。不懂理不可怕,不懂可以学,可以告诉他,人最可怕的是懂理不讲理。什么人懂理不讲理?有恃无恐的人。
宋江难结万人缘,总有人看你不顺眼,对你不感冒。你本清白,有人看你不顺眼,对你不感冒,伸手一指,张口一咬,你就不清白了。
说清白不能自证,您可能会诘我,杨乃武的清白不是被证了么?杨乃武果然是被证了清白,但是,那不是自证的,而是他证的,是朝廷证的。清白是不能的,只能他证,而且不是随便一个他都可以为你证,须是有相当的权威的他。所以,世间就有了吿御状,就有了拦道跪轿。
清白之所以不能自证,是因为你已经有不清白的嫌疑了。一个有嫌疑的人,他自己的辩解,就很难有人相信。有个古训叫“二人不看深井。”为什么二人不看深井?因为万一其中一人探头看井的时候,自己不小心立到井里死了,如果有人说是另外那人把他推下去的,另外那人因为有了嫌疑,他无论如何都有口难辩,不能自证清白。不惟深井,凡一切深高之地,都有坠落的危险,都不能只两个人去,多有一个人在,不是你推下去的,他可以为你证明。但是,也不能保证第三者就一定会为你作证,甚至反过来,他还可能作是你推下去的伪证呢。《尚书》里有一句话叫“人心惟危”,凡深薄危险之境以及一切犯嫌的是非之处,非万不得已,不论人众人寡,总是不要凑热闹,不临不履的好。然而,我们总不能足不出户,不做事,不与人交往,作一个离群冷血的人啊。
作者简介:高积俊,贵州省盘州市双龙潭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
(编辑审核:杨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