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
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
一一南怀瑾
天空没有一点儿云彩,地上没有一丝微风,太阳火辣辣的直射下来,让人睁不开眼睛。大路沟边园干(篱笆)上,爬滿白色的打破碗花花,蔫巴巴的,没有了清晨心花怒放的样子。只有两傍的莿蓬杂树垂着头,几乎遮掩住路面,挡住滾烫的阳光,浓荫下显得格外清凉。 五龙寨静静地躺在黔西北乌蒙山深处,悄无声息,一切都懒洋洋的,睡着了。
“王大爷,你家王从汉整到我了。王大爷,你家王从汉整到我了!娜哎一娜哎一(苗语:妈哟)!”这稚嫩的声音,又尖又细又响亮,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刹时,划破寂静的长空,响彻在远近的山谷,全寨人都听到了。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苗族小姑娘,一只手提着提篼,提篼里装着一把小镰刀和一些散乱的猪草;一只手扯着半边撕破的短裙,遮住半边屁股,手上还沾着鲜红的血迹。她边哭喊,边推开园干(篱笆)门,跑到路傍边的王大爷家门口。
上了年纪的王大爷推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惺松着大眼袋,摸摸秃顶,笑咪咪地问:“三姑娘,你喊哪样,哪个打到你了?”三姑娘边哭边说:“你家王从汉在大路沟里整到我了,你看嘛。”说着,举起带血的手给王大爷看。举手间,半边短裙掉下去,露出沾有血迹的屁股,她又急忙放下手,去扯起半边破裙子遮住。那稚嫩的圆脸上挂满泪珠,鼻子眼睛布满无名的委屈。
王大爷顿时明白了。难怪儿子王从汉刚才慌里慌张地跑进屋,躲在房圈屋里把门关死。
这时,从大路沟的另一边草房子里冲出一个苗族青年人。他头上裹着弯木梳,上身穿蓝白相间的短袖褂褂,下着宽口白麻布七分裤,腰间拴着绣花带,脚蹬一双麻耳草鞋,手里提着一把苗家常用的弯刀,纵身一跃,翻过大路沟边三尺多高的园干(篱笆),朝王大爷家门口飞奔过来。他刚踏上王大爷家院坝,右手一扬,对着王大爷,嗖的一声,弯刀脱手而出飞砍过去。王大爷见多识广,看来者凶狠,早有心理准备。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嘣的一声,弯刀砍在门枋上,深深地嵌入木头里。正当苗族青年双手拔刀时,路坎下的草房子后门里,又冲出一个汉族男子。他纵身一跳,跃上五尺多高的土坎,轻轻地落在王大爷家门前。脚尖刚着地,转身一个旋风脚,不偏不倚踢在苗族青年的手腕上,弯刀叮当一声掉在地上。再看这男子,二十七八岁模样,身高五尺半,留着短平头,目光炯炯有神,身板精壮结实。弹跳自如,身手敏捷,一身褪色的黄军装,打扮干净利索。不言而喻,这是个练家子的行伍出生的人。于是,两人在王大爷家门口的院坝上,展开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打斗。
这时,全寨苗汉人们听到喊声都围过来。右边一帮苗家汉子手提弯刀,举着装上火药和铁砂子的火枪,对准左边的汉族人群,并用苗话高声大气地说:“操赢娜(苗语:日他妈),杀光汉人,要回我们们土地和山林”;左边汉族也有一大堆人,有的提着步枪,有的拿着马刀和棍棒与苗族人这边对峙着,还有人叫喊:“狗日的,打死这帮蛮苗子,安安生生过日子。”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时,谁也没注意,一个中年苗族妇女从苗族人群中挤进来,把站在一傍呆若木鸡,手还提着半截短裙,满脸泪痕的苗姑娘,悄悄拉着走出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苗家青年突然下蹲,双手撑地,唰的一声,就地一个扫膛腿。汉人男子反应特快,身子瞬间弹起来,双脚往空中一缩,躲过扫膛腿,脚掌落地间,往右转身盘腿下蹲,紧接着身子向左快速旋转冲起来,借助旋转身体的惯力,左拳往上挡,右拳贴身而出,猛力往上一记冲天砲,顿时击中了苗家青年的下颌骨,他啊的一声往后倒,嘴角被鲜血染红。但他身子倒下刚一触地,顺势一个翻滚,双脚缠住汉族男子的小腿用力往下扭,汉族男子站不稳,侧身倒下,两人在地上紧紧地扭住对方,滚来滚去,俗称的:“滚地龙。”在不断的扭打翻滚中,两人滚到院坝的土坎边,嘣咚一声,同时摔到坎子下草房后阳沟里。好在天旱阳沟里没有泥水。
两人同时站起来,象两头牯子牛一样,睁着血红的眼睛,又冲上前展开博斗。苗族青年使的是苗拳,缩身屈掌,手缠脚绊,善用脚尖、膝盖、手肘和拳头近身击打,招招落在要害处。特别黑虎掏心,金蛇锁喉,更是防不胜防,非死即伤;汉族男子用的是长拳,动作大开大合,直冲横劈,腾挪辗转,有如急风暴雨,且爆发力超强。尤其擅长腿功,震步踢腿,转身摆腿、扑地扫腿、二起脚和旋风腿,环环相扣,杀伤力势不可挡。尤其是无影连环腿,快如闪电,耳畔风声呼呼,眼前无影无踪,叫人眼花瞭乱。两人你来我往,各具优势,不分输赢。最后,干脆跳起来,互相抱住对方的腰扭摔起来。摔跤是北方话。北方人摔跤是双方穿戴好披挂,同时扭住对方的手臂,徒手相博,按一定的规则,以推、拉、缠、绊等技术摔倒对方为胜。而这一带把摔跤叫住摔腰,特别是摔死马腰,双方使尽全身力气双手㧜住对方的腰,左右摔、扭、顶,或抱起使对方脚不沾地,再甩到地上即赢。拼的是蛮劲和耐力。
在这难分难解之时,那个中年苗族妇女返回来,跑到坎子下的阳沟边,对着苗族青年用苗语说了几句话,那苗族青年马上松开手,推开汉族男子,用袖子抹去嘴角上的血迹,气鼓鼓地说:“王森,你等倒!你们王家要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我饶不了你!” 说着,对一大帮举刀提枪的苗人一招手,喊声:“么哉(苗语:回家)。”苗人们收起刀枪都跟着他走了。汉族这边的人群没有撤走,而是交头接耳地互相打听:这是为哪样子事呀?
门外没有了动静, 王大爷才打开门大声说:“负累(感谢)大家了,赶快进屋里坐。”
大家坐下后,都问:“到底为那样事,差点整出大祸?”
王大爷道:“我也不晓得,吃完中午饭,才放下碗,我倒在床上眯一哈儿,就见王从汉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把自己关在房圈屋里。接着苗三姑就哭喊着追过来,我还没问出个青红皂白,项振就举着弯刀砍过来了。”
大家齐声说:“把王从汉揪出来问,到底是那样回事?”
这时,房圈门吱呀一声,王从汉蔫败屁臭地冒出来,怯生生地说:“我在大路沟里的园干(篱笆)脚躲荫凉时,见到苗三姑从背后沟讨猪草回来,边走边弹着口弦琴,还对着我嘻笑。我见她样子生得太好看,上去拉她。一时血冲脑壳,就抱住把她按倒在地上,她又喊又叫又咬人,我还没有脱下她的裙子,刚撕破裙子半边,后面的路上响起叮咚叮咚的马铃声,驮煤的马帮过来了,我就爬起来跑回家来了。”
“畜生!鬼迷心窍,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你都敢做?”王大爷边骂,边顺手提起一根烧火棍,劈头盖脸一顿乱打。十七岁的王从汉象个小娃儿一样,爹一声,妈一声的哭叫着钻到床底下躲起来。王大爷接着道:“常言说,惹到苗家人,年都过不成。苗三姑的爹就是项义沙。项义沙是五龙寨苗家的领头人物,儿子项振更是苗寨青年人中的自然领袖。俗话说,苗人一发蛮,鬼都难得缠。这下子咋办好嘛?”
“不要怕,我们王姓也是一大家族人呢。”王森道:“再说项振读过书,懂道理的。虽然说是一场祸水,但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冷静两天,找个中间人去圈和圈和,转个弯,我看应该要得的。”
无巧不成书。王森话音刚落,门开了,一个面容清瘦留着山羊胡须的老者,穿着斜扣长布衫,拄着长烟杆跨进屋来。众人抬头,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是全寨人的和事佬张朝宣吗?寨里的人都知道,张朝宣能讲会说,脾气好,待人和蔼,和谁都处得来。那家屋里不和或寨子里出现扯皮扯绊的事,都愿意请他出面调解、劝和。因此,寨子里流传一句话:有事莫喊天,快找张朝宣。大家见他进来,赶快让坐,王大爷还拿出两匹好叶子烟递过去。张朝宣接过叶子烟,笑眯眯地捋一把山羊胡子,说:“看样子,用得到我了吧。”“是啰是啰”大家齐声道:“还得麻烦你老人家去项家走一趟,再说,你和项振他爹项义沙还是干亲家呢。”
话说分头。项振和他的女人杨氏回到家,把苗三姑找来详细地再问一遍事情的经过。三姑的话和王从汉说的分毫不差。但项振还是不放心道:“那你手上的血那里来的?”杨氏打断他的话道:“你不懂,三姑已经滿十四岁进十五岁了,女娃儿家正常的事。”
事有凑巧,王从汉对苗三姑动手动脚时,恰逢苗三姑少女初潮,故有血迹。懵懵懂懵的苗三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认为是被王从汉整出血的,问她整到那里,她也不知道。所以,吓得大哭大叫,无所顾及。
事情发生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在那偏辟落后的五龙寨山村,两个无知的少年,一场误会,差点酿成一场无法弥补的大祸。
事隔三天,张朝宣拄着当拐扙用的长烟杆,还是穿着那件很旧的斜扣长布衫,来到王大爷家。刚进门就说:“跟项义沙讲好了,你家儿子和苗三姑尽管不懂事,疯着玩,也没有哪家娃儿缺斤少两,但是,老话说得好:老虎没吃人,恶意在先。要你家赔礼道歉!”
王大爷赶紧接过话头:“应该,应该的。”
第四天,王大爷家请人帮忙杀了一头猪,办了几桌酒席,请来项义沙、项银斗、项野猫、项振和项龙窝等人。王家这边除了请张朝宣外,还请了王森、王少成、王中友、王银洲等家族中有点名望的人作陪。
席间,大家都不提前两天的那件事,只谈苗汉几辈人都居住在五龙寨,在这块土地上互相敬重,共同生存的历史和友情。项野猫还讲起苗家的历史故事。因为苗族没有通用文字,无法记载过去的历史,这些故事都是祖祖辈辈口口相传。
苗族在远古时代,称之为:“九黎”、“南蛮”,祖辈居住在黄河边,酋长:蚩尤。后来为争夺土地,与黄帝大战于涿鹿之野,兵败南迁。在长江中游建立“三苗国”。后来再迁至甘肃与四川交界地,同炎帝、沙觉帝和睦相处。一年,沙觉帝祭祖,邀蚩尤掌勺做厨。祭奠仪式开始,沙觉帝派人取猪心和猪脾时,蚩尤一时找不着,沙觉帝认为被蚩尤和其弟偷吃了。蚩尤怒从胸起,挥刀杀弟让其验证,为应付祭祖仪式还将弟心及脾代祭。事后他砸锅见底,猪心、猪脾皆沉于锅底。接着双方就发生了战争,蚩尤战败,临死都怒目圆睁,站着不倒。再后来,朱元璋“调北征南”,六万多苗人参战,上打乌蒙,下打荆州,十有九亡,所剩者居于四川永宁。康熙三年(1664年)“吴王剿水西”调苗兵参战。战后苗兵奉命就地安营扎寨,屯垦戌边。他们按照不同支系和军队惯例,分布在六个不同自然村落,自称:六寨苗,或按服饰称:喜鹊苗。 五龙寨、青山大坟坝和石板井、土坪子直至戛那沟一带,原本是彝人居住地,彝人被剿灭后,苗人住进来就成了苗寨。
项振是项义沙的大儿子,他精明强悍,练就一手好枪法,还练过苗家拳。十岁那年项义沙送他到八堡上寨办的新学堂读书。上寨新学堂是六寨苗入黔至今,第一次自己办的学校。这个学校名义上是德国传教士在大定县办的福音堂的分支校,也是一个传教点。还派来一个德国传教士管理学校和传教点。实际上是中共大定县地下党支部的秘密联络点。老师是贵州独山逃亡来到大定县,被六寨苗家聘请来教书的女教师:廖琴。她实际上是中共地下党联络员。在教书的同时,她走村串寨,在苗族群众中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办起扫盲夜校,教苗族青年识字,传播新思想。项振读了五年的书,小学毕业,在苗人中算是有文化的人。比其父项义沙善良、懂理、义气得多。成了苗寨年轻人中的自然领袖人物。
再说身着褪色军装的王森。他父辈勤耕苦种,家底殷实,送他到八堡乡读完小学,再到大定县城读了一年的中学。抗战爆发后,他决心投笔从戎,孤身来到省府贵阳,意欲投奔贵州军阀王家烈。但王家烈率兵到遵义娄山关,阻击长征路过贵州的红军,不在贵阳。他在贵阳流浪几天后,经人介绍考入湖南长沙讲武堂,毕业后又被特招进入军统特训一年。一次在训练中,他不服霸道的熊教官的训练方法,两人经常争执得面红耳赤。周围的学生有意起哄道:“说的不算,通出来的才是黄蟮,比试比试看!”熊教官也是年轻气盛之人,迅速跑到一百五十米开外的靶场站定,举起左手,挑衅地高喊:“王森,别吹牛,你他妈的要是一枪打中我的手掌,算你赢!”
王森毫不客气,举枪瞄准,三点成一线,叭的一声枪响,子弹飞出去直接穿透熊教官手掌心。熊教官啊呀一声惨叫,蹲到地上,右手揑着鲜血染红的左手,痛得龇牙咧嘴。王森迅速跑过去,背起熊教官一路小跑直奔医院。
从此,王森和熊教官不但没有结仇反而成最要好的朋友。在训练场上,互相取长补短,相互交流切搓,义气相投。直到特训结业才各奔东西,失去联系。
王森在长沙特训期滿结业后,先分到上海军统站从事抗日锄奸和情报工作。没干两年又被抽调到陪都重庆从事内卫宪兵工作。在重庆一呆就是五年。他目赌国民党政府抗战方略,也了解共产党在艰难困苦中仍坚持对日作战的事迹。特别是一些抗战伤兵送到后方,生活无着落,伤情得不到治疗,出于无奈,经常在路上拦截长官的汽车,要求长官给解决生活费和医药费。长官们非但不予照顾,不表同情,反而冲撞而过,扬长而去。有一次,长官的汽车在大街上直接撞死一个可怜的伤兵。王森为此大骂长官一顿,甩手不干,要辞职回五龙寨。这时,国民党政府军政部长何应钦,看在贵州老乡的情份上,点名要王森随他回贵州清镇检查募兵制执行情况。他们到了清镇县,附近几个县的县长带着新兵来报到,接兵的徐团长点清人数后,正要送到麻江集训。但细心的王森却发现每个新兵手臂上都有捆绑的绳索痕迹,问了好几个新兵,才知道他们都被抓被捆绑送来的,而且没有得到一分募兵钱。何应钦听汇报后,勃然大怒,突审几个县长和接兵团长,才知道他们贪污了募兵的钱,强行抓壮丁来当兵,罪不可赦!何应钦当场枪毙了三个县长和接兵团长,新兵全部解散回家,令各县重新招募。于是,王森趁机向何应钦请假回家探望父母,也趁机脱离军队回乡务农,再图良策。才回来几天,就碰到王从汉惹起的这件事,让他进也难,退也难,于是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打斗。
乡下人自酿的苞谷烧酒,总是带有一股糊味,但那才是真正的天然粮食酒,会醉人,但不伤人,喝多了倒下,一觉醒来又是活蹦乱跳的好人一个。
王大爷在堂屋中摆上三桌酒席,一桌八个人,八双木筷,八个大木碗,八个小木碗。因为王氏家族由山西太原迁徙至山东(琅琊)衮州,由山东衮州迁到湖北(麻城)孝感,在孝感整整待了七代人,由于朝庭方略“湖广填四川”再辗转入川落脚城都青羊宫一带。后因与当朝进土陈炎家为三尺墙基打死陈炎之弟和家丁四人,被蜀王下令“按刑究罪”。十四人被捕死于牢中,其余唯恐诛连,在先祖王藻带领下逃难至黔。宏居老祖人落脚在大定县苏家箐偏岩洞下,傍山而居,抠木瓢木碗为生。苗家人有打山(打猎)的传统习惯,每次打山(打猎)路过苏家箐偏岩洞,都要到偏岩洞王家喝水、喝茶歇歇脚。偶遇天黑路滑,王家还要招待他们吃饭、喝酒或住一宿,深得苗家好感。五龙寨原来只有五家苗人居住,地名就叫:五家苗。由于人口太少,遇到大屋小事连帮忙的人都请不到,于是,项家苗人们到苏家箐偏岩洞邀请王家汉人搬进寨子住,并赠予土地和山林,插草为边,手指为界,和谐共处,延续至今。王姓汉人搬来后,依据地形地貌,把地名改成:五龙寨。
王氏家族是抠木瓢、木碗、做木桶、木甑等家具的工匠出身的人家,所以,他们都习惯用自制的木餐具。他们 制作木瓢木碗很讲究工艺。通常要选用质地坚硬不易开裂的木材,如松树、映山红树等材料,锯断、劈开、削皮、凉干准备毛坯。用削刀、刨子、刮刀等工具,对毛坯进行凿形、抠圆,削柄,打磨,成形后还要放在荫凉处再次干燥,然后将木器放进桐油里浸泡、使木质变硬,不易腐烂,经久而耐用还美观。所以酒桌上全是王氏工匠自制的餐具。
宴席开始, 每张桌端上一木盆苞谷烧酒,盆里一把小木勺,小勺一次舀一两酒,两瓢就是一小木碗。酒过三巡人们的话多起来,尤其年逾七旬的项野猫,是六寨苗族中的长者。苗人一般寿命都在五六十岁左右,象他这把年纪的人很少。年龄虽大,但他记忆力奇好,六寨苗族的历史演变只有他才讲得清楚。酒劲上来,他的情绪也上来,情不自禁地唱起苗族古歌:
NyaOb Heud Nuaf ghangb deut
在 海 马 箐 脚,
Nyaob Langx Bil ndos bangl,
在 菱 角 塘 边,
Muax ib ngeuf naf zid,
有 一 对 夫 妇,
Lul nenx nghuas uat ghongb.
贤 慧 又 勤 劳。
Lenx yeuf nbit Yeuf Nbangx,
男 的 叫 佑 邦,
Lenx box nbit Bos Nbangx,
女 的 叫 博 邦,
Yos dout juax dol dob,
生 了 九 个 男 孩,
Duas leuf buas mol nzid daox,
死 了 抱 填 山,
Yos dout yif lenx ncaik,
生 了 八 个 女 孩,
Duas leuf buas mol nzid bil.
死 了 抱 塞 岭。
Aob lenx naf zid ghuax dot shab,
二 人 伤 断 心,
Aob lenx naf zid ghuax dot bleud.
二 人 哭 断 肠。
……
项野猫老人动情地唱得两眼泪汪汪,鼻涕牵线地往下淌。
傍边一桌,王少成和项龙窝正在兴高彩烈地喊拳。从喊拳声中听得出,这是两个粗人:“三元中得高,你是个日农包,喝!”“五马魁手,人说你不听,鬼牵你跟着走,喝!”“六位高得升,你家有个狐狸精,喝!”……
左上方一桌坐着项义沙、张朝宣、王大爷、项银斗、王森和项振等人,他们虽然文雅许多,但项义沙酒后的话象决堤的水堵都堵不住。六寨苗人历来都能说善辩,尤喜喝酒,特是酒后话多如水。要是几个苗人在一块喝酒,你一句,我一句,争吵不停,不吵到睡着不闭嘴。老话说:“三个苗人闹一湾。”
项义沙牛逼朝天地吹起来,特别把他儿子项振的枪法狠狠地吹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王森听了,微微一笑,对项振道:“打一枪,演示一下,让我也开开眼界?”项振当然明白其中的意思,略皱一下眉头说:“我嘛,只会打火药枪,冲出枪筒的是一把散砂,不能准确的命中那一个目标。”
“怕那样子”王森接过话:“打一枪看看?”项振乘着酒兴,跑回家扛来一枝弯把把火药枪,先装进黑色火药,再装进一把细细的铁砂,细数有几十颗。然后扳起撞机头,机尾勾住枪把上的铁匾担,倒出一指甲壳黄色的炸药装进撞机斗里,抬枪寻找目标。此刻,暮色苍茫,天开始起麻麻影,除了天边还挂着一��淡黄的残阳余辉,大地慢慢地拉上帷幕。正是鸟雀归巢的时候。
王大爷家院坝左边是一丛竹林,晚归的麻雀叽叽喳喳地站在竹枝上,乱哄哄地吵闹着,一根细长的竹枝上要站四五个小麻雀,它们在上面得意地晃来晃去的,密密麻麻的数不清,远望是一排排黑影。
项振瞅准目标,手起枪响,嘣的一声,随着一片火光,细砂冲出枪管,撒网似的飞向竹林,小麻雀们象下雨一般纷纷落地。王从汉跑过来,顺手提着一个装粮食用的木升子,跑进竹林里,一会儿拣到一升子滿尖尖的麻雀。
众人齐呼:“好枪手,好枪法!”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