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禄钧||故乡风云(第四章 苗家人刻木记事)

王禄钧
2024-12-02
来源:西南文学网


       太阳暖洋洋的把金辉洒在清彻透亮的小河里,河水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芒,刺得苗三姑眯着眼睛,不敢直视天空。她站在河水中的青石板上,用脚搓洗衣服。浅浅的河水刚好淹过她的脚背。左脚站稳,右脚把铺在石板上的衣服捲上来,搓下去,反复搓揉:右脚累了又换左脚,捲起来,搓下去。她不断变换姿式,左右两只脚轮换搓洗衣服时,头上用木梳挽起的发髻,腰间系着的蓝白相间的齐膝短裙,也跟着她的身姿摆来摆去。她一会儿双手叉腰,一会儿两手左右招展,远看象一只活泼可爱的蝴蝶在水上飞舞。等到衣服没有了浑水,她才拿起在水面漂一漂,双手扭干水分,晒在河埂的刺蓬上,垂柳间。河埂上宛若铺开一条花花绿绿的腰带,蓝天白云下是那样多姿多彩。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郁闷多日的苗三姑,天生一副外向性格,又回到了开朗活泼的从前。她边用脚搓洗衣服,边仰望从头上飘过的云朵,边朝着青幽幽的献山坡,唱起苗家情歌:

      Muab cov nplej tso rau hauv lub lauj kaub thiab lub qhov muag tig daj,

      放 米 下 锅 眼 昏 黄,

      Txau ib lub tais kub thiab nyiaj kom saj。

       金 碗 银 碗 舀 来 尝。

      Qee zaum, Kuv nco kuv txiv thiab kuv niam,

      想 爹 想 娘 有 时 侯,

       Kuv feem ntau nco kuv tus tij laug hauv kuv lub siab。

        时 常 把 哥 想 心 上。

       三姑开心地唱着,河沟埂上,刺梨蓬下的黑头白翅点水雀,飞上飞下,时而在水面点一下,吞下一粒小虾;时而飞到刺蓬上啄进一只细蚊子,象三姑一样欢快活泼。三姑累了,伸直腰,望着远山近水,两手伸开五指,做出个喇叭形放在嘴唇两边,学着汉家姑娘样子:“哦——伙——”打一声响亮的口哨。自己听了感觉又象又不象,不由得地笑起来。

       洗完衣服,她在河埂上扯几朵蓝白色的鸭儿花,蹲在水中的青石板上,抽出花芯倒插在母花背上,放在缓缓流淌的河水里,象只小鸭儿顺水漂着往下走,随着河水起伏晃荡,摇摇晃晃地越漂越远。她心里祝愿鸭儿花顺水流经拉鲁河,再流进乌江奔向长江,融入波涛翻湧的大海,展示苗家青春靓丽一面。

      扑通的一声,一泼清亮的水花洒了三姑一身,挽着木梳的发髻打湿了,白里透红的小圆脸挂满水珠,清清凉凉的。她一下子站起来,正要发火,抬头看见王森骑着大青马过河,马蹄踏动清波溅起纷纷扬扬的浪花,象毛毛细雨洒满三姑全身上下。苗三姑看到是王森转怒为笑,她大声喊道:“王大哥,你回来了?是回来看王么爷的吧?听说他老人家病了好几天了,是打摆子!”

       王森跳下马,帮她抖去头上、衣服上的水珠,掏出手帕轻轻地帮她擦粉红的圆脸。苗三姑仰着稚嫩的小脸,痴痴地望着王森,顿时笑得象一朵灿烂的鸭儿花。她急忙伸手从包包里掏出两个带着汗味的江安李,双手捧到王森嘴边:“快吃,我家树子上摘的。”王森急忙推开说:“你吃你吃,我不要。”三姑说:“你嫌我们苗家东西不干净?”收起笑容,愤怒地把江安李一下甩进河水中。王森眼疾手快,弯腰捡起江安李,一口一个吞下去。苗三姑这才哈哈一声,爽朗清脆地笑起来,笑声是那样天真纯净,是那样清脆响亮,是那样青春荡漾。

      王森踏进家门,见父亲睡在床上一阵冷一阵热,全身抖抖战战的哼牙哼腔的,他转身叫堂哥王二伯赶快去马过河请王医生来看病。父亲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打摆子熬点蒿枝水喝,几天就好了,不要去请医生。”说着,打一个寒噤。又道:“我的心事你晓得的,赶快找小的,给我生个孙子才能治好我的病。”王森坐在床沿边久久不语。他知道靳氏是在父母的安排下拜堂成亲的,后来他出去闯荡六年多回来,至今无一子一女,全家都很着急。靳氏比他爹还要着急,她也曾去海马箐夫妻树下跪拜求子,但肚子始终没有鼓起来,她知道不在王家生一儿半女,意味着在王家没有根,随时都有被休了的可能。

      晚上,靳氏抽泣着靠在王森手杆弯里说:“我都听到爹的话了,你再找个小的吧,我不怪你,只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王森拥着她道:“你是个好心人,我不会休你,有机会找个小的也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们一起好好的过日。”王森的话暖心暖肺,让靳氏感动得泪流满面,抽泣声变成嘤嘤的哭声。

       过了一会儿,靳氏止住哭声,说:“自从那次事情后,苗三姑经常抱着个小黄狗儿,有事无事到家门口转,有时我喊她进屋坐,她还真进来坐过两三回,怕是对你有些想法啊?”“不要乱说哈。”王森道:“三姑是个小娃儿,不懂事,会有哪样想法?”靳氏说:“真的,女人的直觉很准的嘞”。靳氏这一说,王森想起中午在河边的那一幕,苗三姑好象真有点儿那个意思。但他又想回来,怎么可能呢?自己快三十岁的人了,人家才是十四五岁的小娃娃,当她爹都差不多了。再说苗汉从来是不通婚的。想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好笑,真是岂有此理!

      项义沙一生有两个女人,七个儿两个姑娘。大的女人还在,但已进花甲之年且体弱多病;小的女人十五年前到瓢儿井赶场回来的路上生下三姑娘,不久因病去逝。三姑幸运活下来,全靠大嫂项杨氏的奶水养活,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的。常言道:长兄当父,长嫂当母。三姑把大哥大嫂当做父母一般,小时侯还真喊项杨氏:“阿娜”(苗语:妈),叫项振:“阿兹”(苗语:爹),因为她生在三月初三,就叫她:三姑娘,或称:苗三姑。

       苗三姑自从那次事后,对王森产生了好感,觉得他英俊潇洒,高头大马,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无论是正月间去采花解腰带,还是晚上在河埂上吹芦笙、起月亮,在她见过接触过的男人中,没有一个让他这样一见钟情,魂牵梦绕的。后来听说王森想要再娶一房,她懵懵懂懂的心中充满希望,同寨的苗姑娘们约她去采花、弹口弦琴、解腰带;或者夜里赶月亮,在河埂上、园干(篱笆)边寻找如意郎,她都没兴趣,懒得去,只聁有朝一日能象靳氏那样,依偎在王森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第三天王森要走了。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叫马夫牵马准备动身,还没有上马,就听到苗家这边寨里嘣,嘣,嘣!响起三声铁炮。接着:咚,咚咚,咚!木鼓声伴着幽长、凄凉的芦笙声音,应山应岩地响起来。哪家死人了?王森让马夫牵马回圈里,自己跑过大路沟,顺着响声跑到项振家里。

       项义沙的大女人,项振的大妈,项马氏昨晚病死了。王森交待马夫,快回八堡乡保安队告诉队副陈皮,一切依计行事,他要晚两天再回去。苗族历来崇拜祖先,对成年人去世在礼仪及程序上有一整套繁杂的归宗习俗。如埋葬,其葬法为头东脚西的横埋法。六寨苗族所用的这种葬法,据传是因为苗族祖先原是从东向西迁徙来的,人死后,要让亡魂回到东方故土与祖公祖婆亡灵相聚。在菱角、青山杨氏家族大坟坝,狮子山的苗族大坟坝,八堡的野鸡岩头上等处均有遗址。后来由于受到汉民族葬俗的影响,横葬变顺葬。项马氏弥留之际,儿女们都赶到床边服侍至寿终,然后给她洗脸,穿衣服、穿鞋袜,当即鸣炮三响,举哀痛哭。随之请来指路人指路,并唱起指路歌:“项马氏啊!你要走,走中间那条路,那是祖先走的路。然后爬青虫山、毛虫山,翻雪岭、过血河,走过'阿执'草地,到'阿执'家跳花坡和打鼓场,才能会到祖公和祖婆。”

      第二天,项马氏的姑妈娘舅家接到项马氏去逝的报丧口信后,男男女女一大帮人来到五龙寨。他们刚到寨子前的河埂上就吹响芦笙,举起火枪砰砰砰地朝天放三响。丧家听到响声,立即嘣嘣嘣地响起三声地炮接应。娘舅姑妈家人们走到项义沙家门前,女人们娜哎一声哭着走进屋去。男人们则放下背上的酒坛,从怀里掏出尖尖的小牛角倒进烧酒,双手举着,凡在场的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要敬上一牛角酒。鼓手和芦笙匠径直走进堂屋里,鼓手立即走到吊在墙壁上的木鼓边,换下正在击鼓的孝家鼓手,挥动鼓捶边跳边打起鼓来。还边跳着唱:吡呀,呀吡嗨,吡呀嗨来吡呀嗨……。鼓手唱到最后一句时,傍边看热闹的人们也要附和着唱:呀呲嗨来呀吡嗨!芦笙匠进屋后和孝家正在吹芦笙的人围着死者转着圈边跳对脚舞,边吹起芦笙。吹一阵也停来唱道:吡呀,呀吡嗨,吡呀嗨海来吡呀嗨。众人同样要附和着唱最后一句:吡呀嗨来吡呀嗨。意思是:正当时,我们来……。在吹芦笙跳对脚舞的过程中,双方不时还要用芦笙尖挑一下对方的芦笙,或扭屁股撞击一下对方屁股,以示挑战。鼓声咚咚,芦笙悠悠,你来我往热闹非凡,气氛达到高潮。姑妈和娘舅家人进屋坐下后,用苗语唱着质问接待的总管:“这个老人生儿育女,勤俭持家,精神一直很好,为什么今天突然去世了?总管你要说清楚。若说不清,姑妈、娘舅既不打鼓也不吹芦笙。”总管项龙窝用苗话唱着将老人的死因告诉姑妈与娘舅。并对姑妈娘舅说:“虽然老人去世了,但她的儿子媳妇仍在做吃做穿,恳求姑妈、娘舅要常来走亲做客。”总管与姑妈、娘舅以问答的形式唱述的同时,还让人抬出一坛酒给姑妈、娘舅家的人润嘴,恳求姑妈、娘舅原谅。问清项马氏的死因,姑妈、娘舅才分别上阵,亲自给项马氏吹笙、打鼓,吊唁亡魂。

      亲戚朋友都来了。总管项龙窝开始安排人记帐收礼。苗族没有通用文字,收礼只能刻木记事。就是在丧葬棍上刻上哪个人送的钱物和名称、数量等符号,作为今后还礼的依据帐薄。

       有书记载:

   “苗人有书,非鼎种,亦非蝌蚪,作者为谁,不可考也。”据说古时苗族有自己的文字,因为苗民先祖战争失败向西南突围时,忘带苗书,族老命儿媳回屋取书时。她回屋后听到有婴儿在屋角啼哭,匆忙跑去抱着婴儿转身就跑,忘记了拿书,苗文因此失传。

      解放后,国家语委用拉丁字母为苗族制定了四套拼音方案,苗族才终于有了自己的通用文字。这是后话。

       这次丧事,项义沙和项振请项龙窝当总管。项龙窝拄着总管棍向在座的人一一作揖致礼。项马氏的姑妈、娘舅则唱歌颂扬死者的功绩,缅怀亡人生前对子女的哺育之情。同时,姑妈、娘舅还站起来,将孝家堂屋放着的那张梧桐桌,即“鬼桌”一脚踢翻,要将孝家的粮米魂和牲口魂找回来,让孝家粮食满仓,牲畜满圈。

       第三天黎明,苗人们把预备好的棺木抬出堂屋置于大门脚,把死者装进棺材里,鸣铁炮三响!总管项龙窝手持弓箭,顺棺木东南西北四个方射出去,嘴里念道:“射死拦路的豺狼虎豹,射死挡道的妖魔鬼怪。”

       接着总管项龙窝让人牵出一头牛到嘎场,口中念道:“项马氏啊!听准了,牵牛交给你。二月春天来,三月天气暖,你有了耕牛,才扛起犁头,在那冲子里,那边犁三铧,这边犁三铧,种好自己的庄稼。”念完后,项龙窝客气地先请姑妈、娘舅打牛。姑妈、娘舅不愿打,他就另派人打。在沉重的木鼓声和凄凉的芦笙声中,打牛的苗人牵着牛在戛场慢慢绕三圈。牛通人性,边低头走着,边流下浑浊的眼泪,它知道明年此时就是它的祭日。一年四季犁土耙田,辛苦一生。只有到了每年农历十月初一牛王节,主人喜获丰收才打几砣糍耙穿在两只牛角上炫耀给人们看,实际只喂一砣在自己的嘴里,想多吃一口都没有。此生没有非份要求,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使出来的是力,到头来还是落得如此下场。在生命的世界里,牛是最诚实、最辛劳、最善良的,下场则是最悲惨的。在这不公平的人世间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佛说:万法缘生,皆因果循环。倘若能真的有因果循环,来世定要修炼成一回人,也去吃那些吃了牛肉,转世变成牛的人的肉,试试那是什么嗞味!你看此时的苗人们吹芦笙、击木鼓、欢欣鼓舞地等着吃牛肉。他们需要营养才能更好的活下去,他们管不了牛此刻的心酸。打牛人扬起大锤猛击牛头三下,牛顿时昏倒在地,其他人提刀过来割断牛的喉管,鲜红的牛血泊泊涌出,阳光下反射出晶晶亮亮红斑点,象斑斓的珍珠和玛瑙。苗人们拿起刀剖开牛肚,取牛的蒙肚油来蒙在大鼓上,把牛项包、牛腿砍下来。牛项包送娘舅家,牛腿送姑妈家。娘舅和姑妈家再把牛腿、牛项包上的肉割下来,分给亲戚朋友,迎来大家一阵欢声笑语。

       在给项马氏办丧事的这几天,夜里来陪坐的寨邻和亲戚围着几堆煤火,边听芦笙看热闹,边吹散牛喝烧酒。总管项龙窝提着酒壶给每一堆人群倒酒,嘱咐大家多喝点,好摆龙门阵。十几个人围着火堆,一个大土碗装着苞谷烧酒,你喝一口递给他,他喝一口传给我。每个人喝完都用袖口或手抹一下碗边,这叫喝转转酒。可以一直喝到天亮。白天来陪坐的人也同样要喝转转酒。酒喝多了有的倒在草堆里睡着了,有的兴奋得神天纸马的乱吹死牛,天上知道一半,人间全晓得。难怪说:红白喜事。接婚嫁女是喜事,死人也是喜事,都会让许多人高兴好几天。陪坐守夜是五龙寨的传统习俗:喜事要请,丧事自来。如果汉人这边有丧事,苗人也会来陪坐,看汉人敲锣打鼓念经吹佛号,招魂朝幡上表吹唢呐。因为丧葬文化差异,双方都帮不上忙,只能陪坐以示互相尊重。

       这两天王森过来陪坐,苗三姑虽是丧家孝子,要忙于应付各种仪式,但她还是找借口,无话找话说,带着小黄狗儿围着王森转。一会儿端碗酒递给王森;一会儿揪砣糍粑送过来;一会儿又放小黄狗跑来咬王森,有时还要跳㗑㗑脚给王森看。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象朵初春的小映山红花,惹人爱怜不已。在六寨苗家这种现象是从来没有过,也是不允许的。但三姑单纯直率,敢恨敢爱,毫不遮掩做作,根本不把苗家这些陈规陋习和外人的议论当回事。而王森揣着明白装胡涂,以大哥的心胸把她当做小娃儿,亲妹妹委婉应付,当做闹着玩。心中不是不爱而是苗汉寨邻兄妹之爱。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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