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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久实 || 月到梧桐上（059）

李久实

2019-10-07

来源：西南文学网

（五十九）

夜幕降临，闻慧把自己裹在黑暗中，她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去攻读圣贤书。脑海里闪现着爸爸那个邋遢的形象，爸爸的样子实在是可怕，仅仅过去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好象被脱胎换骨了一般。他临走时，犹豫再三，还是拎走了家中唯一的，也是伴随着她们成长的奢侈品——录音机，留下的却是无奈又无助的眼神，那眼神始终就像幽灵，在闻慧的眼前晃荡，驱之不走赶之不散，使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气定神闲了。在屋子里坐了许久，她站起身来，蹑手蹑脚走出门，径直朝医院奔去。

激情伴随着浪漫，犹如青山在湖水中沐浴，激荡着山与水的对话。循着优美的乐曲声，闻慧悄无声息地来到特护病房门前，隔着玻璃往里面透视。霎时，她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看到，和着音乐的旋律，闻海生在雪白的病床前，笨拙地舒展四肢，跳着著名的天鹅舞，泪水像湖水溢出了堤坝，从脸上狂泄下来。闻慧的心颤抖了，紧紧咬着嘴唇，泪水一下子就充盈了眼眶。她小的时候听爸爸说过，妈妈曾经是歌舞团的台柱子，妈妈热爱舞蹈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她追求理想的热忱是任何从事艺术的人都望尘莫及的。闻慧忽然间明白了，爸爸是在用音乐、用舞蹈唤回在冥冥世界里徘徊的妻子。泪水猛然夺眶而出，闻慧再也顾不得许多了，她推开门就冲了进去，扑到床前痛哭失声地喊道：“妈妈，您醒醒啊，我是您的女儿慧慧呀，您的女儿来看您来了，妈妈，我不恨您了，您回来吧，我爱您，我爱您，您快睁开眼睛看看，您的女儿长大了……”

闻海生热泪盈眶，从女儿的话里，他再也不觉得孤独了。腰直了，背也直了，脸上又红润起来，他俯下身去，那浑圆中厚的男中音在病房里飘荡：“喜娟，你听到了吗，你的女儿来看你来了，她们爱你，她们长大了，她们就要上大学了，她们不能没有妈呀。”

爸爸的话语犹如甘露滋润着闻慧的心田，许多年来，姐妹们所渴望的不就是享受母爱吗？现在，妈妈就躺在病床上，她又是多么想得到女儿的关爱呀。但是，她现在看不见女儿，她仍然在生死线上做最后的抗争，丈夫、女儿的话她听不见，可是，女儿又怎能不把真爱奉献给她，毕竟，她是给予我们生命的妈妈呀。闻慧百感交集，爸爸太累了，他的肩膀已经扛不动生活的重负了。闻慧擦干了眼泪，一个让闻海生又一次感到震惊的决定便脱口而出。她告诉爸爸，这回她坚决不考大学了，她要和爸爸一起用生命唤醒妈妈。

闻海生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着意志坚定的女儿。女儿真的长大了吗，真的就不是心血来潮做出的决断吗？她的肩膀还稚嫩，她不可能扛动一个家。他不能因为一个还有没有生命存在的人而葬送女儿的前程和一生的幸福。闻海生缓缓地摇了摇头，态度坚定地告诉闻慧：“这里有我，我尽我的责任，你们尽你们的义务，报答父母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书，只有读好书才能行走天下，其他的免谈。”

闻慧很平静，她脸上没有任何失意甚至缺憾的表情。她已经失去过妈妈，决不能再失去爸爸，她所有的人生理想都可以让两个妹妹来实现，她不再提退学的事情了。

闻海生长舒了一口气，自己的话在女儿眼里就是圣旨，她们就是有千般想法，也得按照他的思路去舒展。闻慧是老大，她肩上的责任重大，无论是学习功课还是为人处世，她都必须给两个妹妹作出榜样，决不能有丝毫的偏差。闻慧告别病房时，样子很轻松，心里似乎早已卸下了沉重，这就让闻海生很知足很放心，毕竟女儿长大了，能够独立思考问题，能够循规蹈矩地规避人生的风险，这很好。

闻慧回到家中，悄没声地拽过书包，从里面抽出书和本，轻轻地抚摸着，难言的泪水哗哗地淌了下来，她把头埋进被窝里，身体随着啜泣声而剧烈地颤动着。哭了一会，她从床上爬起来，抱着书和本走到院子里，擦着火柴，点燃了曾经给她无数快乐和美好希望的书籍。火由大而变小了，她的脸也由局促而变得安详和平静。待火苗燃尽，夜空又骤然黯淡下来后，她扯了扯衣襟，迈出了家门，心无旁骛地找到西瓜小子，要求到小吃店打工，但西瓜小子必须付给她每月五百元的工钱。

西瓜小子对闻慧的决定非常吃惊，他说你傻不傻啊，你还跟我谈钱，咱们这里挣多少钱都是你的，你还跟我斤斤计较干嘛，多没劲呀。

闻慧哭了，她说哥你不能这么想，我心甘情愿靠劳动挣钱，有钱就可以给妈妈治病，只要妈妈的病好了，让我干啥都行。你别以为咱们家有多少钱，其实爸爸就是能吹，咱家有多少家底我还不知道吗，那些医疗费还是叶妈妈掏的呢，爸爸根本就还不起。

“你说的对，爸爸那都好，可就是爱打肿脸充胖子，现在这个社会谁能离开谁呀，两旁世人咱不说，我掏钱他还不接呢。叶妈妈掏那么多钱，爸爸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他可是在任何人面前都没低过头，咱们不能让爸爸窝囊着。”

“所以，我决定白天就在这里打工，晚上到医院陪妈妈，你先支付给我半年的工钱，咱家已经欠医院的钱了。”

“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呀，车轮战，一个月下来你就得累趴下。再说了，我也不能让你那么做啊，你要是还把我当大哥，就听我一句话，钱的事儿不用你操心，好好读书上大学，给咱爸争口气。到时候我也可以满世界地吹，我妹，清华第一女才子，看谁还敢小瞧咱们。”

闻慧被西瓜小子的话逗乐了，笑过之后，她一本正经地说：“哥，我不想做梦了，你也不用和我拐着弯说话，你就说同意还是不同意吧。”

“爸爸怎么说？”

“爸爸说行。”

“你甭唬我，爸爸肯定说不行，你什么都别想了，就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吧，你看我，当时要是听爸爸的话，我还用在这里受苦受累吗，现在可好，就是腰缠万贯，还不是得天天侍侯人吗，能有什么出息呀。”

“好了，我不求你还不行吗，我到外面去打工，我不相信凭我就挣不来钱。”闻慧一付破釜沉舟的样子，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恨恨地说道：“我从来没想过要靠别人的施舍生活。”说完，转身就跑了出去。

闻慧的话像一把利刃插进西瓜小子的心里，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他害怕闻慧说出这种穿刺他肺腑的话，害怕有人不顾一切地戳穿他的老底。他有过幸福快乐的童年，有过许多灿烂的梦想，但是，在他刚刚懂得人间世故时，是一个女人击碎了他的童年他的梦，他流离失所，寄人篱下。所难以忘怀的是那女人不屑的眼光和父亲见异思迁的不齿行径。他曾用十岁孩童的肩膀背着妈妈四处寻医问药，用十岁孩童的手揩去妈妈脸上伤心的泪水。为了活着，他不知挨过多少次无缘无故的打，受尽了本不应该这个年龄承受的屈辱，所有的一切他都忍受了，他只为妈妈能笑，笑得甘甜，笑得忘记伤痛换来快乐。可是，妈妈在那里呀，他记得太清楚了，从妈妈和他离开那个家，妈妈就再也没笑过，她可是眼里噙满了不放心的眼泪和对儿子的恋恋不舍之情而离开人间的啊。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再也顾不得她的儿子是在大街上流浪行乞，还是快乐地积攒毛八分的钱送到她的手里。她走了，仙鹤般地撒手人寰，撇下稚气未脱的孩子尚存人间，她再也不管他是不是还吃得好是不是睡得着了。谁苦呀，你们尚有父亲两个肩膀扛着，我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一颗卑微的心！西瓜小子泪如雨注，呜呜地哭着。谁能理解我？谁又能听我说上片言只语。岁月的伤痕在他心灵烙下了无泪的印记，从十二岁那年起，他就像一个大人，看破了红尘，看破了世间的一切。他迈向社会的第一步是报复，第二步还是报复，所作所为全都是发泄自己的不满。他不会在乎别人会扇他几个耳光，也不会在乎别人会踹他几脚，他把别人的愤怒当成自己的快乐，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自己的快乐童年。然而，是闻海生在不经意间，就改变了他的童年，使他有了父爱儿子才能强大的理由。但是，闻海生只能给他披上快乐的外衣，而他却从未摆脱过自卑，为了偿还自卑，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闻海生，可是，闻海生却拒绝了他，让他始终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如今，闻海生又一次陷入生活的困境之中，居然和他这个儿子只字不提。西瓜小子愧疚，他为自己难过，他无法相信闻海生一口气就可以供养四个孩子上学的话，更无法忍受来自心灵的折磨。他想报答闻海生的养育之恩，但闻海生却不给他机会。闻慧给他机会，却不是报答的机会，而是为闻家落井下石的机会，是要他亲手帮助掐碎一支花蕾的机会。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他就永远都不能做一个好人吗？西瓜小子擦了擦眼泪，从椅子上站起来。他爱闻慧，喜欢闻慧，但他从不敢把那种情爱表现在脸上。他害怕别人说他想吃窝边草，害怕别人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必须把所有情感都不差分毫地锁进心灵的密码箱里，用最纯净的水掩埋内心的躁动。可是，他现在还能无动于衷下去吗，还能把所有的思念都揉进馒头里去吗？不能，绝对不能了！他的妹妹已经离他而去了，那种决绝犹如慷慨赴死，她会把一切甚至廉耻都置之度外，她的结果是什么？是悲哀，是生命和心灵的涂炭。他想起了躺在病床上的陶喜娟，闻慧从这里迈出第一步，就有可能会重蹈人世间的丑恶，他决不能容许自己成为岸边的看客，更不能容许任何人随意抽打他内心的情丝。

闻慧赌气地离开了西瓜小子。西瓜小子的话就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的渴望。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踟躇着，眼前闪烁的霓虹灯迫使她停下了脚步。这里是富丽堂皇的“水芙蓉”歌舞厅，闻慧曾听同学们悄悄议论过，说在这里当小姐的女人一夜就能挣到很多钱，尤其是卖初夜，说不准一夜之间就能挣个万元户。闻慧脸红了，伸手在胳膊上拧了一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肮脏的想法。转身离开了“水芙蓉”，向右慢腾腾地挪着步子，又停了下来，咬了咬嘴唇，心在剧烈的跳动，泪水也跟着淌下来。面容憔悴的爸爸，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妈妈一齐在她眼前浮现了，还有闻倩、闻静两个妹妹。她眼前浮现着她们渴望读书却被金钱挡在路上的焦急眼神。

闻慧站起身来，转身朝“水芙蓉”走去，到了门口，她又犹豫了，叶妈妈那鹰隼般的眼睛盯在她脸上，盯得她六神无主，羞愧难当。她又踅了回来，三番五次的在“水芙蓉”门前踱着步子。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慌里慌张地走进“水芙蓉”的大厅。

闻慧的出现，顿时把坐在大厅里喧哗的几个醉熏熏的人惊呆了，他们从没看见过这里居然还会出现如此清纯靓丽的妙龄女子，马上停止了喧嚣，张大嘴巴看着闻慧。

大厅迅即沉寂下来，沉寂的像是月光忽然撤走了身影一般。

闻慧怯生生的，脸憋的通红，犹豫了一下，她朝吧台走过去，低声问道：“你们这里要小姐吗？”

吧台里面站着一位模样好看的年青女人，她朝闻慧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说道：“要、要啊，你这模样的来多少我们要多少，坐台一个小时100块，出台一个小时300块，你是坐台还是出台？”

闻慧没了主意，慌乱地问道：“我、我听说这里一夜就能挣一万，我等着钱用。”

“那钱可不是好挣的，你是处女吗？”那女人问道。

“是”。闻慧仓促地点了点头，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

那女人从吧台里走出来，上下打量了闻慧一番，眼里闪烁出极为兴奋的光芒，说道：“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进来我教你。”说着，拽着闻慧就朝暗门走过去。

暗门是个大镜子，镶嵌在墙上，足有一人多高，冷眼看上去，看不出有丝毫的破绽，闻慧虽然穿得很普通，但站在镜子面前依然显得光艳绝伦。

“等等。”还没等那女人打开暗门，大厅里那几个醉醺醺的人就挤了过来，挡在她们面前，嘴里嚷嚷道：“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不是坑人家孩子吗，知道她是谁吗？是我妹妹！”

那几个人不容分说地把闻慧从那女人手里抢过来，推搡了几把，就把闻慧拉出了“水芙蓉”大厅。

闻慧稀里糊涂的被那几个人拉出来，还没等醒过神来，就见有人拦住了一辆出租车，那几个人拽着她就往车里搡。

闻慧害怕了，她拼命地往外挣扎着身子，手臂被划伤了，血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她惶恐地站在那几个人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那几个人围了过来，说道：“怎么了，妹妹，我们救你啊，连点交情都不知道搭吗？”

闻慧颤抖着身子，没说话。

其中一个人凑过来，压低声音说道：“你不就是想挣钱吗，容易啊，我给你一万不就得了吗。”

闻慧冲他嫣然一笑，问道：“你们真能给一万吗，给一万我就去。”

“能啊，只要你把我们都侍侯好了，给你十万都行，老子那钱海了去了。”

闻慧嘻嘻地笑了：“那你们先给钱。”

“先给钱，有这样的好事吗？”

那个人没等闻慧再搭腔，猛的扑过来，伸手便搂住闻慧的肩膀，“嫁，嫁给我，保你吃不完花不尽。”张开大嘴便在闻慧的脸上亲了一口，“嫩，还真是他妈的嫩，老子要定你了。”说完，就在闻慧身上摸索起来。闻慧没有动，霓虹灯把她的脸映得像是熟透了的苹果。“这丫头，看、看着漂亮，其实、其实就是根木头。”

闻慧猛然推开了那个男人，面无血色地看着他，紧紧咬着嘴唇。

那个人一个踉跄便摔到在地上，身边那几个人把他扶起来，他嬉皮笑脸地站在闻慧面前：“逗、逗着玩呢，别生气，有话好好说，不就是钱吗，告诉我，你真是处女吗？要是，哥就给你一万，不是，崩子没有。哥几个儿，把她给我弄走。”

从闻慧离开的那一刻起，西瓜小子就胆颤心惊了，他从闻慧那决绝的眼神里感到大事不好，急忙从小店里冲出来，疯狂的在大街上寻找着闻慧，找了大半天，也没见到闻慧的影子，正惶惑间，看到“水芙蓉”门前一阵骚乱，急忙赶过来，果然见闻慧被几个男人拉扯着，便一个健步冲了过来，挡在闻慧身前，双手抱拳，说道：“对不起，几位大哥，这是我妹妹，在家生了点气，出来散散心，没想到给您几位添麻烦了，几位大哥，看我面子，消消气。”

“生气，我生的着吗？我他妈的还等她给我生孩子呢，看你面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啊，鸡头啊，今天要不给你破点相，你他妈的还以为这个地界没人呢，哥几个儿，给我上。”

那几个人挥舞着拳头冲上来了，怎奈西瓜小子力道过人，几个回合下来，就把那几个泼皮打得人仰马翻，跪在地上求饶。西瓜小子拽过闻慧便走，那人喊道：“喂，朋友，留个号，赶明儿我还得上门拜访呢。”

西瓜小子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哼”来，轻蔑地说道：“找茬是吧，好啊，爷从小就在这儿耍大片刀，打听打听西瓜小子就知道爷是谁了，记住，要不怕把你们刷成血葫芦，就到猫眼大街耳朵眼胡同找爷，爷姓艾，随时恭候。”

闻慧满面羞愧地跟在西瓜小子身后，怯生生地埋怨道：“哥，你咋那么傻呀，他们都是地痞，真找上门来咋办？”

西瓜小子认真说道：“你要是真害怕以后就别乱往外跑，那些人没什么可怕的，都是纸老虎，你要是真跟他们玩命，他第一个就得给你跪下，看过水浒吗，这些人都是牛二，见到杨志他们谁还有胆啊，别怕，有哥在，看他们谁还敢在你面前吐个唾沫星子，我先剁了他。”

“哥，这事儿怨我，是我不好。”

“不怨你，谁都不怨，你也没错，明天就上学去，什么也甭想，有哥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不去，我把书都烧了。”

“啥？”西瓜小子使劲拉长了声调，瞪着眼睛看着闻慧，埋怨道：“你说你想干啥呀，想念的没机会，有机会的不想念，你也真是的。”见闻慧掉下了眼泪，西瓜小子心软了下来，“慧慧，我知道你啥想法，但你想过吗，这么做是下策，你能把爸爸气糊涂了，我替你瞒不住，咱们就和爸爸直说吧，咱们现在也是大人了，就别让爸爸替咱们操心了。”

“那怎么办？要不我先和叶妈妈透个话，让她先和爸爸说说。”闻慧没主意了。

“可别，你那是往叶妈妈心里插刺刀呢，为了你们，她连自己幸福都不要了，你还能和她说这事儿吗？让我想想，你这个傻丫头，真是气死我了。”西瓜小子无可奈何地说道。

闻慧脸上忽然飘起两朵红云，她亲昵地挽住了西瓜小子的胳膊。（未完待续）

（编辑：吴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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