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特务

1983年全国严打期间，我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乘火车到渠县临巴镇的附近农村，沿途寻找绘画素材。东走，西走，最后锁定在一个农舍的后院坡上，架着绘画工具然后用手上下比划起来……不到一小时，背后树林里钻出几位气势汹汹，戴着红袖章的中年汉子，他们向我小跑过来，后面紧跟着一位年约七旬的老太婆。她边跑边指着我大声说：“就是他！”我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他们按倒在地上……

我被关在临巴公社二楼的一个房间，只听见隔壁发出审讯者的声音：“党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这声音隔一阵便会重复响起……

几个小时后，我也被带到隔壁的审讯室。审讯室内灯光浑浊，看不清四周每个人的脸孔，只能从每个人的外轮廓里辨别出像威虎山上的八大金刚。

照样，我也像刚才听到的审讯程序一样被审讯着，我始终保持清醒头脑，咬紧牙巴，一字一句地回答他们的审问：

“你是哪里的？”

“我是达州市地区丝绸厂的。”

“既然是丝绸厂的工人，你跑到这里干什么？”

“写生。”

“什么叫写生？”

“就是画画。”

“那你山不画，水不画，人不画，为什么偏要画那个厂矿？”

“好看。”

“几个高烟囱，到处都是灰尘满天的电厂，我们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没有觉得它好看，你又图它啥好看的？”

我无语地埋着头，那老太婆手指着我，脸对准审判长，然后学着我对大家说：“他还这样比比划划的，量尺寸，一会儿眯着眼，一会儿睁眼，一会儿仰头，一会儿埋头，鬼鬼祟祟的像是在定什么位……”

审判长一下跃起手指着我往桌上猛力一拍吼道：“如实招来，是哪国家的特务……？”

于是，我被关了一晚上……

1997.12

第五集 宽恕

“砰砰砰，砰砰砰……”，两次敲门都没听见里面有动静，我的心情更紧张慌乱了。

停顿片刻，我再次敲响，一会儿，里面有脚步声向门口走来……门一开，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六十来岁的高大老人，一副儒雅慈祥面孔。

他二话不说立即引我进屋，边泡茶边说：“你不要紧张，歇息歇息，喝喝茶再说。”随后我就自我介绍：“我是达县石桥人，叫冉崇君，从小喜欢画画。没得到名师指教，昨晚乘火车专来您处，渴望得到您的指点！”边说边打开我自己带来的一卷画作，鸡鸭竹梅等十多张。

他边看边指点，一个多小时后，我准备告辞，他极力拒绝我从家乡带来的灯影牛肉，说：“不能这样，你拿回去。”我再三恳求都没如愿……

他送我走出门口时，我斗胆提了一个要求：“苏老师，你能不能送我一幅画，我好回家学习？”

“行。”他毫不犹豫。

于是，他进屋从作品卷里取出一幅四尺对开水墨葡萄，题上年月日，钤好他的名章“苏宝贞”送给了我。

我拿回达州，很多画家看后都不大相信此事真实性。当时我还处于生活困顿时期，为了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我将此画送给了达州地区工业局郭局长，但结果并没如愿……

二十多年后，每当我到成都送仙桥书画市场看到苏宝贞的画作和一些书刊杂志上他的作品标价，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感觉自己是在出卖情义，只好在心里默默乞求苏老师在天之灵能宽恕我……

1998

第六集 “刘三姐”与申冤

我在几个教室外走来走去，双眼贴在这些教室玻璃上。瞅看玻璃背面被纸或布遮挡光而露出丝丝缝隙里面的学生，他们有的在架上画石膏像，有的画油画风景人物，他们大多与我年龄相近。

我心里想，为啥他们有幸在校学画，为啥我只能瞅看？一种说不出的杂味，在我心里发酸，我不禁怨恨起我的命来。

走向另一幢楼，我看见一房间窗子开着，我踮起脚尖朝里瞅那桌上放有一张《刘三姐》素描画框，描绘的是刘三姐被地主老爷关在屋里双手抓住窗杆忧郁而愤怒地朝外看，正好我俩相视，我惊讶此画的逼真，发誓我今后能画得这么好。

就在此时，身后一股蒸肉菜饭味扑来，我回头一看，高个老师端着碗哼着小调进了这屋。我速转身，却不舍离开，当年那幅刘三姐画面和蒸肉菜饭味却如影随形，一直伴到我六十多岁不离。

那校，是达县师范学校美术系，后来的四川文理学院。

十几年后，我与当年那个端蒸肉菜饭的人黄清安老师常往来。二十多年后，我与黄老师交流中谈及此事，他听后，不久把他绘的《刘三姐》画赠予了我。

四十来年后的今天，黄老师来电话对我说：冉崇君，这么多年我常欣赏你发的画与文，你最近发的“严打”中你进去故事太精彩了，当时我还写了几封信寄给了政法委、公安局为你申冤，这底稿还在，我一会儿发给你。

黄老师说，教了上千学生，如今没几个在画画了，多年前，我眼不好使，也没画画了。

那年，我隔着玻璃偷瞅之事，成为我几十年坚持绘画一路走来的动力。

2024年7月2日

作者简介：冉崇君，四川成都人，生于四川达县石桥，著名画家，乡土作家。先后在成都、北京成立“冉崇君美术館”，作品《巴山秋色》荣获中国文化部群星奖。其作品多次入选中国美术家协会新人新作展及全国绘画大展，并被中国最权威的《美术》《美术观察》《中国书画》等杂志刊载，被国内外行家和收藏家看好。冉崇君著有《半生癫狂》等多部文集，《冉崇君话语集》被四川新闻出版局选中，面向全省农村图书书房发行。近年来，冉崇君先后接受中央电视台书画频道，及四川、辽宁、山东、深圳、徐州、常州等省、地市级电视台专访，从2014至2024年10年间，冉崇君先后在全国各大城市举办个展64次。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