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夕,黔西北地区到处都处于无序状态。旧政府的人躲的躲,逃的逃,人去楼空,垃圾遍地。天上的飞机不分白天夜晚,嗡嗡嗡的从头上飞过去飞过来。据说是国民党政府忙往台湾运兵运物资。地面上的兵这队去了没多少时间,那队又匆匆忙忙地赶过来了。到处是流言蜚语,到处人心惶惶,普通老百姓白天不敢出门,夜里黑灯瞎火地早早睡觉了。谁也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子?
吃过中午饭,王森坐在保安队里无精打彩的,因为传言廖专员被解放军在毕节城里枪毙了,大定县的吴县长跑了,瓢儿井区区长陈猫猫吞金自杀了,梅乡长好多天没来乡公所,也不知所终。他当然知道时局在变,共产党早晚一天要来接收乡村政权的。早在重庆时,很多人看到国民政府大厦将倾,独木难撑,就预测共产党将来必定统一中国,建立新的社会秩序。但谁也没料到国共内战开始,辽沈、平津、淮海三大战役后,形势急转直下来。解放大军百万雄师横渡长江,南京总统府上的青天白日旗帜就降下来了。
八堡乡的保丁们在保安队屋里坐的坐,睡的睡,谁也不去街上巡逻盘查,几个年轻的保丁还挤门角角边上,跌十三赌钱,门口连个岗哨都没有。尽管今天赶场,街上尽是往来涌动的人群,小商小贩们吆三喝四吵成一团,也再无人过问。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乱哄哄的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王森感觉外面出了什么事,站起来想出门看个究竟,刚跨出门一只脚,只见一队解放军跑过来,迅速把保安队包围起来。“缴枪不杀!出来集合!”喊声是明显的北方人口音。保安队的人,一个个呆眉呆眼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因为他们不太听得懂北方话。王森冷静一分钟,招手叫保安队的人全部出来,把枪放在地上,空手到屋外院坝上排成两队站好,自巳站到队列前排头笫一个位置,周围的解放军持枪指着他们。一个解放军连长走到保安队前面问:“谁是队长?站出来!”王森向前跨进一步,举手敬礼道:“报告长官,我是队长王森。”这时街上人群朝两边闪开,又整齐地跑过来了一大批解放军部队。一个大个子军官走上来,跟连长耳边嘀咕几句,连长对保安队的人命令道:“队长留下来,其它人先关到保安队屋里听侯发落,枪枝全部缴了!”王森知道,早晚都会有这么一天,晚来不如早来,听天由命吧。
就在这时,那个大个子军官走过来,手指着王森问:“你就是保安队的……”话还没说完,军官惊讶地打量王森全身上下,猛的跨上前一步,张开大手拍王森肩膀一巴掌,说:“你就是王森?看看我是谁?”王森不敢抬头直视对方,仍站着没有回话。那军官又说:“好你个王森,连老师都不认识了?抬头看看我这只手。”王森这才抬起头来,看到军官那只带着伤疤的左手掌心,他眼睛一亮,两脚并立,举手行军礼,大喊一声:“报告熊教官,我就是你当年在长沙特训班的学生——王森!”当年的熊教官现在是解放军的团长了,但他没有忘记敢于和他较量,一枪打穿左掌心的王森。再见到这个品学兼优的学生,熊教官也激动不已,他拉王森的手说:“听说你去重庆当了宪兵,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当个小小的保安队长?你知道今日的天下已经不再是当年老蒋的天下,而是人民的天下了。”说着,他把王森拉进乡公所屋里坐下,询问王森这几年来的经历,也讲了自己这些年从抗日战场走向解放战场的种种悲欢离合,艰难历程。师生重逢,相谈甚欢。最后,熊教官真诚地说:“我也是抗战胜利后,看清了蒋介石政府的腐败无能,才参加解放军的。过来吧,同我们一起下四川去,革命不分先后嘛,意下如何?”王森忙说:“教官对王森有知遇之恩。蒙教官看得起学生,学生当然愿意追随教官一起下四川,参加革命工作,纵有千难万险也万死不辞。”
话语投机,心往一处。王森好象换了一个人似的,多日来的忧郁烦闷之心,如同初见朝阳的山鹰,随着明天的理想越飞越高。腑视大地,绵延起伏的青龙山都好象活起来了,它要龙腾天下,遨游四海。王森笑着向熊教官提出一个请求,他要回五龙寨告诉父母一声,安顿一下刚生产不久的妻子和未满月的儿子,然后立即返回八堡,随熊教官一起参加解放军打到四川去。
王森回五龙寨不再骑大青马,马和枪已经上交给解放军。但一路走来,脚步轻松象踩着弹簧似的。一路上,他回想起当年在长沙讲武堂毕业,在军统按受特训期间遇到英姿勃发的熊教官,一场较量竟成了好朋友。熊教官是湖南人,祖父曾是湘军曾国潘麾下干将,曾经参予镇压太平天国运动。在九江战役中,因兵败石达开之手,曾国潘一度欲投江谢罪,是他的祖父一步向前,横刀立马,救下曾文公。他生在这样的武林世家,三岁就在爷爷膝上学背唐诗宋词,五岁能朗颂四书五经。并跟着爷爷开始学习传统武功,闻鸡起舞,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身武功好生了得,多次在乡间擂台赛上夺得名次。后来到日本土官学校留学,文武双修。回国后任长沙讲武堂教练并兼任军统特训班特邀教习。今生能遇上他,不计前嫌,亦师亦友,难得人生一知已。至于在特训班期间的那场误会,那也是正常的事。男人之间,都是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无论文的,还是武的,都要有一方服另一方,方能成其为朋友。正是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好朋友不打不相交嘛。
王森一路走,一路思绪万千。回到五龙寨的当天晚上,向父母说清楚国家当前的形势和熊教官的良苦用心,以及自己当前的处境,跟着熊教官参加解放军下四川去,是眼下唯一的一条路了。他也一再交待杨四妹:今后要代他孝敬父母,操持家务,哺育幼子,有朝一日回家,再叙夫妻的之情。他还劝告靳氏,在王家她已经尽到了自己心意,全寨人有目共睹,有好来好去的人家,让她重新找个男人,再安一个家,不必苦等,将来的日子那个都说不清楚。
一切安排妥当后,王森上床睡觉,天亮即走。要离别家乡,告别父母和妻儿,他心里象打翻了五味醋瓶,实在不是滋味,越想越多,越想越睡不着。半夜里觉得全身很冷,他忙把被子裹得紧紧的,过一会儿又热得汗水长淌,接着全身酸痛,连手指关节就都痛得难受,身体不断地颤抖,上牙磕下牙,哆哆嗦嗦的停不下来。王森心里清楚,这不是一般的小病,这是伤寒或者是打摆子病(疟疾),这种病一天两天好不了,那就要耽误跟熊教官下四川的大事。但是,有什么办法呢?病就是病,它才不管你有哪样天大的事。第二天早上,人都烧糊涂了。迷迷糊糊中,他一会儿喊:“下四川,我要下四川,熊教官等等我。”一会儿翻身爬起来,朝木板墙壁上乱抓乱爬,用脑壳咚咚咚的撞木板墙壁。家里人看他这个样子,也都急得团团转,赶快去马过河请来王医生。王医是这一带唯一的民间草医,他给王森又打咂角拔火罐,又喝汤药又在十指上扎针放血。还按这里的习俗,拿着一个鸡蛋在他身上从上滚到下,在头上绕三圈,再拿到湾子王三爷家去请他看蛋。王三爷把鸡蛋打在碗里,口念咒语,手挽诀法,在碗里仔细观察一会儿,发出一声惊叫:“拐啰,拐啰,撞到困山大王了。赶快准备柏枝树叶,晚上来打粉火扫除邪气。”于是,寨邻们帮助砍来一些柏枝烘干,将柏枝叶揉碎成粉末,点起竹火把,王三爷拿着竹火把在前面唱着走,大家用筛子端着柏枝粉和香烛纸钱跟在后面,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边走边抓起一把柏枝叶粉,扑的一下甩到火把上,顿时火光四射,腾起一片火焰,照得满屋雪亮,用火的光明驱逐黑暗中的恶鬼。全寨人都知道王三爷会帮人看蛋、打粉火驱鬼,不管哪家哪个人找他看蛋,撞着的都是困山大王,好象他一生中只和困山大王打交道。
从晚上一直闹到天亮,王森才稍微清醒过来,又喊着要赶回八堡跟熊教官下四川。折腾了三四天,病情刚好一些,在四叔王少成的搀扶陪同下,王森赶回八堡时,熊教官和解放军三天前已经走了。王森木然地在八堡街头站了好半天,才迈着窜窜倒倒的脚步,在王少成的搀扶下又沿着来路返回到五龙寨。
走到鸭子塘下到乱石包,王森感觉身体虚弱无力走不动,就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歇息。路边上是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马王氏百岁碑。这是杨沛瑶早年为上寨苗族妇女马王氏过一百岁生日时,为她立的百岁纪念碑。王森看着百岁碑出神,又想起当年那些事。马王氏百岁生日那天,杨沛瑶给她立完百岁碑,跪在她的面前认她做干妈,亲切地叫一声:“阿娜(妈),”马王氏伸手摸着他的头,操着生硬的汉话说:“儿哈,我那天死你那天死!”杨沛瑶下跪时,满心希望老人对自己说几句吉祥的祝福话,没想她竟说出带诅咒的话来,心情一落千丈,默默地站起,轻轻地走出去。当然,马王氏的本意是说,我活多久你也能活多久,但人老了加上汉话又说得不好,一时词不达意。
“王森,快看。”王少成喊起来:“看到没有,从菱角塘那条路上有一帮人走过来,中间被人背着的那个好象寨里的张铁匠。”王森转头看,果然是张铁匠。等张铁匠和几个人走近才看清楚,张铁匠昏头昏脑的走不动,被寨邻们换肩背着回五龙寨。王少成的女人是张铁匠的大姑,他们之间是亲戚。王少成急忙问:“这是搞哪样子喽?”张铁匠看到是自家亲戚,就下来坐在石包上,一五一十地讲起来。张铁匠父母去逝得早,他有个兄弟叫张元二,弟兄两人相依为命,一起长大。大哥跟着师付学打铁谋生,张元二跟着大哥学了几天嫌铁匠活太累,又赚不了几个铜钱,就和寨里的小宝书约起到处漂流浪荡,上街摸包包,过路偷鸡鸭,好的没学到,坏的学了不少,都成了五龙寨的名人。他们经常在一起玩耍,尽干些男盗女娼的事。长大后不想做活路,吃不得苦,专门想占别人的便宜。经常约起去抢人。因为人少成不了帮,结不了伙,又缺少武器,只好今天跟着这帮土匪去抢陈家,明天跟着那伙土匪去抢苗人,而这些流匪又都是从戛那沟过来的。他们多数时间都在菱角、硝厂、蚂蟥沟一带参予抢劫。为了得到官家的庇护,他们还经常给当地的乡长、保长行贿。如果抢到大户财物较多,乡长还要同他们三七分成。因此,被抢的人家每次去乡里报案,都被乡长和保长搪塞过去。导致匪情更严重,土匪更加猖狂。最近听说解放军要来剿匪,要动员群众检举揭发当过土匪,参加抢劫过的人员。张元二口无遮挡地说:“怕个球,那天解放军抓到我,我就要讲出那些比我抢得多,分得多的人来,要死大家一块死。”这话传到胡乡长和保长那里,他们吓得魂飞魄散,要是张元二有一天真的讲出来,那就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他们密谋要杀人灭口。赶八堡场的头天,有个朋友来到五龙寨找到张元二,告诉他菱角塘苗寨有一个苗妇要幺(赶)猪去八堡街上卖,回来肯定有钱。问他敢不敢再做一单活路?张元二听了满口答应,约好明天在半路动手抢苗妇卖猪的钱。第二天张元二真的去了菱角蚂蟥沟路边草丛中等着,下午真的看见一个苗妇边啃着一块米粑粑,边朝他躲的地方走过来。他性急,不等朋友到来,自己提着刀冲出来挡住苗妇搜身。搜遍全身没有一分钱,只有苗妇手里揑着的两块米粑粑。张元二当时来气了,他认为苗妇一定把钱藏在衣服里,要脱掉苗妇的褂褂和短裙来仔细搜。脱褂褂时,不经意间手触碰到年轻的苗妇的白奶子,他顿生邪念,欲将苗妇拖入草丛中施暴。一切都安排得恰到好处。这时,草丛后面突然跳出七八个保丁,喝道:“土匪抢人啦,打!”一阵枪托之下,张元二昏死过去了。待他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晌午,胡乡长坐在堂屋中间,保丁把他拖过来跪在地上,就地过堂审问。问些什么他没听清楚也没有回答。只听到胡乡长说的最后两句话:上报区公所抓到一个罪大恶极的土匪,为防万一,要就地处决。
张铁匠听说后赶到菱角塘找到胡乡长,用身家性命担保,今后教育兄弟再也不做抢人的事了。但胡乡长说要杀一敬百,决不会放过张元二。张铁匠心里也明白,他们是怕日后张元二把他们拱出来,要杀人灭口。于是,乡长和保长带着保丁,把张元二五花大绑地押到蚂蟥沟路上准备枪毙。张铁匠冲上去和张元二一起跪在路上,对胡乡长说:“连我一起枪毙吧,要死我们弟兄死在一起。”乡长理都不理,手一挥,砰砰,枪响了,张元二随即倒在路上,血从口鼻和前胸涌出来,流到路面的泥砂上,一串吗蚁闻着血腥味爬过来,猛吸着新鲜的人血,一个个肚子胀鼓鼓的。张铁匠没有死,枪声把他吓晕在兄弟的死尸傍。有人带信回五龙寨,寨邻们赶到蚂蟥沟把张元二就地草草埋掉,把吓晕过去的张铁匠背着回来。
看到说话有气无力的张铁匠,听了他断断续续的讲述张元二之死,王少成和王森心情复杂,默然无语。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