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卫平||奠基业(七)

潘卫平
2024-09-09
来源:西南文学网


“妈,你不用再瞒我了,现在那么多的媒体,有抖音、快手、西瓜、头条,还有四季之城政府网、新闻网,已经不是几十年前了,再说,一年前我和他失联前就有种种迹象说明他可能要出问题了。”儿子在微信语音通话中对她说。

刚刚儿子在微信中给她打语音通话,她接通后儿子说他已经知道龙奕翔的事情了,让她告诉他龙奕翔的近况,她劝儿子不要听信那些传说,让他安心工作,因为她和老彭已经达成了共识,不要让龙奕翔的事情影响儿子的心情和工作。

她不得已,只有把龙奕翔的实际情况告诉他。

“儿子,希望你理解爸妈,我们是担心你知道后产生消极情绪,影响工作和生活,实际上,你妈心里也特别难受。”她有些哽咽地说。

“我理解,实际上你在感情上已经把他当做你的孩子了。”儿子说。

“儿子,谢谢你理解。”

“妈,我知道,你和爸用心良苦,总是想避免龙奕翔的遭遇在我心里产生阴影,因此尽力不让我了解龙奕翔的情况,用尽一切办法不让我和他接触。”

“妈在感情上对他确实投入比较多,但一点也没忽略你。”她对儿子说:“你没走上你龙哥那样的人生道路对我和你爸就是莫大的戚慰。”

“但我的人生也未必想你们想象的那样完美。”儿子说:“你让爸接电话。”

老彭接过手机后,儿子说:“实际上我对他了解比你们推断的多。”儿子的话出乎他意料:“小学三年级,我就通过妈的QQ加上了他的QQ,我们经常在QQ上聊天。了解他的经历后,当时我在他面前有一种自卑感,不是学习成绩,也不是没有他聪明,而是经历,我感觉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想获得但又无法获得的资源,也是努力向上的动力。他还常常给我讲那些励志故事,讲自己的奋斗目标。”

“这也是我竭力避免你和他接触的原因。”老彭说:“我不想让你成为励志故事的主角,成为一个厮杀者,拼命把失去的,没有得到的找回来。那样的人生太累,也是不完整的。现在最起码你的性格是健全的,心理是正常的。”

“现在我才知道,明明有这么多的丑恶存在,你们却在刻意回避它、掩饰它。说实在的,在现实中我很失望,很无奈,很失落,其实现在远远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人不像你们,喜欢过循规蹈矩的生活,有一份稳定的工作,然后赚钱买房子,结婚生子,赡养老人,抚育下一代。”儿子说:“我没有他的遭遇却未必比他幸运。其实我最想干的是技术工作,发挥自己的专长,但生活却把我逼成了商人,在现实中我才感觉自己是那么渺小,重要位置全被别人把持着,他们有背景,什么也不用干,但你的论文要经过他们审查,研究项目要经过他们审批,推销产品要经过他们批准。”

“接受现实吧,其实,你现在的生活是你许多小学、中学同学羡慕的。”老彭说:“龙奕翔的悲剧就是试图改变现实。”

这时,彭思宇那边传来了手机铃声,好像是另外一部手机的铃声。

“有一个客户来电话了。”彭思宇说:“我先挂了,有空再联系。”就把电话挂了。

“看来我过去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老彭说:“你说的是对的,人生不可能在真空中度过,所有我们在过去试图回避的问题一旦面临社会都会暴露无遗,和我们年轻时比,社会环境并没有发生根本性改变,儿子遇到了和我一样的问题,被干着自己不擅长的工作,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但我对儿子的心情特别理解,现在年轻人比我们这一代人更有个性,对人生价值自己的主见和追求,他们不想落入我们这一代人的俗套,对他们来说,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是非常痛苦的。”

儿子面临的问题是她始料未及的,她突然想起家中水族箱里的那个躲避罐,那是专门给小鱼虾躲避凶猛的食肉鱼用的,水族箱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陶罐的四周有很多小孔,食肉鱼由于体型太大进不去,小鱼虾钻进陶罐里就能避免被凶猛鱼吞食。一次,她给鱼缸换水时不小心把躲避罐碰开了一道裂痕,后来食肉鱼就把那道裂痕拱破了,小鱼虾无一幸存。

她感觉儿子从小就好像被安置在躲避罐里的小鱼,回想起来,当时所做的一切都好像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现在躲避罐被打碎了,儿子会遭受小鱼小虾一样的打击吗?幸好儿子好像部分适应了现在的环境。

晚上,她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儿子童年时代的一幕幕场景不停地纠缠着她。

她和老彭结婚后两人工资加在一块才一千多块钱,当时市区房价每平接近一千元,他们只有暂时居住在老彭家,生下彭思宇后,老彭父母和她父母轮流带到四岁半到上幼儿园小班年龄后,正巧老彭高中同学,在钢厂基建处财务科上班的尚士全在市区买了房子,想把原来自己居住的单身宿舍让给他们,两人就商量,为了不打扰双方父母,也为了上幼儿园方便,因为幼儿园离单身宿舍很近,他们就从家里搬到了单身宿舍,那时,龙奕翔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

这是一栋栋八十年代修建的比较老的单身宿舍,她知道这栋单身宿舍环境比幼儿园还复杂,住那的人五花八门,什么人都有,由于全公司只有一栋条件比较好的最近建成的单身宿舍,每个寝室有阳台、洗漱间、厨房,但只能容纳五、六十人,人满为患,但即便如此,许多应届大、中专生也住不上这栋比较老的单身宿舍,这只有公用的卫生间和洗漱间,这住的多数是居住时间比较长的一线工人,他们成家后就把这当成家属楼了,还有不知怎么搬进来的附近农民,无业游民,做小生意的,走廊里整天充斥着搓麻将牌的声音,小孩的哭闹声,谩骂争吵声,还有无休无止的八卦话题。

他们刚搬进去不久的一个星期天,就有一个绰号雷公的工人来跟老彭借两百块钱。“雷公”在能源公司热力车间上班,是“半边户”,也就是男方在钢厂上班,女方在农村或是城镇居民没有职业的家庭,这栋楼多数都是这种家庭,“雷公”本名叫魏建民,可能是天天在散热风扇的高噪音环境中工作,听力受损,说话嗓门特别大,老彭考虑以后和他是邻居,就毫不犹豫地借给了他。他刚走不久,又有一位绰号妲己的妖艳女人进来问他们打不打麻将,她回答说不打,“妲己”说,那你们中圈套了,他借了钱是跟你在麻将桌上按输赢算。接着她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他老婆以前叫什么吗?叫六百工分,就是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面那个胖姑娘,她和那小伙相亲时,那小伙嫌她胖,小伙他妈却看中了这胖姑娘,说人家姑娘多壮实啊!至少能赚六百工分,她比那胖姑娘还胖。‘雷公’嫌弃她,在单位就经常和一帮干小工的农村小婆娘在一起疯,有时还带她们回家吃饭,‘六百工分’家也是农村的,又没有工作,完全靠‘雷公’养着,她担心‘雷公’抛弃她,就开始减肥,可无论她怎么少吃饭,不吃肉,不但没瘦,还越来越胖,她去美容院想减肥,但‘雷公’不给她付减肥药的钱,她只有吃民间一种叫巴豆的拉肚子药,但巴豆吃得过量了,她拉肚子拉得虚脱,昏倒在卫生间,住进了医院,差点玩完,输了几天液才出院,医院诊断结果是消化道大面积受损,而且患了糜烂性胃炎,她原来一顿能吃四、五碗饭,从那以后,一顿家只能吃半碗饭,肉基本上不能吃,变得骨瘦如柴,我们又叫她白骨精。”

儿子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说:“真有趣。”接着好奇地问:“爸爸,他们不是有工资吗?怎么还要借钱呢?”

老彭只有含糊其辞地说:“他们肯定遇到困难了,比如家里谁生病了,家用电器坏了,或者是孩子要买校服了。”

其实她知道,这栋楼大多数人的生活习惯是,一旦发了工资或做生意赚了钱,就几天几夜地打麻将,喝酒甚至“杀鸡”,就是那些老婆在农村的单身汉嫖娼的代名词,到月底钱就挥霍完了,然后就四处借钱。

那时,他们已经买了电脑,为了不影响儿子,他们就在墙上钉了两颗铁钉,栓上铁丝后挂上一块床单隔成儿子的书房。她给儿子下了一些拼音教学、自然科学视频,益智游戏软件,还给儿子布置了作业,知道他们要来串门后就让儿子去里面看视频、打游戏或做作业,还好儿子属于那种比较沉静的性格,能比较专注地做那些事情。

“雷公”借的钱还没还,那天,又有一个绰号小瓦匠的来借钱。“小瓦匠”是基建处土建队的瓦工。当时外面下着小毛雨,“小瓦匠”说借老彭的雨衣上外面办点事,老彭就把雨衣拿给了他。

“小瓦匠”身高不到一米六,他穿着老彭的雨衣几乎把两只脚都遮完了。只见他穿着老彭的雨衣在短短半小时内进进出出单身宿舍十来趟。老彭纳闷地看着他小声说,这小子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这时,住门口的在单身宿舍值班的李师傅大声问“小瓦匠”:“‘小瓦匠’,你调到机关了?”

“小瓦匠”嘿嘿嘿地傻笑,李师傅指着他说:“把人家机关的雨衣穿着走进走出,你是跟大家说你是机关的?看你那熊样,穿着皇袍不像太子!”

老彭这才恍然大悟,当时在钢厂,一线工人发的雨衣和雨裤是分开的,而机关发的只有长过膝盖的雨衣,“小瓦匠”穿老彭的雨衣显然是为了满足一种虚荣心。

从那以后就经常有人来借钱,借老彭的厂服。

“‘小瓦匠’来给你们借钱了?”一天,“妲己”走进他们屋里说:“你们借钱给他们就是老虎借猪,有去无回。”她看着四周没人,又神秘地说:“你们以为光是‘小瓦匠’有笑话吗?这栋楼笑话多了去!有一次‘雷公’在机关办公楼前面花台上捡到一顶安全帽,你们知道,在钢厂,安全帽是分等级的,工人没有杠,科级两根杠,处级三根杠,公司级四根杠,那顶安全帽是三根杠,‘雷公’就戴着到处炫耀,说他是处级干部,有一次他戴着去铁焦分厂,冒充安全处去检查工作,铁焦分厂安全科的人大多数认识安全处长,就打电话去安全处试探,了解到安全处根本没有去分厂检查后,他被铁焦分厂保卫科逮了个正着,被全公司通报批评,还被罚款200元。”

两个星期过去了,果真像“妲己”说的,他们没有一个来还钱。

几天后的一个星期天,“白骨精”走进他们屋里问:“‘妲己’来你们这了?那死婆娘是不是说‘雷公’什么坏话了,你们别听她的,她的笑话更多。”她看了看外面小声说:“你们知道吗?她叫李娟,和她前老公都是钢轧分厂轧钢车间的行吊工,有一天,她老公在机关办公室前面捡到一个盖着钢印的工作证,拿回家后他就在工作单位那一栏填‘机关’,在职务那一栏填‘处级’,然后就拿着工作证到处对人说他是处级干部,后来被机关办公楼打更的工作人员发现他填得不对,工作单位那一栏没有机关这种填法,单位是指工作部门,不是性质,比如‘经理办公室’、‘党委办公室’、‘行政科’,职务是指具体职务,不是行政级别,比如‘主任’、‘科长’、‘处长’,被揭穿后,这事就在全公司成了笑话,还上了厂报,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技校轧钢班毕业后分到钢轧分厂轧钢车间当行吊工那年,她才18岁,她老公当时是她师父,见她长得漂亮,就动了心思,3年后转正后,她就成了他老婆,那时她还年轻,但时间一长,她就越来越瞧不上她老公了,觉得自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亏了,后来,她居然勾搭上了他们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把她弄到车间办公室当了工资核算员,她就经常以算工资为由,几天不回家,整个钢轧分厂传得沸沸扬扬,她老公念她长得漂亮,只有忍着,她老公冒充处级的事情发生后,她就趁机一脚把她老公踹了,离了婚,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孩子,她净身出户,女儿由老公带着,就在美梦即将成真时,那车间主任的婆娘打上门了,原来那车间主任的婆娘是处长小姐,他车间主任的位置完全是倚仗着老丈才坐上的,他担心闹下去不仅位置不保,还会惹来更大麻烦,因为他许多把柄都在他婆娘手里拽着,他只有通过关系把她调到水电厂水泵房看水泵,这个工作比较轻松,也算是对她的补偿,这婆娘就这样鸡飞蛋打,得不偿失。来这后,她就三天两头地去舞厅,精武(麻将)馆,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彭思宇“嘿嘿嘿……”地笑着。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出书房里溜了出来,一直在一旁饶有兴趣地听着。

从此以后,每逢双休,老彭就以帮忙为名,带着彭思宇去他们装潢公司门面。

那时,他们装潢公司才开张不久,尚士全负责去外面啦业务,冷义华负责焊接灯箱、标牌筐架,老彭负责P图,设计图像、广告词。

他们都是老彭高中同学,高中毕业后尚士全考取了一所大学市场营销专业,冷义华考取了一所技工学校电气焊专业,他电气焊技术过硬,在钢厂举办的电气焊技术比武中多次获奖,并获得了电焊状元的称号。

大学毕业后,尚士全应聘在钢厂销售处销售科工作,十年后,他积攒了一些资金后就办了停薪留职,创办了这家装潢公司,购买了切割机、电焊机、冲击钻、喷绘机等设备,投入了二十多万元,邀请冷义华负责灯箱、标牌的制作、安装,守门面。

冷义华毕业后应聘在机修分厂电气焊车间,是机修厂的技术骨干,他在钢厂举办的电气焊技术比赛中多次获得冠军。接到尚士全的邀请,他考察了装潢业市场后,也办了停薪留职全身心地投入了装潢公司的业务。

但他们每次接到制作广告牌、灯箱的业务后,都要去广告公司请人设计图像、广告词,后来尚士全知道老彭擅长这方面业务后,就邀请老彭跟他一块干。

老彭没有办停薪留职,因为那时已经有了电脑、网络,冷义华接到业务后,就把客户的要求、尺寸、图片通过QQ发给他,他在电脑上完成了发给他们,然后又根据客户要求反复修改,直到客户满意,最后在喷绘机通过灯箱布打印出来后制作、安装。

当时尚士全给冷义华定的工资是3000元,给他定的是2000千元,因为他是兼职,不用拉业务,也不用去现场制作、安装。

那时钢厂人均工资不到500元,老彭在广告公司兼职就是奔着房子去的,当时市中心的房价每平米要七、八百元。

他们一家三口买了菜去门面,冷义华当然是求之不得,老彭可以在焊接时帮他掌支架,她给冷义华做饭省出了做饭的时间,可以干更多的活。而且老彭去门面纯粹是给冷义华帮忙,没有向尚士全提增加工资的要求,原来冷义华已经给他孩子在门面的电脑上下了宝宝巴士汉字APP,内容是趣味识字APP动画+儿歌+成语+组词+造句=宝宝巴士汉字,两个孩子可以一边打游戏一边学习。

这时,她才意识到,彭思宇所处的环境一点不比龙奕翔所处的环境简单。

一天晚上,彭思宇在书房做作业,电视法制频道正播出胡长清案情时,“雷公”走了进来看了看电视说:“我最恨这些贪官污吏,钢厂贪官污吏多得很,应该把他们和他婆娘儿子都杀了,把他们小婆娘和姑娘分给找不到婆娘的一线工人当婆娘。”

老彭反驳他说:“审贪官也要走法律程序,犯罪证据确凿,罪大恶极才能判死刑,不能说杀就杀,杀他们儿子,凌辱他们小三和女儿是没有法律依据和违反人性的。”

见老彭没有附和他,“雷公”很不高兴地说:“你就是向着他们说话,他们欺压老百姓的时候为什么不讲法律,讲人性呢?”

“雷公”走了以后,她对老彭说:“你和他们讲这些是鸡同鸭讲,以后遇到他们说这些,你就附和打哈哈就行了。其实,他们口头上是那样说的,心里未必是那么想的,祝处长和邱科长不也属于‘官’吗?,但‘雷公’他们隔三差五地请他们吃饭,而且是大鱼大肉,还在星期六星期天帮他们带小孩,“妲己”、“小瓦匠”他们也经常给他们孩子买零食。

祝处长和邱处长都是刚提拔的年轻处级干部,他们都孩子都在念一年级,其实他们在市区都买了房子,旦为了孩子念书方便,就各自要了一间单身宿舍,因为单身宿舍离学校近,而且他们都买了车,所以在单身宿舍和他们市区住宅来去自如。

有一天傍晚,“白骨精”提着一个四层的生日蛋糕,中间用奶油做着一条黑白相间的精致小狗,彭思宇盯着那条小狗好奇地凑了上去,“雷公”喝斥说:“看什么?这是给祝宇涵买的,要两一百多块钱,不是给你的,你想要让你爸爸给你买。”

“我才不稀罕呢!我是看那条小狗做得特别精致。”彭思宇说。

祝宇涵是祝处长的儿子,“白骨精”手上提着的蛋糕肯定是给他过生日的,尽管“雷公”感觉自己压低了声音,但她还是很清楚地听见了。

她走到彭思宇身旁拉着他的手说:“别羡慕别人的东西,几天后你过生日,我和你爸给你买更大的蛋糕,你把住附近的小朋友请到家里来,让他们给你唱生日歌。”

几天后彭思宇过生日时,她和老彭商量,花了近两百元给他买了一个五层的生日蛋糕,中间按他的属相做了一头栩栩如生的小牛,晚上,彭思宇把附近几个平时要好的小朋友请到家里,他们一块唱生日歌,吹蜡烛,然后分蛋糕吃。“雷公”的儿子和祝宇涵闻讯赶来,他们也给他们分了一份蛋糕。

几天后,祝宇涵穿着一双运动鞋走到彭思宇跟前伸出脚说:“没见过吧?这是乔丹童鞋,你那次过生日那蛋糕才两百多块,这双鞋要三百多块,是李阿姨给我买的。”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送东西给祝宇涵和邱鹏辉请他们吃饭吗?”“雷公”的儿子指着祝宇涵说:“因为他们爸爸是当官的,你爸爸什么都不是。”

晚上吃饭时,彭思宇突然困惑地问老彭:“爸爸,你为什么不弄个官当当?”

老彭诧异地问:“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了?”

“‘雷公’的儿子说的,祝宇涵和邱鹏辉的爸爸是当官的,所以他们都争着给他们买东西,请他们吃饭。”彭思宇说。

“别听他们的,没有出息的孩子才什么都靠父母。”老彭说:“爱迪生、爱因斯坦、莱特兄弟这些大科学家、大发明家哪个是靠父母起家的?”

她对他说:“你不经常说你是龙奕翔的粉丝吗?你要好好向他学习,史老师告诉你了吧?他父母都是卖油条的,但他学习成绩好,人又特别聪明,所以幼儿园对他特别重视,因为幼儿园搞活动,上示范课都离不开他,你现在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后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就可以随意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从这以后,每逢“雷公”他们请祝处长和邱处长吃饭时,他们就在放学后直接把彭思宇带到装潢公司去。

放暑假后的一个星期天,她在洗漱间洗菜时,“白骨精”指着窗外对她说:“看、看!老张家姑娘,小小年纪就谈恋爱了!”

她向窗外望去,两个十来岁的小孩在单身宿舍前面的马路上嬉闹着,男孩指着女孩说:“赖皮狗,把我的涂改液还给我!”

“你上回借我的橡皮擦还没还我,想让我还涂改液?做梦!”女孩说着转身就跑。

“你等着!”男孩追了上去,越追越远。

“什么谈恋爱,小孩闹着玩的。”她不经意地说。

“什么闹着玩的?你不知道,我看见好多次了,那男孩家是烤蛋糕卖的,他经常偷偷从家里拿蛋糕出来给她吃,还用零花钱买冰棍给她吃,两人还经常去公园约会。”“白骨精”肯定地说。

一天早上,她正在环绕单身宿舍的下水道上面的天桥上漱口时,“白骨精”走过来,指着正在呕吐的老张的姑娘说:“看、看!我没说错吧?怀孕了!”

接受上次老彭的教训,她没有说话。

“白骨精”走了后,老彭说:“信口开河,这女孩连第二特征都没出现,根本不可能怀孕。”

这时,她看见已经走远了的“白骨精”回头看了老彭一眼。

不一会,老张家门口就传来了老张的老婆“母夜叉”的咒骂声:“老娘家姑娘明明是肠胃发炎,那个杂种说她是怀孕了,还说这是第二次怀孕……”

她推断又是老彭惹了祸,老彭想出去解释,她拦住了他,因为她担心老彭又像上次一样说不清楚,她只有硬着头皮走到“母夜叉”跟前问:“你说谁?谁说你姑娘怀孕了?”

“谁说的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母夜叉”一幅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你去找那个翻小话给你的人当面来问问,看她敢不敢?她说你女儿怀孕了,老彭是替你女儿辩解,说你女儿还没成熟,根本不可能怀孕。”

“哪个说了死全家!”“母夜叉”凶神恶煞地说。

“你尽管咒吧!看哪个会出来接应?”她返回了寝室,外面不断传来“母夜叉”最恶毒,最下流的咒骂声。

不一会,外面就传来了吵架声,她听到是“白骨精”和“母夜叉”在吵。

“你就是心里有鬼,要不为什么我诅咒别人不接应你来接应?”“母夜叉”说。

“真金不怕火炼,你姑娘要没事你为什么怕别人讲?”“白骨精”问。

“还有脸说别人,你撒泡尿照照自己。”“母夜叉”说:“明明是个烂工人,你家儿子到处跟人家吹牛说他老爸是处级,我姑娘再咋个也不像你儿子一样牛逼哄哄。”

“我儿子惹你了?”听声音是“雷公”:“老子儿子再差也看不上你姑娘,从小就烂了。”

“你配!怕你儿子长大了找我这种农村婆娘都找不到,要一辈子当老光棍。”

“妈个逼的,哪个不晓得哪个有几斤几两?”是老张的声音:“有本事从来和老子一决雄雌。”

接着是“雷公”家折叠椅的击打声,老张好像用什么架住了折叠椅。看来他们两家打起来了,单身宿舍闻讯来了一帮人才把他们劝住。

“有什么值得计较呢?他们大多数人都在温饱线上挣扎,有时连生活费、子女交学费都困难,对他们来说,唯一无限多的是时间,因此,麻将、八卦话题甚‘杀鸡’就成了他们打发冗长时间的手段,给他们无聊的生活增添了无限的乐趣,这也是他们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她抱怨这栋楼的人素质低时老彭自我解嘲地说:“再说,我们肯定在这住不久,以后说不定还是一段难忘的温馨记忆呢!”

果然,没几天,单身宿舍就出现了悲惨的一幕,“小瓦匠”的老婆“孙二娘”下午在洗漱间一边洗碗一边啜泣着,“白骨精”端着碗走进洗漱间后凑上去问:“你怎么了?”

当时老彭去洗漱间洗碗,刚走到洗漱间门口,听见“孙二娘”断断续续地说:“娃儿上幼儿园……要交费……不交费……不让进……”

“怎么?没钱?找人借嘛!”“白骨精”说。

老彭走进洗漱间后,就安慰“孙二娘”说:“不要着急,身体要紧,孩子上幼儿园差多少钱?”

“孙二娘”摇了摇头说:“不在钢厂上班……要交高价……”

老彭说:“你等等。”回到屋里把这事给她说了一遍,在抽屉里搜出了五百块钱就匆匆地去了洗漱间,她跟在老彭后面也去了。

老彭把五百块钱塞到了“孙二娘”的手里说:“你看看这些钱够不够交幼儿园学费,不够我们明天再去取,孩子上幼儿园的事你别急,我们会想办法。”

“白骨精”在一旁对“孙二娘”说:“人家彭哥他们是热心肠,你遇到好人了,还不赶快谢谢他们。”

“孙二娘”这才回过神来,拿着钱一个劲地说谢谢。

回到寝室后,老彭说:“真太可怜了。我有个中学同学在教育处上班,明天我去找他问问看他能不能帮帮忙按钢厂职工收费。”

“你是说刘强?算了吧!”她说:“当初钢厂吃香的时期,人家大学刚毕业,找到你爸爸让他通过关系把他安排到钢厂上班,你爸说要讲原则,服从组织分配就一口回绝了。当时你爸转业后在政府机关办公室上班,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你来钢厂上班也是你大学毕业后自己联系的,你爸从来没插手,再说,当时我在幼儿园受气时,你去找他帮忙把我调出幼儿园,人家不计前嫌,一口答应了,虽然没调出去,但不怪人家,是我没去,现在你还好意思求他吗?”

老彭尴尬地说:“是这样,人家肯定记着这事呢!妹妹的遭遇不也一样吗?钢厂吃香那会,她大学刚刚毕业,那时,想来钢厂的大学生非常多,由于她只考了二本,感觉没把握上钢厂,我也才上班不久,人生地不熟,妹妹给爸爸说让他给打个招呼来钢厂,爸爸那句话一口回绝了,她只有去了政府机关,没想到她因祸得福,现在工资比我高两倍,还提了科级。”

“看来我明天只有硬着头皮去求丛晖了,看她领不领情,因为每个幼儿园有三个非钢厂职工免高费的幼儿指标。”她说。

“小瓦匠”虽然年龄比老彭还大,但婚姻问题却一直没解决,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不是嫌他个矮就是嫌他没文化或者是工作条件不好,后来他只有在四十多岁时找了农村的二婚媳妇,他老婆前面那次婚姻的小孩已经九岁了,在孩子外婆那带着,她和“小瓦匠”生的小孩刚刚四岁,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他们要供老大上学,现在老二又要交幼儿园的学费,“小瓦匠”一急之下就干了偷工地水泥卖的蠢事,被开除了。

她只有硬着头皮去求丛晖,花两百多块钱请她们吃了一顿饭,又给她女儿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一件公主裙才给“小瓦匠”的儿子免了高费。

“小瓦匠”夫妇俩只说了声谢谢就没有任何反应了。

心底无私天地宽,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心想,不要求他们对他们感恩戴德,只要不与他们交恶就行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向他们追讨过他们给他们借的钱,也从来没有在背后说过他们坏话,以后少和他们来往就行了,因为她和老彭都不太适应这种市井气息很浓的俗不可耐的生活圈子。

但几天后一次遭遇却颠覆了她的认识,那是一个星期天,老彭和儿子像以往一样去门面了,她因为丛晖搬家,身上带的钱不够,只有回家拿银行卡去取钱,丛晖是她去门面后才通知她要请搬家酒,她准备送她三百块钱,因为她刚刚给“小瓦匠”的儿子办了免高费的指标。

拿了银行卡后,她去上厕所在快到“雷公”家门口时,她听见里面传出打麻将的洗牌声,她没在意,因为这是惯例,每逢双休日,“雷公”家的麻将战每天几乎都要持续到晚上十一、二点,有时甚至是通宵达旦,一直到第二天下午。她走近后听见里面有大声的议论声,分明是说她和老彭的,因为他们已经有半年多双休日没回单身宿舍了,所以他们没有提防。她屏住呼吸轻轻地走到不远处听着。

“五条!他们以为自己是双职工,拽得很呢!”这是“雷公”雷鸣般的大嗓门。

“二筒!双职工有什么了不起,人家邱处长婆娘也是农村的,还不是在市区买了房子!”这是“妲己”银铃般的声音。

“一饼!听说那男的还是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的呢?”“白骨精“说。

“读书把脑子读呆了,人家初中文化的都提了科级、处级,他们还住单身宿舍,天天和我们混在一起。”这是老张的声音。她很纳闷,他们前几天不是才打过架吗?

“三万!他们虽然混得和我们一样,但还不是对我们不……那什么肖(屑)一顾!他们高高在上,和我们就不是一伙的!”“母夜叉”扯着大嗓门说。

她轻轻地走了过去,准备上完厕所后去银行取钱,但里面还是听到了脚步声,有人发出“嘘”的声音,她走过“雷公”家后,“孙二娘”从里面走出来,可能是去上厕所,看见她后,故意提高嗓门,似乎充满仇恨地盯着她说:“哼!要我是双职工早就买房子搬出去了,才不住这破单身宿舍呢!”

这一刻,她才明白,他们无论怎么努力,关爱、善意、宽容……也消除不了和他们之间的隔阂,这种隔阂是铸在灵魂中、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

“我们是上不受令狐南、牛慧梅、丛晖他们的待见,下不受“雷公”、“妲己”、“孙二娘”他们的待见。”老彭知道后感叹说。

从这以后,她就天天盼着早点买房子搬出去。好在老彭他们的装潢店生意越来越好,尚士全顾了人看店面,买了双排座小货车,让老彭和冷义华都去学了驾照,联系了专业的安装队,接到广告牌、灯箱业务后,冷义华只要去门面打印灯箱布,焊接框架,制作完成后由冷义华或老彭用双排座拉到安装地点,联系安装队后由冷义华或老彭在现场监督安装。老彭和冷义华的工资也提高到了四千元。

几年后,他们就在市区买了房子,地点比邱处长更接近市中心。这时,房价已经涨到每平米两千多了。

临近搬家时,老彭想请“雷公”他们几家吃顿饭,但她担心他们知道他们的住址后,经常去家里打麻将、借钱,影响彭思宇学习。

老彭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就把单身宿舍钥匙悄悄地交还单身宿舍管理科,搬家那天,他们只带走了很少的家具,声称他们是去给回老家居住的亲戚看家。

房子面积有一百二十多平,他们给彭思宇布置了单独的书房,有电脑和各种学习辅助书籍。终于摆脱单身宿舍的环境了,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但不久她发现,龙奕翔竟成了彭思宇成长过程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总是在不断地寻找自己和龙奕翔之间的差异。原来,龙奕翔大班毕业考双百分,彭思宇上幼儿园后,徐雨琴史建芬经常以龙奕翔为榜样鼓励他。龙奕翔就成了他心目中的偶像和神秘人物。

彭思宇念初中一年级时,一天晚上,电视播出钢厂高中演讲比赛新闻节目时,彭思宇指着屏幕说:“看!龙奕翔。”随即露出崇拜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是龙奕翔?你见过他吗?”她好奇地问,因为龙奕翔虽然是彭思宇的偶像,但他和龙奕翔从来没有见过面。

“他那么优秀,我们学校谁不知道?”彭思宇说:“妈,苦难是驶向成功彼岸的风帆,他演讲太有水平了,那么励志,那么有感染力!”

她很奇怪,电视镜头里只有钢城高中演讲比赛几分钟的镜头,演讲内容也只有几位演讲者的片言只语,而且是以播音员的解说为主,彭思宇是怎么知道龙奕翔演讲的内容的?当时她推测,肯定是像彭思宇说的,龙奕翔在学校的名声已经家喻户晓。现在她才知道,肯定是彭思宇进入了龙奕翔的QQ空间看到演讲稿或演讲内容的。她也经常和龙奕翔在QQ里聊天,怎么就没有注意看看龙奕翔的粉丝中有没有彭思宇呢?

“妈,你去看龙奕翔演讲了?”她没料到,电视镜头扫过家长席时,居然有她,而且镜头推近了,几乎是特写。她只有含糊其辞地说:“随便去看看,从他那总结经验,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

“妈,不用瞒我了,其实,我从徐老师和史老师那都知道了,你把龙奕翔培养得那么优秀,跟他比较,我显得那么平庸。”儿子说。

她更加吃惊了,原来儿子一直有这么一种情结。

她想起那次演讲会,演讲会开始后,轮到龙奕翔演讲时,报幕员宣布演讲稿标题后,他走上讲台,环视周围,眼神坚定而沉静,缓缓地说:“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苦难是驶向成功彼岸的风帆。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这句话告诉我们,要想成就一番事业,就必须经历一番磨难。

……

苦难是一部教科书,它让我们学会了在逆境中如何储存希望,在绝境中如何获得生机,苦难是一种积累和财富,是挑战自我的动力!”他的语气逐渐铿锵起来。

“……

悬梁刺股的典故用百折不挠的精神告诉我们,什么是成功的毅力;凿壁偷光的典故用锲而不舍的努力告诉我们,什么是成功的秘诀;卧薪尝胆的典故用发奋图强的隐忍告诉我们,什么是成功的气概!我想告诉大家,正是这些困难和挑战,塑造了我们坚韧不拔的意志,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大,苦难越深重,动力越强劲!”

……

“同学们,让我们一起努力,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让我们用汗水浇灌青春,用努力书写未来。我相信,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勇往直前,我们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梦想,把失去的一切,权益、尊严、荣耀,加倍地找回来。成为真正的人上人。

谢谢大家!”

他充满激情的演讲博得了一阵阵掌声。

演讲会结束后,李老师走到她身旁说:“我们在他辍学后、他母亲立遗嘱时、他母亲的葬礼上都见过面,这孩子文理双优,主要是在你那基础打得好,在幼儿园您肯定费了不少心血吧。”

“在幼儿园我感觉并没有费多大精力,主要是他有超人的天赋吧!”她说:“当然,主要还是后期你们教育得当。”

“我倒有些担心,我认对学习的动力更多的应该是一种兴趣、爱好和热情,而不是在历尽苦难、面临重压下的一种情绪。”李老师说:“这也许会在他以后的人生中产生某种消极因素”

王老师说:“这是一种动力,有压力才有动力,我们应该强化这种意识。”

“看看吧,我们俩又发生分歧了,不管怎么说,他是那种天赋极高的孩子,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俩是达成共识的。”李老师转身对她说:“我们都在为龙奕翔健康成长操心,以后经常联系吧。”

回家后,她把这一切告诉老彭,老彭说:“我感觉李老师担心是有道理的,这种靠情绪宣泄的努力即使获得了成功也是不完整,不健全的,甚至是病态的。”

这天晚上,这些场景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中,她久久不能入睡。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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