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积俊 || 镌刻在心上的雕像

高积俊
2024-07-01
来源:西南文学网

是个星期天,快吃中午饭的时候,父亲来到我家,背着个马箩。我接过马箩,把父亲让进了屋里。

星期天是赶场天,父亲说他来赶场,想买个小猪回去喂,在街上转了转,没买成,顺便来看看我们。

父亲爱吃羊汤锅,我说去街上端点羊汤锅来吃,父亲不让。我说,家里也没有什么菜,就去端点吧。父亲说随便吃点就行了。父亲是个大忙人,虽然从公家的岗位上退下来好几年了,但是退而不休,一直像蜘蛛抽丝一样地为他的儿女们抽着他骨缝里的余力,忙这忙那的,难得挤个时间来我的小家一次。我工作十多年了,离老家也就十多里的路,可是他在我的小家吃饭的次数还不足一只手指头的数。好不容易在我家吃顿饭,让父亲就随便吃点,我不过意,于是就拿起一个锑锅要出门。父亲见了,立即站起身来说,你要去买,那么我就走了。我懂父亲的意思,他是不想让我花钱。我知道父亲的脾气,多说了没用,也就不勉强,只好依了他。

吃了午饭,父亲说再去街上转转。我说我陪他去。父亲说不耽搁我的事情,他自己去算了。我说我没事,陪他一起转转。

我伸手去拿马箩,父亲赶忙过来抢,说他自己背。父亲和我就像争宝贝似地争那个马箩,他说他背,我说我背。

马箩是驮马驮子用的竹筐,拿来人背,是从马架子上解下来,用一根绳字缠绕起来背在背上,临时要用来做其他的用途的。马箩狭长,高处在一尺五左右,长倒在两尺左右,背在背上很难看,任你再有气质的人,背一个马箩在身上,形象都要是打很大一个折扣的,不过用来装一头小猪仔倒很适合,所以,大家去买小猪,都喜欢背个马箩去。难不难看不理会他,适不适用才是关键,又不是去说媳妇,形不形象的无关紧要。我已年近四十,是镇里教育辅导站的站长,我知道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儿子大小也是个领导,街上到处是熟人,他怕我背着个马箩走在街上,赪(赪是盘州方言,羞的意思)着我的脸。我笑着和父亲说,爸爸,我认得,您是顾我的脸面,怕赪着我。可是,我背着赪,您背着就不赪?儿子要脸面,爹就不要脸面?我是您儿子,您背着马箩,大力饱气的儿子在一边甩着手,成什么体统?熟人看见了,人家当着不讲,背后是要戳脊梁骨的呀。就是人家不讲,拿做爹背着,儿子却空着手,那才是赪脸呢。再说了,背个马箩,又不是做贼抢人,有什么丢脸的呢?

父亲拿手向后梳了梳他像葱根一样的头发,看了看天,“嗯”了一声,就不和我争了。

我背着马箩和父亲走在街上,我看着父亲的脸,那些被岁月浸蚀得横一条竖一条的沟壑里填得满满的都是歉意。我心里五味杂陈,儿子的面子在父亲的心目中竟是那样地重要,他宁可委屈自己,也要把面子留给儿子,什么他都担着,什么都为你着想,生怕委屈了你,这就是爹。

父亲在街上匆匆地转了转,就说不看了,回家了。我明白,他是因为我背着个马箩,他心中过意不去。我也不好点破,就说,老远的路(赶场的地方离老家有十五里路),来赶一回场也不容易,多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就买点。我指了几样食品,让父亲买一些,他都说不买。我明白,父亲之所以不买,他是想,如果买了,我肯定要抢着付钱的,他不想让我破费。

父亲喜欢喝酒,我说去供销社买两瓶酒给他拿回去喝,说着就往供销社方向走。父亲一把拉着我说,不买不买,屋头还有,再说,你认得的,瓶子酒我喝不惯。父亲不喜欢喝瓶子酒倒是事实,他就喜欢喝散白酒,尤其是火车站旁边云南商店卖的那种桂花酒。我回老家,有时带两瓶瓶子酒给他,他就不乐意,后来就去云南商店买桂花酒,拿个塑料壶,一次五斤十斤的买,父亲见了,就很高兴。

父亲来接马箩,说他回去了。我说你难得来我家一趟,转回到我那里,晚上我陪您喝两杯,歇一晚上,明天再回去。父亲说,回去了,回去了,屋头事情多得很。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有做不完的事情,退了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也不肯闲下来。父亲曾经在我的小家住过一夜,也是来赶场,我左劝右劝的才把他留下来,可是到了天黑的时候,他就后悔了,不停地念叨说,家头的事情那么多,当时应该回去啊。父亲挂着家里,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天一亮,就急着回去了,留他吃了早餐再走都等不及。

父亲要走,我也不强留。我说送他一程,他不要我送,我执意要送。父亲拗不过,就同意了。我和父亲一路走着,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送了没多远,父亲就不要我送了。我说送他到铁路边。从街上到铁路边有一里多路。一路上,父亲好几次地来接马箩,说莫送了,要我各人回去了。我坚持着把他送到了铁路边。

父亲接过马箩,要我先走。我说他先走,他说他望着我先走。我知道,和他争也无用,从来都是,无论是我送父亲,还是父亲送我,每次都是父亲要我先走,他目送着我,直到看不见我了,他才转身。于是和父亲说了句那么您各人慢走了,就返身走了。

我一路走着,后背心上隐隐地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体味得出,那是父亲的目光在注视着我。我加紧了脚步。走到拐弯处,再往前走,父亲就看不见我了,我忍不住,就返身朝父亲回望。父亲背着马箩,佝偻着身子,定定地站在铁路边,朝我看着。我不由地鼻子一酸,眼睛就朦胧了,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父亲都还放心不下。父亲放心不下我脚下的路,放心不下我人生的路,他担心我哪脚会走歪了。

父亲朝我扬了扬手。我也朝父亲扬了扬手,就回头匆匆地走了。

晃眼三十多年就过去了,父亲早已作古。父亲背着马箩,佝偻着身子,定定地站在铁路边,朝我看着的那一幕,如一尊雕像,刀刻一般,镌在我的心上。



作者简介:高积俊,贵州省盘州市双龙潭人。



(编辑审核:杨 宇)

阅读39
分享
下一篇:这是最后一篇
上一篇:这是第一篇
写下您的评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